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帆
一
張江教授的《強制闡釋論》于2014年發(fā)表。時隔6年,他的《再論強制闡釋》又一次接續(xù)這個主題。兩篇論文一脈相承,《再論強制闡釋》顯然進一步拓展了理論的縱深,力圖“在解決諸多具有基礎性意義的元問題上有新的見解和進步”〔1〕。
從《強制闡釋論》到《再論強制闡釋》,張江的理論立場始終如一。從張江的一批闡釋學論文之中可以察覺,他愿意擔任闡釋領域的堅定守護者。無論是“六經(jīng)注我”還是“我注六經(jīng)”,闡釋學并非一個單純的學術領域。種種意識形態(tài)爭奪時常以闡釋的面目出現(xiàn),無論是文本的闡釋、傳統(tǒng)的闡釋還是歷史的闡釋。維持穩(wěn)定的意義系統(tǒng)與沖擊意義系統(tǒng)的穩(wěn)定構成了爭奪的兩種常見形式,前者通常與歷史、傳統(tǒng)、秩序、保守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后者通常與革命、叛逆、混亂、激進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在張江看來,后現(xiàn)代主義極大地加劇了闡釋領域的混亂,相對主義與虛無主義的膨脹構成了混亂的主要原因。20世紀時常被稱為“理論的時代”,眾多理論學派紛至沓來,新概念、新論點猶如過江之鯽。形形色色的闡釋包含顯示理論工具的成效,文本往往成為新概念、新論點的實驗靶場。不論文本與新概念、新論點是否融洽,理論均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強勢。如果文本擺出一副格格不入的抵制姿態(tài),闡釋不憚于行使理論暴力——這即是張江教授深為反感的“強制闡釋”。描述強制闡釋的內(nèi)在機制不啻某種“祛魅”,從而揭示堂皇的哲學桂冠或者理論名號背后隱藏的任性與偏執(zhí)。
“中國闡釋學的建構”是張江教授不懈關注的理論目標。從注疏訓詁、闡發(fā)微言大義到明道言志,中國古代闡釋學的理論遺產(chǎn)無疑是“中國闡釋學”的重要資源。然而,或許有必要指出,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某些闡釋實踐可能與張江教授的預期存在差距。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經(jīng)典之作?!抖脑娖贰方柚N種自然意象比擬二十四種詩學境界。例如,沖淡為“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2〕;纖秾為“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3〕;自然為“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4〕;豪放為“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5〕,如此等等。在闡釋的意義上,自然意象與“沖淡”“豪放”這些美學概念之間缺乏足夠的邏輯保障?!抖脑娖贰繁帧拔颉碧娲治雠c思辨。由于談禪說佛之風,“悟”構成了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策略。嚴羽的《滄浪詩話》提出:“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薄?〕對于那一批著名的禪宗公案,“悟”成為種種真知灼見的特殊開啟。無論是“拈花微笑”還是“當頭棒喝”,“悟”省略了眾多復雜的邏輯程序而豁然開朗。然而,省略邏輯程序猶如撤除各種既定的共識,“悟”獲得的結(jié)論會不會嚴重偏離作者預設的主題——誰又能承諾,繡樓上拋出的繡球必定落入如意郎君的手中?古代批評家有時沮喪地表示“不可與不知者道也”,這恰恰表明“悟”所依賴的默契遠非想象的那么牢固。
