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佑
(云南大學 云南昆明 650500)
自2018年10月26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全體會議表決通過《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正式實施了三年有余。諸如值班律師會見、閱卷權、被追訴人程序選擇權、量刑建議協(xié)商權等很多問題已為《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所解決。但由于我國立法、司法解釋“宜粗不宜細”的傳統(tǒng),《指導意見》對認罪認罰案件的被追訴人上訴問題規(guī)定甚少,并未涉及“空白上訴”問題。
所謂空白上訴,是指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后,檢察機關依據(jù)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nèi)容提出量刑建議,一審法院采納了量刑建議,被追訴人卻又在沒有實質的證據(jù)、事實、法律適用等方面理由的情況下,僅以“量刑過重”或“留所服刑”為由,甚至無理由地提出上訴而引起二審的現(xiàn)象。被追訴人提起“空白上訴”的原因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在上訴不加刑原則的保護下,被追訴人欲通過上訴爭取到更為寬緩的量刑,學者將其稱為“策略性上訴”;另一類同樣是在上訴不加刑的保護下,被追訴人欲通過上訴,引起兩個月的二審程序,使剩余刑期少于三個月,最終達到留所服刑的目的,學者將其稱為“技術性上訴”[1]126。由于“策略性上訴”與“技術性上訴”均沒有實質性的上訴理由,且從運用的邏輯上看,其均是在上訴不加刑原則的保護下為謀求更為寬緩的刑罰或者刑罰執(zhí)行方式(通過上訴延長審理周期,以期留所服刑,逃避監(jiān)獄勞動)而提起上訴,所以,筆者將其統(tǒng)稱為“空白上訴”。相關實證研究表明,有96.1%的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二審程序由被追訴人單方上訴引起[1]125,其中被追訴人沒有理據(jù)提起“空白上訴”占到了被追訴人上訴事由的80%以上[2]107。因此,可以說大部分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二審程序是由被追訴人“空白上訴”引起的。有研究者認為,由于“空白上訴”系被追訴人在已經(jīng)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并且法院采納了量刑建議的情況下仍然提起的上訴,故該行為嚴重背離了契約精神,有違司法誠信原則[3]120。也有學者認為,認罪認罰被追訴人沒有理由的上訴“無謂地引起二審程序,徒增司法資源開支”[4]12-13?;诖?,學界、實務界提出了“禁止模式”[5]“限制模式”[2]112-114“突破上訴不加刑模式”[6]190-191等應對方案,但上述方案在當前司法實踐的語境下正當性、可行性等方面有不足之處。基于此,本文擬先探討“空白上訴”主要危害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何種價值,即為何要對其加以限制或規(guī)制的問題,而后對既有對策和理論的可行性、正當性進行評析,最后提出“空白上訴”的應對方案并加以論證。
欲討論“空白上訴”應不應該規(guī)制及怎樣進行規(guī)制的問題,首先需要解決的便是“空白上訴”主要侵害認罪認罰何種制度價值的問題。目前學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空白上訴”主要侵害的是司法效率和司法誠信,筆者將在下文中對相關觀點進行評析。
有學者認為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在收到判決書后又提出上訴的行為,“損害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有效性,造成了司法資源的浪費,降低了訴訟效率”“背離了該制度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的目標”[6]182。也有學者認為,認罪認罰的案件往往一審會適用簡易、速裁程序,辦案時長大大縮減,但如果被追訴人在沒有實質理由的情形下上訴引發(fā)二審,由于我國二審采全面審查原則,法院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這將不利于訴訟效率的提升[3]119-120。還有學者認為,在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中,一起案件的一審時間一般在7 天左右,而二審程序卻長達兩個月,啟動二審將嚴重影響認罪認罰制度的效率價值[2]106。
筆者認為,雖然二審程序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會增加司法系統(tǒng)的運行成本,但是從保障效率出發(fā)討論“空白上訴”問題有以下不足:
