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
都說他們是天生一對,他們自己也這么想。重新在一起好幾年了,樹青還要這樣說服自己;“我們是命中注定的”,樹青會對著不知道哪里說。愛情到了后面,也就是信教,需要默誦箴言,跪下禱告。
他們十一歲就認識了。云松住在山上,樹青住在山下。山有好幾重,開了隧道,曾經(jīng)通過鐵路,快到山頂?shù)牡胤接幸粋€廢棄車站,通往山頂?shù)难赝緷M是野生花椒樹,樹下密密匝匝的螞蟻窩。花椒五月開出白色小花,成熟時已是處暑,暑氣蒸騰,九葉青花椒的香氣像一條蛇,偷偷摸摸往山上走。樹青也想上山,但山上就是農(nóng)村了,你少給老子朝農(nóng)村走,媽媽說。媽媽在廠里三班倒,這兩年不知道為什么永遠在上夜班,心情不好,每一句話都在咬牙切齒。樹青很后來才知道,從那一年開始,媽媽一個月來兩次月經(jīng),一次七天,舍不得買衛(wèi)生巾,一直在用月經(jīng)帶,草紙一箱一箱堆在陽臺,樹青的床也在那里,草紙有一股腐敗草香,只有夜最深的時候才能聞到。
樹青住在山下貢井鹽廠的紅磚宿舍,宿舍一共四棟,圍住一塊水泥地,鹽廠子弟學(xué)校也是四棟紅磚樓,也圍住一塊水泥地,四時沒有太陽,風(fēng)找不到出口,一路回旋上升,像要把所有人都卷走。樹青就在兩塊一模一樣的水泥地之間穿梭,踢毽子,扔沙包,跳繩,撮箕灑一點米扣麻雀。別的小孩會用作業(yè)本生火,當(dāng)場把麻雀燒了撕腿子吃,不過是胡鬧,連毛也拔不干凈。作業(yè)本不夠燒,肉一大半是生的,嚼也嚼不動,大家卻還是圍成一圈,傳遞一只半生不熟的死麻雀,一人一口,人人都怕自己在圈子之外,嚼不上那腥味撲鼻的一口。樹青一直在圈子外面,有一次扣到一只貓頭鷹,火都生起來了,她假裝摔了一跤,把撮箕打翻,貓頭鷹愣了好一會兒,圓圓眼睛看著樹青,這才撲棱棱飛走。都知道樹青是故意的,那一段時間她的日子就不怎么好過,但她反正習(xí)慣了,她的日子一直不怎么好過。
有時候人人都回家吃飯,媽媽還沒有起床,回家也不敢開燈,樹青就蹲下看地上的螞蟻,或者一個人對著墻壁打板羽球。水泥地開裂,夾縫中長出蓬蓬官司草,一到傍晚,螞蟻就從官司草里頭排著隊往外走,螞蟻走完了,天差不多擦著黑下去,媽媽這才在單元門口吼一聲,方樹青,給老子回屋頭吃飯。他們遇到的那天,螞蟻怎么走也走不完,樹青在窗前張望兩次,又三次偷偷溜回家吃餅干,天遲遲不黑,媽媽始終不醒,夕陽在樓和樓的缺口照出一條出路,樹青吃完最后一塊蔥油餅干,她終于決定跟著流水一般的螞蟻,沿著光指出的路往山上走。
一上山螞蟻就四下散開,涌進這一株或者那一株花椒樹下。花椒熟透了,整座山都有一種讓人眩暈的香氣。云松已經(jīng)長得很高,赤著上身,穿有兩道杠的藍色運動褲和一雙塑料大拖鞋,手里拎一個破破爛爛的水紅色塑料桶,他在最后的殘光下摘花椒。青花椒一小簇一小簇,像青色的火,但這個世界上,并沒有青色的火。
這就是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個傍晚,樹青和云松。樹青后來總問,那時候你在想什么?
云松每一次都說,誰還記得。
樹青又問,那你對我有什么感覺?
云松說,能有什么感覺,大家都是小朋友……你是不是穿了一條黃裙子?
樹青是穿了一條黃裙子,黃色塔夫綢。
這邊白事收禮都是收布,一匹匹掛出來,死者家屬戴白花白紗,急匆匆在綾羅綢緞中穿梭。有時候白事辦得盛大,院子里掛不下,只能沿著進院的路掛在兩旁,竹竿不夠用,就掛在樹上,樹上有鳥,鳥踩在布上休憩、唱歌和拉屎,從早到晚。樹青爸爸死時就是這樣,來路掛了兩百米,白事上送的布都是深黑、深灰、藏青,偶爾有幾匹大花布,用來做床單和被套,只有這匹掛在榕樹上的塔夫綢,黃到?jīng)]有一點商量,大半夜做完法事,樹青和媽媽送道士出門,遠遠就看見綢子在閃光,在滿是哀樂和香燭的夜里。樹青總擔(dān)心綢子被偷走,她搬了長板凳,坐在路邊,隔幾個小時就有不知道誰在門口叫她,讓她進去磕頭,她就進去磕頭,磕完頭再出來守著。夏夜長得不得了,她就睡在板凳上,塔夫綢半懸空中,像一個遲遲不肯落下的太陽。
喪事一結(jié)束,媽媽就斷斷續(xù)續(xù)把布料賣給裁縫店,因為不想被人看見,她假裝把布料搬回外婆家,天遠地遠扛著布回到鎮(zhèn)上,又天遠地遠扛到另一個鎮(zhèn)去賣,一周只有那么一天有空,賣到最后,已經(jīng)是第二個夏天,媽媽終于留下這匹塔夫綢,給樹青做了一條大擺連衣裙,剩下大半匹放在衣柜頂上,用塑料雨布遮住擋灰。媽媽也可以做一條裙子,樹青總這么想。媽媽是很美的,結(jié)婚照掛在墻上,穿一條翻領(lǐng)紅裙子,樹青每次抬頭看見,還是覺得美到驚心,但媽媽一直沒有再穿過裙子。媽媽現(xiàn)在穿藍色工作服,洗得發(fā)硬的牛仔褲,看電視的時候把舊羊毛衫拆了打,打了又拆,高領(lǐng)改低領(lǐng),又改回高領(lǐng),冬天一直穿爸爸留下的褐色真皮外套,但她再也沒有穿過裙子。
他們后來反復(fù)確認過兩個人說的第一句話。云松說,是樹青問他,你在干啥子?
