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磊
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28
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因“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發(fā)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的虛幻聯(lián)系之下的深淵”而榮獲201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堕L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是石黑一雄的第三部長篇小說,該小說的主題之一就是“記憶與自我欺騙”。小說問世后即斬獲1989年“布克獎”,此獎代表著用英語寫作的最高水平,從此也奠定了石黑一雄作為頂級作家的國際地位。
近幾年國內(nèi)外學者對于石黑一雄及其作品的研究也在不斷升溫,僅以《長日留痕》為例,在知網(wǎng)上根據(jù)關鍵詞“長日留痕”索引出來的論文已超過百篇。很多學者從創(chuàng)傷、后殖民、懷舊和身份認同等角度進行研究,如譚秋平[1]探討了小說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文化創(chuàng)傷,旨在揭示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nèi)绾巫叱鰵v史的創(chuàng)傷并尋求對過去的和解;林萍[2]借用霍米·巴巴的“模擬”等后殖民概念,拷問小說中的英國性,旨在解構帝國殖民意識;夏欣慰[3]指出石黑筆下的人物只有通過懷舊才能重構身份;陳雨兮[4]則從懷舊主題的角度來分析《長日留痕》中的美學意蘊。近年來,敘事學理論的研究在國內(nèi)逐漸得到重視,不同學者也開始從敘事策略來解讀《長日留痕》。如鄧穎玲[5]從三個不同的角度來分析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回憶敘述;賈蕾[6]以敘事倫理理論為基礎來分析小說中的人物、事件和敘事進程。
《長日留痕》采用日記體形式,以英國達林頓府邸老管家史蒂文斯的回憶來展開敘述。小說采用了雙重敘事結構,外部敘事框架講述了史蒂文斯在六天的自駕短暫旅行中的所見所聞,內(nèi)部敘事主線則是史蒂文斯在旅途中對往事的回憶。但回憶敘述有時是不真實的,因為回憶往往是經(jīng)過當事人改寫的,因此小說的“不可靠性敘述”由此產(chǎn)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不可靠敘述是一個重要的技巧和手法;在批評實踐上,不可靠敘述是一個有益的分析工具[7]。本文從不可靠敘述的角度出發(fā),旨在揭示小說主人公史蒂文斯在回憶敘述的自我欺騙、自我否定中力求重構當下的身份,以達到對不堪往事的和解。
“不可靠敘述”是當代西方敘事理論中的“一個中心話題”[8]92,美國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Wayne Booth)在其敘事學名著《小說修辭學》(The Rhetoric of Fiction)中首次對所謂“不可靠敘述”進行了命名和論述:“當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的范式(即隱含作者的范式)保持一致時,敘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則就是不可靠的?!盵9]158-159而布斯所指的作品的范式,即作品中“人物、文體、語氣、技巧等各種成分體現(xiàn)出來的作品的倫理、信念、情感、藝術等各方面的標準”[9]73-74。簡而言之,布斯所定義的作品的范式,即為作品中的隱含作者,這一隱含作者不是作者本人,而是全知全能并且隱藏在作品內(nèi)部的作者。當小說中敘述者對事件的表述和隱含作者對同一事件的理解有偏差時,不可靠敘述就此產(chǎn)生。
