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從夢中醒來,已經(jīng)下午兩點了。太陽不再炫目,鉛色云層堆積如山,看樣子一場大雨正蓄勢待發(fā)。窗外一片遼闊的原野,不斷閃過波光粼粼的水塘、稻田、屋舍和黃牛。幾個光屁股的頑童在河中游泳,手持荊條的婦女站在岸邊暴跳如雷又無可奈何?;疖嚭芸炻舆^他們。進入洞庭湖平原,就很難看到山了。我望著窗外碧綠的原野,發(fā)了許久的呆。我又夢見了她。隔著玻璃,我拼命呼喊她的名字。像默片一樣,所有聲音都消失了,什么也聽不見。我用力捶打著玻璃,玻璃像墻壁一樣厚實。醒來的時候我看了看手掌,一片青紅。我漸漸回過神來。我睡在下鋪,斜對面的中鋪是一位年輕的母親,正摟著五六歲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正看著我。一雙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烏溜溜地轉(zhuǎn)。我發(fā)覺她的時候,她下意識躲閃了一下,將頭埋在她母親的臂彎里,一會兒又忍不住探出來,繼續(xù)望著我。對視的那刻,她發(fā)出一串清脆的笑聲。兩個淺淺的小酒窩,紅撲撲的小臉蛋,額頭上汗津津的,粘著一縷頭發(fā)。我假裝瞪她一眼,朝她扮了個鬼臉。她又是一連串清脆的笑聲。她說,叔叔,剛才你做噩夢啦?我說,你怎么知道的?她得意起來,說我看見你使勁拍打床沿,拍得砰砰響!我臉一紅,正想向她道歉,她母親這時笑了,撫摸著女兒的額頭說,你這個妹子怎么一刻都不消停呀,你看都幾點了,還不午睡?!揚起手,佯裝要打,小女孩小泥鰍似的又鉆進母親臂彎去了。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繼續(xù)望著我,朝我擠眉弄眼。
我起身去車廂吸煙處抽了根煙。手上的印痕已經(jīng)消退。天色陰沉,成片的稻田在烏云下呈墨綠色。雨還沒落下,風卻大了起來,吹得禾苗波浪形起伏。幾只黑鳥一字排開,蹲在電線桿上,像幾個鄉(xiāng)村老漢蹲在地上閑聊。南方的風景紛紛從眼前倒退,記憶的潮水劈頭蓋臉地向我涌來。我情不自禁地再次想起女兒。我靠著車廂緩緩蹲下,用手捧著臉,掩飾著崩潰的情緒?;疖囘旬斶旬敻挥泄?jié)奏的響聲,一下下地擊打著我的心扉。
列車員推著小推車朝我走來時,我想我已經(jīng)緩過來一些了。我要了兩罐啤酒,一袋花生,一份報紙。列車員離開的時候,我又叫住她,加了一罐匯源果汁和一包大白兔奶糖?;氐较落?,我將東西放在小擱板上。小女孩正在給她母親編辮子,她母親假裝已經(jīng)睡著,閉著眼,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努力憋住笑。她看到了我的報紙,歪著腦袋,好奇地問道,叔叔,這報紙寫的什么呀?我瞅了眼說,過幾天,香港就要回歸祖國啦!她開心起來,說,我也聽說啦,電視上都在放,我以后就可以去香港啦!她高興得手舞足蹈,像只小皮球似的彈來彈去,終于將母親弄醒了。她母親說,你再不午睡,都下午啦。她說,我一點也不困呢!她母親嘆口氣說,寶呢,我眼皮都睜不開了。她趕緊趴過去,用指尖撐開她母親的眼皮子,說,媽媽,你的眼皮睜不開啦?她會不會是沾上膠水了?說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她母親也笑了。
小女孩很喜歡和我在一起。開始不斷向我發(fā)問,叔叔,從這里到香港坐火車多久?我回答說要兩三天呢。她馬上接著問,那坐汽車呢?我說坐汽車就更久啦!一個星期都有可能。那輪船呢?……
總有一堆五花八門的問題在早早地等著我了。我很快被這個小機靈鬼弄得焦頭爛額起來。她母親批評她,你可消停會兒吧,不要影響叔叔休息了!說完朝我歉意地笑笑。這時我才知道,她們是長沙人,她是一所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護士,利用暑假,帶女兒去探望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的愛人。她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燙了頭,戴著一只浪琴腕表,看起來比我的妻子秋懷顯得年輕和時髦一些。