第一,效率價值并非認罪認罰制度的優(yōu)先價值。一般認為,為我們所借鑒的美國辯訴交易制度是在刑事案件數(shù)量增長、人案矛盾突出的現(xiàn)實背景下產(chǎn)生的,辯訴交易的主要目的在于案件分流、提高效率,故我國設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也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提升司法效率。然而,著眼于兩國現(xiàn)實基礎的差異,效率或許并不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的優(yōu)先價值。首先,從案件的數(shù)量來看,我國年均刑事一審案件數(shù)量大致在100 萬件左右,與美國每年2000 萬件左右的刑事案件數(shù)量相比明顯少得多。其次,我國單個案件的庭審平均時長較短,普通程序為113.5 分鐘,普通程序簡易審為38 分鐘,簡易程序為9.5 分鐘,速裁程序為5 分鐘,而美國普通程序的平均庭審時間則長達3.4 天[7]166-168。再次,職權主義的刑事訴訟構造較之當事人主義的刑事訴訟構造而言有著效率上的天然優(yōu)勢,控辯雙方對抗性不強,庭審主要服務于案件事實的查明,法官能夠以較快的速度完成案件的審判工作。最后,對于公訴人而言,我國檢察官是職業(yè)檢察官,他們由國家財政全額支付薪水,且薪水較高,并不需要通過提高辦案效率來獲得更多空余時間去做兼職。然而,處于辯訴交易制度形成時期的美國檢察官則不同,他們只是政府聘請的公訴律師,薪水不高,他們?nèi)匀恍枰鲆恍┘媛毜穆蓭煿ぷ髦\生,故他們有需求也有必要盡可能提高公訴案件的辦案效率,為兼職省出時間[8]。因此,從兩國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辯訴交易程序的生成環(huán)境來看,較之于美國,我國并未面對巨大的刑事案件壓力,提高案件的辦案效率對于各訴訟主體并非緊急、迫切之需要,用以解釋美國辯訴交易價值的效率論恐難以說明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優(yōu)先價值目標。
第二,“空白上訴”對效率的影響不大。著眼于認罪認罰從寬的二審程序,可看出以下兩點。第一,認罪認罰上訴案件數(shù)量較少。根據(jù)官方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我國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絕大多數(shù)都在一審后便案結事了,被追訴人一審后的上訴率僅在3.9%左右[9]。根據(jù)學者的統(tǒng)計,在部分地區(qū)認罪認罰案件上訴率甚至還不到2%[6]183,遠低于同期非認罪認罰案件20%~30%左右的上訴率[10]。以認罪認罰案件占到刑事案件總量的80%左右,非認罪認罰案件占到刑事案件總量的20%左右估算,認罪認罰的上訴案件數(shù)量也只占到刑事上訴案件總量的三分之一左右。第二,二審審理方式較為高效,且“空白上訴”引起的二審案件多爭議不大,單個案件需要投入的資源不多。雖然在一些由法院發(fā)布的政策性指導文件中,要求二審法院一般應當開庭審理,但是由于具有強制力的《刑事訴訟法》第234 條,僅以列舉的方式說明了應當開庭審理的情形,故實踐當中“理性人”法官一般不開庭審理[11],二審審理以較為高效的閱卷、聽取意見方式為主。并且,由于“空白上訴”的被追訴人不提出實質的上訴理由,二審程序中不容易出現(xiàn)新的爭點,控辯雙方爭議不大,法官的工作主要就是對一審裁判進行復核,單個案件的工作量不會太大。
綜上,效率價值在我國認罪認罰制度中并不具有優(yōu)先性的地位,不宜作為我們思考認罪認罰制度相關問題的出發(fā)點。同時,效率價值與其它價值不同,可用“量”進行評價。在認罪認罰上訴率低,上訴案件數(shù)量較少,且單個案件處理效率較高的情況下,不宜認為認罪認罰上訴案件會對刑事司法系統(tǒng)的高效運轉造成太大影響。換言之,即便限制或禁止認罪認罰案件被追訴人上訴,刑事司法的整體效率也不會因此而有太大提升。所以,本文認為也許“空白上訴”確實會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上級法院的工作量,但是由于前述原因,司法效率不應被視為“空白上訴”損害的主要法益,不宜作為限制“空白上訴”的主要理據(jù)。
對于“空白上訴”,學界還有一類觀點認為其有違司法誠信原則。例如,董坤研究員認為在個人與公權力協(xié)商的認罪認罰程序中,個人積極認罪認罰獲得了公權力機關給予的政策性優(yōu)惠。既然個人與國家之間已經(jīng)達成了合意,并以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形式對合意進行了固定。根據(jù)契約精神,控辯雙方就應當受到協(xié)議內(nèi)容的約束,并有義務配合推動協(xié)議的履行。但是被追訴人的上訴行為卻單方否定了已經(jīng)達成的協(xié)議,“這種單方‘毀約’的行為嚴重背離了契約精神,有違司法誠信原則”[3]120。又如,馬明亮教授指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種協(xié)商治理模式,商談、合作與誠信是其立身之本,據(jù)此認罪認罰具結書應當被定性為“刑事協(xié)議”[12]120-121。因此,被追訴人在法院根據(jù)量刑建議作出裁判后,又在沒有相應理據(jù)的情形下提起上訴的行為具有“毀約性質”,有違司法誠信原則[12]129。
然而,不論是將民法上的契約理論用于解釋刑事訴訟中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還是僅將認罪認罰具結書視為被追訴人的一種道德意義上的承諾,都有一個前提——認罪認罰必須是被追訴人基于自由意志作出的表示。如果被追訴人并非基于自由意志表示認罪認罰,那認罪認罰也就不能被認為是一種承諾。自然,由于被追訴人并沒有作出一個基于自由意志的承諾,其將來即使對先前作出的表示有所違反,我們也不能認為其沒有誠信。所謂的“反悔”不僅不能被認定為對司法誠信的違背,而且也不能被認定為一種類似于民法上的違約行為。著眼于我國的司法現(xiàn)實,目前來看恐怕很難認為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是基于自由意志而做出的選擇,原因可以歸納為以下兩方面。