《長日留痕》中的第一人稱敘述就是典型的“不可靠敘述”。斯坦?jié)蔂栒J為“第一人稱敘述者就是不可靠的敘述者”[10]89。麗貝卡·卡尼也明確指出“(敘述的)不可靠實際上是石黑一雄小說世界的基底”[11]76。這種不可靠敘述主要體現(xiàn)在主人公對過去的逃避,在其回憶敘事中有意無意地對過去的經(jīng)歷進行隱瞞或者改寫,“回憶是一個復雜的認知過程,個人的‘內(nèi)心故事’是建立在現(xiàn)實的需求之上,并經(jīng)歷持續(xù)不斷的改寫與校訂”[12]80。石黑一雄的主人公史蒂文斯在改寫和重構記憶的過程中,達到了與不堪過去的一種和解,這同時也是創(chuàng)傷之后的自我治愈,從而產(chǎn)生新身份的自我建構。同時,“不可靠敘述”對于作品闡釋具有重要意義,作為一名不可靠敘述者,其言語之間的閃爍其詞和前后矛盾,使得真相撲朔迷離,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作品的懸疑性和可讀性。英國作家薩爾曼·魯西迪說“石黑一雄在小說平靜壓抑的表面下,藏著一股慢涌的洪流”[13]57。因此運用“不可靠敘述”理論來分析《長日留痕》中主人公史蒂文斯的人物形象,能夠更好感受小說中人物背后那股“暗涌的洪流”。
小說中最能突出史蒂文斯在回憶敘述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就是在對達林頓勛爵是否有過排猶行為的回憶上。一開始,史蒂文斯在回憶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斬釘截鐵地否認達林頓勛爵有反猶太行為,“有人聲稱達林頓勛爵是個排猶主義者,或者說他跟類似英國法西斯主義者同盟那樣的組織過從甚密,這都絕對是卑鄙齷齪的無恥讕言……達林頓勛爵對于排猶主義憎惡之極;我就親耳聽他在好幾個不同的場合表達過他在面對排猶主義情緒時的厭惡之情”[14]180。除此之外,史蒂文斯還做出對于質(zhì)疑者們強硬的回復:“他們從來沒有因為種族的緣故而受到不同的對待”[14]187。然而隨著史蒂文斯的回憶,達林頓勛爵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就是“我們達林頓府里不能雇用猶太員工”[14]189。盡管史蒂文斯心中有所不解,他也知道勛爵的此種做法很是不妥,但他仍然在袒護著勛爵,“事實上,現(xiàn)今的世界是個異常復雜而又危機四伏的所在……然而爵爺,肯定比我們更有資格判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14]193。史蒂文斯如此前后矛盾的說法,充分說明了他作為小說敘述者的不可靠性。
在對于達林頓勛爵是否有過反猶太行為,史蒂文斯莫衷一是,也讓讀者一籌莫展,究其原因,是因為史蒂文斯認為管家“職業(yè)聲望的高低最根本地取決于我們雇主道德價值的高下上”[14]151,他“更加熱切地希望效力于那些——可以這么說——其作為正在促進人類進步的紳士”[14]150。他認為在肯定勛爵是一位“偉大的紳士”的同時,就是在肯定自己的價值。他堅信自己是一位“杰出的管家”,因為“一個‘偉大的’管家肯定只能是那種人:他在指點自己多年的服務生涯時能夠自豪地說,他已經(jīng)將他的全部才能用以服務一位偉大的紳士了——而通過這樣的一位紳士,他也等于是服務了全人類”[14]154。所以在史蒂文斯的不可靠敘述中,達林頓勛爵作為一個品德高尚的紳士是不可能有排猶行為的,但事實證明史蒂文斯確實錯了,可他不愿意承認這個錯誤,所以要在回憶中對這件事有意無意地躲閃和回避,甚至予以否定,這也是他在回憶中的自我欺騙,讀者也因此看到了史蒂文斯在這件事情上的自我糾結。