也許,所謂“中國闡釋學”并不是強調(diào)中國古代的注經(jīng)、訓詁乃至“悟”的傳統(tǒng),而是泛指未來的某種理想的闡釋形式。張江教授期許的“中國闡釋學”帶有明顯的理性主義性質(zhì)。這種闡釋學承認作者意圖的存在及其意義,認定獨立、完整、確定的闡釋對象。闡釋主體負責提供清晰的對象考察,盡管允許闡釋主體保持自己的引申義,但這些引申義沒有理由強加于闡釋對象,取代闡釋對象的描述:“于對象而言,闡釋主體是有責任的,其責任就是以此對象為標的?!薄?〕按照牛頓的經(jīng)典物理觀念,這個宇宙秩序井然,結(jié)構嚴密,萬事萬物是其所是,運行于穩(wěn)定的軌道各司其職。另一方面,人們的認識循序漸進,邏輯嚴明;種種理論命題持續(xù)累加,去偽存真,推陳出新,嚴謹?shù)睦硇灾髁x成為這種認知模式卓有成效的保證。近代以來,自然科學的快速發(fā)展雄辯地證明了這種認知模式的巨大意義,闡釋學沒有理由視而不見。作為認識的展開與延續(xù),闡釋學必須充分吸收理性主義,追隨這種認知模式,盡管闡釋的對象可能是一個文本、一段歷史或者一個城市景觀。
二
即使不涉及科學哲學的廣泛內(nèi)容,人們至少可以察覺,自然科學的認知模式必須追溯至考察對象的一個重要特征:無論構造如何復雜,考察對象的運動規(guī)律恒定不變,人類的種種意志無法干擾和修改。這決定了自然科學的客觀性質(zhì),鑒定研究結(jié)論正確與否的依據(jù)只有一個:科學家的描述是否與考察對象吻合。多數(shù)時候,科學家的描述依據(jù)實驗提供的數(shù)據(jù)和縝密的演算、推理,任何額外的引申、聯(lián)想乃至獨樹一幟的觀念或者想象毫無價值,“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相對主義不可接受。人們時常以“真”作為標準衡量科學家的描述,“真”無視善良的意愿、卑鄙的陰謀或者威脅與恫嚇,僅僅關注主體認識與考察對象之間的距離——二者之間零距離往往被視為自然科學的理想狀態(tài)。
“真”的標準確立是科學獨立的重要條件。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科學認識時常與哲學、神學、巫術、藝術混為一談?!罢妗币约耙惶讎烂艿臋z驗程序逐漸將科學從各種認知模式之間分離出來。無論是拒絕科學、蔑視科學還是誤判或者無知,對于“真”的違背乃至挑戰(zhàn)都毫無例外地遭到應有的懲罰。因此,科學擁有愈來愈高的威信,甚至成為通常用語之中一個肯定性的標簽。如果不允許懷疑某一個結(jié)論,常見的話語策略是:聲稱這個結(jié)論乃是“科學”。
顯然,張江教授充分信任科學?!对僬搹娭脐U釋》提到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科學方法大辯論”,一些哲學派別的代表人物對于忽視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的差異給予強烈批判。弗萊堡學派的李凱爾特和現(xiàn)代闡釋之父狄爾泰均強調(diào)二者的區(qū)別。這種批判帶來的一個后果是,闡釋學擺脫自然科學譜系,放棄闡釋結(jié)論的“確定性”。然而,張江教授更愿意站在自然科學與“確定性”這一邊。這不僅表現(xiàn)為堅定的科學觀念與明顯的理性主義傾向,并且力圖以科學的原則統(tǒng)攝闡釋學命題的理解。在《論闡釋的有限與無限》中,張江教授曾援引圓周率π形容闡釋之中的“詮”,采用正態(tài)分布論證各種闡釋觀點獲得接受的概率。相對于見仁見智的印象主義,抽象而精確的數(shù)學語言天然地隱含令人信服的聲望?!对僬搹娭脐U釋》則引用了心理學,啟用心理學辨析海德格爾“前有”“前見”“前把握”的種種語焉不詳:“以當代心理學研究成果為據(jù),重新認識前見與立場,給出有關前結(jié)構的可靠的心理學證據(jù)。當代心理學大規(guī)模的可重復試驗及結(jié)果分析,清晰而有力地證明了所謂前結(jié)構中有關概念的不同意義,在闡釋過程中的實際作用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客觀結(jié)果?!薄?〕
