孫修讓

內(nèi)容摘要：沈從文與汪曾祺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兩位重要的作家，他們都是執(zhí)迷于民俗風情的鄉(xiāng)戀歌者，同時他們也是一對情深意重的師生，有著相近的創(chuàng)作宗旨。汪曾祺的《大淖記事》與沈從文的《邊城》有很多相似的痕跡，同時也有著體味上的不同，二人的作品同中有異，各有千秋，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本文將以二人的代表作《邊城》與《大淖記事》來對比閱讀，探索二人小說風格的異同之處及其二人的文化特質(zhì)。

關鍵詞：《邊城》 《大淖記事》 文化特質(zhì) 文學風格 民俗風情

沈從文和汪曾祺可以說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極具代表性的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他們都是鄉(xiāng)土小說重鎮(zhèn)京派文學的代表人物。他們的作品都以表現(xiàn)“鄉(xiāng)土中國”為主要內(nèi)容，都具有深厚的中華民族的文化底蘊。沈從文是京派文學成就最大的作家，汪曾祺是以廢名、沈從文為代表的京派文學的最后傳人。不管是從師生情誼還是文學風格與流派的傳承發(fā)揚上，汪曾祺都成為沈從文的繼承和發(fā)揚的不二人選。他們二人的作品有著很多相似的地方，尤其在二人的代表作《邊城》與《大淖記事》中，體現(xiàn)出一脈相承的痕跡。但在這些傳承之外，我們?nèi)阅芸吹胶苊黠@的不同之處。沈從文歷來信仰生命之美，其審美觀與價值觀便強調(diào)美在生命。汪曾祺的主張是美在和諧，他主張發(fā)揚中華民族的仁愛與互助精神。他認為美是人們生活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正因如此，作家想要發(fā)掘生命美的本質(zhì)，都必須深入到最平凡的生活之中去，去把心與情感深入到平常人所不能達到的地方。沈從文和汪曾祺都做到了這一點，但兩人也有著一些明顯的不同?？v觀沈從文和汪曾祺的人生與作品，于文學史而言，沈從文一生都在尋找詩性家園，是一個追尋者。而汪曾祺則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明與文化的守望者。沈從文的文字，細膩中帶著冷冽，溫婉里透著哀傷;汪曾祺的文字，平淡中帶著熱鬧，柔和里透著溫情，二人的作品各顯性情，體現(xiàn)出他們的審美追求與人生態(tài)度。

一.相似之處

1.和諧恬淡、如詩如畫的水鄉(xiāng)美景

沈從文與汪曾祺描寫故鄉(xiāng)的小說被稱為“水鄉(xiāng)小說”。沈從文的《邊城》、《長河》、《蕭蕭》、《丈夫》、《三三》等眾多的作品都對水鄉(xiāng)有著獨特的感情;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記事》、《雞鴨名家》等一系列的作品也是對水鄉(xiāng)有著不可割舍之情?！八笔巧驈奈呐c汪曾祺小說創(chuàng)作的底色?！哆叧恰罚白骷乙阅菢由顡吹拿篮煤蛻n傷，譜寫了一首悠長淳樸的愛情歌謠，用文字描繪出湘西山水的獨特風情。”①沈從文描寫的是他的故鄉(xiāng)茶峒水城的自然風光。一條小溪、一座白塔、一條渡船、一只黃狗……湘西山城有著明凈的天空、青翠的小山、清澈的溪流，有著原生態(tài)的自然美?！霸鹿馊玢y子，無處不可照及”②碧溪、翠竹、白塔、水磨，一幅湘西獨特的風景畫在沈從文筆下娓娓道來，宛若一個健康自然、優(yōu)美的“桃源”水鄉(xiāng)世界。汪曾祺在《大淖記事》中描繪的是故鄉(xiāng)江蘇高郵的水鄉(xiāng)美景。在《大淖記事》的開頭，汪曾祺就用大量的筆墨描繪大淖地區(qū)的春夏秋冬的不同沙洲美景，四時之節(jié)的景物都浸染著水氣，大淖的姑娘們也因此水靈，色彩斑斕的大淖景觀，極富水鄉(xiāng)氣息的情致。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正是水鄉(xiāng)孕育了沈從文與汪曾祺的作品，作品以水為底色，孕育出了《邊城》與《大淖記事》中的獨有的風俗人情。

