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
宋惠玲
宋惠玲是在河里淹死的,那一年她十四歲。那條河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淹沒了不少生命,礦長的小兒子也葬身其中。我從未見過那個據(jù)說是很文雅、有禮貌、相貌周正的少年。他的尸體從河邊抬回來的時候,他的媽媽撫尸痛哭,對上前來安慰自己的、有點兒癡傻的大兒子說道:“為什么死的不是你?”這句話后來傳誦極廣,當(dāng)人們形容喪子母親的悲傷,或者表達對礦長大兒子智力的輕視時,都會把這句話搬出來。
雖然都是溺亡,但宋惠玲進入河中的理由卻和大家不同,這也是日后她成為英雄人物的原因。她的一本“紅寶書”掉進了河里。
很多插圖和版畫都再現(xiàn)了宋惠玲打撈“紅寶書”時的情景——河水的波浪畫得比海浪還要高,宋惠玲一只手緊緊抓著一本“紅寶書”,劈波斬浪的動作看上去分外矯健,表情也非常堅毅。那不是一個瀕死者的表情,是草原英雄小姐妹手握羊鞭與大風(fēng)雪戰(zhàn)斗(好幾本小人書里,宋惠玲的故事都和她們的故事并列編在一起),并且獲得最后勝利的表情。
我和伙伴們經(jīng)常去河邊玩,她們最初說起宋惠玲的時候,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英雄人物都是光芒萬丈的,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地在我們身邊就出現(xiàn)一個呢?但小人書是真的,時間地點姓名都對,讓人無法質(zhì)疑。有一次我還被伙伴們拉進河邊的一個樹林,柳樹長得彎彎曲曲的,枝條披頭散發(fā)的。在一個石頭堆前,有人湊近我的耳邊說道:“這就是宋惠玲的墳。”我掉頭就跑,宋惠玲在那個時刻喪失了英雄的形象,變成了游出水面回到人間的女鬼,搖曳的柳樹枝是她的頭發(fā)和手臂,為了躲避這些柔軟的糾纏,我差一點兒跳到河里去。
不管宋惠玲,也不管有多少人死去,我們還是經(jīng)常去河邊,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童年是很難繞過河邊的。
“宋惠玲真的那么愛‘紅寶書嗎?”我反復(fù)猜想,“就算她愛‘紅寶書,也不能為了一本書跳進河里連命都不要了啊。書可以再買啊?!蔽易约菏墙^對不會為一本書跳進河里的。我的疑問后來得到了答案。
“那本‘紅寶書里夾了五斤糧票。宋惠玲怕回家挨爸爸的打,才跳進河里去追‘紅寶書的?!?/p>
“那宋惠玲怎么還成了英雄呢?”我問。
“那些寫書和畫畫的人不知道‘紅寶書里有糧票的事兒唄?!?/p>
王長榮
小時候我生活的地方由三個部分組成,一個國營大煤礦、一個國營鋼鐵企業(yè)以及一個鎮(zhèn)子。煤礦和鋼企的工人是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從各地遷移過去的,那時候我還不到四歲?!拔幕蟾锩边M行到中期。
在流行光榮榜和大紅花的年代,我的個頭兒一直都很矮,對戴著紅花的人物,必須是仰視才能見到。在光榮榜上面,王長榮頭上頂著礦燈,脖子上系著白毛巾,身上穿著工作服,他的照片占據(jù)光榮榜最中心的位置,比其他勞動模范的照片要大上一倍,胸前的紅花也比別人的大出很多。
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我都要從王長榮的照片前面經(jīng)過,抬頭或者不抬頭,知道他都在那兒,微笑著注視我。久而久之,對這個從未見過面的人,好像熟悉得不得了。
如同他的名字一樣,王長榮二十年來始終是光榮榜上的常青樹。他是全國勞動模范,偶爾到北京開會,領(lǐng)導(dǎo)們都會一臉笑容地接待他。每次開會回來,王長榮下了火車便直奔井口,換了衣服下井,在掌子面上工作十幾個小時以后再回家。他雖然經(jīng)常出去開會參加活動,但工作仍然比普通工人干得多,勞模是當(dāng)之無愧的。
煤礦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或死或傷的事故,工人們到了幾百米甚至是上千米深的地下,就像飛到幾千米高空的飛機上的乘客一樣,“聽天由命”的分量變得格外地重。作為名人的王長榮在我的記憶里,似乎與災(zāi)難從來沒搭上過關(guān)系。雖然他也和其他的礦工一樣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工作,但他的身上好像有一層無形的盔甲,讓他總能躲避開災(zāi)難。
我長大以后,看到媒體大肆宣揚某個模范人物時,腦子里就會有個彈簧那么一彈,王長榮像乘著升降機從井底上來一樣,以光榮榜上照片里面的樣子出現(xiàn)在記憶里。徐虎、李淑麗以及其他著名的全國勞動模范也都能喚起我對王長榮的回憶。有一次我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一篇深度報道,關(guān)注礦工長期在井下工作,得了硅肺卻得不到治療和賠償?shù)膯栴},我當(dāng)時忍不住在心里計算了一下,王長榮在井下工作了一輩子,他肺里面會含有多少煤粉?