第一,被追訴人認識能力不足。認識事物是作出選擇的前提,在民事合同法律關系中,如果當事人對締約事項有重大誤解,則存在誤解的一方當事人享有撤銷權,可以通過訴訟或仲裁的方式撤銷合同,這是民事合同法給予認識能力不足一方當事人的救濟權利。在刑事訴訟中,被追訴人同樣存在認識能力不足的問題。首先,我國刑事訴訟法并未規(guī)定被追訴人享有要求證據(jù)開示的權利,控方的證據(jù)并不當然地向被追訴人開示①,被追訴人并不清楚檢察機關據(jù)以提起公訴的證據(jù),其很難在充分了解在案證據(jù)的情況下,做出理智的判斷。其次,雖然辯護律師享有閱卷權,但是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僅有大概6.85%的被追訴人會接受辯護律師的幫助,超過90%的認罪認罰被追訴人只能依賴值班律師的幫助[13]。誠然,根據(jù)《指導意見》的規(guī)定,值班律師已經(jīng)享有閱卷和會見被追訴人的權利,但是由于報酬的問題②,不宜對值班律師盡心盡力閱卷,并在完整分析證據(jù)卷后將相關閱卷情況(尤其是控方存在的證據(jù)漏洞)詳盡地告知被追訴人抱有太大期望。最后,在美國辯訴交易案件中,即便被追訴人能夠獲得辯護律師的幫助,辯護律師也可能在效率利益的驅使下,與檢察官和法官形成緊密的合作關系,忽視對被追訴人權益的保護[14]。這一現(xiàn)象雖然在我國還幾乎未見報道,但并不排除實踐中存在的可能性,故我們同樣不宜對辯護人盡力幫助被追訴人掌握、了解案件信息有過高期待。
第二,被追訴人意志不自由。在刑事程序中,被追訴人不僅難以在獲得充分信息的基礎上進行理性的判斷,而且他們認罪認罰的選擇也很難被認為是一種自由的選擇,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認為是一種被迫的選擇。首先,從規(guī)范上看,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21 條明確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只有對與案件無關的問題才能拒絕回答。故我國刑事訴訟中被追訴人不僅不享有沉默權,而且如實供述是一種必須履行的法定義務。基于此,一方面被追訴人并不是在享有可供述也可以不供述的自由的情況下選擇供述,相反,被追訴人是在必須供述的情況下作出供述的。另一方面,在前述條款的影響下,我國被追訴人在偵查階段作出有罪答辯的比率很高。在偵查階段已經(jīng)做出有罪供述,并且這種有罪供述(一份極其不利的證據(jù))并不會因不認罪認罰而被排除的情形下,由于被追訴人即便不簽認罪認罰具結書也很難再作出有力的辯護,而簽署具結書卻還可能被從寬處理,故被追訴人受制于先前程序中有罪供述的壓力,很容易就選擇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這種認罪表示更多是一種形勢所迫,而非自由選擇。其次,盡管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多種非羈押性刑事強制措施,最高人民檢察院也于2016 年1 月發(fā)布了《人民檢察院辦理羈押必要性審查案件規(guī)定(試行)》,但在我國刑事訴訟程序中,羈押是一般原則的現(xiàn)象并沒有得到根本的轉變,往往羈押期間與訴訟期間合二為一。羈押會給被追訴人帶來強大的心理、生理壓力,當被追訴人處于一種高度不自由的環(huán)境當中,很難認為其仍然具有與普通人一樣的可以在無壓迫的情況下作出自由選擇的能力[15]。最后,“聽取意見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程序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和核心機制”[16],我們不宜將認罪認罰具結書理解為契約。契約的前提是雙方平等協(xié)商,而我國的刑事司法制度并沒有為控辯平等協(xié)商創(chuàng)造條件,對被追訴人意見“聽而不取”的現(xiàn)象并不鮮見[17]。甚至有的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后,根本不允許被追訴人進行“協(xié)商”,只要被追訴人提出意見、沒有同意量刑建議,即認為其不認罰,這在一定程度上迫使被追訴人同意量刑建議[18]。
綜上,由于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認識能力、選擇能力不足,我們不宜將認罪認罰的表示視為一種承諾。那么,被追訴人否認先前所認之罰的“空白上訴”就不應被認為是一種違反承諾的不誠信行為??梢?,“違背司法誠信說”存在不足。
公正一直是我國刑事司法的核心價值。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雖然學界對于效率的價值位階存在爭議,如有學者將其認為是從屬性價值目標[7]164-165,有學者將其認為是優(yōu)先價值[19]51,但是,即便是強調效率優(yōu)先的學者,亦將其認為是本位價值[19]51-52。公正包括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程序層面,應當完善法律援助制度,切實保障被追訴人的辯護權,為控辯雙方平等協(xié)商創(chuàng)造基礎條件[20],同時,刑事訴訟專門機關要履行好權利告知、風險告知義務,確保被追訴人自愿且明智地認罪認罰[21]。實體層面,應當堅持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嚴防冤假錯案發(fā)生[22]41,同時,根據(jù)《指導意見》第2、3條的規(guī)定,認罪認罰從寬案件必須堅持罪刑法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既要體現(xiàn)認罪認罰從寬,又要考慮所犯罪行輕重、應負刑事責任和人身危險性的大小,確保罰當其罪。程序公正側重對認罪認罰被追訴人程序權利的保護,實體公正側重罪責刑相適應的裁判結果?!翱瞻咨显V”一般不會侵害到程序公正,即使會認為會有所損害,也主要體現(xiàn)在被追訴人反悔,損害司法誠信的問題上。對司法誠信前文已做討論,這里不再贅述。“空白上訴”會對司法實體公正造成侵害。