心理學術語相對精確地區(qū)分了“闡釋的前置立場”包含的兩個層級:“期望”與“動機”?!捌谕睂τ诩磳㈤_始的闡釋工作寄托了模糊的先入之見。“我們只愿意看到我們期望和想看到的東西?!薄?〕——這些先入之見無形地制造出某種心理傾斜,隱蔽地干預證據(jù)收集與相關性的證明。相對地說,“動機”遠比“期望”自覺和強烈。無論是“指向性目標”“動機性推理”還是積極“制造虛假相關”,“動機”更為明目張膽。如果說,“期望”往往是非自覺的無意識,那么,“動機是全部闡釋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闡釋尚未開始,闡釋者已預先做出結(jié)論。以堅定的指向性目標為終點,將對象‘作為’某物闡釋。倘若對象不是或沒有某物,闡釋者將強行意志于對象,使對象成為某物”〔10〕。
張江教授引入的另一個當代心理學觀念是整體的觀點。從格式塔心理學到某些錯覺的實驗共同證明:人們的意識通常在瞬間知覺整體,而不是諸多部分的機械相加。這種觀念有助于理解“闡釋的循環(huán)”。整體與局部的循環(huán)持續(xù)地辯證互動,“整體”不僅從未缺席,而且,闡釋的意義即是獲取對闡釋對象的整體性理解。援引當代心理學整體觀念的意圖是,抵制強制闡釋“簡單捕捉文本中的個別因素,對文本作分裂式拆解,把部分當作整體,以碎片替代全貌,將闡釋者意圖強加于文本”〔11〕。
在筆者看來,這些觀點幾乎無可辯駁。這些觀點不僅來自大量的實驗數(shù)據(jù),而且與多數(shù)人的經(jīng)驗、常識相互吻合。只是,心理學是從屬于意識形態(tài)分析,還是作為自然科學的一個門類?許多時候,意識形態(tài)分析與自然科學的描述存在重要區(qū)別:前者傾向于考察某種思想背后的社會文化原因,經(jīng)濟、政治的種種利益很大程度地決定人們主張什么,或者反對什么。自然科學的描述更多地指出存在的客觀事實,人類無從改變形成客觀事實的自然因素。醫(yī)學通常被認定為自然科學。疾病給人類帶來不盡的痛苦,盡管如此,社會文化的改善不可能徹底祛除疾病——病毒、細菌以及疾病寄居的人類軀體均為自然產(chǎn)品。如果說,心理學的考察對象是人類的精神領域,那么,精神構造被認定為社會文化的饋贈,還是自然演變的產(chǎn)物?
在意識形態(tài)分析視域中,強制闡釋是一種人為的偏見,偏見的原因可以追溯至闡釋者的階級出身、信仰體系、價值觀念、教育水平、民族文化傳統(tǒng)、學術派別等等。即使闡釋者意識到自己的觀點與“真”存在距離,甚至背道而馳,他們?nèi)匀还虉?zhí)己見,拒不悔改。很大程度上,“真”的揭示可能損害他們力圖維護的利益。如果將心理學納入自然科學,那么,強制闡釋如同一種無法避免的心理疾病,精神構造的缺陷與人類軀體的缺陷如出一轍。盡管強制闡釋存在諸多危害,然而,正如人們對于疾病患者的由衷同情,闡釋者獲得的安慰將超過譴責。
論述闡釋期望時,張江教授指出這種現(xiàn)象的普遍存在:“就是號稱具有較高智商和科學態(tài)度的科學家,同樣會被自己的前有之見所控制,只看見或只尋找與自己期望一致的東西,忽視或否定自己不想或不愿看見的東西。不同前見的科學家,會以同樣的證據(jù)證明完全不同的觀點。”〔12〕從大量數(shù)據(jù)到可重復試驗,張江教授傾向于以自然科學的名義貶抑這種現(xiàn)象,認為:“闡釋就是自證,即自我確證”;“是把自己對現(xiàn)象的認知、理解表達出來,讓別人去尋找、獲取、確證,或者說為了能夠得到我自己對現(xiàn)象的認知是正確的證明。闡釋是生命自證的本能。”〔13〕“本能”一詞認可了“強制闡釋”客觀性質(zhì)的預設,這種頑疾仿佛是“本能”失控帶來的精神性疾病。然而,如果為“強制闡釋”敞開門戶的后現(xiàn)代主義僅僅被形容為“本能”的過度放縱,文化層面批判的尖銳意義是否可能大幅度下降?