樹青卻記得,是云松皺著眉頭說,你是哪個?你這個衣服不得行,招墨蚊。
黃裙子確實招墨蚊,鋪天蓋地的墨蚊呼嘯而至,樹青被困在當(dāng)中,像四周籠著一朵又一朵淡黑色的云。樹青怎么跑也跑不開,急得胡亂跺腳,叫道,喂,喂,你救救我啊,你咋子不來救救我啊。
云松徒勞地揮了幾下手,那些云卻毫不退卻,最終他把塑料桶里的花椒倒在地上,又翻出一盒火柴。云松后來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一盒火柴。
因為我們是命中注定的,樹青想,花椒,墨蚊,火柴,一切都是。
青花椒燒起來不是青色的火,這個世界上并沒有青色的火。所有的火都像晚霞,他們坐在花椒樹間,看人間的火燒到終點,而天空又燒了起來。樹青記得自己當(dāng)時想,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不知道住在哪里,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她希望有,這樣什么都有個解釋。他們應(yīng)該說了很多很多話,但最終一切都燒盡了,云、云一般的墨蚊、惹人發(fā)笑的話語、盛大的晚霞;樹青什么都忘了,爸爸的慘死,爸爸死后再也沒有笑過的媽媽,回家后必然要挨的一頓打。月亮升到中天,牛郎和織女無限接近銀河,露水漸漸下墜,貓頭鷹在露水之間嗚咽,這就是樹青和云松認識的第一天。
直到上了高中,他們的關(guān)系也還是在暗地里生長,像大樹如蓋,樹蔭底下長了兩個蘑菇。鹽廠子弟學(xué)校和村里學(xué)校都只到初中,樹青一年前就開始憧憬。高一前的最后一個暑假,他們每天爬到山頂,頂著烈日在小堰塘里游泳。我們可以做同桌,樹青半躺在一個廢棄輪胎上說。堰塘不怎么干凈,一半漂滿水浮蓮,水浮蓮開紫花,她試圖讓輪胎從紫花中穿過,那時候熱播的一個連續(xù)劇,男女主角坐了小船,在荷塘中穿梭。他們沒有荷塘,只有這個山頂深處的小小堰塘,池水混濁,水浮蓮下面不時有死魚翻起,那股腥臭久久不散,樹青卻仍覺得滿足。
云松則一直潛在水底摸螃蟹,半晌才出來透氣。你不要跟人說認識我,云松摸到一長串小螃蟹,他游到岸邊,扔進水紅色塑料桶,塑料桶還是那一個。他順勢上了岸,坐在李子樹下吃李子。青李子又脆又甜,云松下山會摘一簍子,和著一簍子螃蟹,坐在路邊賣。他一聲也不肯出,有時候從傍晚坐到天黑,并沒有人知道他是在賣螃蟹,他于是又背上山回家,在月光下經(jīng)過那兩排九葉花椒樹。樹青有兩次想幫他叫賣,但云松下了山就像不認識她,給她一串螃蟹,又遞她一網(wǎng)兜熟透了的李子,揮手讓她走。樹青回到家,蒸飯,炒螃蟹,把李子洗出來,媽媽睡夠了起床,吃螃蟹和李子,媽媽問,李子好多錢一斤?
樹青說,一塊五。
媽媽照常罵起來,螃蟹炒太咸,浪費了嫩姜,李子買貴了,李子永遠是買貴了。樹青漸漸明白,媽媽是不會變的了,就著這些話媽媽才能吃兩碗飯,才有力氣繼續(xù)去上班,才能咬著牙一直當(dāng)她的媽媽。樹青也不怪媽媽,她只是把耳朵放得很遠,眼前的這些話早就失去了意義,樹青覺得自己這些年一直住在山上,只是為了照顧媽媽,她才每天下山。
樹青一面洗碗,一面想到剛才。輪胎被水浮蓮的根纏住,她大聲說,為什么?為什么不能跟人說?
云松游過來幫她,輪胎好容易出來了,他也爬上去,躺在樹青身旁,像同桌和同桌。過了很久很久,云松才說,對你不好,你不懂。
他們當(dāng)然不是同桌。樹青坐第二排中間,云松坐最后一排靠窗,窗外一棵泡桐,樹枝伸進教室里來,開淡紫色花朵。山上有很多泡桐樹,他們最喜歡的那一排在半山坡,兩個人坐在樹下,看樹青從工廠圖書室借來的書,《讀者》《青年文摘》和《世界博覽》,厚厚一疊,裝在那個水紅色塑料桶里。書是云松讓樹青去借的,兩個人都喜歡看書,什么書都行。云松賣很久很久李子、核桃和野葡萄存下一點錢,他們會選一個周末,在山下租好三毛錢一本的漫畫,還是裝在水紅色塑料桶里,拎到山上來看,看完了又下山,再換另外一桶。他們習(xí)慣于把一切甜美的事情都留在山上,好像山的四周施展了什么咒語,確保不被山下的世界侵擾。書拎起來有點重,沿途兩個人得換好幾次手,有一次遇上下雨,云松摔了一跤,一水桶的漫畫糊滿泥,樹青在租書的地方哭了半天,老板終于答應(yīng)只罰他們二十塊錢。冬天山上沒有什么果子,為了這二十塊,云松把堰塘底下冬眠的青蛙全部摳了出來,城里人愛吃青蛙,冬天尤其賣得出價錢,這件事過去很久了,云松還能聽見青蛙的叫聲,就在耳邊,一聲聲。
樹青說,你知道嗎?泡桐樹會引來鳳凰。云松笑起來,梧桐,不是泡桐,鳳棲梧桐,你懂不懂?樹青說,日本的,泡桐會引來日本的鳳凰,你看,《世界博覽》就這么說。云松一直覺得樹青有點傻,但有時候周末樹青上不來,他一個人坐在泡桐樹下,又會希望看見鳳凰。
鳳凰也被困在了山上。和別的農(nóng)村學(xué)生一樣,云松開始住校,學(xué)校周末要上自習(xí),一屋子人埋頭坐在教室里,樹青在第二排中間,云松在最后一排靠窗,泡桐掛滿青色的果實,熟透后一個個砸到桌上,那印子遲遲不消,像青色的血,流而不盡。樹青和云松前面一個叫玉梅的女生變得很好,有時候她和玉梅隔著好幾排人說話,樹青會狠狠看云松幾眼,似乎這樣就可以把看見的東西存起來,就像松鼠存起松果,以熬過冬天。云松卻永遠埋著頭做題,他的頭發(fā)原本長得很長,但剪頭貴而麻煩,所以現(xiàn)在近乎于光頭,露出青色頭皮。樹青想,云松連頭皮的顏色,都和別人不一樣,他那種青特別青,像我名字里的那個青。
只看名字也知道,玉梅是農(nóng)村學(xué)生,她和云松是一個村的,一起上村里的學(xué)校,班上第一次摸底考試,云松和玉梅都考得不好,和別的農(nóng)村考上來的學(xué)生一樣,“農(nóng)村孩子要多努力,你們家庭條件差,基礎(chǔ)薄弱”,老師們公開也這么說。云松都聽見了,但他很少抬頭。他整日整日做題,山上的那些時間,起先變成回憶,后來成為傳說。樹青給云松寫紙條,夾在一本數(shù)學(xué)習(xí)題冊里,她籌劃了很久,才能讓玉梅把習(xí)題冊遞給云松,“星期天下午三點”,下面畫了一顆泡桐樹。樹青不大會畫畫,她不知怎么,故意用了紅筆,把泡桐果涂得特別紅。高中周末也要自習(xí),每周只放半天假,樹青在泡桐樹下等了又等,泡桐果滿地亂滾,天早就黑了,樹青眼睛發(fā)紅,像真有鮮紅的果子,在眼前發(fā)光。周一再到學(xué)校,早上七點半,云松已經(jīng)坐在那里做題,面前攤開的正是那本數(shù)學(xué)習(xí)題冊,左手拿一個饅頭。他瘦了好多,樹青想,往后她沒有再嘗試過這件事,她覺得自己以前手里攥著一個秘密,現(xiàn)在攥著更大的一個。
