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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蒙奧弗涅大學 人文及社會科學博士生院,法國 克萊蒙費郎 63000)
荒誕與反抗是加繆作品的兩大主題?!妒笠摺泛汀斗纯拐摺芳畜w現(xiàn)了加繆的反抗思想。在加繆看來,唯有反抗,才能與現(xiàn)實世界的荒誕對抗。他認為,人必須在完全意識到自己存在境況的前提下進行集體反抗。加繆在《反抗者》中提出:我反抗,故我們存在。通過描寫北非奧蘭城在突發(fā)鼠疫后以里厄醫(yī)生為代表的人們面對瘟疫奮力抗爭的故事,《鼠疫》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在荒誕中奮起反抗、在絕望中堅持正義和真理的自由人道主義精神。在該作品中,人類的共同抵抗是戰(zhàn)勝荒誕的關鍵因素。通過積極治病救人的個人行動和組織領導集體抗疫,里厄醫(yī)生成為加繆竭力塑造的“反抗者”代表,揭示了唯有人道主義行動才能對抗瘟疫所影射的人生之荒誕。在《鼠疫》前半部分,奧蘭城的居民尚未意識到瘟疫的嚴重性。在群體心理的驅使下,這些“醒著的做夢者”披上合群的保護色,隨波逐流,繼續(xù)做買賣、旅行、聚眾活動,對瘟疫視若無睹。這種漫不經心的消極態(tài)度加速了病毒蔓延,無論是穿雨衣防瘟疫的謠言,還是帕納魯神父的布道祈禱,抑或是求助于邪教等對他人和權威的盲從,使得身體上的病毒轉化為心靈的瘟疫,并通過群體大肆傳播。因此,可以說“烏合之眾”的每個成員都是鼠疫患者,所有的漠視與不作為實質上都是瘟疫傳播的幫兇。他們心安理得地目睹他人的死亡,也永遠喪失了內心的安寧。
《鼠疫》中居民所體現(xiàn)的“機械趨同”和“盲從權威”,與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所揭示的群體心理不謀而合。弗洛姆認為:“孤獨的經歷引起人們的焦慮?!盵1]12人們加入集體是為了擺脫孤獨感和焦慮感,通過建立起與社會的聯(lián)系,從而更好地行使其人權和把握世界。在《逃避自由》中,弗洛姆提到:“人需要與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聯(lián)系,以免孤獨。感到完全孤獨和孤立會導致精神崩潰,恰如肉體饑餓會導致死亡。”[2]11“為了克服這種孤獨和無能為力感,個體產生了放棄個性的沖動,把自己完全消融在外面的世界里。”[2]19弗洛姆倡導通過愛與勞動建立起人與自然的自發(fā)聯(lián)系,在保留個性的同時,把個人與世界聯(lián)系起來。在現(xiàn)代社會,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促進了個性解放、自由成長,培養(yǎng)了人的批判精神、責任感和進取心,使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不必聽命于他人。然而,資本主義在幫助人實現(xiàn)自由獨立的同時,“使個人更孤獨,更孤立,使他深深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無能為力”[2]72。這種無能為力感導致了心理逃避機制的產生,表現(xiàn)為權威主義和機械趨同。弗洛姆認為,必須將個體與世界有機聯(lián)系,充分肯定個體的獨一無二性和積極創(chuàng)造力,使人充分認識到自己的社會責任,才能實現(xiàn)個體的自由、全面發(fā)展。