第一,認罪認罰從寬中的從寬是實體上的從寬,而不包括程序從寬。首先,對認罪認罰從寬案件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等簡化的程序,并不是對被追訴人有利的做法,相反是對其無罪辯護權、與證人當面對質權等程序性權利的極大克減。其次,如果我們把適用寬緩的刑事強制措施視為對被追訴人的一種從寬處理,那就等于把刑事強制措施當做了一種懲罰,這與法理不合,且從實踐來看,對被追訴人適用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比例并沒有因為認罪認罰而提高。最后,司法實踐中所認可的“從寬處理”,通常也僅僅指實體上的從寬處理[23]。從有利于被追訴人的角度出發(fā),筆者同樣認為認罪認罰從寬中的從寬是判處刑罰上的從寬。
第二,實體從寬的主要理據(jù)在于被追訴人特殊預防刑降低。理論界一般認為,科處刑罰的根據(jù)可分為報應和預防,預防又可以分為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針對被追訴人所犯之罪本身對法益造成的侵害,而對其加以報復的刑罰就是報應刑。刑罰的警示教育功能起到預防一般公眾犯罪作用,這稱為一般預防刑。刑罰的改造功能,達到預防被追訴人再次犯罪目的,這稱為特殊預防刑[24]。報應刑針對的是犯罪行為和結果本身,例如犯罪手段、犯罪后果等都可以被認為是對報應刑進行調整的事由;預防刑,尤其是特殊預防刑是一種針對“人”的刑罰,主要考慮被追訴人人身危險性的大小、改造的難易程度等因素,諸如坦白、自首、立功、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都可以被認為是對特殊預防刑進行調整的事由。著眼于認罪認罰,從寬的依據(jù)就在于被追訴人特殊預防刑降低。具體而言,“認罪認罰表明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自身罪行的承認與悔改,接受刑罰制裁表明了其再犯可能性的減小。同時,認罪認罰也降低了國家追訴犯罪的難度與工作負荷,表明了被追訴人對國家法律體系的重新承認與尊重。”[25]120因此,認罪認罰是一種被追訴人向法秩序回歸的表現(xiàn),能夠說明其改造難度下降,特殊預防必要性降低,刑罰理應適當寬緩。
第三,“空白上訴”損害基于特殊預防刑降低而作出的從寬判決的公正性。這里有以下幾點需要明確。首先,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即為被追訴人所認之罰。由《指導意見》第31條要求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其應當就如實供述罪行、同意量刑建議、程序適用等事項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可知在沒有特殊情況下,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須經(jīng)被追訴人簽字認可?!吨笇б庖姟返?2、33條規(guī)定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檢察機關應當在提起公訴時提出量刑建議。因《指導意見》31~33條均采“量刑建議”的表述,故理應認為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就是被追訴人在具結書中所認可的刑罰。其次,在法院接受量刑建議的情況下,法院的裁量結果即為被追訴人所認之罰。有學者指出,受“選擇性認知”的影響,在被追訴人所認之罰為幅度刑的情況下,可能被追訴人事實上欲認之罰是幅度刑中的最低刑,如果法院在較高幅度判處刑罰,則不應當認為法院的裁判結果是被追訴人所認之罰[1]134-135。但是,一方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相關報告顯示,當前實踐中,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以確定刑為主,占76%左右,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的案件較少[9],且《指導意見》第33條明確要求“一般應當提出確定刑量刑意見”,可以預見確定刑量刑建議將是未來的方向。因此,“選擇性認知”的影響不僅目前較小,而且將來還有進一步減小的趨勢。另一方面,即使法官在量刑建議的范圍內(nèi)做出最高幅度的裁判,亦應理解為在被追訴人應承受的風險范圍之內(nèi),并未突破被追訴人所認之罰。否則,只要法官作出較高幅度的裁判,被追訴人就可以合法地否認判決,作出判決結果并非其所認之罰的表示。法院在量刑情節(jié)復雜案件中的量刑裁量權將因此受到侵蝕,為保障認罪認罰案件中法院審判權而設計的幅度刑量刑建議制度將沒有存續(xù)的必要。最后,被追訴人所認之罰、量刑建議與法院的裁量結果都體現(xiàn)了從寬,并無進一步從寬之空間。雖然,有學者認為被追訴人所認之罰并非經(jīng)過從寬的罰,而只是所認之罪在不認罪認罰情況下可能被科處的刑罰[25]121-122。但是,這種觀點面臨著現(xiàn)行規(guī)范中對于人民法院“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的規(guī)定的挑戰(zhàn)。具言之,如果量刑建議并不包含“從寬”,那么其就不應當對法院產(chǎn)生“一般應當采納”的拘束力,因為法院還應當在此基礎上做出一個更為輕緩的裁判。并且,如果被追訴人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所認之罰并非最終判處的刑罰,那么被追訴人將不能在對認罪認罰后果有合理預期的基礎上作出判斷,信息不對稱將更加嚴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明智性將更加難以保障。故本文認為被追訴人所認之罰是最終可能被判處的、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從寬的刑罰。