我們一路閑聊著,打發(fā)漫長的旅途。她問我出差還是旅游,我說出來散散心。是在北京工作嗎?我說我的工作在非洲。我是一名外交官和翻譯,駐塞內(nèi)加爾四等秘書。她一下被我的職業(yè)提起了興致。那這次是回來探親?我點點頭,算是默認了。像所有最初知道我職業(yè)的人一樣,她也開始向我打探一些非洲的氣候、族群、飲食、語言等問題。我望了一眼這位婦產(chǎn)科護士,她不知道,我也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但我知道,她沒法給我答案。
二
我是半個月前回的國。歸國的原因是妻子即將分娩。我在電話里聽得出秋懷表露出來的焦慮和不安,她一再強調(diào)已經(jīng)有了早產(chǎn)的跡象,肚子這幾天總是陣痛,催我快點回國。我當然不能錯過孩子的出生,這是我生命的意義所在。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踏上了回國的旅途。飛機騰起的那一刻,一抹耀眼的朝陽穿過舷窗,光束中旋舞著無數(shù)金色塵埃。一個梳著小臟辮的黑人小女孩坐在我左側(cè),她的皮膚看起來像蜜蠟。她朝我笑了笑,一口整齊的白牙。她用法語向我問好。我的心情像她那口牙一樣好。飛機騰起的時候,我還沉浸在即將成為人父的巨大喜悅中。
那天飛機一降落,我從首都國際機場直奔醫(yī)院。正趕上早高峰,路上擁堵得厲害,上午十點我才趕到醫(yī)院。徐醫(yī)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薄薄的嘴唇,我看到鏡片背后閃爍出的笑意,她向我道賀,剖宮產(chǎn),是個女孩,體重一千八百四十克,母女平安。岳父有些埋怨說,你這個大忙人,總算回家了,好在一切順利,秋懷已經(jīng)蘇醒……我明白他的潛臺詞。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顧傻笑。巨大的喜悅擊中了我。我提出能不能看眼孩子?徐醫(yī)生解釋說,因是早產(chǎn),孩子得先在兒科新生兒室過渡幾天??次沂涞臉幼?,她打趣說,看你急的!第一次做父親吧?應(yīng)該很快就能接回家了。徐醫(yī)生走后,我站在走廊上,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fù)內(nèi)心此起彼伏的情緒。陽光透過走廊的玻璃,我感覺身上暖洋洋的。窗外的草坪上,一個護工正推著輪椅在陪老人散步。一群年輕護士輕言細語,正說笑著從醫(yī)院長廊盡頭走來。醫(yī)院外邊的街道隱約傳來的汽車嘀嘀聲和小販的吆喝聲,這些聲音如此熟悉動聽,我感到美好的未來正向我敞開它溫暖的懷抱。是的,這天早晨起,我不再是一個人,我已為人父。我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和愛。
三十七歲那年,秋懷終于懷上了我們的孩子。那個時候,我們的婚姻其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某些尚未察覺的裂痕。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長期駐守國外,秋懷則留在北京教書。只有寒暑假的時候我們才能相聚。秋懷不喜歡非洲,塞內(nèi)加爾熾熱的陽光讓她吃不消。她也適應(yīng)不了西非炎熱的氣候和飲食。每次來都水土不服,會生場病,等身體好不容易適應(yīng)過來,假期也接近尾聲了。她不懂法語,更加不懂本地方言,溝通是個問題,也很難交上朋友。這邊慵懶的生活節(jié)奏和落后的基礎(chǔ)設(shè)施也讓她感到煩悶。她已經(jīng)習慣了北京,習慣了大型的購物商場,習慣了地鐵出行。這里看起來就像原始社會。她不止一次提出讓我盡早調(diào)回北京。