班上五十個人,十二個農(nóng)村孩子,還有十三個城市孩子的父母一同下崗,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名單寫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上,二十五個名字,整整齊齊排在“愛心助學(xué)”四個粉色大字下面,云松的名字在倒數(shù)第三個。樹青的名字倒不在上面,廠里的雙職工都要下一個,她們家孤兒寡母,媽媽就輕輕松松逃掉了,好像這是多少年來,媽媽第一次逃掉一種寫進骨血里的命運,她甚至被調(diào)去了辦公室,批哪些人應(yīng)該下崗。媽媽突然變得重要,工人們送來臘排骨、養(yǎng)得半大的兔子、一咕嚕一咕嚕香腸,兔子吃了太多魚鰍串,在陽臺上瘋狂拉屎,香腸蒸熟后滿屋異香,媽媽就在這股異香中清理陽臺,兔子屎非常臭,但媽媽一直哼著歌。媽媽當(dāng)然不是因為香腸快樂,她快樂是因為正在和副廠長耍朋友。媽媽死了老公,副廠長死了老婆,按理說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但如果結(jié)婚了媽媽就要下崗,于是他們就沒有結(jié)婚,驚心動魄地談著地下戀情。副廠長每晚過了十點才敢上來,早上五點又要回去,他原本就有點老,這一年更是白了大半頭發(fā),都以為他為廠里的業(yè)績操碎了心。副廠長是個好人,他不過是想和媽媽在一起。有一次樹青回家早了十分鐘,看見他們手牽手坐在一起吃飯,為了能用右手牽住媽媽的左手,副廠長正用左手艱難地吃抄手,紅油濺在襯衫上,晚上睡覺前,樹青還看見他蹲在衛(wèi)生間里洗襯衫。那天以后,樹青開始叫他“叔叔”。樹青想,他和媽媽,就像自己和云松,既然我們是可以被原諒的,那他們也是,既然他們可以手牽著手吃抄手,那我們也可以,遲或者早。
云松大概三年都沒有吃過抄手,食堂里來來回回就那幾個葷菜,回鍋肉、爆炒豬肝、心肺湯,魚只有白鰱,沒有雞,沒有牛肉。學(xué)校門口有家店賣芋兒雞和燒鴨公,副廠長帶樹青和媽媽吃過兩次,樹青就總希望云松能吃到,但這是不可能的,“愛心助學(xué)”名單上的人不應(yīng)該吃雞,吃肉也要謹慎,偶爾可以吃魚。
樹青值日的時候偷偷把云松的名字從“愛心助學(xué)”里擦掉過兩次,第二天又被不知道誰給補了上去,描得更粗更醒目,樹青漸漸明白,那些名字是擦不掉的。有時候她會感到慶幸,為自己不在這個名單上,又為這種慶幸愧疚,好像這同時背叛了爸爸和云松。媽媽和副廠長的事情終于傳開,他反而想通了,辭職下海,承包了一個私人鐵絲廠,副廠長變成廠長,買了大哥大,媽媽右手伸出去三個金戒指。樹青每周日下午都去逛新華書店,她不再租書了,她買了一套又一套全集,魯迅、金庸、托爾斯泰、契訶夫。樹青反反復(fù)復(fù)讀契訶夫,古羅夫和謝爾蓋耶芙娜相親相愛,“他們覺得他們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們不懂為什么他已經(jīng)娶了妻子,她也已經(jīng)嫁了丈夫。他們仿佛是兩只候鳥,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關(guān)在兩只籠子里,分開生活似的?!睒淝嘞耄踉X夫什么都懂,契訶夫認識所有人,包括她和云松。這一段她睡前老翻出來看。云松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她說過話了,云松變得更瘦,有時候老師叫他上去做題,樹青看見他的眼睛里有一團火,不知道為什么,他看上去總是很餓。
樹青也不再寫信,到了高三,她什么書都不看了,只是瘋狂做題。半年前他們就搬進新房,一套在河邊的三室兩廳,后面帶個花園,媽媽在花園里做了假山,假山上一棵歪歪扭扭的小黃桷樹。假山上的樹是長不高的,秋天會落葉,春天會發(fā)芽,但終究仍是假樹,凝神看久了會覺得別扭。有時候做題太累了,樹青會抬頭看一會兒小黃桷樹。山上有真正的黃桷樹,大樹參天,秋天掛櫻桃大小的果實,但到了現(xiàn)在,真正的山已經(jīng)離他們很遠,他們只有眼前這些,假的山,假的樹,困在假的人生里,古羅夫和謝爾蓋耶芙娜抱在一起哭泣,“似乎再過一會兒,答案就可以找到。到那時候,一種嶄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不過,兩個人心里都明白:離著結(jié)束還很遠很遠,那最復(fù)雜、最艱難的道路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
“愛心助學(xué)”名單旁邊是五十個人的考試排名,期中考試排一次,期末考試再排一次。高一第一次排,云松十三名,樹青二十一,后來分科了,兩個人都去了理科,擺脫了政治和歷史之后,云松一直在前三名,樹青則在十名到二十名之間徘徊。樹青有時候會不服氣,想往前沖一沖,但她也知道,她眼睛里沒有這團火,以前大概也有過,在爸爸摔進沸騰的鹽鹵鍋子被活活燙死的時候,在媽媽為李子一塊五一斤放開嗓子罵人的時候,但現(xiàn)在的樹青和當(dāng)年不一樣了,火變得溫吞,像水一樣無所謂,往怎么都行的方向流。副廠長的生意越來越好,他對媽媽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迷戀和忠誠,他又買了一套房子,不管不顧裝修出來,也不出租,就空在那里,說要留給以后樹青結(jié)婚的時候住。房子甚至裝修得比他們住的這套更好,一屋子大理石,廁所里不是蹲坑,是白色陶瓷馬桶。樹青去看過一次,高考前的三月,春寒料峭,走進去四下冰涼,為了散味,每個房間都有呼啦啦的穿堂風(fēng),樹青無端端想,這里真冷,像爸爸開追悼會那天火葬場的靈堂,在那天之后,樹青還沒有那么冷過。