基于上述三點可得出以下認識:一方面被追訴人所認之罰、量刑建議與法院的裁判結果在法院采納量刑建議的情形下應當視為同一,被追訴人提起上訴否認一審的量刑判決,就等同于否認了先前的認罰行為;另一方面,三者均已體現(xiàn)從寬,并無進一步從寬之空間,被追訴人欲進一步謀求寬緩刑罰的上訴行為不具有正當性。如果被追訴人在一審法院認為他已經(jīng)認罪認罰,特殊預防必要性降低,而采納量刑建議,作出從寬判決后,又提起上訴,欲圖謀求刑罰種類、刑期或刑罰執(zhí)行方式上的進一步寬緩,那么從寬判決的基礎——被追訴人認罰,特殊預防必要性降低——將受到侵蝕,被追訴人的刑罰理應回到未認罰之前,一審法院作出的輕緩量刑判決將不再適當,一審裁判的公正性因“空白上訴”受到損害。并且,由于公證價值的基礎地位,我們不能因為被追訴人先前認罪認罰產(chǎn)生的效率價值,就放棄對量刑公正的追求,否則認罪認罰從寬極易演變成一場以正義為標的的“交易”。
針對“空白上訴”的問題,學界已有許多探討,提出了“禁止模式”“限制模式”“突破上訴不加刑模式”等應對策略,下文將對幾種既有的應對策略進行評析。
有學者主張,如果直到法院庭審結束,被追訴人始終沒有撤回認罪認罰,并且法院是在具結書、量刑建議的范圍內(nèi)作出的判決,那么被追訴人就不應當再享有上訴權利,否則可能造成權利義務失衡的問題[26]。也有論者主張對認罪認罰案件考慮適用一審終審,即通過立法的方式明確規(guī)定,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的案件,被追訴人不得上訴[27]1。
提出上述觀點的理據(jù)在于:第一,認罪認罰的上訴率很低,即便取消上訴權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27]1-2;第二,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而簽署的具結書本身就是控辯雙方協(xié)商一致的結果,若法院的量刑是在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幅度內(nèi),就屬于在被追訴人可接受的范圍內(nèi)作出判決,被追訴人既然已經(jīng)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就表明已經(jīng)“認罪認罰”,自然就不應該在沒有任何其他理由的情況下僅以存在量刑過重等實體問題而提出上訴[6]189;第三,被追訴人提出上訴違背了之前關于認罰的承諾,因此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后,被追訴人不能再提出上訴[28]。
對此,筆者作以下幾點評析。首先,被追訴人雖然認罪認罰,但其提出上訴的理由是多種多樣的,既可能在確實有依據(jù)的情形下提出“權利救濟型上訴”,也可能僅僅是在上訴不加刑原則保護下提出“空白上訴”,一律剝奪上訴權恐有較大的風險[1]137。其次,盡管認罪認罰上訴率很低,上訴案件不多,但是這并不能成為剝奪少數(shù)人上訴權利的理由。因為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少數(shù)人”,我們不能僅因為權益在數(shù)量上的多少,就以占多數(shù)的“效率”利益剝奪“少數(shù)人”受到救濟的權利,只有充分保障了少數(shù)人權益的制度才會被認為是正義的制度。再次,在一個“科層式”司法系統(tǒng)中,人們總是容易認為上級法院具有更高的權威,上訴審被認為是公正的象征,上級司法機關通常被視為“質量把關者”[29]。因此,不論二審裁判結果如何,二審程序本身都將是有利于化解被追訴人對于一審裁判的不滿,進而讓他接受判決結果,自覺接受勞動改造。貿(mào)然禁止認罪認罰案件被追訴人上訴,恐于矛盾的最終解決不利。最后,如前述,被追訴人受限于信息不對稱和意志不自由,往往并非基于自由意志而選擇認罪認罰,因此如果以先前作出過認罪認罰表示為由進行限制,恐正當性不足。
主張限制模式的作者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學者主張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建立有條件的上訴制度。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除非具有法定的正當理由,如被追訴人既沒有辯護人又沒有得到值班律師幫助,否則被追訴人在已經(jīng)自愿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并獲得相應量刑優(yōu)惠的情況下,不得提起上訴[4]13。第二類學者主張應當依照一審適用的不同程序類別決定能否上訴。對于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案件,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后再允許其上訴將嚴重影響該制度帶來的效率價值,對于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案件,仍應當賦予被追訴人上訴的權利[19]62。第三類學者主張應當依照一審適用的不同程序類別區(qū)分是否設置上訴審查程序,對于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一審案件,適用只要被追訴人上訴就能夠啟動二審程序的“權利型上訴”制度,對于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一審案件,則可以設置二審上訴審查機制,適用“裁量型上訴”制度[2]112。