在其著作《烏合之眾:群體心理研究》中,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闡述了群體的心理特征、群體對個體的淹沒,以及統(tǒng)治者是如何利用群體心理來建立和鞏固其統(tǒng)治的。他認為:“一旦個體結為群體,那他們的智商就會明顯地下降?!盵3]39在他看來,“群體只能通過印象思考,只會依從令自己深深觸動的深刻印象”[3]60,因而具有非理性特征;相較于事實本身,群體更加關注重新呈現(xiàn)事實的方式,因而“誰懂得了令群體想象力深刻的藝術,誰就掌握了駕馭他們的藝術”[3]63。
本文擬圍繞“機械趨同”和“盲從權威”兩個維度,揭示《鼠疫》中所體現(xiàn)的群體心理特征,剖析其心理學根源,并從群體心理學的角度指出共同反抗的必要性,探究加繆反抗思想的精神內核。
弗洛姆認為,機械趨同這一逃避機制為大多數(shù)人所采用,表現(xiàn)為個體被群體同化以消除“我”與世界之間的鴻溝,從而驅逐個體的孤獨感和無能為力感。這一逃避機制類似于動物的保護色:通過與周圍環(huán)境混為一體,“人放棄自我,成為一個機器人”[2]123,這一逃避孤獨的代價是自我意識的喪失。勒龐認為,群體中的個體相互聯(lián)系,具有“共同的靈魂”[3]4,集體的感染性促使個體利益讓位于集體利益?!霸谌后w中,感覺的夸張被面對的事實強化,體現(xiàn)出來的感覺通過感染和暗示的途徑迅速增殖?!盵3]36他認為,加入集體會讓個體在文明階層上大步倒退,變成“受原始本能支配的野蠻人”[3]43?!叭后w中的個體,宛若沙漠中的一粒沙,揚起的風向,決定了他的意愿。”[3]14
在《鼠疫》中,這種機械趨同的逃避機制首先體現(xiàn)為人們面對瘟疫時的疏忽大意,他們寧愿把災禍當成是一場噩夢,也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這些沒有采取任何預防措施的“人文主義者”想的是他們自己,繼續(xù)著他們的生意、旅行和議論,“自以為無拘無束,但只要大難臨頭,誰都不可能無拘無束”[4]29。機械趨同的逃避機制還體現(xiàn)為群體的自私冷漠:首先表現(xiàn)在因鼠疫而封城之后,人們繼續(xù)把自己的私事放在首位,相較于空前的災難,他們更為敏感的是習慣的打亂和個人利益的損害。在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之前,群體無意識讓他們以看客的身份觀照一切?!霸S多人一直希望瘟疫快快結束,希望自己和家人都能幸免。他們還沒有感到自己有義務干點兒什么,鼠疫于他們不過是討厭的過客,既然來了,總有一天會離去?!盵4]69自私冷漠還表現(xiàn)為對他人死亡的漠視,誠如作者所言:“既然人在死亡時只有被別人看見才受重視,分散在歷史長河中的一億尸體無非是想象中的一縷青煙而已?!盵4]29以個人利益為核心的消極應對方式也體現(xiàn)在居民自我習慣的趨同與延續(xù),即使在環(huán)境巨變的情況下,絕大多數(shù)人也希望以不變應萬變,用習慣了的方式應對,因為這樣最省心省力。
其次,機械趨同體現(xiàn)為人們在封城初期以各種方式保持與親人的通訊及與外界的交往。電話、信件、電報,人們表現(xiàn)出對親情和愛情的強烈渴求,希望以重復的問候和信息交換驅趕孤獨。瘟疫喚醒了人們對情感聯(lián)結的渴望,即將失去的壓力教會人們重新學會珍惜。在瘟疫的威脅下,人們承受著來自于本人和遠方親人的雙重痛苦。為了與親人團聚,有些人“已失去了理智,他們放任自己訴諸暴力,而且企圖蒙混過關,逃出城去”[4]78。