再冷的春天也過去了,四月填志愿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試,云松考了全市第二,這個區(qū)級中學(xué)多少年沒有出過這種成績了,老師們逼著他填北大清華,不惜把志愿表藏起來,但云松出奇固執(zhí),他和班主任吵了一架,堅持填了南京大學(xué)計算機系。班主任氣得兩天沒有收那張表,云松就把表貼在黑板上,于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只填了三個志愿:南京大學(xué)、武漢大學(xué)、重慶大學(xué),沿著長江一路上溯。在此之前,云松從來沒有提過他對長江有什么執(zhí)念,他根本沒有見過長江,倒是初二的時候,樹青媽媽評上市里的三八紅旗手,被組織去了一次三峽,樹青也去了。媽媽終于翻出那半匹塔夫綢,做了一條連衣裙,樹青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種明黃太確定了,穿出去讓人不安,媽媽卻渾然不覺,她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負,站在船頭讀《神女峰》。樹青第一次知道,原來媽媽讀過舒婷,媽媽也想伏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樹青給云松帶回一網(wǎng)兜血橙,血橙切開真的有血,他們坐在泡桐樹下一氣吃完,云松沒有問過一句話,關(guān)于長江或者血橙,關(guān)于一次他從未有過的旅行。
三所大學(xué)樹青都考不上,高三之后她成績又往下滑了滑,大概能上一個比較差的重本,但她的志愿填得很細,連??贫继钌狭?,所有的志愿都在南京,包括南京機電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樹青想,她力氣很大,以前掰手腕連云松也掰不過她,也許可以做個鉗工,雖然她不大知道,現(xiàn)在哪里還需要鉗工。
高考三天一直暴雨,樹青和云松不在一個考室,考完最后一門,考生出了校門,卻誰也不肯走,雨大到像把每個人都囚禁其中,同學(xué)們在雨中撕書、唱歌和大哭,哭聲大到那種程度,連這樣的暴雨也蓋不住。樹青也在哭,她一面哭一面遠遠看見云松,他買了一根雪糕,站在路旁,微笑著看著大家。這種天氣,吃雪糕顯得很滑稽,但他一口口吃完了,又走了好一陣,把那根木棍仔仔細細扔進垃圾桶,回來之后他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撕著一本化學(xué)習(xí)題冊就加入了大家。雨狠狠打在每個人身上,地面排水不好,平地里生出浩瀚浪波,水越過所有障礙一路往下,匯進不遠處的旭水河,再往下便入了沱江,它們終究會往長江的盡頭走,火一直催促,但最終是水帶給每個人自由。
玉梅也進了南京林業(yè)大學(xué)。她們都填的英語,玉梅順順利利進去了,樹青沒考好,被調(diào)配進制漿造紙工程。樹青為這個專業(yè)哭過幾次,制漿造紙系讓她想到自貢新華印刷廠,姨媽是廠里的切紙工,廠里這工種有二十五個人,其中十三個人少了一根至三根手指頭。少手指頭是沒什么的,還在切紙,還是照樣三班倒,只有個小姑娘技校畢業(yè),剛過入廠培訓(xùn),小姑娘愛漂亮,上班時也圍了一根紅色羊毛長圍巾,圍巾被卷進切紙機,她伸手去扯,于是整只手也卷了進去,那臺機器就是姨媽平日里用的,姨媽說,好幾天了,切刀上還往下掉肉渣子。小姑娘后來進了工會,她很快學(xué)會了用左手抱茶杯、寫材料和填表,殘疾人不用下崗,工會的工作人人想要,到了后面幾年,廠里還有不少人說,這是命好,姨媽的命就差一些,工齡二十三年,十個手指頭完完整整,在第一批下崗名單里。
玉梅說,我們這是本科學(xué)校,畢業(yè)了不會進印刷廠。樹青說,制漿造紙,那就是進造紙廠。玉梅說,也不會的。樹青說,那能去哪里?玉梅說,這個周末你去不去浦口?樹青思考了一會兒才說,去的,我也去。
到南京后樹青見了兩次云松,都是和玉梅一起。班上只有他們?nèi)齻€人考來南京,林業(yè)大學(xué)在市區(qū),但南大新生都去浦口,那地方已經(jīng)過了長江大橋,要先坐車到大橋南路,再在一個亂糟糟的公交站等高新線。
大橋南路有家樂福,醬鴨翅一盒四塊五,玉梅去之前會三天不吃早飯,存十塊錢買兩盒帶過去,樹青當(dāng)然有錢,但在這個故事里,錢有點無恥,也有點可悲,錢讓一切都變得赤裸。浦口沒什么可逛,云松帶她們上一座小山去看南大天文臺,三個人坐在天文臺后面的水泥壩子上啃鴨翅膀,鴨翅膀啃到最后非常咸,但樹青太謹慎了,連一塊錢一瓶的礦泉水也不敢擅自去買。高考結(jié)束之后,樹青和云松沒有再見過面。樹青去了云松在山上的家,他的父母在水泥壩上曬包谷和干海椒,那房子幾乎快倒了,圍墻上寫著一個血紅的“拆”。云松不在家,他媽媽笑瞇瞇地問樹青,幺妹,要不要吃根包谷桿?樹青就坐在院子里吃了一根包谷桿。不知道怎么回事,云松家里連包谷桿都比別的包谷桿要甜,干海椒有讓人眩暈的香氣。樹青在院子里等了云松很久,他卻一直沒有回來。天黑透了,貓頭鷹站在屋頂,嚴肅地俯視人間,樹青想到云松說過,他家有貓頭鷹,把鳥窩做在門前一根廢棄的水管里面,有時候貓頭鷹心情愉快,就會在水管里拍著翅膀跳舞,她又想到云松學(xué)貓頭鷹跳舞,手向外翻飛,拍打一根并不存在的水管,不由坐在院子里笑了出來。月亮升到最高點,樹青這才下了山,她拎著兩串云松媽媽送的干海椒,回到副廠長那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那個夢已經(jīng)很遠了,干海椒的味道還在夢的殘留中出現(xiàn)。
醬鴨翅實在咸,玉梅終于提出想去買水,她看著云松,云松卻沒有搭話,玉梅于是自己下了山。教育超市就在山下,一來一回大概是十五分鐘,他們只有這十五分鐘時間。開始五分鐘都是沉默,一直到云松開口,他說,我媽說你哭了。
我沒有哭。
我媽說你哭了。
只哭了一點點。干海椒太辣了。你家的海椒是什么種,寒假回去能不能給我一點,我媽現(xiàn)在也種菜。
云松突地放松下來,我回去問問他們,但是我媽不種菜了,我爸也是。
樹青覺得他在等著自己提問,但她停了一會兒,直到看見才玉梅已經(jīng)在山坡下面,這才問,為什么?
云松有點著急,像必須趕在玉梅上山前做出交待。他說,我家拆了,說要拆說了很久,后來又說政府沒錢,但最后還是拆了,就是前幾天。整個山都要搞一個度假村,他們現(xiàn)在跟著蓋房子,等以后建好了,就在里頭上班。都說好了,我媽可以進廚房,我爸當(dāng)保安,農(nóng)轉(zhuǎn)非,以后不算農(nóng)村戶口了。
樹青并沒有真的反應(yīng)過來,那你爸媽現(xiàn)在住哪里?