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王長榮做了幾十年的模范人物,他退休以后趕上市場經(jīng)濟時代,他的兒子承包了煤窯,當(dāng)起了煤窯主,已經(jīng)退休的王長榮是現(xiàn)成的技術(shù)指導(dǎo)。王長榮與煤的關(guān)系似乎具有特殊的魔力,那么多的私人煤窯,數(shù)他們家的煤窯煤質(zhì)好、產(chǎn)量高,煤對于王氏父子而言,是真正意義的“黑金”,幾年之內(nèi),他們便擁有了幾百萬的家底,富甲一方。王家有了錢,跟著有了房子車子。不久,王長榮的兒子兒媳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了。
王長榮再一次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在很多人看來,一個勞模兒,家里有那么多錢是很不正常的,所以才出了意外。
丁 嬸
丁叔丁嬸是山東人,“闖關(guān)東”時從山東來到東北。沒什么文化的丁叔當(dāng)了一輩子礦工,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礦工服、礦工安全帽,以及礦工黑色的水靴,要么穿在他身上,要么清洗了以后搭在院子里晾干。丁叔老實巴交,我們兩家做了好多年的鄰居,我聽他說過的話沒超過十句。丁嬸的話比丈夫多,但也遠遠算不上嘮叨,一口山東腔。她個子不高,不胖不瘦,和大家一樣留著齊耳短發(fā),穿灰色的衣服,不好看也不難看,每天做飯洗衣服,為家里的三個孩子操心。
煤礦難免有礦難。每次傳來井下出事故的消息,丁嬸和其他礦工家屬一樣,拼命往山上的井口跑。那條路不短,要跑上很長時間,那也是生和死之間的距離,讓人肝腸寸斷。丁叔好幾次都大難不死。有一次井下發(fā)生重大塌方事故,死了幾十個人,只有他和另一個工人幸免于難。
丁嬸除了要照顧家庭,自己也有工作。她在洗煤廠當(dāng)工人,幾組工人輪轉(zhuǎn)著工作和休息,早上八點、下午四點、夜里十二點,是幾組工人交接班的時間。女工并沒有因為性別的關(guān)系而得到特別的照顧,她們和男人一樣,經(jīng)常半夜爬起來去上班,或者在深夜里下了班獨自摸黑回家。洗煤廠離住宅區(qū)很遠,其中有幾段路特別僻靜。有一天夜里,丁嬸在上夜班的路上被人奸污了。她回到家,把事情告訴了丁叔。丁叔既找不到兇手,也沒有什么報警的意識,他把所有的憤怒都發(fā)泄到了妻子的身上。都是她的錯,貧窮,工作,黑夜,意外事件。他們吵架,甚至動手,鬧得很厲害。鄰居們半夜被吵醒,有熱心腸兒的人過去勸架,事情就這么傳出來了。
那一段時間大人們的態(tài)度很微妙,聊天不再是家長里短、散漫無邊,大家不提強暴事件,更沒有人提到丁嬸的名字。大家談?wù)摰慕裹c問題,是深夜通往洗煤場的幾條道路上,這些年來發(fā)生的其他事件。同樣意外,同樣黑暗,同樣難以啟齒,同樣被當(dāng)事人吞進肚里。
丁嬸那段日子過得很艱難,但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樣,后來,又發(fā)生了別的事件,丁嬸身上發(fā)生的事情就變成了往事。
陳大夫
陳大夫和我們家很熟,所以,連我們這些晚輩都知道女護士是陳大夫的情人。
陳大夫脾氣不好,待人接物有些酸氣,但他是醫(yī)院最好的兒科醫(yī)生,沒有之一,患者父母為了自己孩子的病痛,沒有誰不奉承討好他的。那個女人是兒科護士,文靜秀氣,笑容比話語多。