2.純潔可愛、堅強勇敢的美麗少女

翠翠是《邊城》的全書之魂，她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女孩，更像是大自然孕育的女兒，是愛與美的化身，“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儼然如一只小獸物?！雹鄞浯涞纳硎篮芸蓱z，但她干凈美麗、純真善良，在爺爺去世后仍然默默地等待著儺送與自己的愛情，既柔情似水，又無比堅韌。《大淖記事》的巧云同樣身世凄慘，但笑靨如花，身材玲瓏，又機靈聰敏，在她與十一子相處的過程中，盡顯其可愛美麗的本性，在心上人被打傷后，毅然擔當起養(yǎng)家的重任，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去養(yǎng)活老父親和愛人，更體現(xiàn)出她的內(nèi)心純凈，堅強勇敢。翠翠與巧云是沈從文與汪曾祺賦予生命的女孩兒，同為愛與美的化身。

3.自然純樸，重義輕利的風俗人情

沈從文在《邊城》中描寫端午節(jié)的民俗活動賽龍舟，刻畫賽龍舟的激烈場面，表現(xiàn)出來茶桐人民所向披靡的無限的生命活力;寫老船夫擺渡船的原則，他重義輕利，體現(xiàn)了湖西人民純樸的民風以及人與人之間重感情輕財物的美好情誼?！洞竽子浭隆分幸餐瑯迂垖懥舜緲愕拿耧L與濃厚的人情味，錫匠們不搶生意、講義氣、扶持疾病、互通有無、童叟無欺，寫做了媳婦的姑娘百無禁忌和光棍們鬧著玩兒，在十一子受傷后，錫匠們自發(fā)進行“請愿”洗刷冤屈，以及在十一子被黑暗勢力傷害后大淖小鎮(zhèn)各個階層的貧苦人們都很大氣地為十一子送營養(yǎng)品等一系列的故事描繪出了大淖地區(qū)重義輕利的風俗人情。另外，在《邊城》與《大淖記事》中都對男女自由婚戀進行了描寫，《邊城》中寫青年男女靠歌聲來求愛，寫水手與娼妓之間的真摯情感;《大淖記事》中寫男女歡好的標準只有一個，就是：情愿。沈從文和汪曾祺用自己的獨特手法寫出了兩地自然純樸、重義輕利的風俗人情。

4.健康純凈、至真至善的純美人性

《邊城》中洋溢著厚重的人性美，沈從文通過寫親情、愛情和人性，集中地反映出了邊城中的人性美。在翠翠的戀愛中，純樸善良的天保和儺送對翠翠的那種純真而又干凈的愛慕，天保寧可自我犧牲也要成全弟弟儺送的愛情的美德、以及最后翠翠孤獨地等待儺送的那份對愛情的忠誠與堅貞是沈從文謳歌的“愛”與“美”的人性。同樣“老船夫”身上也休現(xiàn)出了厚重的人性美，他是善的化身，是“邊城”里的擺渡的公仆，不畏艱苦、重義輕利，散發(fā)著人性之光。在邊城的鄰里之間，也體現(xiàn)出了人性之美，船總順順大方酒脫、樂善好施，對翠翠一家盡釋前嫌、無私幫助，體現(xiàn)出了邊城人民的光明磊落與正直善良的道德品格。《大淖記事》中，汪曾祺寫大淖人古樸純真的生活，錫匠、挑夫、民眾之間的關系透露著古樸又祥和的人性之光。寫無拘無束的男女關系、寫要多野就有多野的女人、寫極其開放的性愛觀等都體現(xiàn)了大淖地區(qū)的人性美。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巧云和十一子的愛情，在小說中，姑娘巧云照料被打傷的情人十一子，喂他喝尿堿湯來救命，她輕輕地呼喚著十一子，使他從死亡之緣蘇醒，然后喝下了尿堿湯，而“不知為什么，她自己也嘗了一口”④這一看似不經(jīng)意的動作十分生動形象地揭示了巧云的純真善良的心靈，后面巧云與十一子的看似幼雅的對話更是突顯了二人的愛情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二.不同之處

1.水意象的不同

前文提到，沈從文和汪曾祺都愛寫水鄉(xiāng)美景，二人都愛寫“水”，但這“水”在二人筆下，有著很大的不同，沈從文筆下邊城中的水幽冷甘冽，有著沉重的哀傷。汪曾祺大淖中的水則輕快靈動，和煦圓融，有著暖愛的溫情。