提出上述觀點的理據(jù)在于:第一,英國、美國、德國、意大利等國均在立法或司法實踐中對認罪協(xié)商案件中的被追訴人的上訴權進行了限制,我國可以參考相關國家做法,在法律中規(guī)定,具有正當理由的被追訴人才可以上訴[4]13。第二,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的案件,案情一般較為簡單,在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情形下,限制其上訴權并不會有實質性影響,而普通程序審理的案件案情較為復雜,為了更好地保障被追訴人權益、防止出現(xiàn)錯判有必要保留被追訴人的上訴權[6]189。第三,由于速裁程序的適用范圍限于輕刑案件,案涉權益較輕,為平衡被追訴人權益保障與訴訟效率,應當限制刑事速裁案件中被追訴人的上訴權。而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案件,一般都是重刑案件,涉及對被追訴人較長時間的人身自由甚至生命的剝奪,不應當限制被追訴人上訴權[30]。第四,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一般已經(jīng)考慮了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情況,通常具有合法性與合理性,在沒有新事實、新證據(jù)的情形下提起二審,一般也不會獲得更加寬緩的處理,被追訴人沒有必要提起上訴[6]189。
針對前述觀點,本文試作如下評析。第一,立足于我國國情的特殊性,尤其是在刑事訴訟效率和被追訴人認識、選擇能力方面的特殊性,在未對我國與他國司法實踐基礎進行充分比較的情形下,貿(mào)然借鑒他國制度容易產(chǎn)生水土不服的問題。故他國對認罪協(xié)商案件中被追訴人上訴權進行限制的做法并不當然地能夠成為我國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設立有條件的上訴制度的理由。第二,雖然《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簡易、速裁程序只能適用于事實清楚,爭議不大的案件,但是并不排除一些復雜案件被錯誤適用了簡易、速裁程序。而在簡易、速裁程序中,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會被簡化甚至省略,庭審查明事實的功能被削弱。在此情形下,一審的結果在實體方面存在較大風險,如果一律不允許簡易、速裁程序上訴,那么我國刑事司法的公正性將有可能被破壞。第三,如前所述,效率并非認罪認罰制度的優(yōu)先價值,且“空白上訴”從整體上看并不會對司法效率造成太大的影響,不宜從效率的角度對被追訴人上訴權進行限制。同時,如果以效率價值作為限制上訴的理據(jù)的話,會面臨自相矛盾的尷尬——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案件,一審未提升效率,我們不限制被追訴人上訴。而適用簡易、速裁程序審理的案件,一審已經(jīng)提升了程序效率,節(jié)省了庭審資源,我們卻還要限制其上訴,這于理不合。第四,雖然刑罰有輕刑、重刑之分,但是只要訴訟的最終結果是裁判有罪,被追訴人就都將受到極其不利的政治、社會評價,并被終身貼上“罪犯”的標簽,[22]43-44并且有罪的裁判結果還可能對被追訴人的征信、入職等切身利益造成嚴重不良影響。故輕刑案件亦涉及對被追訴人重大權益的處分,不應以案涉權益較小為由,限制輕罪被追訴人的上訴權。第五,限制模式意味著只有先對當事人上訴的理由進行審查,后續(xù)才能進行相應的程序分流。對上訴理由進行審查將面臨幾個挑戰(zhàn)。首先,當前我國并未對認罪認罰案件實行律師辯護全覆蓋,而值班律師的權限及提供幫助的動力有限,往往不能提供足量且優(yōu)質的法律服務,又因被追訴人往往存在法律知識上的不足,很難發(fā)現(xiàn)案件的實體、程序問題,即使發(fā)現(xiàn)問題也很難將其表述為在法律上成立的理由,故如果要設立較為嚴苛的條件,被追訴人恐再難啟動二審。其次,如果不設立較為嚴格的二審啟動條件,那么由于被追訴人往往在看守所中會通過正常的學習或者與周圍人的交流而習得一些法律知識,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都能夠在上訴時闡述一些理由,在“門檻”非常容易達到的情形下,所謂的“上訴許可審查”將沒有存在的意義。最后,二審法院如果只進行是否存在上訴理由的形式審查,那么由于前述原因,容易被“鉆空子”,審查程序無法發(fā)揮過濾的功能。如果進行理由是否成立的實質審查,那么審查本身就會成為一個審判程序,原本的二審審判程序將有落空的風險。
許多被追訴人在刑事訴訟程序中或多或少地會了解到我國刑事領域的某些制度(比如上訴不加刑制度),知道了自己可以在沒有風險的情況下再一次去爭取量刑上的優(yōu)惠[1]126,或者通過拖延訴訟時間,避免去到監(jiān)獄勞動[3]118。于是,他們往往出于僥幸心理而提出上訴。有觀點認為,如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剝奪被追訴人上訴不加刑的特權,那么二審法院即可改判較重的刑罰,從而達到抑制被追訴人無理由上訴的目的[3]121。還有一部分司法實務界人士認為,對于自愿認罪認罰并獲得量刑從寬的被追訴人,若其提出上訴,則表明其不再認罪認罰,那么法官便可以取消之前被追訴人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獲得的量刑優(yōu)惠,對其在原法定刑幅度內(nèi)進行量刑[6]190。