陳大夫五十五歲就可以退休了。他們家的房子正好在臨街,是最熱鬧的地段,他開了一家個體診所,女護士也跟隨著到他的診所里當(dāng)護士。那些得了病的小孩子全被帶到了陳大夫的診所里來,醫(yī)院里的兒科變得清閑了。
陳大夫和女護士的工作方式,跟從前在醫(yī)院里別無二致。他們的關(guān)系維系多年,早已經(jīng)不是秘密。有她在眼前和身邊,陳大夫說話和聲細語,偶爾和小朋友們開開玩笑。她從年輕到中年,細白皮膚,眉眼秀媚。病人多的時候她忙工作,人少的時候,她坐在病床邊兒上,織織毛衣,或者從陳大夫手里接了錢,出門買水果和零食。
一個醫(yī)生和一個護士,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每天在一起,配合得天衣無縫。
陳大夫的妻子也整天在診所里忙碌。以前她是醫(yī)院的藥劑師,丈夫回家開診所,需要護士,也需要她的扶持。診所開在臨街,中間有一個小院落,后面就是大夫家的房子。陳大夫的妻子前后里外地忙,診所病人多時,她要助診、開藥、接待;病人少時,她要買菜洗衣做飯,還要照顧一個兒子。她好像是唯一一個不知道自己丈夫婚外情的人。每天中午陳大夫雷打不動的午睡時間里,她和護士在診所里聊聊家常、說說閑話。
有一次我們在家里談起何謂愛情,和往常一樣,有人舉陳大夫和女護士的關(guān)系當(dāng)論據(jù)。前陣子陳大夫生病臥床了一段時間,診所臨時由陳大夫的妻子照看、打理。有一天中午,剛好送來一批藥品。她和護士一起整理了一會兒藥箱,看到午飯時間快到了,她把剩下的活兒交給護士,回到家里做飯。飯做好后擺上桌,陳大夫見飯桌邊沒有女護士,當(dāng)即摔了筷子,拉下臉來,拍著桌子氣勢洶洶地對妻子強調(diào):“我還沒死呢!”
他的妻子什么也沒說,起身去前面診所把丈夫的情人找到后面來吃飯,她自己去整理剩下的幾箱藥品。
二 哥
我和他妹妹是鄰居、同學(xué)、朋友。他是她的二哥,我們也跟著叫二哥。
他們家有兩個男孩兩個女孩,大哥很有大哥樣兒,上世紀70年代末是汽車司機,80年代初又當(dāng)了汽車隊隊長。那時候能手握方向盤開汽車是件很酷、很了不起的事情。大哥開著大汽車,威風(fēng)得很。
二哥也很有二哥的樣子,細瘦身材,白白凈凈,頭發(fā)自來卷兒,像個讀書人,或者藝術(shù)家。大哥在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干事業(yè),二哥在家里安靜自處。
我們都知道二哥有病,但具體是什么病卻搞不清楚。他很少出門就跟身體虛弱有關(guān)系。但在我們當(dāng)年的眼睛里,除了更好看、更秀氣,他看上去跟別人沒什么兩樣兒,他從未在公共場合倒下、昏厥,被人抬去醫(yī)院過。至少我沒見過。
他只穿很好的衣服。有些質(zhì)地不那么好的衣服會讓他過敏;他戴的表也很好,不好的表也會讓他過敏。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空氣、水、食物,他只能用最好的東西,壞的和舊的東西不能近他的身,會害他生病。我們對此唏噓不止:這是什么富貴病啊?真的假的???他的病把他變成賈寶玉了,只能吃好的喝好的用好的。這種病我們也很想得。
他們的父親是煤礦的黨委書記,是最大的官兒。那時候煤礦的工資、福利也比一般的地方高出一大截兒,如果他生在普通人家,那可怎么辦?