我倒是很快適應(yīng)了塞內(nèi)加爾。我不怕熱,甚至喜歡炎熱的氣候。時間一久,我越發(fā)覺得這兒自有她的迷人之處。大西洋逶迤的海岸線,永遠充沛的陽光,玫瑰湖那抹亮麗的色彩,當?shù)卮緲愕拿耧L……都讓我著迷。他們最初對我還有些敬畏,某次我負責一項援建項目的監(jiān)工,當我光著身子和當?shù)厝艘黄鹱哌M浴室時,所有人都望向我,周圍的目光讓我感到有些尷尬,但很快我就感受到了他們對我的善意。我是第一個和當?shù)厝嗽诠苍∈姨拐\相見的外國人。第二天早上,我的辦公桌上擺滿了當?shù)厝怂蛠淼母鞣N熱帶水果。那是我第一次品嘗塞內(nèi)加爾野生漿果,味道有些發(fā)澀,他們教我撒上胡椒和鹽,味道果然好了很多。他們親切地叫我“樹”,合影的時候,將手搭在我肩上。頭頂籃子的當?shù)嘏诉h遠朝我投來羞澀的笑容,露出鹽一般潔白的牙齒。
當我和當?shù)厝舜虺梢黄臅r候,意味著和北京也越來越遠,離秋懷越來越遠。后來我忍不住這樣想,我熱愛這兒,恐怕是因為這兒離北京足夠遠吧。那些年,我渴望離開北京,離開熟悉的街區(qū)、熟悉的朋友,逃離我熟悉的一切。
一九九○年,我北京的朋友圈像桌上的臺球,突然被命運的球桿擊得七零八落。大家紛紛找機會離開北京,往世界去。柏林、巴黎、倫敦、紐約、洛杉磯……我最好的朋友蒙鳴放棄了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的教職,去了巴黎。洪壯則去了柏林。還沒來得及離開的,也都在蠢蠢欲動。
相比那些繁華的城市,我“去”得更徹底。當他們知道我選擇了塞內(nèi)加爾時,都顯得有些驚訝。為什么要去那么偏遠落后的地方?我沒有解釋。他們不知道荒涼和孤獨正好是我喜歡的。離家萬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可以完整地擁有自己,擁有一個個不受干擾的靜夜。我在那些安靜的夜晚讀書,翻譯,或者沿著荒蕪的公路散步。大西洋帶來涼爽的夜風,吹得路邊的杧果樹窸窣作響。有時我走很遠,一直走到天色發(fā)白,才返回住處。我像在刻意懲罰自己,將自己流放在這個貧窮落后的熱帶國家。之前熟悉的北京生活,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和秋懷一個星期會通兩三回電話。只要她還在北京,家就在北京。她委婉地提醒我這一點。我沒有反駁。她會在電話中向我訴說生活和學(xué)校中的瑣事,單位的人事關(guān)系,辦公室政治,女人們私下較勁的服裝和化妝品品牌,北京街頭新近的變化,等等。無非是些瑣細的日常生活,后來話題越來越寡淡。我能感覺這份感情在時間和距離面前的無力和脆弱。有一次,她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可惜我們沒有孩子。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我想象著秋懷那張熟悉的臉,想象她當時的表情,她的神態(tài)……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敷衍著和她聊了些別的瑣事,草草掛掉了電話。是的,我們結(jié)婚快十年了,依然沒有孩子。之前兩次都因為宮外孕流產(chǎn)了。醫(yī)生說她這輩子可能都懷不上了。如果有了我們的孩子,很多話題就可以圍繞孩子展開。關(guān)于孩子會衍生出無窮無盡的話題(當然,一旦有了孩子,恐怕問題會更加復(fù)雜化)。一種無形的沉默籠罩在我們心頭。有時剛說上幾句,我們就陷入了尷尬之中,好像一切都乏善可陳。她說,那就這樣吧。我心里說,好的。我能聽見她掛斷電話時發(fā)出的輕微的嘆息。我沉默著。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心中無聲坍塌了。是愛情嗎?我不知道。有時我忍不住會想,當初為什么要結(jié)婚?我們真有那么深愛對方嗎?我相信她一定也想過同樣的問題。屬于我們的那些柔情蜜意,在時間的長河中被無限稀釋了。我甚至不知道是否還愛她。