三
如前所述,獨立、完整、確定的闡釋對象是嚴謹?shù)年U釋賴以展開的一個重要條件。筆者想指出的是,闡釋對象的劃分、確認依賴闡釋主體的認識,而不是根據(jù)不可動搖的客觀原則。從行政機構、文化圈、學科專業(yè)到語種、貨幣、法律體系,各種類別的區(qū)分及其覆蓋的領域無一不來自人工規(guī)劃。極而言之,一條河流、一座山峰或者一個細胞、一個分子仍然是主體認知的產(chǎn)物。這并非否認河流、山峰、細胞、分子的客觀存在,而是強調(diào)闡釋對象的各種劃分、切割、解析與人類意識息息相關。作為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社會文化由眾多符號體系及其表述的意義構成。除了不計其數(shù)的文本,大千世界的種種物質(zhì)景觀同時顯現(xiàn)為符號的形式。宮殿象征權力,城墻象征國界,美酒象征情誼,刺刀象征對抗,屋舍與炊煙象征家庭的溫馨,汽車與輪船象征現(xiàn)代生活……這些象征意義始于物質(zhì)功能的引申,繼而由一個龐大的闡釋系統(tǒng)給予維護。如果撤消闡釋系統(tǒng),許多傳統(tǒng)的象征可能迅速消褪,一個有待闡釋的世界首先是人類描述的世界。
然而,令人苦惱的是后續(xù)而來的問題:人類對于世界的描述(包括各種劃分、切割、解析)以及闡釋變動不居,社會文化對于物質(zhì)意義的認知從未貼上封條。某些觀念可能重新劃定闡釋對象的邊界,以至于所謂的“整體”不得不重新設定。通常認為,一首詩或者一部小說的“整體”以文本的邊緣為標志,字數(shù)不變,意義完整。然而,“互文”概念的出現(xiàn)打開了文本的既定版圖。如果一個文本的意義與眾多相關的文本彼此交織,互相反射,那么,傳統(tǒng)觀念之中的“整體”遭到了破壞,闡釋主體必須涉及的范圍急劇擴大。而且,對于不同的闡釋主體,“互文”開啟的擴張線路遠非一致。淵博的專家意識到的文本“整體”遠遠超出了普通大眾的想象。相對于闡釋對象本身,闡釋意義的改變更為常見。許多時候,改變闡釋意義的原因恰恰是闡釋對象被組織到了新型的事物關系之中。樹木的意義從燃料、建筑材料到成為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要素,是因為生活結(jié)構中樹木的位置出現(xiàn)了變化——樹木從狹小的家居生活突圍,納入人類與自然環(huán)境的整體關系中。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觀念隱含了一種新型的宏觀圖景,這種圖景賦予樹木的特殊意義使之出現(xiàn)異于傳統(tǒng)認識的“整體”形象。
文本或者樹木通常以物質(zhì)的形式存在。許多時候,物質(zhì)形態(tài)成為劃分闡釋對象的首要標識,例如文字符號與生長于土壤的木本植物。相形之下,另一些觀念性的內(nèi)容模糊不定,缺乏外在形態(tài)與清晰的邊界,例如哲學之中的“道”“絕對理念”或者“存在”。這些概念沒有對應的實體,若干所謂的“定義”無濟于事。哲學家心目中,這些概念指謂的宇宙本源猶如一個無邊無際的闡釋對象。即使是同一個哲學家,這些概念的內(nèi)涵也可能轉(zhuǎn)移滑動,前后不一。運行這些概念的時候,人們更多地參照它們置身于某種哲學體系所承擔的功能。闡釋對象如此不穩(wěn)定,哲學闡釋往往帶有強烈的個人化風格——甚至可以說,這恰恰是相當一部分哲學家的追求。
這必須形容為活躍還是混亂?在筆者看來,二者兼而有之。思想史屢屢證明,某些獨辟蹊徑的觀點并非產(chǎn)生于嚴謹?shù)某R?guī)論證,而是來自思想范式的革命性顛覆——一些富于沖擊性的闡釋以釜底抽薪的方式促成了這些顛覆的到來。無論是宗教經(jīng)典、哲學經(jīng)典還是文學經(jīng)典,闡釋即是意義的再造。更為有趣的是,另一些人文學科的概念如同一個簡單的框架,內(nèi)涵尚未確認就已經(jīng)大面積流行。在積極的意義上,這可能成為“生產(chǎn)性”概念——那些初步的界說成為開啟另一個思想方向的引導,種種后續(xù)的補充不斷地擴張思想空間。這時,闡釋的分歧意味了多向的探索。對于文學研究說來,“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這些著名概念均帶有上述特征?!艾F(xiàn)實主義”之稱流行于庫爾貝的畫展,倡導者并未附上所有批評家共同接受的標準定義。事實上,這個概念始終在多種闡釋乃至激烈爭論之中持續(xù)流傳,至今仍然充滿活力。之所以將“現(xiàn)實主義”形容為“生產(chǎn)性”概念,是因為不斷的闡釋與再闡釋帶動了文學生產(chǎn)。
然而,活躍乃至“生產(chǎn)性”不能消除“強制闡釋”隱含的破壞。如何形成二者的辯證平衡?張江教授概括的四句話表明了他對于“強制闡釋”的基本觀點:“第一,文本本身的意義是有限的,如果一個文本的意義無限,便不再需要其他的文本出現(xiàn)。第二,人的闡釋是無限的,闡釋者可以對文本進行無限闡釋。第三,闡釋不一定有效。第四,闡釋的有效與否由公共理性決定,而公共理性的發(fā)展和變化也決定其未來有效與否。”〔14〕筆者深為贊同這些基本觀點,僅僅對第三點和第四點略為補充——很大程度上,文學闡釋可以視為這些基本觀點的例證。
四
無論意識形態(tài)分析還是自然科學的描述,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強制闡釋廣泛存在于眾多學術領域。從文學研究、歷史評論、社會學考察到宗教與哲學,強制闡釋比比皆是。某些時候,甚至自然科學也不能幸免??傊?,“不客觀”成為大面積的客觀狀況。通常認為,“不客觀”是一種負面的文化性格:曲解、固執(zhí)、自以為是、罔顧事實、一葉障目、以偏概全,如此等等。這種文化性格不僅制造種種日常的意外糾紛,而且可能釀成嚴重的事件,例如任意羅織罪名,或者隨心所欲地評判公共事件。然而,強制闡釋如此普遍地滲透歷史內(nèi)部的文化機制,以至于人們不得不考察這個問題的背面——某些時候,這種現(xiàn)象是否可能隱含積極的意義?