上述觀點具有一定合理性,但仍有不足。第一,我國法律雖然賦予了被追訴人針對認罪認罰的反悔權,但是被追訴人的反悔并不會導致有罪供述的失效。因此,即使上訴是反悔,其先前的認罪認罰依然是有利于查明案件事實、提高程序效率的。在此情形下,由于上訴不加刑原則是普遍適用于二審程序的原則,故如果對于認罪認罰后提起上訴的被追訴人不適用上訴不加刑,而對自始至終沒有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依然適用上訴不加刑恐有違公平。第二,對于第二種從量刑角度解讀的觀點,雖然與本文立場一致,但受制于法院的消極中立地位與控審分離原則,在人民檢察院并未提出抗訴,請求加重被追訴人刑罰的情形下,即使原判量刑不當,在二審程序中法院亦不應當主動加重被追訴人的刑罰[31]116。第三,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上訴不加刑其實是法律為了實現(xiàn)控辯實質平等而賦予被追訴人的一種“特權”[32],如果將認罪認罰案件設置為上訴不加刑的例外,被追訴人由于自身力量薄弱,很可能因為擔心敗訴而不敢通過上訴啟動二審程序。一方面被追訴人對先前程序的不滿恐再難以通過司法程序本身消解,另一方面也不利于上級法院通過二審程序審查一審法院的事實認定、法律適用,防范認罪認罰案件中存在的錯案風險。
根據(jù)上述分析,當前比較有代表性的幾種應對模式均存在值得商榷之處?;诖?,本文擬提出并論證以檢察機關抗訴應對“空白上訴”的策略。這一策略的基本邏輯是: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如果一審法院采納了被追訴人先前所認之罰,那么在沒有實質的事實、證據(jù)、法律適用等方面理由的情況下,被追訴人就不應當上訴。被追訴人一旦上訴,就不僅否定了一審的裁判結果,而且否定了之前的認罪認罰。被追訴人將不再滿足從寬處罰的條件,法院給予量刑優(yōu)惠的基礎不復存在。在控審分離原則的要求下,應當由檢察機關行使法律監(jiān)督職能提出抗訴,依法糾正因“空白上訴”導致的量刑不公問題,維護認罪認罰制度的良性運行。需要說明的是,檢察院抗訴應對“空白上訴”早有先例,有的占到了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程序中提起抗訴事由的46%左右[1]126。但是,檢察機關提起抗訴的正當性、具體程序的完善等問題目前仍有待進一步明確。
1.基于法律監(jiān)督職能的考量。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活動中扮演著兩重角色:公訴人與法律監(jiān)督者。因此,當由于被追訴人“空白上訴”,不再認罰,一審從寬處罰的判決基礎受到侵蝕,原審從寬處罰存在不當時,人民檢察院就理應提起抗訴,使司法系統(tǒng)內(nèi)部啟動對刑事審判的糾錯工作。雖然,有學者認為二審中的抗訴是一審公訴的延伸,是法律準許的救濟訴訟活動,性質上屬于上訴[33],但由于以下原因,檢察機關的抗訴仍應當被理解為一種基于法律監(jiān)督職能而啟動的訴訟活動。從規(guī)范來看,《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組織法》第2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jiān)督機關。這是一條原則性的規(guī)定,因此檢察機關不論在刑事訴訟的任何階段都應當嚴格履行法律監(jiān)督職能。同時,《刑事訴訟法》第228條規(guī)定,“地方各級人民檢察院認為本級人民法院第一審的判決、裁定確有錯誤的時候,應當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此處規(guī)定的是檢察機關認為“確有錯誤”就“應當提出”抗訴。具言之,如果不認為確有錯誤,即使不服也不能抗訴,而即使服判,只要有錯就必須提出抗訴。所以,是否抗訴關鍵在于裁判是否“確有錯誤”,而非是否服判。該條文進一步明確了在抗訴工作中檢察機關保證法律正確實施的法律監(jiān)督職能。近來的一些典型案例也反映了檢察機關法律監(jiān)督者的角色定位。在陳滿案中,最高檢察機關履行法律監(jiān)督職能,在對陳滿辯護人的申訴進行審查后,發(fā)現(xiàn)原一審二審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于是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訴,最高人民法院指令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最終陳滿被無罪釋放[34]。在孔某、龔某、陳某假冒注冊商標案中,檢察機關為確保侵犯知識產(chǎn)權犯罪案件證據(jù)標準的規(guī)范適用而提起抗訴,糾正了一審裁判存在的證據(jù)認定問題,維護了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35]。綜上,從規(guī)范來看,檢察機關在訴訟全程均應當保障法律正確實施,從實踐中的典型案例來看,檢察機關的抗訴工作亦體現(xiàn)了法律監(jiān)督者的角色。因此,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中的抗訴不但不會成為一種“報復抗訴”,反而會是一種建立在客觀判斷之上,為了保證法律正確實施,給予被追訴人公正對待的訴訟行為。我們理應對檢察機關的抗訴工作保持信任的態(tài)度。
2.基于控審分離的考量。如果僅用檢察機關基于法律監(jiān)督職能而具有的中立性來論證檢察機關通過抗訴來讓二審法院給予被追訴人一個公正判決的正當性,那么論證尚不充分。因為既然檢察機關具有中立、客觀性,那法院作為審判機關更應該具有中立、客觀性,似乎由法院來直接自由裁量,突破上訴不加刑原則更為可取,且由法院直接突破上訴不加刑還能省去檢察機關繁復的抗訴工作,節(jié)約司法資源。但是,由于控審分離原則,這樣做并不可取。具言之,依控審分離原則,如果案件未經(jīng)起訴到法院,那么法院不得進行審理,并且法院的審判必須受到訴訟主張的限制。在只有被追訴一方提出上訴的情況下,法院是依據(jù)被追訴人減輕刑罰之訴求進行審理的,理所當然不能加重被追訴人的刑罰。[31]116如果法院主動突破上訴不加刑原則,加重了被追訴人的刑罰,就相當于法院主動變成了控方,違背了控審分離原則,其中立性和公正性將因此受到質疑。故須由訴訟兩造之一的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主張,糾正量刑畸輕的判決。