三
孩子是我上次回國探親意外懷上的。
回塞內(nèi)加爾兩個月后,秋懷才告訴我消息。她問我,這次要還是不要?這個問題相當棘手。秋懷已經(jīng)三十七歲,因為宮外孕,流過兩次產(chǎn)。我當然知道這個年齡懷上孩子意味著什么。我沉默了一會兒。她為我的沉默感到生氣,她說,你好好考慮一下,不行明天我就去醫(yī)院打掉。我說,你誤解我的意思了,孩子當然要的,我們最后努力一次吧!我說了一些安撫她的話。這件事的確打亂了我們的計劃。電話那頭,她罕見地哭了。秋懷在我面前一向表現(xiàn)得很堅強,有時過于倔強,甚至少了點女人的味道。她很少在我面前哭。那晚她非常情緒化,泣不成聲,我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好不容易才將她安撫好。我相信她已經(jīng)隱忍很久了。
孩子的到來,某種意義上充當了我們婚姻的黏合劑。那一段時間,我們似乎又恢復(fù)了戀愛時期的親密狀態(tài)。她每天給我打電話,發(fā)郵件,分享她身體新的變化。這次妊娠反應(yīng)比往常更為強烈。上課的時候她只能拼命忍住,生怕學(xué)生看出來。關(guān)于這些,她越是輕描淡寫,我越發(fā)感到歉疚。我甚至動了調(diào)回北京的念頭。我知道她希望我能盡快回去,回到她身邊。像其他有孕在身的夫婦一樣,晚飯后一起牽手在公園散步,暢想未來的孩子。
秋懷已經(jīng)醒來,還有些虛弱,見我回來,她松了一口氣。孩子還好嗎?我用力點點頭,說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她的手汗津津的。我說,想好了,叫何塞京如何?塞內(nèi)加爾的塞,北京的京。她勉力一笑說,還好你沒給她取名塞北。我也笑了。心里莫名一陣柔軟。那種感覺好久沒有了,既熟悉又陌生。我忍不住緊緊握了握她的手。她的眼睛透出一絲詫異,很快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
那些天,我不斷往返于家和醫(yī)院。這種忙碌讓我充實和快樂。我相信自己能當好一名父親。我很快就會學(xué)會換洗尿布,給孩子喂奶,逗她開心,哄她入睡。這些讓人皺眉的事情,一旦孩子降生,馬上變得意義非凡。我甚至為之前的自私和愚昧感到可笑。每天我早早趕去醫(yī)院,用保溫杯給秋懷送去粥和湯。然后透過兒科新生兒室的玻璃,觀察我的女兒。多數(shù)時間她乖乖地躺在那兒睡覺。有時小手在空中亂舞,大聲啼哭,那一定是餓了或者不開心了。我在一旁守護著我的孩子,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幾天。
徐醫(yī)生說,孩子各項體征正常,呼吸不錯,胃口好,挺能吃。雖然曾出現(xiàn)皮疹和黃疸,但用藥后情況明顯好轉(zhuǎn)。她的話讓我懸著的一顆心逐漸安放。我期盼早點抱上我的小寶貝。每天去醫(yī)院前,我都會刮凈胡須,我擔心胡須扎痛她稚嫩的小臉蛋。徐醫(yī)生說,嬰兒體重超過四斤了,再過一兩天就能接回家了,讓我做好回家的準備。
我特意去了一趟家樂福的創(chuàng)益佳店,買回了育嬰所需的用品,嬰兒床、推車、尿不濕、進口奶粉、奶嘴、衣服、玩具等。我花了一個下午,將家里布置停當。添置了這些東西,整個家煥然一新。坐在沙發(fā)上休息的時候,我想象孩子嘹亮的哭聲和粉嘟嘟的笑臉,想象她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樣子,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這不是夢,是事實。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我接到了醫(yī)院通知,讓我第二天上午九點前去辦理出院手續(xù)。我的孩子終于要出院回家了。這個消息讓我無比振奮。我打電話向遠在湖南的家人報了喜訊。老人家都高興壞了,恨不得當天就趕過來。全家都沉浸在孩子降生的喜悅中。