云松一下怔住,玉梅都快到眼前了,他才說,可能就住工地上吧,暫時的,以后就好了,以后他們就有工作了,兩個人都有工作了。
玉梅買了兩瓶可樂,云松一瓶,她倆合著一瓶,兩個人都懸空喝,可樂倒灌進鼻子里,一直到上了回去的高新線,樹青還覺得鼻腔里的氣泡一點點裂開。那種碎裂非常明確,卻又難以描述。樹青想,誰會知道一個人鼻子里的氣泡呢,更不會有人知道它是如何裂開的。高新線從長江大橋上駛過,貨船頂上有燈,在江上濃重的水霧中徒勞地閃爍,霧讓一切都變得糊涂,樹青就在那個時候接到云松的短信,他說,周末來學(xué)校找她。他還說,你想想辦法,別讓玉梅知道。
他們在一起大半年了,玉梅才知道。
已經(jīng)是第二年初夏,兩個人去夫子廟吃金順鴨血粉絲湯,牽著手排隊等小籠包,人多得不得了,他們排了許久,突地看見玉梅在幾十米開外,和同宿舍的女孩子擠成一團,玉梅先看見樹青,大聲叫她,隨后才看見云松的手。那段時間他們非常快樂,有時候樹青去南大,云松帶她去吃浦苑餐廳的三鮮砂鍋,那個餐廳要上一個很陡的樓梯,只能單人通過,云松走在前面,會忍不住轉(zhuǎn)頭親她,后面的人就都停在樓梯上,等他們親完。他們在各自的圖書館里讀完《哈利·波特與魔法石》,樹青想到她放走的那只貓頭鷹,又想到那時候剛好十一歲,她可笑又固執(zhí)地?zé)o法釋懷,樹青甚至讓云松夜里陪著去龍王山上找過幾回。他們走到山的最深處,在一個比人還高的草叢里停了下來,那是他們第一次嘗試做愛,貓頭鷹的鳴叫在即將結(jié)束前出現(xiàn),樹青說,海德薇,那是不是海德薇?海德薇是不是在跳舞?云松生生停了下來,兩個人又穿上衣服四下去找,海德薇沒有找到,露水已經(jīng)下來,空氣黏稠,草叢潮濕,他們又在貓頭鷹的叫聲中一路下山。樹青原本以為云松會提出去賓館開房,但最后他們在網(wǎng)吧里待了整晚。在那段時間里,云松有一種驚人的溫柔和耐心,他甚至故意讓自己過得不怎么愉快,好像這樣才可能補償她整個少年的時間。
但回到玉梅這里,有那么一瞬間,樹青以為云松會扔下她跑掉,但是他最終控制住了那種一目了然的沖動,他放開樹青的手,還算鎮(zhèn)定地和玉梅揮手打了招呼,玉梅愣在那里,似乎想說什么,但中間隔了幾十籠灌湯小籠包,她只是更大力地揮了揮手。那天晚上云松和樹青都沒有再提過這件事,鴨血粉絲湯一股味精味兒,小籠包燙了兩個人的嘴,一直到他們急匆匆各自回到學(xué)校,嘴里那股火還沒有熄滅,樹青反復(fù)用涼水漱口,睡前連電話也沒有打給云松。她左右不安,爬到上鋪時幾乎跌了下來。什么都要變了,什么都會不一樣了,貓頭鷹的叫聲會就此中斷,樹青整夜整夜地想,她甚至半夜爬起來,借著樓道的燈光寫了兩頁紙,以備之后向玉梅解釋清楚。樓道盡頭的窗下是花圃,小玫瑰在夜里開得清清楚楚,襯得她寫下的兩頁紙更顯糊涂。
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第二天玉梅沒有來找她“解釋清楚”,她們下一次遇到是在食堂,玉梅打了糖醋小排和麻婆豆腐,歡快地招呼樹青坐在一起。樹青叫了一碗大排面,等面的三分鐘里玉梅笑起來,啥子意思哦,還要搞地下戀哦,怪不得這段時間云松都不讓我去學(xué)校耍了哦,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哦,恭喜了哦。玉梅當(dāng)然是喜歡過云松的,她和樹青一樣,甚至為此考到了南京,她大概也有點失落,但玉梅過著一種正當(dāng)?shù)氖藲q的生活,也就是說,她把過往輕輕松松甩在了后面,壓根沒想過這會和自己的一生產(chǎn)生什么關(guān)聯(lián),而樹青卻總是想到一生,什么都讓她總結(jié)為命運,命中注定的,樹青習(xí)慣了這么想。只有在那個瞬間,樹青也被這種輕松感染,她快樂地吃完了大排面,兩個人又一起拎著熱水瓶去打水,龍頭有點漏,樹青故意把小小的滾燙的水滴濺在手背上,感受那種什么也不怕的痛快。
樹青在電話里說,玉梅啥子都沒問。云松說,她不好意思問。樹青說,我覺得好像不是。云松說,你不了解玉梅,我們小學(xué)就是同學(xué),我曉得她。樹青故意說,玉梅也交了個男朋友,計算機系的。云松說,我們學(xué)校計算機系?樹青說,不是,我們學(xué)校計算機系。云松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這才笑起來,你們學(xué)校還有計算機系。又過了一會兒,云松沒頭沒腦地說,她家也馬上要拆了。她家兩層樓,拿的補償比我家要多點。
樹青和云松似乎就此自由了,整個南京并沒有另一個人知道他們的過往,這樣說起來,又好像他們有什么了不起的過往。他們的戀情在中學(xué)同學(xué)里漸漸傳開,大二那個寒假,班上搞了一個同學(xué)會,在一家非常辣的鱔魚火鍋店里,大家逼著他們當(dāng)眾舌吻一分鐘,那一分鐘輝煌極了,整個氣氛比特辣鍋底還要沸騰,但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一分鐘以后,大家都坐下來,專心致志地燙鱔魚和毛肚,用漏勺燙腦花,再用另一個漏勺撈沉底的香腸和排骨,樹青和云松幾乎是立刻就被遺忘了,往后的兩年,沒有人再在同學(xué)會上關(guān)心過他們的進展。樹青有時候想到往事,會覺得好笑,我們是不是很傻啊,她說,翻出那兩頁紙給云松看。云松不大喜歡她提這些,他把紙撕了,沉著臉說,那是因為現(xiàn)在不一樣了。
現(xiàn)在確實不一樣了。度假村居然真的在兩年后建了起來,云松的父母擁有了拆遷補償、安置房、工資和城市戶口。安置房就在度假村外面,山坡上孤零零兩棟七層樓房,暑假回家,云松帶著樹青去看,七樓的兩室一廳,瓷磚、沙發(fā)和衛(wèi)生間,云松重點帶樹青看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非常大,窗戶對著度假村的橘子林,這個時候剛掛上青綠色小果,有些果子是長不大的,三三兩兩掉在貼了藍色馬賽克的窗臺上,又滾進窗臺下同樣用馬賽克砌成的浴缸,浴缸里頭養(yǎng)了五六條鯽魚,兩只小龍蝦沉在水底,偶爾浮上去,吞食水面上的幾點碎面。那時候沒見過誰家里有浴缸,樹青自己家也沒有,衛(wèi)生間只是空蕩到可以打拳。樹青很高興,說,這太好了,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上廁所,半山上的草棚子,要蹲在一個大缸上面。云松說,不記得了。樹青說,怎么會?夏天蚊子多得不得了,去一次要咬二十幾個包,你怎么會不記得?云松只是不耐煩,不記得就是不記得了。他那天就此不開心起來。他們是特意來新家做愛的,樹青穿了一條綠裙子,裙子式樣大膽,露出鎖骨和后背,云松原本最喜歡樹青穿綠色,他們原本就是兩棵樹,但那天他們做得很倉促,中途云松幾次扭頭看窗外的橘子林,樹青感受到那種力不從心,那是一顆心在煩躁、自我厭惡、忍耐、不可忍耐后終于離家出走,為心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也許心是知道的,它只是扭頭不想面對。