再次,這種逃避機制體現(xiàn)為鼠疫中群體的“流放感”和心不在焉的應對態(tài)度。封城帶來的親友別離將人們與正常的生活割裂,“流放在自己家里”[4]54,只能靠過往的記憶生活,他們心急如焚,希望時光加快飛逝,期待分離和瘟疫同時結束。閉門獨處加深了人們的孤獨感,孤獨帶來的焦慮轉化為空虛與絕望。在鼠疫高峰期,絕望帶來的心不在焉很容易被誤認為從容不迫。心不在焉的應對態(tài)度還表現(xiàn)為鼠疫后期群體對絕望的適應和習慣。進入鼠疫時期的正常生活秩序以后,人們在議論時不再滿懷豪情,也喪失了“激烈的憤懣情緒”[4]136。這種循規(guī)蹈矩才是真正的不幸,因為“習慣于絕望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4]136。在瘟疫發(fā)展的后期,投入到抗疫斗爭中的人們心力交瘁,他們聽任自己漫不經心、疏忽大意,表現(xiàn)出這樣的傾向:“凡是他們認為絕非必要的行動,以及他們認為力所不及的事,他們都退避三舍……有時甚至在沒有采取預防傳染的措施時就趕到肺鼠疫病患者那里去?!盵4]184有些人“一認識到疫病的嚴重性,便只想著尋歡作樂了”[4]89。鼠疫已經磨滅了人們的價值判斷力,“人們開始不在意自己購買的衣服或食品的質量了,大家都囫圇接受一切”[4]138。群體在現(xiàn)實中安頓下來,喪失了記憶與希望?!笆笠咭褗Z走了所有人談情說愛甚至交友的能力。因為愛情要求些許未來的曙光,對我們來說,只存在當前的瞬間?!盵4]137這一非本真的當前被海德格爾稱為“當前化”。
第四,機械趨同體現(xiàn)為鼠疫后期的謠言四起。在諸圣瞻禮節(jié)之后,商家宣傳涂油面料的雨衣可以預防傳染,利用鼠疫推銷過時雨衣的存貨,而購買者也希望從中獲得免疫力。謠言的傳播還表現(xiàn)為人們開始“用迷信代替宗教”[4]166,聽信占星術士的預言或天主教堂圣人的讖語,或爭相閱讀有關鼠疫的各類預言,熱情空前高漲,預言的結論具有的寬慰性緩解了人們的心靈痛苦,卻改變不了瘟疫肆虐的現(xiàn)實。
在《鼠疫》中,無論是疏忽大意、自私冷漠、心不在焉、得過且過,還是與外界交流的瘋狂渴望、謠言四起,都助長了瘟疫的傳播,體現(xiàn)了群體心理的非理性和趨同性特征。專橫偏執(zhí)的群體力量導致其無法全面辯證地看待事物。放棄個性,通過獲得別人的認可尋找自我的身份特征,這種機械趨同的生存模式“加劇了個人的無助感和不安全感”[2]136,從而背離了其從眾的初衷。
弗洛姆認為,權威主義表現(xiàn)為放棄個人的自我獨立傾向,渴望臣服或被主宰,其本質都是“對無法忍受的孤獨的一種逃避”[2]94。盲從權威來自于人的受虐沖動,即“貶低自己,自甘懦弱,不敢主宰事物”[2]94。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這種“失去自我”的受虐沖動,會使個人“與數(shù)百萬有同樣情感的人連為一體”[2]101,從而獲得某種安全感。在《烏合之眾》中,勒龐認為,游走于無意識邊緣的群體“很容易遭受一切暗示”[3]25,喪失理性批判精神,變得極為盲從。同時,群體的靈魂核心不是追求自由,而是奴性?!叭后w們是如此饑渴地尋求服從,本能地臣服于那些發(fā)表意見的主宰?!盵3]136他們“甚至不在乎說什么,而只在乎持此說之人物的地位,因為群眾需要服從權威的指導”[5]。勒龐認為:“群體會順從地服從于力量,但是卻很難被仁慈打動。他們的同情與好感從來沒有獻給寬厚的領導,而是獻給了那些瘋狂壓迫他們的暴君,總是為暴君樹立最宏偉的雕像?!盵3]41