水，串聯(lián)起了整個《邊城》，翠翠和爺爺在水上擺渡，相依生命，儺送與翠翠因水而識，翠翠母親殉情于水，天保溺水而死，爺爺在暴風雨之夜死去，到結(jié)尾翠翠在水中擺渡等待著一個不會回來的人以及自己的愛情。邊城中的水，是一條隱含的線索，牽動著翠翠的命遠，本來很清澈靈動的水，卻加重了翠翠命運的悲劇色彩，《邊城》中的水是湘西人民的生活，有著喜怒哀樂，有著很沉重的，世人無能為力的意味。

《大淖記事》中的水也推動了主人公故事的進展，巧云落水，十一子跳入水中救巧云。另一方面，《大淖記事》中有關水意象的描寫，只是“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森的”只是景觀，或者說不是大淖人生活必不可缺的，大淖多錫匠多挑夫而不像茶峒多船，多水磨。汪曾祺在《大淖記事》中對水意象的描寫是輕快而靈動的，是水，促進了愛情的發(fā)展。所以說，《邊城》中的水幽冷沉重，《大淖記事》中的水輕靈溫煦。

2.一悲一喜的愛情結(jié)局

《邊城》與《大淖記事》中都描繪了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但這兩個愛情故事給人的感受也不盡相間。兩部作品都擁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結(jié)尾，也正是這余味悠長的不同結(jié)尾，給了我們悲喜結(jié)局的思考?！哆叧恰分袑懙馈澳莻€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的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來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雹葸@句話是《邊城》的結(jié)尾，也是給了無數(shù)人糾結(jié)與感傷又無奈的結(jié)局。翠翠在等待著不知何時回來的儺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明天回來，這個“明天”可能是永遠的“明天”?！哆叧恰返慕Y(jié)尾也就是翠翠與儺送愛情的結(jié)局，流露出濃濃的哀傷。這種悲劇，就像是翠翠父母的悲劇，到現(xiàn)在又到了翠翠身上，說到底，《邊城》的底色是有很強的悲劇性和哀傷在里面的。

相比較而言，《大淖記事》的愛情結(jié)局是溫暖的，其至可以說是傳統(tǒng)喜劇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汪曾祺在結(jié)尾寫道：“十一子的傷會好嗎？會。當然會！”⑥在這樣的結(jié)尾之前，小說前面是有低沉和壓抑的，但是巧云和十一于的結(jié)局，是充滿溫馨和希望的，作者對十一子和巧云最終的勝利，抱有十分的信心，正如他自己對人民的明天會是一片光明，一樣深信不疑，在大淖里，正義終會終勝邪惡。《大淖記事》中是洋溢著溫情、希望的，是亮色，正如巧云與十一子的愛情，必定不會是悲哀。

3.文化特質(zhì)與人生態(tài)度

作家對作品的創(chuàng)設，是從自己心內(nèi)中出發(fā)的，一部作品，之所以會受大家歡迎，是因為作家寫出了自己的特性與自我的追求，《邊城》如是，《大淖記事》亦如是，沈從文與汪曾祺有各自的文化特質(zhì)與人生態(tài)度，才使得這兩部作品各自散發(fā)著永不磨滅的人性光輝。從作品中體現(xiàn)出了二人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汪曾祺與沈從文都有著入世、出世的矛盾心理，但是二人的表現(xiàn)不同。汪曾祺的思想是文人，是儒釋道三家的結(jié)合，在他的一生中，從來不與任何人為敵，他在文學、生活以及政治的關系中，用獨特的方法去躲避一切，智慧地生存。而沈從文是一個愛國的知識分子，在他身上體現(xiàn)出強烈的憂患意識與文學家力求文學獨立（文學獨立于政治）的人生追求，在他的文章中，我們可以讀出，他時常告誡世人，不要因為功利的政治觀念而去忘掉“藝術的真”，“文學的真”。文學是一個民族的心靈活動，是一個民族深層次的根基，文學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個民族對心靈真理的探求，文學獨立于政治，文學所反映的是一個民族更深層次的問題。