我?guī)缀鯖]注意到他是哪天死亡的。在此之前我知道他在談戀愛,和一個清秀、苗條的姑娘。有天我們?nèi)ニ业臅r候發(fā)現(xiàn)他們并肩坐著,沒什么話,微笑著。他們互相對視的眼神兒就是所謂的“眉來眼去”。他的死亡好像沒引起多少哭聲。多年來,他的家人,還有鄰居朋友們,一直在等待著某個消息,這個消息終于來了。
大家都松了口氣。
馬小兵
馬小兵是班里最愛出洋相的男生,喜歡模仿老師逗大家笑,打架時掄書包的動作像演雜技一樣。他跑得快,運動會的時候,一千五百米、八百米、四乘一百米接力、四乘五十米接力都有他。他逢跑必勝,得了好多獎品,杯子、毛巾、筆記本、圓珠筆……風(fēng)光得不得了。
我們家和馬小兵家隔著三個胡同住著,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會碰見。但男生女生很少說話,碰見了也像不認識。
有一天早晨從馬小兵家里傳出一件很離奇的事情,有小偷半夜竄進他們家偷東西,被他爸爸發(fā)現(xiàn)了,他爸爸沒抓到小偷,反而被小偷用刀在身上劃了二十六處皮肉傷。事情就跟長了腿似的,傳得飛快,我上學(xué)時遠遠地朝馬小兵家看,發(fā)現(xiàn)胡同口站著好幾個探頭探腦的女人,一臉神秘地咬著耳朵說話兒。沒過幾天,傳言改變了說法,說馬小兵爸爸在外面胡搞,被人在玉米地里捉住后,用刀劃傷了,小偷的說法是他自己編出來的。
從那以后我見到馬小兵,橫看豎看都不順眼,很想把他爸爸的丑行在班里揭發(fā)出來。但馬小兵一直對我客氣極了,別的男生惹我不高興時他還去對人家拳打腳踢一番,我便不好意思對他不講義氣。
升入初中后,我收到馬小兵寫的一封信,那是我一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盡管他個子很高,長得很好看,私下里招幾個女同學(xué)喜歡,我仍然覺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我把馬小兵的信撕成碎片裝在一個信封里,在放學(xué)的時候扔給他就走了。我快走到家時他從后面追了上來,臉漲得通紅,跟著我走了幾步,問我:“你為什么把我的信撕了?”我心想,這還用問嗎?“我不相信你不喜歡我。”馬小兵跟著我走了一段后,突然說道。這話把我惹火了,我回頭看著馬小兵的眼睛說:“我憑什么喜歡你?你以為你爸爸的事情我不知道嗎?丟人現(xiàn)眼?!?/p>
馬小兵那么大的個子竟然被我的這句話摁住了,他身子向后靠在一面紅磚砌的圍墻上,臉上顯現(xiàn)出了類似于水泥的顏色,嘴巴也好像被水泥封住了。我轉(zhuǎn)身繼續(xù)走,在家門口時我扭頭看了一眼,他已經(jīng)沒影兒了。
他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孫 伍
有段時間爸爸工作忙,午飯我們要給他送到辦公室去。
我是在爸爸辦公室里認識孫伍的。他是外地知青,具體哪里人沒記住。他中等個子,衣服比女人還要干凈整齊,臉色比豆腐還白,細長的眼睛像兩條小魚,有時眨個不停,有時又一動不動。我爸不在,他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盯著我看。
我把裝飯盒的包放在辦公桌上,在我爸的辦公椅上坐了一會兒。我爸匆匆忙忙進來,拍了拍我的頭。
我把椅子讓給爸爸,把飯盒拿出來擺到辦公桌上。爸爸吃起來。沒跟孫伍說話,更沒客氣地問問他是不是吃過飯了。
“我想離婚。”孫伍說。
我爸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
“那個老不要臉的還看不上我,讓女兒跟我離婚?!睂O伍說,“到底誰看不上誰???!我后悔死了,在知青點兒跟她談戀愛,結(jié)了婚,要不我早就考上大學(xué)去北京了?!?/p>
爸爸只管低頭吃飯。
孫伍的談興好像沒受到什么影響。
“婚我是早就想離了,不為她們兩個,也要為別人?!睂O伍提到的“別人”,嚇了我一跳,那是當(dāng)時紅極一時的女影星的名字。她的名字從孫伍的嘴里飛出來,那么親近,那么隨便,就好像他們昨天還待在一起似的。接著孫伍又提起另外兩個女影星,還是那種很家常的口吻,他說她們暗戀他也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這么多女人都喜歡他,讓他很傷腦筋。
“是得想想辦法。”爸爸笑著說,把吃完飯的飯盒蓋子扣好,回身交給我。
孫伍走了以后,我問爸爸:“真的有那么多電影明星都喜歡他嗎?”