誠如勒龐所說:“在人類所有的力量中,信仰永遠是最強大的力量。”[3]135在《鼠疫》中,盲從權威這一群體心理特征集中體現(xiàn)為奧蘭城的居民對宗教的依賴與盲從。在瘟疫發(fā)展初期,奧蘭城的教會組織集體祈禱,以自己的方式與鼠疫斗爭。因鼠疫而變得“客觀”的居民,認為“祈禱沒有壞處”[4]69。在祈禱中,神父帕納魯認為鼠疫源自于人的原罪,是上帝對冷淡信眾的懲罰?!拔业男值軅儯銈冞@是罪有應得。”[4]70“上帝并不喜歡冷淡……這是他愛你們的獨特方式?!盵4]72神父提出的抗擊鼠疫的方式是忽略瘟疫的悲慘景象和垂死者的哀號,向上天傾訴自己的愛慕之情,“其余的事上帝自會安排”[4]74。通過創(chuàng)設偏激狹隘的宗教儀式,宗教論斷使得“群體產生狂熱迷戀的感覺”[3]69,致使他們“在臣服與傾慕之中尋求到幸福”[3]69。宗教為群體創(chuàng)造出希望的幻覺,從而統(tǒng)治群體,因為“群體從不渴求真理……寧可把錯誤奉為神明——只要這錯誤誘惑到了他們”[3]121。在這次集體祈禱的演說中,神父帕納魯通過使用重復、斷言、感染等手段,使其言辭更具有說服力和煽動性。他多次重復“我的兄弟們”這一稱呼,以拉近與受眾的心理距離;通過反復渲染瘟疫的災難性后果,以攻破群體的心理防線;多次強調人類的罪惡和上帝的慈悲,以樹立教會絕對的領導權威并麻痹群體的判斷;他甚至鼓吹瘟神的存在,宣揚科學無用論,“白費力氣的人類科學無法讓你們避免災難”[4]71。宗教通過重復、斷言、感染等手段,利用群體的沖動性、無意識和非理性特征,形成強大的傳染機制,支配著群體的理念、情緒及信仰,以達到洗腦的效果。如此,個體迷失在群體之中,“他們忘卻了自身的利益,接受了他們的領袖所謂的共同愿望”[6]。這一愿望,即從屬于權威,從受虐中獲取安全感的奴性愿望。
面對鼠疫帶來的不安全感和放逐感,群體選擇了放棄自由的“逃避機制”,表現(xiàn)為機械趨同與盲從權威,“試圖通過消弭個人自我與社會之間的鴻溝的方式來克服孤獨”[2]93,但是這條道路永遠無法將其與世界融為一體,無法帶來積極與幸福的全新人生。
為克服孤獨無助的狀態(tài),弗洛姆并不提倡機械趨同和盲從權威的逃避機制,相反,他認為必須沿著“積極自由”前進,在保持自我完整與獨立的前提下,“自發(fā)地在愛與勞動中與世界相連,在真正表達自己的情感、感覺與思想中與世界相連”[2]92-93。同樣,勒龐并未完全否認群體的正面作用,他認為群體創(chuàng)造了文明,“文明的曙光,是憑借無數(shù)的、各式各樣起源的人,通過偶然的遷徙、侵略以及征服從而發(fā)生聯(lián)合”[3]239。
面對奧蘭城出現(xiàn)的群體恐慌,以里厄醫(yī)生為代表的反抗者們堅持治病救人,與瘟疫進行不懈的抗爭,只為擺脫荒誕,重獲自由。加繆主張的誠實理性、自由獨立的反抗觀,是人類抵抗荒誕的有力武器。
這一反抗觀首先體現(xiàn)為群體共同的反抗。在《反抗者》中,加繆說:“何謂反抗者?一個說‘不’的人。然而,他雖然拒絕,卻并不放棄;他也是從一開始行動就說‘是’的人?!盵7]15反抗的意義在于重建價值,它不僅是個體重構自我價值的過程,也呼喚著人類攜手抵御共同的苦難,從而建立人類共同的價值。在《反抗者》中,加繆提到:“在荒謬的經歷中,痛苦是個人的。一進入反抗行動,痛苦則成為集體的,成為眾人的遭遇……我反抗,故我們存在?!盵7]24-25如此,加繆的反抗超越了個體獨自的抗爭,成為群體共同的責任;個體在為自己奮斗的同時,也為他人奮斗。
這一反抗精神在《鼠疫》中表現(xiàn)為里厄醫(yī)生組織醫(yī)療小組,盡全力救治病患。誠實、客觀、理性、行動,這是他面對瘟疫的反抗原則?!懊鞔_承認必須承認的事實,消除無益的疑心,并采取適當?shù)拇胧!盵4]82對人的博愛讓他堅持斗爭,“只要看到鼠疫給人們帶來的不幸和痛苦,只有瘋子、瞎子或懦夫才會放棄斗爭”[4]93。他認為不能依賴宗教,因為“上帝也許寧愿人們別相信他而全力以赴同死亡作斗爭”[4]95。他堅信必須與鼠疫作戰(zhàn),“盡可能阻止人們死于鼠疫,與親人永別”[4]99。他相信“與鼠疫斗爭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誠實”[4]124,而且斗爭必須建立在做好自己本職工作的基礎上。