壞消息是晚上傳來的。當時我剛從醫(yī)院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坐下喝杯水,電話就響了。是醫(yī)院新生兒室值班大夫打來的,通知我緊急前往醫(yī)院。我說出什么事了?電話那頭很焦急,說孩子出了點狀況,讓我趕緊過去。
天快要黑了,起了涼風,挺拔的白楊在晚風中簌簌作響。我看到電線上棲息著幾只黑鳥,一字排開,羽毛凌亂。等了許久,出租車遲遲不來。我設(shè)想了最糟糕的情況,孩子發(fā)燒感冒了,或者藥物過敏。
徐醫(yī)生不在,值班醫(yī)生是一位姓祁的年輕醫(yī)生。他簡明扼要地說,孩子出現(xiàn)了高燒和感染,經(jīng)過緊急搶救,剛才情況稍微緩和。我問是什么病菌,他沉默了一下說,目前還不確定到底是什么病菌感染所致。我說,新生兒室不是有嚴格的消毒隔離措施嗎?祁醫(yī)生說,理論上是這樣,但您也知道醫(yī)院是公共空間,人來人往,要百分百做到消毒隔離不太現(xiàn)實……他的話讓我感到莫名的憂戚。祁醫(yī)生匆匆說了幾句就進搶救室了,讓我先在走廊等待進一步消息。我坐在走廊座椅上,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停滯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漫長。除了祈禱,我什么也做不了。
晚上十點,祁醫(yī)生把我叫到醫(yī)生辦公室,臉色沉重地告訴我,孩子可能不行了,感染發(fā)展得太迅猛,所有措施都采取了,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未能挽回孩子的生命……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低沉,他時刻注視著我表情的變化。他說的每個字,都像一塊塊巨石,朝我壓來,讓我感到窒息。我的膝蓋有些發(fā)軟,我緩緩蹲下去。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輕輕拍打著我的肩膀,試圖安慰我。我一下跳了起來。我在走廊憤怒地號叫、咆哮,用拳頭擊打著墻壁。他們死死抱住我,安撫我。那些話多么蒼白無力啊。我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動不了,只能號啕大哭。整棟樓回響著我絕望的呼喊。然而這些無法挽回我的孩子。準確地說,當晚十一點半,醫(yī)院正式向我下達了孩子死亡的通知書。我的孩子出生僅九天,我還沒來得及抱一抱她……我沒法接受這樣的打擊。我的世界坍塌了。
四
小女孩將腦袋探出床沿,下巴尖貼著扶手,朝我扮鬼臉。我偶爾回應(yīng)她,扮成小丑的樣子,惹得她咯咯咯笑個不停。她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可愛。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響亮地回答道,我叫曾泱,今年五歲了。她母親說,哦,也曉得自己五歲啦,別人家的小朋友五歲都好懂事呢,從不惹媽媽生氣。她捂著耳朵,故意裝作沒聽見,大聲問媽媽,媽媽你剛才說什么了?我什么也聽不見呢!我從床上坐起來,問她們是否需要下來休息,年輕的母親謝絕了。她說,今天很奇怪,小曾泱一向有些怕生,但和您一見如故,好像親人一樣。我說,是緣分吧。孩子非常乖巧,我也很喜歡她。
叔叔,我要去洗手間,小曾泱說的時候已經(jīng)伸出了手臂,做出摟抱的舉動。我順手將她從中鋪抱了下來。你能帶我去嗎?她抬起頭望著我。我愣了一下,她母親躺在中鋪,正準備下來。我說,你下來麻煩,我?guī)グ伞K宋乙谎?,對小曾泱說,讓叔叔帶你去吧。