“他想得美?!卑职终f完就把我打發(fā)走了。
過了沒多久,孫伍拿著一把菜刀上了街。他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有人問他:“孫伍,你干嗎去?”孫伍就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我要去殺小破鞋和老不要臉的。”聽的人嘻嘻笑,接著問:“誰是小破鞋?誰是老不要臉的?”“我老婆是小破鞋,小破鞋的媽就是那個老不要臉的?!闭麠l街的人都被孫伍弄得高興起來了,“你為什么要殺她們呢?”“我要和小破鞋離婚,老不要臉的不答應(yīng)。所以,我只能殺了她們?!睂O伍很有派頭地說著,徑直朝丈母娘家走去。
過了半個多小時,孫伍又回到了街頭。跟在他身后的是那個“老不要臉的”,她披散著頭發(fā),手里舉著菜刀,鬧革命似的在后面追孫伍。街上的人從沒那么多過,嘰嘰喳喳地朝孫伍逃跑的方向擁。孫伍的老婆后來也追來了。她和母親在拉扯的時候,菜刀砍到了她的手背上,血很快就流了出來,她的手如同戴上了一只紅色的手套。在往醫(yī)院去的路上,母女倆互相摟抱著,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孫伍在她們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像看熱鬧的人一樣臉上掛著笑容,跟別人一起嘲笑那對丟人現(xiàn)眼的母女。
那是孫伍最后一次公開露面。幾天以后,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單 莉
單莉是最早穿喇叭褲戴蛤蟆鏡的姑娘,也是唯一一個在街上跟小伙子們一起抽煙的姑娘。她爸是大食堂的廚師,有幾道菜做得相當(dāng)出名,她媽媽永遠把自己的頭發(fā)抹得流油,走路時扭著屁股擰著腰,傳說廚師的綠帽子能裝滿一倉庫,但單莉媽媽從來沒被捉奸在床過,甚至普通拉手都沒有被抓住過。
單莉比她媽媽好看。腰細得不夠人一把抓的,屁股像水蜜桃。她的頭發(fā)梳得也和別人不一樣,額頭上面的頭發(fā)攏起來,然后往后一梳,有點兒像時髦小伙子們的飛機頭。她的衣服顏色鮮艷,緊身,任誰看了她,目光都會變成蒼蠅蚊子蜜蜂,圍著她打轉(zhuǎn)。
她最早跟礦上技術(shù)科的副科長好過,兩家住得近,一來二去地好上了。后來她喜歡上籃球隊的隊長,就把副科長踹了。她跟籃球隊隊長好的時候,整天在籃球場邊混,像朵鮮花插在籃球隊里,小伙子們都圍著她轉(zhuǎn)。隊長為了證明自己的主權(quán),經(jīng)常把手臂搭在她肩上。有比賽的時候,她坐在球場最中心的位置,比礦長還要醒目。沒比賽的時候,他們要么聚集在一起抽煙聊天,要么用手提錄音機放音樂跳迪斯科。她跳舞的時候那么高興,誰也想不到她后來為了音樂老師甩了籃球隊隊長。
音樂老師是外地新調(diào)過來的,白白凈凈的,手風(fēng)琴拉得特別好,唱歌也唱得好。從初中到高中的女學(xué)生們都被他迷住了。誰也搞不清楚他怎么會和單莉認識又好上的。
籃球隊隊長在大街上揍了音樂老師一頓,打得他鼻血橫流,人人都以為他是貨。但這個貨在單莉要甩了他的時候,卻抹了單莉的脖子?,F(xiàn)場非常嚇人,血噴得滿屋子都是。
音樂老師是在河邊被槍斃的。以前我們放學(xué)后經(jīng)常到那個地方去玩,有一次還在草叢里撿到了鴨蛋。
單莉死后,她媽媽沒了影蹤,不知道她是出門了還是從此閉門不出。她的廚師爸爸變成了酒鬼,手里攥著個手榴彈似的酒瓶子,眼睛里面紅通通的,看誰都像有著天大的恨。
病 友
讀高中的時候,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生病,住過好幾個醫(yī)院,也因此,認識了幾個病友,這個女人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見面時我以為她被人打了,或者被什么重擊過,她身上的瘀青很多,臉上脖子上好幾塊紫色。她的床頭柜上擺著很多東西,跟醫(yī)生護士說話很熟稔的樣子。她帶著傷,卻還是笑嘻嘻的。
病房就我們兩個。沒有人陪護的時候,我們就閑聊。
她沒被人打。她身上的青一塊紫一塊,來自她的血液病。她伸出手來給我看,她的十個指甲都是紫色的,嘴唇也是紫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得上這個病,也不知道這個病是什么。從二十二歲開始,她在醫(yī)院里待的時間超過待在家里的時間。她去過好幾個大城市,北京、上海、廣州、沈陽——她邊說邊伸出手指頭數(shù)著,像個小孩子。每到一家醫(yī)院,她總能引起小小的轟動,吸引來很多醫(yī)生。她的血是紫色的!她的病他們也沒見過,他們都想研究研究,她的血被一管管抽出來,抽到她發(fā)出抗議,“再抽下去就把我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