不僅如此,史蒂文斯曾不止一次否認自己與達林頓勛爵相識,當新雇主的朋友威克菲爾德太太詢問史蒂文斯:“這位達林頓勛爵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你想必肯定是為他工作過的”[14]162,史蒂文斯否認道:“沒有,夫人,我并沒有。”[14]162他之所以要否認為達林頓勛爵效力過,是因為他害怕承認與勛爵有關系會遭到他人的非議。一方面,史蒂文斯心底里一向以服務達林頓勛爵為榮;但另一方面,因為勛爵的排猶行為,他又不敢承認曾經(jīng)服務過達林頓勛爵,史蒂文斯心里的矛盾和糾結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差不多一年之后,勛爵又找到史蒂文斯,他承認“當初的處理方式是錯的”[14]195,并想讓史蒂文斯找到那兩位猶太女仆,“為她們受到的錯待做一點補償”[14]195。至于這件事情是否真正發(fā)生過,真相已無從所知,也有可能這只是史蒂文斯自己為了彌補勛爵所犯下的錯誤而虛構出來的回憶。正如石黑一雄所說:“回憶是我們審視自己生活的過濾器?;貞浤:磺澹徒o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15]
通過回憶的不可靠敘述,史蒂文斯用自我欺騙的方式重構了這一事件,以達到自己的虛榮,那就是他所服務的達林頓勛爵是位“偉大的紳士”,他自己也是一位為“偉大的紳士”而服務的“杰出管家”。史蒂文斯始終相信他自己有著輝煌并且偉大的職業(yè)生涯,從而表明他自己也是一名偉大的人。但事實遠非如此,他作為一名“偉大的人”這一幻想只能在他頗為自我欺騙的不可靠敘述中建構出來。
小說主人公史蒂文斯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對肯頓小姐的感情。從他和肯頓小姐最初工作上的小沖突到后來的互相依賴、互相信任,能夠看出兩人的友誼是非常深厚的。但在史蒂文斯貌似客觀中立的敘述下,讀者已經(jīng)感受到肯頓小姐對于史蒂文斯的傾慕之情,反觀史蒂文斯,他躲閃不定的敘述更加印證了他自己在回憶這段往事的不可靠敘述性。
從小說一開始,史蒂文斯就已經(jīng)在字里行間表達出他對于肯頓小姐的想念并且熱切盼望肯頓小姐的回歸,“我應該說明的是,我已經(jīng)把肯頓小姐最近的那封來信反復閱讀了好幾次,她那方面有重返達林頓的這種暗示,絕對不可能只是出諸我的想象”[14]12。但到小說末尾,史蒂文斯真的和肯頓小姐(已經(jīng)本恩太太)會面的時候,他意識到肯頓小姐其實并沒有真正想過要離開自己的丈夫或者再次回到達林頓府。史蒂文斯也承認:“你跟本恩先生以后還有好多無比幸福的歲月在等著你們。你可千萬不要再讓任何這類愚蠢的想法橫亙在你自己和你應得的幸福之間了”[14]311。“這類愚蠢的想法”指的就是史蒂文斯在小說開頭自以為肯頓小姐要離開她丈夫、再次回到達林頓府邸當管家的想法。所以從小說最開始提到肯頓小姐來信的時候,史蒂文斯對于肯頓小姐想回到達林頓府邸繼續(xù)工作的猜測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或者說只是史蒂文斯的幻想而已。這種貌似客觀中立的敘述實則是表露敘述者主觀意愿的不可靠敘述。
另外,肯頓小姐多次在小說中暗示她對史蒂文斯的愛慕,但史蒂文斯一次都沒有正面回應過。最有代表性的一幕莫過于“小卡迪納爾先生相當意外地突然造訪達林頓府那一晚”[14]275,當天晚上在肯頓小姐從外面與她的舊相識會面之后,史蒂文斯一如既往地對肯頓小姐說:“相信您肯定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肯頓小姐”[14]282。但肯頓小姐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就沒有一丁點兒的興趣,想知道今晚在我的舊識和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事嗎?”