為抗疫作出巨大貢獻的里厄,并不認為自己是英雄主義和圣人之道的踐行者,他“感興趣的是怎樣做人”[4]193。在《反抗者》最后一章中,加繆指出,“我們存在定義了一種新個人主義”[7]325,必須以在歷史中保持自己為前提,個人不應屈從于集體的重壓?!拔倚枰渌?,他們也需要我與每個人?!盵7]325個體與群體的辯證關系決定了《鼠疫》中的反抗是個體反抗與集體反抗的結合,里厄的反抗行動踐行了加繆“我反抗故我們存在”這一觀點。以里厄醫(yī)生為代表的人們在抗疫行動中的無私奉獻,是群體戰(zhàn)勝災難的真正力量,體現(xiàn)了唯有把個人融入集體、把“我”融入“我們”,才能實現(xiàn)個人幸福和社會進步的統(tǒng)一。
在加繆看來,每一個獨立存在的“我”都是“我們”賴以存在的基石?!叭魏我粋€我的毀滅,都將使我們不復存在?!盵8]反抗難免帶來流血和犧牲。加繆認為,必須把反抗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內,反抗必須以尊重他人為基礎,而且認定將反抗等同于合法殺人是對反抗的背叛?!叭绻覀兊臅r代輕易地認為殺人自有其道理,這是由于對生命的冷漠,這正是虛無主義的標志。”[7]21這種以適度均衡原則為基礎的人道主義精神,集中體現(xiàn)在《鼠疫》的主人公之一——塔魯?shù)纳砩稀?/p>
作為檢察官的兒子,塔魯從小目睹父親以社會的名義判處他人死刑,并據(jù)此認為“這個社會是建筑在死刑基礎上的”[4]188,他因此決定投身于革命活動,與“謀殺作斗爭”[4]188。面對革命造成的死亡,他一度認為“為了實現(xiàn)沒有殺人的世界,死那幾個人是必要的”[4]188,后來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革命不過是以“反抗”的名義對他人施以暴力,“這是對反抗本身的背棄”[9]。他奔走呼告,組建起第一支防疫隊伍,積極投身于對抗鼠疫的斗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在日記中寫道:“在這次疫情中,除了感到必須在你們身邊共同奮戰(zhàn)之外,我沒有學到別的什么?!盵4]105在他看來,唯有共同奮斗才能贏得集體的未來。面對鼠疫對社會和人的心靈的異化,里厄和塔魯們用生命與病毒抗爭,體現(xiàn)了唯有團結和分擔才能贏得斗爭的勝利。懷揣著對人類和社會的大愛,他們帶領居民走出生存困境,戰(zhàn)勝了心靈的瘟疫,體現(xiàn)了愛對于消除異化、實現(xiàn)人類解放的關鍵性作用。在與里厄的談話中,塔魯說:“至少我自己一直是一個鼠疫患者,而這些年我卻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是在與鼠疫作斗爭。我得知我曾間接贊同幾千個人的死亡,我甚至促成了那些死亡。”[4]189為了不再成為“鼠疫患者”,他“決定拒絕接受促人死亡的,或認為殺人有理的一切,不論它是直接的或間接的,不論它有理無理”[4]191。秉持著“理解”這一道德觀,塔魯認為,“最令人厭惡的不道德是愚昧無知,無知的人認為自己無所不知,因而自認有權殺人”[4]97。對生命的信仰促使他努力成為“圣人”,他說:“基督徒看見一個無辜的人被挖掉了眼睛時,這個教徒要么失去了信仰,要么同意別人挖掉自己的眼睛?!盵4]172對他而言,同意殺人就是對生命信仰的褻瀆,背離了最初的反抗精神。在與鼠疫進行了不懈的搏斗之后,這位人道主義戰(zhàn)士最終難逃病毒的魔爪,結束一生尋求“神圣”的征程,帶著無盡的“痛苦與矛盾”[4]220,從死亡中獲得最后的安寧。