一直到最后,樹青也沒有想清楚他們分手的原因,但她也沒有努力去想,她努力了太漫長的時間,終于感到疲倦。分手是她提出來的,通過一個短信,云松始終沒有回答,他只是沒有再找過樹青。樹青倒是又去了一次浦口,她在校園里逛蕩許久,走到天文臺前才想起來,云松已經(jīng)去了鼓樓校區(qū),沒有他的校園原來并沒有什么不一樣,樹青在那個時刻感到一種久違的自由,她甚至借別人的飯卡,去浦苑吃了三鮮砂鍋。樓梯還是那個樓梯,樹青上去又下來,樓梯沒有任何震動,她也沒有。
樹青于2004年大學(xué)畢業(yè)。她果然進了造紙廠,廠在北京順義,以一種獲得專利的“干法靜電復(fù)印紙”聞名。樹青在制漿車間做DCS(Distributed Control System)操作員,操作員需要三班倒,像媽媽當(dāng)年一樣,她也像媽媽一樣穿藍色工作服,把頭發(fā)攏進藍色工作帽中,在燥熱、喧鬧和灰塵漫天的造紙車間中來回巡檢,工人們叫她“方工”,這個頭銜讓她快樂。她大學(xué)成績不過中等,但成為方工之后,她經(jīng)常讀論文讀到很晚。造紙廠都自動化了,如果不出故障,機器就二十四小時轉(zhuǎn)動,她甚至?xí)沃?,這樣她就能把I/O模塊、通訊模塊和AI/AO模塊拆下又重裝。她喜歡上了機油的味道,有時候故意蹭到工作服上,她總穿著工作服。
畢業(yè)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樹青沒有回家,她去了廣西大化,那邊山里有個村子,有上百家手工造紙坊,樹青和村民們一起,把嫩竹變成紙漿,把紙漿變成料泥,再把料泥變成紙。她帶著幾刀紙回到北京,手工紙摸上去有明顯的顆粒感,又軟又韌,墨汁一下去就能往里吸透,樹青想,這倒是像伏地魔留下的那個日記本。她自己裁了紙,打孔后用麻繩訂成本子,從此便每天在上面寫日記,像這真的是一個魂器,樹青把靈魂的碎片裝了進去。
整個少年時代樹青都在渴望離開工廠的一切,紅磚樓,子弟校,嬢嬢們赤裸著身體在里面搓衣服的大澡堂,但現(xiàn)在樹青又回來了,回到工廠的庇護下,并且為此感到一種扎扎實實的安心。
工廠真好,提供三十平方米的宿舍、每天三頓的食堂、還不錯的薪水以及北京戶口。北京戶口似乎很重要,因為中學(xué)群里多次有人提起,方樹青,方樹青拿到了北京戶口。戶口本辦下來那天,廠里正好發(fā)了一筆獎金,廠長鄭重其事地讓財務(wù)取了現(xiàn)金,封進紅包里,一個車間一個車間地發(fā)下來。樹青捏著那疊錢,又翻開手邊的戶口本,她終于懂了,正是這些東西多年來都橫亙在她和云松之間,兩個少年的愛因此而來,又因此腐蝕朽壞,她感到惡心,這種惡心久久無法消散。樹青把戶口本鎖進抽屜,她默默發(fā)誓,要盡自己的可能不使用它,樹青決心拒絕一種被視為正常和正當(dāng)?shù)纳?,在二十三歲這一年。
但是云松又出現(xiàn)了。云松為什么還要出現(xiàn)?因為我們是命中注定的,樹青只能這樣想。已經(jīng)是2008年,這兩年廠里效益不大好,校招停了,一些技術(shù)人員被“轉(zhuǎn)崗”,樹青作為技術(shù)骨干留在了原地,只是更累,三班倒時不時會變成兩班,她瘦了很多,毫無怨言。地震那天樹青剛上了十二個小時回來,進宿舍倒下便睡,困到極致后夢變得紛繁。她先是夢見自己上了山,然后又是一場大雪,自貢是不會下雪的,多少年都沒有下過了,樹青在夢中也知道這是夢,但她被眼前的東西迷住了,雪,雪下的花椒樹,雪下的貓頭鷹,站在花椒樹樹梢。夢中她感到誰猛地推了自己一把,一個她往前撲倒在雪地里,另一個她半醒過來。以前云松會這樣,他睡得不好,總在夢中拳打腳踢,他平日里已經(jīng)夠累了,夢中更是,他是一直在打仗的,永遠兵荒馬亂。樹青說,云松,別推我,我還要睡呢,我在做夢。這句話一出口她就醒了。樹青坐起身,看見桌上一包紙巾掉到了地上,她去撿紙巾,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是淚。地震的消息是之后才知道的,起先也不知道震中是哪里,有人說是成都,那就和自貢很近了,又說8.2級,樹青于是搜了很久八級以上地震的視頻,有時候發(fā)生在海邊,海浪像山一樣撲過來,樹青從中找到一點安慰,自貢畢竟沒有海。四川的電話都打不通了,中學(xué)同學(xué)的QQ集體下線,整整四個小時,樹青和那塊她一直想脫離的陸地終于實現(xiàn)了脫離,她發(fā)現(xiàn)身邊涌出了大海,而自己孤身于其中,毫無辦法阻攔,也是在那四個小時中,樹青接到了云松的電話,他在上海。
云松說,你家里沒事吧?樹青說,不知道,電話打不通,你家里呢?云松說,也打不通。樹青說,他們還住山上?云松說,還住山上。樹青說,度假村生意還好嗎?云松說,應(yīng)該還可以,你媽還好嗎?樹青說,應(yīng)該還可以。
樹青確實不知道,她兩年沒有回家了,上一次回家是2006年4月,她請了年假,想給爸爸遷墳。爸爸的墳原本在艾葉鎮(zhèn)邊緣的半山上,姑婆家住那邊,山里有幾塊地,當(dāng)年從爸爸的撫恤金里拿出一千塊租了下來,最后選中的那塊一面挨竹林,一面挨姑婆家的菜田,那地方什么都長得好,春筍挖了又有挖了又有,蒜苗一節(jié)節(jié)往上躥,血皮菜怎么割都割不完,墳上雜草茂盛到看不見墳頭,每年都拔,第二年一開春又撲了上來。媽媽說,這是好事,說明墳是活墳。中國人真是有一些奇異的想法,人死了,墳卻可以活著。這兩年市里開始清墳,鎮(zhèn)上找了幾回,讓他們把墳遷進公墓,一個墳補償一千五百塊,姑婆家里人都想拿這一千五,支支吾吾提了好幾回,媽媽的意思是一直裝傻拖著,樹青卻想,爸爸愛面子,別人不歡迎他了,他自己也想走,于是遷墳就這么決定了下來。
遷墳跟副廠長沒關(guān)系,但他忙上忙下,一定要出所有的錢,樹青想自己出,遞了幾次現(xiàn)錢他都堅決不收,到最后已經(jīng)是真正動了氣,樹青覺得困惑,卻又有點感動。爸爸在公墓里的地方非常氣派,好像他也從廠里共用衛(wèi)生間的紅磚房子,搬到了三室兩廳的商品房。那天原本一切都好,三個人喜氣洋洋,在墓碑前上香、燒紙、放鞭炮,好像他們在一起磕頭鞠躬感謝爸爸,是他及時退場,成全了這個新的無可指摘的家庭。媽媽和副廠長是為一點點瑣事吵起來的,大概是媽媽拿來上供的那刀三線肉沒有燒毛,十幾根黑豬毛又粗又短,在風(fēng)中飄舞,副廠長覺得這不體面,媽媽覺得這根本沒什么。兩個人起先只是小聲理嘴,往事就此滾滾而來,像造紙機一般越吐越多,這么多紙是會把人壓死的,回去的路上媽媽幾乎要去跳車,副廠長也想把車往河里開,前輪都探出去了,終于在河沿上生生剎住。他們都哭了,哭到驚天動地,用頭去撞窗戶,像要把這十幾年的秘密哭成一條河。樹青先是一頭霧水,聽到最后終于懂了:他們老早老早就好上了,起先都以為是一時的,誰知道漸漸大家都動了真情,媽媽想離婚又不敢,副廠長便找爸爸當(dāng)面去說,前一天晚上說的,爸爸正要下班,他當(dāng)即調(diào)了個晚班,第二天又連著上了個中班,然后又是一個晚班,掉進鹽鹵鍋子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超過三十六個小時沒有睡過,班是他私下調(diào)的,沒有上排班表,都不知道他熬了這么久。