[14]282史蒂文斯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轉(zhuǎn)移了話題,“我不是有意要有所怠慢,肯頓小姐,不過我真的必須馬上回到樓上去了。事實是,具有全球重要意義的事件此時就正在府內(nèi)進行當中呢”[14]282。隨后,肯頓小姐對史蒂文斯說她已經(jīng)接受了那位舊識的求婚,可是史蒂文斯除了客客氣氣的“最為熱忱的道賀”[14]283之外,他再無其他表示,他并沒有在此向肯頓小姐吐露自己的真實想法,那就是他喜歡肯頓小姐,他不希望肯頓小姐嫁給別人后離開達林頓府,日后可能再無相見。他的敘述一直保持矜持而客觀的口吻,回避任何感情的流露[5]。
正是因為史蒂文斯對自己感情的逃避和閃躲,當天晚些時候,史蒂文斯聽到了肯頓小姐的哭聲,“如果我敲門進去的話,一定會發(fā)現(xiàn)她正滿面淚痕”[14]295。讀者此時已然發(fā)現(xiàn)肯頓小姐對史蒂文斯的逃避態(tài)度的失望和無奈,而史蒂文斯當時想的是“當然了,我的職責是趕快回到樓上去為國內(nèi)那幾位至尊至貴的紳士上酒,我認為自己是不可能耽擱太久的”[14]295。也正是因為史蒂文斯不敢面對自己的感情,甚至一度否定對肯頓小姐的愛,造成兩人從此遺憾別過。小說末尾,兩人重逢的時候,史蒂文斯忍不住地想問肯頓小姐離開達林頓府是否過得幸福,肯頓小姐回答說:“我開始想象一種本來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史蒂文斯先生……畢竟,時光是不能倒流的”[14]310。史蒂文斯此時終于吐露了心聲:“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14]310。終于,史蒂文斯卸下了所有的偽裝,不再逃避內(nèi)心深處對肯頓小姐的感情,讀者也最終看出史蒂文斯對于肯頓小姐絕非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無動于衷。
在對待肯頓小姐的感情問題上,史蒂文斯再一次進行了不可靠敘述,在他貌似客觀中立的回憶敘述下,隨處可見他對于肯頓小姐的依戀以及因無法對她的情感做出回應而隱含的愧疚之情。史蒂文斯的敘述越是不可靠,讀者越能體會到他對于肯頓小姐的深厚感情,這也是不可靠敘述的張力所在。正是因為這種張力,不可靠敘述所蘊含的反諷效果得以體現(xiàn),小說的藝術和審美效果則更為突出。
史蒂文斯的父親老史蒂文斯也是一位管家,并且為這一行業(yè)奉獻了一生。在小說剛開始史蒂文斯回憶他父親作為一名出色的管家的時候,字里行間能看出他對父親的崇拜和贊許,“他不僅通曉管理一幢宅第所需的所有知識和竅門,而且在他事業(yè)的全盛時期,他已經(jīng)具備了海斯協(xié)會所謂的‘與其職位相稱之高尚尊嚴’”[14]46,“當我回顧他的職業(yè)生涯時,我以后見之明能夠看得出來,他有生之年都在努力成為他故事里的那個管家,而在我看來,在他事業(yè)的巔峰時期,家父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他的雄心壯志,夙愿得償”[14]48。但在老史蒂文斯進入達林府邸工作后,他的年邁體衰早就被肯頓小姐看出來了,但當肯頓小姐向史蒂文斯提出老史蒂文斯已不適合再履行副管家的職務時,史蒂文斯并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相反,他對父親的崇拜讓他盲目地反駁肯頓小姐,“您要是觀察過家父的話,就會看出他對府里的大事小情真是了如指掌,而且?guī)缀鯊乃と脒_林頓府的那一刻起就是這樣的,而他還比您晚到了一個禮拜”[14]71。這樣的敘述顯然不合實際,肯頓小姐也提供了眼見為實的證據(jù):“前天傍晚,我眼看著令尊端著托盤腳步非常遲緩地朝餐廳走去,恐怕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鼻尖拖著長長的一條鼻涕,就在那些湯碗上面搖搖欲墜。