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仁順的《眾生》里,一共描寫了十二位人物。從同學到長輩,從病友到暗戀者,從艷麗時尚的少女到遭車禍橫死的姑媽,從辛苦的煤礦工人到隱秘的拉皮條者,他們生活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作為作者童年記憶中不可磨滅的形象而鮮活地存在著。
我們不妨將小說視為“70后”一代的歷史書寫:從“后革命”或“革命后”時期的波瀾中,打撈起普通人的面相,將他們的情、愛、欲、生、老、病一一道來,也就勾勒出了那個年代諸多意味深長的變化。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一個依然推崇革命英雄的時代。但英雄到底是真是假,因何而死,尚有待評說。宋惠玲的故事堪稱一則解構小品。十四歲的她手持紅寶書不慎落水而死,眾人慨嘆欣羨地奉她為“英雄”,通過插圖和版畫對她獻身的場景反復進行追憶。而實情是,紅寶書中夾著五斤糧票,書落入水中,宋惠玲怕挨打才奮不顧身地跳進河里去追趕紅寶書。這個“英雄”故事帶著強烈的新歷史主義意味。這種敘事方式在今天自然不足為奇,但小說所涉及的象征性物象及它對人們的巨型輻射卻使得一個時代的記憶回光返照。
在七十年代,人們關于倫理和道德的價值判斷常常是單純而保守的,同時又臣服于更為強大的一家之主的力量。馬小兵因父親出軌和報假案而遭到了女同學的鄙視;單莉因移情別戀被第N個男友割喉而死;丁嬸在上夜班的路上被強奸了,丁叔無法報警也無處出氣,只能狂揍丁嬸;外地知青孫伍沉陷于對女明星的單戀中不能自拔,他向本地妻子提出離婚,遭到岳母持刀追趕,之后被母女倆送進了精神病院。作為在那個保守年代出軌的另一個樣本,兒科醫(yī)生陳大夫的故事則展現(xiàn)出了別樣的質地與結局:他醫(yī)術高明,與護士有染。退休后自開診所,護士情人一直跟著他。于是,陳大夫、作為藥劑師的妻子與護士情人構成了令人驚嘆的相安無事的“三人行”。由于陳大夫掌握著家庭的經濟大權,使得這種奇特的關系自帶平衡和自我修復的力量。
“70后”總被認為與歷史擦肩而過,缺乏歷史觀與歷史感,這種看法實為偏頗,因為這一代在歷史的觀察和思考中從未缺席。在徐則臣、李浩、魏微、盛可以、黃詠梅、肖江虹等人的小說中,均可隱約見到歷史的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它潛在而深刻地挪移著、修改著主人公的命運。比如勞動模范王長榮的故事。他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都是煤礦光榮榜上的勞動模范。在通常的敘事邏輯中,這樣的人物會在某次礦難中舍己救人,或為保衛(wèi)公共財產而犧牲。但王長榮卻那么誠實而普通地一直活著,而且與時俱進地運用自己的特長,在改革開放后指導兒子當起了煤老板,賺得盆滿缽滿,富甲一方。再比如張福,這個農民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不在田里,總是在路上,誰都看得見他?!钡搅松鷻C勃勃的八十年代,隨著經濟發(fā)展而來的是“掃黃打非”。張福也被“掃”了出來。原來他手下有一隊姑娘,由他安排與各色男人交易。他的記憶力驚人,對交易對象和具體時間、情況了如指掌,證據確鑿地抖出了一大堆名字,其中不乏體面人物和年老長者,導致不少家庭解體,鬧得雞飛狗跳。他在監(jiān)獄中聽聞這個結局后表示滿意,認為自己沒有虛度一生。
在這里,依然通行著民間的某些信念。對于善惡、貧富、生死之間的辯證關系,人們自有一套看似豁達實則古老而宿命的邏輯。王長榮家發(fā)財后,兒子兒媳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了。人們對此并不意外,他們的理解是,一個勞模家里有那么多錢是很不正常的,所以才會出意外。這意外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一種糾偏,也對眾生傾斜的心思來了一次深刻的檢閱。
“二哥”的故事則帶著逸出時代和世俗的異質氣息。他患有嚴重的過敏癥,如普魯斯特只能在封閉空間里小心翼翼地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稍有劣質物品或者空氣包圍他,他便會發(fā)病。這是一種與老百姓生活相去甚遠的“富貴病”。“細瘦身材,白白凈凈,頭發(fā)自來卷兒”的他和他的病都像是庸常生活中的異類。因此,當他病死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仿佛一直在等待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擲地有聲地砍落了下來。異質被清除,生活回歸正常。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反諷和反思呢?
小說名為“眾生”,自然有“芥子須彌”“微塵三千”之意。在微小的個體中鐫刻著時代的印跡,瑣屑的細節(jié)里攜帶著歷史的呼嘯。在簡潔輕盈的敘事里,涌動著一個時代的風云變遷。當金仁順用“小城畸人”和“米格爾大街”式的方式提取出少年時代的記憶時,她就在人物命運的變化中觸摸到了時代緩慢、悠長而傷感的心跳。這是往昔的再現(xiàn)與還原,也是知天命一代對自我生命來路的清理與沉思。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