樹青還記得,當(dāng)時廠里的人都說,爸爸掉進去是因為喝多了酒,“腦殼有包唆,曉得自己在鍋爐邊邊兒打轉(zhuǎn),還要喝恁多找死唆”,辦喪事那幾天,總有男人一面喝酒,一面這樣說,到了今天樹青才知道,爸爸一滴酒也沒有喝。媽媽和副廠長都是好人,往后好幾年了,他們還沒能從爸爸撈起來的那副白骨中過去,當(dāng)然最后都過了,重新在一起后兩個人的感情好到可怖,好像不是如此,就無以彼此說服,又好像他們拼了命幸福,爸爸的死才有個正當(dāng)理由。那天晚上他們又和好了,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四川的清明就是那樣,下很小很小的雨,雨中帶泥,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泥漬斑斑的玻璃頂下吃飯,吃的正是那天上供的豬肉,豬毛已經(jīng)清理干凈,切成大片和蒜苗一起回鍋。小區(qū)里的野貓抓了池子里的小鯽魚,跑到玻璃頂上才開膛破肚。謀殺就發(fā)生在頭上,他們卻渾然不知,埋頭吃著回鍋肉,只有樹青看見了,野貓一口咬掉魚頭。
樹青和云松重新在一起之后,她說過一次那個清明,從爸爸長滿野草的墳頭,一直說到最后那盤回鍋肉。那段時間里他們有點像媽媽和副廠長,比賽著把心掏出來,血淋淋放在對方面前。云松說,他父母其實已經(jīng)失業(yè)了,度假村還在,生意也好,但老板不要他爸媽了,他們老了,不怎么干得動,樣子也不體面,度假村現(xiàn)在想走高端路線,不再招他爸媽那種農(nóng)轉(zhuǎn)非的員工,他們都招城里人了,農(nóng)村人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有沒有戶口都一樣。云松語氣平淡,進行一種公正客觀的敘述。他爸媽現(xiàn)在就在家里,他們沒有地了,又總想種點什么,就往更遠的山上走,那邊沒有度假村,住那邊的人還是農(nóng)村戶口,他們開了一小片山,種四時的綠葉菜,每天摘兩筐下山去賣。樓房無法養(yǎng)豬,他們便在樓道里一籠一籠地養(yǎng)兔子。他們現(xiàn)在又是農(nóng)民了,云松說,兔子屎非常臭。他也好幾年沒回家了,他和樹青很快組成了一個新的家,這樣兩個人又重新?lián)碛辛思彝?。人總要有個地方可以回去,他們大概都這樣想,何況他們是天生一對,命運在前面如此漫長地鋪墊,難道不就是為了這個最終結(jié)局?婚訊在同學(xué)群里傳開后,大家都這么說,太好了,這是命中注定。
云松在上海的事業(yè)很好,已經(jīng)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總,但他毫不猶豫,為樹青來了北京分公司。樹青問他,會有什么影響嗎?云松說,會有一點吧,老板見不到人,就不大會想起你,但沒關(guān)系,錢不會少的。一開始他甚至住在樹青三十平方米的宿舍里,每天早上打一個半小時車去朝陽公園邊上的辦公室,晚上再一個半小時回來。后來他們在順義租了一個小別墅,再后來,連樹青也認為這說不過去,她辭職了,他們住到了朝陽公園邊上的小區(qū),云松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到了她辭職的時候,他也沒有阻止。云松說,一直租房不大穩(wěn)定,不如買下他們租的那套房,樹青的北京戶口于是被找了出來。那套房子上了千萬,樹青取出自己這幾年工作存的六十萬,剩下的都是云松出了,后面去辦房本,可以約定夫妻份額,云松給自己寫了5%。那段時間樹青總在半夜醒來,好像要想清楚什么事情。有一天云松出差,她半夜起身,在臥室的八角飄窗上坐了一會兒,朝陽公園的湖面波光盈盈,映出每個人的幻影,樹青看到云松的影子投身其中,她終于想到,云松如今多像副廠長啊,他們身上都有那種迫不及待的誠意,像給上帝、佛祖或者玉皇大帝私下里遞交什么文檔。云松也說過,樹青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樹青能做什么喜歡的事情呢?她總不能開一個造紙廠,她只是買了很多很多那種干法靜電復(fù)印紙放在家里,她一輩子都用不完這么多紙,而她的一輩子還長得很。
他們終于一起回了一次自貢,在結(jié)婚第三年的春節(jié)。他們補辦了婚禮,媽媽和副廠長為這件事哭了又哭。副廠長提前半年就四處找高級地方,但樹青和云松想也未想,就定了山上那個度假村,頂格消費1688元一桌,每桌都有個甲魚湯?;槎Y日期定下來之后,他們喜歡一直一直回憶山上的日子,從認識的第一天開始,事無巨細,好像這樣就能給當(dāng)下提供充分而可靠的證據(jù)。樹青那時候正在準備司法考試,經(jīng)濟法和民法很難,樹青并不是一心要過,就一遍遍看她最喜歡的刑法和刑訴法。有些法條她背得很熟,一開口就能列舉出所有的犯罪要件,有一次她無端端想,其實只有定罪的時候,才會需要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
婚禮一塌糊涂。云松早早給樹青訂了一條“薇拉王”,因為渾身釘滿施華洛世奇,那條裙子非常貴,但在度假村那個鋪著污糟糟紅地毯的大廳里出場,也就像山下婚紗影樓里現(xiàn)租的那種。副廠長致辭花了整整四十分鐘,后面又喝醉了吐在現(xiàn)場;媽媽起先還繃著面子到處敬酒遞煙,但不知道敬到哪一桌,她那根弦突然斷了,甲魚湯還沒上,媽媽就不知所蹤,把她的Gucci老花包留在座位上,面前的碗碟干干凈凈,媽媽連一根萵筍絲也沒吃。云松偷偷告訴樹青,問要不要去找找,樹青想了想說,不用找了,她還能去哪里,就這么大的地方,我們都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晚點她自然就回來了。
媽媽一直沒有回來。那天冷得不得了,度假村打開了所有的空調(diào),電閘跳過一次,在跳閘的那個瞬間,整座山都黑了下來,黑暗中卻還有鼎沸人聲。樹青那時候正在房間里換敬酒的紅旗袍,她裸著身體在嚴寒中等了一會兒,來電后才又繼續(xù)穿衣服,像那半分多鐘是她在一個全速運轉(zhuǎn)的夢中,獲得了片刻暫停。黑暗中的那些東西確實是樹青多年的夢了,一個家庭,另一個家庭,她和云松的、嶄新的家庭,夢是如此合理、正當(dāng)、令人羨慕,樹青想,媽媽就是這樣,在一個正當(dāng)?shù)膲糁?,無處辯駁。
客人們都走了,婚禮在結(jié)束之后原來是這樣潦草。地毯臟得要命,服務(wù)員們把一盆又一盆的甲魚湯倒進潲水桶用以喂豬,度假村里有自己的豬場,甲魚湯腥味撲鼻,豬也不會喜歡,豬也喜歡正常的日子吧,喜歡玉米和剩飯,而不是甲魚湯。云松和樹青坐在大廳門口,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地方可去。副廠長沒醒,躺在本來為他們準備的蜜月套房里。云松說,不如去找找媽媽,樹青同意了,兩個人都換了牛仔褲和羽絨服,但誰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云松又說,要不去山上看看,媽媽可能會想上山走走。樹青說,這不就是山上了嗎?云松說,更上面的山,我們以前經(jīng)常去的,你記不記得?