斯人已逝,而其體現(xiàn)出來的以適度均衡為原則的人道主義精神卻成為加繆反抗思想的完美注腳。在《反抗者》結尾,加繆認為,反抗不應成為“新暴君的借口”[7]308,反抗是在一定限度內維護所有人共同擁有的尊嚴?!胺纯拐呷袈犛勺约壕砣霘⑷诵袆?,只有一種方式可以和他的殺人行為和解,即接受他自己的死亡與犧牲?!盵7]310加繆反對歷史中所有合法化的暴力(如法西斯主義),認為必須為反抗設立適當?shù)南薅?。在《反抗者》中,他將這一思想總結為南方思想。他堅信反抗依靠真實而持久的戰(zhàn)斗,這一戰(zhàn)斗“應該是為了生命,而不是反對生命”[7]326。以生命為原則,加繆認為反抗與節(jié)制應該達到一種平衡狀態(tài),“反抗正是節(jié)制,在捍衛(wèi)著它,穿過歷史及其混亂而重新創(chuàng)立節(jié)制。節(jié)制誕生于反抗,它只有通過反抗才能生存”[7]329。反抗與節(jié)制的平衡狀態(tài)能夠使人們“既不受奴役,又不奴役他人,保持尊嚴,獲得幸?!盵10]。
加繆以適度均衡為核心的思想,源于古希臘地中海文化對他的影響。作為生于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加繆自幼受到古希臘地中海文化精神的浸潤。建立在適度、均衡的原則上,地中海思想贊揚自然之美,尊重生命平等,繼承和發(fā)展了西方人文主義的傳統(tǒng)。加繆認為革命思想一旦失去平衡的力量,就會走向衰落?!皬南ED文化以來,大自然便由此與變化取得平衡。”[7]326在他看來,當時世界的沖突源于德意志的意識形態(tài)與地中海傳統(tǒng)之間的沖突,是自然與歷史之間的沖突。通過“純粹的征服行動”[7]327,“德意志夢想”[7]327與自然對立,從而建立了專制的統(tǒng)治,打破了世界的平衡與穩(wěn)定。
在《鼠疫》中,除了里厄和塔魯,許多普通人也為抵抗瘟疫默默做出了自己的奉獻。例如小職員格朗,一直安守本分,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承擔疫情記錄的任務,從未抱怨過自己的薪水“少得可憐”[4]34,只是為戰(zhàn)勝鼠疫默默奉獻,他埋頭工作的精神有力推動了防疫工作的進展,加繆贊之為“故事的楷模、名不見經傳的英雄”[4]118。原本想要逃出奧蘭城與愛人會面的記者朗貝爾,最終決定留下來和其他人共同斗爭。在殘酷的現(xiàn)實和集體的共同利益面前,他選擇暫時犧牲自己的幸福,承擔崇高的責任。許許多多的普通人加入抗擊鼠疫的行列,體現(xiàn)了團結一致、共同抵抗才是戰(zhàn)勝病毒唯一道路的觀點。
在《鼠疫》中,加繆筆下主人公身上所體現(xiàn)的無私奉獻、共同反抗、適度均衡的人道主義精神,印證了弗洛姆所提倡的“積極自由”的人生道路,展現(xiàn)了弗洛姆對人的生存困境的解答——愛、自我實現(xiàn)、構建健全的社會??挂哂⑿蹅儗λ思吧鐣臒o私大愛,在實現(xiàn)自我社會價值的同時,也為社會的健康發(fā)展貢獻了力量。唯有在自我與外界之間找到平衡的支點,才能推動人與社會的協(xié)調持續(xù)發(fā)展。
綜上,面對鼠疫這一荒誕的生存環(huán)境,奧蘭城居民出現(xiàn)的疏忽大意、自私冷漠、集體恐慌、謠言蔓延、宗教依賴等現(xiàn)象都體現(xiàn)了群體心理的特征。唯有堅持共同抵抗、適度均衡的人道主義道路,才能真正發(fā)揮群體的正面作用,實現(xiàn)人的積極自由和全面發(fā)展。正如加繆在《反抗者》結尾所說:“反抗是各種形式的母親,真正生活的源泉,它讓我們在歷史未完成的狂暴運動中永遠昂然挺立?!盵7]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