3.基于抗訴行為嚴謹性的考量。根據(jù)《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以下簡稱《高檢規(guī)則》)的有關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提起抗訴并非一種恣意的行為,而是一種在嚴格的審查程序約束之下的職權行為。嚴格的審查程序雖然不能保證檢察機關提起的所有抗訴都是正確的抗訴,但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障抗訴的嚴謹性。具體言之如下:《高檢規(guī)則》第584 條明確列舉了檢察機關應當抗訴的六種情形,以便本院領導和上級檢察機關審查判斷之用;第585條規(guī)定,檢察機關提出抗訴,須經(jīng)過本院檢察長的審批;第587條要求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的,應當將抗訴書副本連同案卷材料報送上一級人民檢察院,以備審查之用;第589 條規(guī)定,上級人民檢察院對下級人民檢察院的二審抗訴有審查權,并且可依照不同情形作出支持抗訴、撤回抗訴、指令抗訴、變更抗訴、補充抗訴等決定;第484條規(guī)定,出庭抗訴的檢察人員應當對案卷材料進行全面審查。以上人民檢察院抗訴的報批、審查規(guī)則能夠限制檢察官抗訴的裁量空間,防止恣意抗訴,保障抗訴的正確性、客觀性。反觀之,無論是“突破上訴不加刑模式”或是“限制模式”都系二審法院甚至是法官個人的獨立行為,缺乏相應的監(jiān)督制約機制。因此,從這一角度來看,以人民檢察院抗訴的方式應對“空白上訴”較之于法院自由裁量更能體現(xiàn)專門機關行使權力的嚴謹與慎重。
在上述對以抗訴應對“空白上訴”方案進行正當性分析的基礎上,本文擬對抗訴模式提出幾點具體的程序設計建議,以供參考。
1.適當修改抗訴期。在應對“空白上訴”的語境下,檢察院是在發(fā)現(xiàn)被追訴人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并對被追訴人的上訴進行審查之后才提出抗訴的。因《刑事訴訟法》第230條規(guī)定,針對一審判決的上訴、抗訴期均從接到判決書第二日起算十日,且人民檢察院提起抗訴還要經(jīng)過嚴格的審批程序。如果被追訴人是在上訴期限屆滿前才提出上訴,那么人民檢察院可能并沒有時間提出抗訴。因此,應當要求人民法院在收到被追訴人的上訴狀后盡快通知人民檢察院,同時,可以探索對上訴抗訴期進行修改,例如抗訴期可以改為自被追訴人上訴期滿后的十日,這樣既能夠給予人民檢察院充足的抗訴時間,又能夠避免由被追訴人在上訴期內(nèi)反復變更上訴意思表示而造成的工作困難。
2.明確人民檢察院的審查方式。一方面,在檢察機關主導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背景下,檢察機關清楚全案證據(jù)與認罪認罰全流程的各個細節(jié),可以較為準確地對被追訴人的上訴行為是否屬于“空白上訴”,法院的判罰是否體現(xiàn)從寬作出判斷。因此,對于是否提出抗訴的問題,檢察機關宜結合全案情況進行實質化的審查、判斷。另一方面,由于原主辦檢察官可能會存在前見、預斷和偏私心理,為避免抗訴權被非理性地行使,對被追訴人上訴的審查宜更換檢察官進行。
3.明確人民檢察院審查的內(nèi)容與處理的方式。人民檢察院應當審查被追訴人上訴的理由,并依不同情況作出不同的處理。情形一,被追訴人無理上訴、或雖有理由但理由針對的是量刑問題。對此情形,檢察機關應當審查量刑建議是否體現(xiàn)了從寬、法院是否采納了量刑建議,視情況決定是否提出抗訴。情形二,被追訴人以程序違法為由提起上訴,且該理由從形式上看具有合理性,如能大概指出程序違法的時間、行為。此時,檢察機關不應當以被追訴人不認罰為由而提出抗訴,是否提起抗訴應在對是否確實存在程序違法進行實質審查后再做出決定。情形三,被追訴人針對事實證據(jù)問題提出上訴。此時,人民檢察院不須抗訴,上級人民法院可以參照《指導意見》第45 條第(一)項的規(guī)定,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原審人民法院適用普通程序審理,不再按認罪認罰案件從寬處罰。需要說明的是,雖然檢察機關抗訴與“限制模式”里的上訴審查機制相似,專門機關都可能面臨著難以確定科學的審查標準的窘境,但其實二者有所不同:法院的上訴審查結果將對被追訴人的二審救濟權有重大影響,如果在標準無法科學化、明晰化的情形下就作出處理,未免有草率之嫌;相反,在檢察機關抗訴模式中,檢察機關的審查結果只是影響其是否提出抗訴,而不論其是否抗訴,被追訴人都可以啟動二審,在二審中提出主張,爭取權利。
[注釋]:
①雖然,《指導意見》第29 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可以針對案件具體情況,探索證據(jù)開示制度,保障犯罪嫌疑人的知情權和認罪認罰的真實性及自愿性”。但是,目前證據(jù)開示制度仍處在試點探索階段,而相關配套制度也不健全,且并無規(guī)范規(guī)定檢察機關不進行證據(jù)開示的程序性制裁后果,故不宜認為要求控方開示證據(jù)已經(jīng)成為被追訴人的一項權利。
②筆者訪談理解到,當前值班律師的費用由財政支付,標準為每完成一份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獲得200~400 元不等的費用。報酬過低導致值班律師并不會投入過多精力,而以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數(shù)量作為支付費用的標準,可能導致值班律師成為司法機關的“說客”,盡力促成“合意”的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