樹青當(dāng)然記得,她什么都記得。
池塘,泡桐,九葉花椒樹,她記得媽媽最恨她往山上走,山上就是農(nóng)村了,媽媽總這么說。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她說這些只是人人都這樣說,這些話只是水一樣順滑地流出來,媽媽并不是故意讓水變成刀,讓每個人刺痛。當(dāng)然現(xiàn)在這些都不再重要,媽媽太喜歡下山之后的云松,她幾乎是怕他,話也不怎么敢和他說,只偷偷給他買了一身又一身衣服。樹青把那些衣服胡亂扔進衣帽間,曾經(jīng)困擾他們的一切都變得可笑了,這甚至讓樹青感到憤怒,然而她的憤怒也是可笑的,在這樣美滿的結(jié)局里,已經(jīng)容不下憤怒。
十五歲之后,他們再也沒有一起上過山。野生花椒樹的香味在冬天淡了下來,但也足夠指引出通往山頂?shù)哪菞l路。天黑極了,他們在黑暗中準確辨認出了黃桷樹和泡桐。樹青突然想到,以前云松說,他小時候見過山上有一棵大樹,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特別,但一到冬天,就會滿樹發(fā)出新芽,越冷發(fā)得越多,他媽媽說,這叫拗春樹,樹青一面說,這不可能,一面卻找了又找,在隧道內(nèi)外穿梭。他們一直沒有找到,在很多個冬天里徒勞奔波。
天冷極了,樹青把手放進云松的口袋,說,后來你找到拗春樹沒有?云松說,沒有,再也沒有,但我小時候真的見到過。樹青說,這不可能。云松說,是真的,拗春樹很高,最上面也發(fā)了芽,有一年下雪,頂上發(fā)得最多。樹青說,自貢哪里下過雪?云松說,下的,山上經(jīng)常下,晚上的時候。樹青說,這個山?jīng)]有那么高。云松說,我們再走走。
他們繼續(xù)往山上走,媽媽是不會在這里的,他們都知道。
他們穿過隧道,在廢棄的站臺上坐了坐。一過了隧道,雪就真的來了,雪在半空中是確鑿存在的,樹青借著手機電筒看得清清楚楚,但除此之外,雪沒有留下任何證據(jù),地上連水跡都沒有。樹青關(guān)上電筒說: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疖囋谛盘査巴A讼聛?。云松說,什么?樹青說,沒什么,我們再走走。云松說,沒有什么可走的了,到頂了。樹青說,還沒有到呢,我們再走走。
最后一點路是沒有路的,他們在樹和樹的縫隙中艱難往前,似乎有一些半高的荊棘,又有一些更高的野草。樹青感到自己踩到動物的糞便和尸體,踩了不止一次之后,這才真正到頂。山頂是一塊小小的平地,他們以前也來過,滿地當(dāng)年開山留下的碎石,碎石縫里長出酸漿草和紫色地丁。有一塊石頭有一米多高,爬上去之后往下看,山下的一切都如此明確,他們在燈火中認出了所有的地方,鹽廠紅磚樓,鹽廠子弟校,他們的高中,樹青如今的家,家旁邊挨著波光閃爍的旭水河。云松說,走吧。樹青說,等等,你聽到?jīng)]有?云松說,什么?樹青說,貓頭鷹呀,你聽到貓頭鷹沒有?云松說,哪里有?樹青不理他,自顧自打開電筒往四周找。四周黑得不得了,但她確實找到了,確實是貓頭鷹,站在一棵高高的樹的頂端。貓頭鷹在燈光里幾乎是白色的,雪灑在它的身上,證據(jù)確鑿,而那棵樹,那棵樹發(fā)滿了新芽,每一朵嫩綠嫩綠的芽尖上,都有一點點雪光,像剛剛開始燃燒的,青色的火。樹青說,海德薇,今天海德薇跳舞了嗎?云松說,什么?樹青說,沒什么,我們再走走。云松說,真的沒有什么可走的了,到頂了。樹青說,還沒有到呢,我們再走走。
自問自答
這是個愛情故事嗎?
一開始是的。2020年很艱難,我一直在寫愛情,期待作為一種自我療愈。另一個故事走得很順利,但《今天海德薇跳舞了嗎》就不受控制越走越遠,就像故事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那座山。
對了,那座山才是“海德薇”的起點。我讀的中學(xué)在山腳下,一出后門就能上山。山不是很大,但奇妙地包羅萬象,有花有樹,有小溪,有池塘,有瀑布,甚至有個溶洞,山頂有廟,外婆在世的時候,觀音菩薩一年三次生日,我總陪她去廟里吃齋飯,就像汪曾祺寫的那樣,和尚們長于做咸菜。高一分科前,我鼓起極大的勇氣,寫紙條約喜歡的男生去山上“逛一逛”,他不喜歡我,但也默默在午休時間到了后門。整整兩個小時,我們只是一直上山,一直上山。冬天的山不是很美,我們又都緊張到發(fā)抖,只能一路撿起枯枝,又扔掉枯枝,以保證有點事情可做。走到半山,上課鈴響了,我們都如釋重負,又有點遺憾,因為什么都還沒有來得及抵達,小溪,池塘,瀑布,溶洞,廟,我們只是到了無聊的半山。
那兩個小時也沒有改變什么,分科了,我們不再是同學(xué),他后來和班上另一個同學(xué)談戀愛,但我最早想寫“海德薇”就是因為這兩個小時,我想讓他們走得更遠,去山上看一看。
但他們最終看到的東西好像不是很愉快?
越往山上走,越多東西就失去了遮蔽,錢,階層,戶口,自我,更多的自我,什么都在嗡嗡作響,一開始可能只是愛情的噪音,后來漸漸吵得不可開交。盡管如此,寫完之后我還是想,童年的互相慰藉是沒有錯的,愛情,哪怕被雜音淹沒的愛情是沒有錯的,他們依然想到山上去看一看。
山上出現(xiàn)了《雪國》里的隧道,
為什么會這樣設(shè)計?小說里還埋著別的什么彩蛋嗎?
我的那座山上是沒有隧道的,但我童年第一次讀《雪國》,就幻想過這件事,我希望那個隧道就在窗外,上數(shù)學(xué)課做立體幾何題畫不出輔助線,一抬頭就能看到,而穿過隧道,我們抵達了另外的地方。隧道,貓頭鷹,拗春樹,我把它們都放在了山上,因為只有山能容納這些殘夢,這個故事真正的主角是這座我快二十年沒有去過的山,等到下次回家,我要去山上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