我恐怕這樣的上菜方式是很難令人食欲大開的”[14]78。又比如老史蒂文斯在打掃樓梯時會把簸箕落在“空蕩蕩的、擦洗得光潔如鏡的地板中央”[14]73,史蒂文斯也承認這是一個“令人惱火的疏失”[14]73,但當他得知這個錯誤是他父親犯下的時候,他為自己推脫道:“這種小小不言的疏忽是每個人都難免偶爾會出現(xiàn)的,于是我的惱怒馬上就轉(zhuǎn)到了肯頓小姐頭上,怪她居然如此毫無道理地小題大做”[14]73。出于對父親的過于崇拜,史蒂文斯的敘述已不再客觀,他的字里行間都夾雜著自己的主觀情緒。甚至當達林頓勛爵提出讓史蒂文斯“重新考慮一下他所承擔的職責范圍”[14]82時,已經(jīng)明確指出“令尊堪當重任的時代正在成為過去”[14]82,但史蒂文斯依舊相信“他仍舊是個堪當重任之人”[14]80。然而沒過多久,老史蒂文斯的身體每況愈下,終因中風而悄然離世。在對于老史蒂文斯身體狀態(tài)這件事上,史蒂文斯從肯頓小姐的角度、達林頓勛爵的角度分別進行了敘述。肯頓小姐和達林頓勛爵顯然是從“隱含作者”出發(fā),如實講出了老史蒂文斯年邁體衰的身體狀態(tài),但作為不可靠敘述者的史蒂文斯,在對待父親年老體衰的問題上,再次讓讀者看到他的自相矛盾。因為他過于崇拜自己的父親,并一直把父親當作管家行業(yè)的楷模,所以他有意淡化了自己父親在這一行業(yè)已經(jīng)力不從心的事實。
在老史蒂文斯去世的那一晚,也是史蒂文斯在其管家生涯中最視為自豪的那一晚,因為史蒂文斯把作為管家的職責完美地演繹出來,“至少是某種程度上的‘尊嚴’素質(zhì)”[14]146,所以史蒂文斯“每回憶及此,我發(fā)現(xiàn)一種巨大的成就感總會油然而生”[14]146。但在這種“巨大成就感”的掩藏之下,史蒂文斯淡淡地把父親的去世一筆帶過,仿佛父親去世的那晚,史蒂文斯心中并沒有太多的憂傷,又或者憂傷完全被自豪感所沖淡,但父親去世的那晚,肯頓小姐不止一次讓史蒂文斯上樓去看看病重昏迷的老父,但史蒂文斯都拒絕了,“我眼下實在是太忙了,肯頓小姐。過一會再說吧”[14]140。在親情和工作面前,史蒂文斯選擇了后者。也正是這樣,讀者在不可靠敘述中體會到史蒂文斯所謂的自豪感同時,也感受到他對于父親去世時自己沒能陪在父親身邊的遺憾和愧疚,所以當史蒂文斯回憶起這件事情時,他在字里行間中不禁流露出掩藏在心底里的復雜情感。辛西亞·汪進一步補充道,即使讀者懷疑石黑的敘述者掩蓋了事實,我們還是會因為他們對自身缺點的自覺認識和他們過去經(jīng)歷的種種創(chuàng)傷,給予其同情[16]24。
“不可靠敘述是一種重要的敘事策略,對表達主題意義、產(chǎn)生審美效果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17]。石黑一雄在《長日留痕》中,使小說主人公史蒂文斯通過不可靠敘述達到與過去的和解。這種和解不僅包括他最終認識到達林頓勛爵雖然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品德高尚的紳士,但他最終未能促進人類文明的進步,反而淪落成納粹的棋子和幫兇;還包括他終于坦然面對并接受曾經(jīng)錯過和肯頓小姐的愛情;也包括他父親隨著年齡的增大,曾經(jīng)的輝煌終將遠去這一人生定律。
在與過去的自己和解之后,史蒂文斯也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身份的重構。史蒂文斯借助對過去的回憶,重新構造了一個世界[5]。在這個重構的世界里,史蒂文斯得以自我欺騙、自我否定,從而在回憶的不可靠敘述中完成創(chuàng)傷之后的自我治愈。小說末尾處的“頓悟”更是成功地讓主人公史蒂文斯坦然面對過去、積極向往未來。石黑一雄也正是通過不可靠敘述的回憶敘事手法,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成功,也讓讀者在更深層面上,享受著更加不同的閱讀愉悅和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