汪曾祺的《大淖記事》以及《受戒》等其他小說，大部為暖色調(diào)，洋溢著溫情、愛、希望。汪曾祺出生在高郵書香之家，富有生活情調(diào)，習俗禮儀也很多，他主要受中原儒家文化的影響。在《大淖記事》中，汪曾祺挖掘平凡的小人物之間的勇敢與剛強，他并不像沈從文那樣寫“桃源”世界，汪曾祺并不抵觸丑與惡，而是用一種生活的立場來寫世俗生活，《大淖記事》中，是有著極重的煙火氣息的，更有著一種溫暖的人情味。汪曾祺在《大淖記事》中歌頌“風景美”“人情美”“人性美”之余其意更重要的是要表現(xiàn)出一種在生活悲苦之中而生出來的堅強、達觀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中，肯定會有苦難與悲痛，但是他可以用溫情、用希望、用愛去化解、去沖淡、去釋懷生活之中的悲苦與無奈，并用一種積極達觀的態(tài)度去繼續(xù)生活，我認為這些才是《大淖記事》的真正意義。這也是汪曾祺的文化特質(zhì)與人生態(tài)度。

沈從文的寫作，大多是以一種“冷色調(diào)”。在《邊城》中，有著極其濃厚的風景美、風俗人情美，人性美，在一切都那么美好之中，作者卻展現(xiàn)了一個十分哀傷的悲劇，沈從文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有著對人類、對世界的博大胸懷與強烈的憂患意識，他通過寫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悲劇，去淡化現(xiàn)實社會中的痛苦與黑暗，去謳歌湘西人民的那種象征著“愛”與“美”的生活方式。沈從文通過寫湘西世界中親情、風俗人情和人性與當時社會你爭我奪的黑暗社會形成對比，他奮力去呼喚那消失己久的善良人性，他追求“桃源”式的遠古社會，他去保留那些“遵從古禮”的傳統(tǒng)美德。他想用“湘西之愛”來凈化被現(xiàn)代社會污染了的人們與世界。在沈從文身上，在《邊城》中，體現(xiàn)出了他強烈地想要重造中華民族民族品德的深沉希望，他的身上，有著重塑民族品德的國族情懷，這正是沈從文的文化特質(zhì)與人生態(tài)度。

三.結(jié)語

沈從文與汪曾祺同為京派文學的大家，且汪曾祺師系沈從文，他們堅持進行抒情小說創(chuàng)作，對文壇影響很大。他們喜歡用平凡質(zhì)樸的語言來描寫小人物與平凡世界中的人和事，他們都執(zhí)著于對純美人性的不懈追求，他們的作品中，都有和諧寧靜如詩如畫的水鄉(xiāng)美景、純潔可愛堅強勇敢的美麗少女、自然純樸的風俗人情和至真至善的純美人性，這些是汪曾祺和沈從文最為相似的地方，也是汪曾祺從沈從文身上所繼承而來的文學風格。然而沈從文與汪曾祺擁有各自特有的文化特質(zhì)與人生追求，沈從文是細膩中帶著冷冽、溫婉里透著哀傷，在他的身上，有著重塑民族品德的國族情懷與堅持文學獨立的自由追求;汪曾祺是平淡中帶著熱鬧，柔和里透著溫情，有著散漫從容的生活態(tài)度與寫作心態(tài)，他的作品有一種無所謂而為之的嫻雅與簡練、敘述平常而意蘊幽深。沈從文在大量文學創(chuàng)作中，練就了精細、渾然本真的小說藝術，而汪曾祺則追求和諧的內(nèi)斂與含蓄，呈現(xiàn)出生活的立場，展示生命深層的悲壯之美，更有著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與審美情趣。汪曾祺與沈從文，都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在這對師徒身上，給予我們的是一種有自我追求的文學品格。汪曾祺從師于沈從文，而兩人的作品《大淖記事》與《邊城》展示了不同的文化特質(zhì)與人生態(tài)度，其二人的作品會永遠閃耀著人性的光輝，給予世人對生活與生命的思考。

注 釋

①李生濱《沈從文與京派文人的魅力》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②③⑤沈從文《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

④⑥汪曾祺《大淖記事》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參考文獻

[1]趙學勇.“美麗總是愁人的”——《邊城》的悲劇詩學解讀[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7-16，7-16

[2]王中，許德.“我怎么創(chuàng)造故事，故事怎么創(chuàng)造我”——從《邊城》看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觀[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163-174，163-1474

[3]王澄霞.《大淖記事》人性解放主題的當代反思[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210-216，210-216

（作者單位：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