精神領域新陳代謝的一個癥候即是闡釋的疊加。這時,社會文化空間出現(xiàn)多種意義的交織、替代和沖突。進入競爭狀態(tài)之后,種種意義相互貶低的常見口實往往是“強制闡釋”。人們可能忽略的是,“強制”并非附加于錯誤結(jié)論的必然形式——許多時候,“強制”也可能構成正確結(jié)論突破傳統(tǒng)觀念鉗制的特殊手段。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貶斥,魯迅的《狂人日記》顯然過甚其辭:“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15〕按照科學的嚴謹與客觀,如此立論有失公允,卻恰好以驚世駭俗的尖刻擊穿魯四老爺、高老夫子、趙太爺們的偽裝。
另一些場合,“強制闡釋”堅持的“錯誤”結(jié)論并非只有消極的后果。人們可以想到歐·亨利的小說《最后一片葉子》:廉租房里的一個肺炎患者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她數(shù)著窗外空墻上一株長春藤上殘留的葉子,預想最后一片葉子被寒風刮走的時候就是她的死期。一位畫家半夜攀上空墻在長春藤旁邊畫了一枚葉子——這一枚不落的葉子重新喚起患者的求生欲望,以至于她奇跡般地痊愈了?!?6〕最后一片葉子與死期的聯(lián)系是一種“強制闡釋”,畫一枚葉子延續(xù)這個謊言是雙重的“強制闡釋”。然而,生活如此奇妙,兩個誤解居然把患者從死神手中搶回來了。對象—闡釋—精確的結(jié)論—社會效果四個方面的聯(lián)結(jié)時常被設定為筆直的邏輯軌跡。然而,生活之中的因果關系往往編織成交叉的網(wǎng)絡,奔赴目標的進展路線時時如同跳棋那樣——向著一個意外的方向猝不及防地一躍。
這種狀況表明另一個坐標體系的存在——各種闡釋的結(jié)論以及“強制闡釋”不僅相對于專業(yè)領域,而且在另一個坐標體系中獲得評價。專業(yè)領域與另一個坐標體系的評價可能產(chǎn)生意味深長的落差,甚至指向不一。眾多專業(yè)領域錯綜交疊,意向交錯;如同醫(yī)學上“全科醫(yī)生”的存在,另一個坐標體系必須對于眾多專業(yè)領域的價值形成綜合評判,并且調(diào)節(jié)評價的分寸。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對于梵高繪畫《一雙鞋子》的闡釋帶給我的觀感相對復雜。我認同張江教授對于海德格爾的批評——海德格爾闡釋的“不是鞋子,而是自我,是自我的意念與思想。如此闡釋,完全無需梵高的鞋子,其他任意器具,皆可鋪陳渲染類似話語”〔17〕。然而,恰恰由于海德格爾借助《一雙鞋子》的闡釋轉(zhuǎn)述了精彩的思想,以至于我降低了對這一項“強制闡釋”的反感而更多地為海德格爾的觀點所吸引。必須承認,某些“有懈可擊”的闡釋可能包含特殊的啟示,譬如精神分析學。弗洛伊德主義問世以來,由于論證缺陷產(chǎn)生的爭議從未減少,然而,忽視“無意識”以及“深度心理學”隱含的思想能量肯定是令人惋惜的重大損失。
“據(jù)理力爭”是種種意義競爭的合法形式。然而,另一個坐標體系可能對“強制闡釋”保持寬容——古往今來,一些叛逆性觀點或者邊緣的聲音往往借助“強制闡釋”形式擠入正統(tǒng)文化的轄區(qū)。作為統(tǒng)治的觀念體系,正統(tǒng)文化擁有的強大權威嚴密地防范革命與反抗的異端思想。如同披上麻痹對手的偽裝,異端思想的潛入時常祈求經(jīng)典文本的掩護,注疏與闡釋成為駐足、繁衍與發(fā)育的縫隙。事實上,許多傳統(tǒng)的思想家擅長依賴經(jīng)典文本的注疏與闡釋表述自己的特殊心得。言之有據(jù)的“學問”可以避免莽撞地出頭露面,這種文化策略比“我手寫我口”更易于獲得認證通過。許多經(jīng)典文本注家蜂起。如果說,闡釋對象獨立而完整,闡釋的結(jié)論確鑿不移,那么,標準答案只能有一個——大部分注家無法避免“強制闡釋”之嫌。盡管如此,這些注家不是無事生非。除了補充乃至矯正前輩的未盡事宜,借酒澆愁是某些“強制闡釋”的隱蔽動機。某些“強制闡釋”之所以值得肯定,恰恰因為其以無理的形式抵達了合理的歷史目標。
提到另一個坐標體系的存在決非慫恿“強制闡釋”的借口。嚴謹?shù)年U釋規(guī)范是必要的“程序正義”。盡管某些思想家可能不拘一格,但是,這種待遇必須符合必要的附加條件。如果海德格爾僅僅從《一雙鞋子》之中引申若干平庸之見,如此“強制闡釋”幾乎不可容忍;另一方面,如果這些闡釋依附于更為合適的考察對象,接受結(jié)論的阻力顯然會更少一些。
相對于哲學闡釋或者歷史闡釋,文學闡釋學僅僅是闡釋內(nèi)部一個規(guī)模有限的分支,雖然接受美學或者讀者反應批評顯赫一時。文學批評史證明,文學闡釋屬于爭論的多發(fā)地帶,作為闡釋的對象的“形象”是形成這種狀況的重要原因。無論是社會歷史批評、精神分析學還是符號分析,文學闡釋的工作往往是表述形象蘊含的種種意義。然而,每個闡釋主體對于形象的認識大相徑庭。從賈寶玉的多情、阿Q的自我安慰到哈姆雷特的猶豫、堂吉訶德的偏執(zhí),各種闡釋層出不窮。這些闡釋一部分來源于相同問題的不同觀點,一部分來源于不同的問題清單。在這個意義上,“強制闡釋”的鑒定并非易事。文學形象內(nèi)部包藏重重疊疊的意識形態(tài)密碼,每一種密碼均可提供闡釋的線索。《水滸傳》之中的宋江是一個義薄云天的江湖好漢,還是一個時刻渴望招安的投降派?這意味著同一個問題背后兩種觀點的較量。宋江是一個“厭女癥”患者嗎?這顯然是另一種性質(zhì)的理論故事了。文學闡釋之中,無法以同一個理論前提通約的觀點愈來愈多。社會歷史批評學派詳細地分析人物的社會經(jīng)濟條件和階級地位,對于“無意識”或者“戀母情結(jié)”嗤之以鼻;結(jié)構主義熱衷于闡述情節(jié)構造內(nèi)部各個角色的功能,脫離符號形式的人物是不可思議的——難道符號編織的紙面生命還能活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嗎?存在主義、女權主義、后殖民理論、新歷史主義、生態(tài)批評、文化研究,如此之多的思想觀念試圖進入文學領地耕耘、播種和收割,文學闡釋始終眾聲喧嘩。
由于文學形象的典型與豐富,文學闡釋成為思想孵化的重要場所;另一方面,由于缺乏當事人或者實物作證——文學人物或者山川草木不會從文本之中跳出來證實或者證偽,文學闡釋同時是“強制闡釋”擅長表演的舞臺。無論如何,“強制闡釋”始終是一個無法回避的難題??梢詮囊黄瑯淙~聯(lián)想到一座森林,但是,將一片樹葉形容為一座森林不可能成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許多時候,“強制闡釋”帶來巨大啟發(fā)的同時,恰恰缺少令人信服的力量——闡釋的“有效程度”不足。也即:“強制闡釋”始終是一個刺眼的偏見,但是,完整地考慮周圍思想環(huán)境的種種復雜關系,或許可以合理地認識、處置甚至利用這個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