從洗手間回來,年輕母親表示了謝意。她的眼神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澤。我能感覺她對我的信任度在提升。那種陌生人之間的戒備、客套、敷衍無形間消解了。小曾泱像只小兔子似的,一會兒鉆到車廂前頭,一會兒沖去后頭。她母親喊,曾泱,你給我回來!小曾泱嘴里答應(yīng)著,又小獸似的跑遠了。后來她母親已經(jīng)放棄了努力,索性睡了。小曾泱耍了好一會兒才回來,見我坐在過道的凳子上,跑過來對我說,叔叔我累了,一骨碌就爬我腿上,讓我抱她。她母親斜躺著,像睡著了。我猶豫了一下,將小曾泱高高舉起,旋轉(zhuǎn)了一圈。整個車廂回蕩著小曾泱銀鈴般的笑聲。她命令我舉再高點,再高點。她在我頭頂旋轉(zhuǎn),歡笑。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曾泱就是我的女兒。我想塞京如果能長這么大,一定也像小曾泱一樣惹人疼愛,我會將她高高舉起,將她摟在懷里。她就是我的一切。
我將大白兔奶糖和果汁遞給小曾泱,她母親并沒制止,說還不快謝謝叔叔?小曾泱甜甜地道了謝。我刮了刮她的小鼻梁,說不用謝。那個下午,小曾泱都偎依在我身旁,甚至忽略了她母親。她讓我不停地給她講童話故事,我搜腸刮肚,把能記住的童話故事一股腦兒講給她聽。她母親笑著說,樹先生,您有孩子嗎?我搖搖頭說,沒有。當我說出“沒有”時,內(nèi)心像出現(xiàn)了一個窟窿。她興許也察覺到了我神情的變化,及時打住了這個話題。
我是在石家莊下的車。石家莊有我兩個大學(xué)關(guān)系很好的哥們兒,他們得知我家里的消息,邀請我無論如何也要來石家莊散散心。那時小曾泱已經(jīng)睡著了,我將她輕輕放在下鋪上,正準備下車時,她突然驚醒,大聲地說,樹叔叔,你要走了嗎?她的聲音充滿了惶惑和不安。我說叔叔快要到站了,我們下次再見了。說出這句話,我就有些后悔。這是一句成年人的謊言,下了車就再也見不著了。我不該向她撒謊。她說,叔叔家不是在北京嗎?我說叔叔在石家莊有點事,過幾天才回北京。她說,那我等你回北京,我們北京見!我說好的,北京見。她說,那我怎么聯(lián)系你呢?我再次感到羞赧。我說,你過幾天給我打電話好不好?我掏出紙筆,留下了我家的座機號碼。收到了我的承諾,這下她開心了,清脆地說了聲好。像是要表達自己的決心,她又大聲說,我一定會給你打電話的喲!我刮了刮她的小鼻梁,下了車。小曾泱把小臉蛋緊緊貼著車窗,依依不舍地揮舞著小手向我告別?;疖囆煨扉_走,離我越來越遠,不知怎的,我的心一陣空落,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縈繞心頭。
我在石家莊待了兩天,天天喝得爛醉如泥。只有喝醉的時候,我才能暫時忘掉過去。在承德的同學(xué)得知了我的不幸,邀請我去承德避暑,我也答應(yīng)了。只要不那么快回北京,回到那個讓人心碎的城市,去哪兒都行。于是我在承德又待了幾天。我回到北京,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以后了。
剛到家,秋懷說,這幾天有個小女孩天天給你打電話。每次都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我一下就想到小曾泱了。我以為她一到北京,見了父親,去了游樂場,準會把我忘得干干凈凈呢,沒想到她一到北京,當天就給我電話了。秋懷說,每天都打,有的時候甚至一天打好幾次電話。我問她有什么事,她也不講,聽說你不在就掛了。我說,她留了電話號碼沒有?我給她回過去。秋懷說,沒有留,但我猜一會兒準還會來電話。
如秋懷說的,不一會兒家里電話就響起了。果然是小曾泱打來的。聽到我的聲音,她興奮得哇哇叫起來,樹叔叔終于回來啦!然后埋怨道,你怎么才回來呢?我都等你好幾天啦!我向她道歉,說叔叔臨時又去了趟別的地方,所以耽誤了。我說請她去吃肯德基,帶她去游樂場,她才高興起來,電話那頭一陣歡呼雀躍。
我們約在周末在西單碰面。這次見面,她爸媽都來了,一家人湊齊了。小曾泱非常開心,一見到我,就從她爸懷里跳下來,張開手臂讓我抱,再也不肯下來。大家都笑,開她玩笑說見到樹叔叔,親爸都不要了。
那是非常愉快的一次見面,我們在肯德基坐了一下午。我才知道他們是醫(yī)學(xué)世家。一家人都從事醫(yī)學(xué)有關(guān)的工作。小曾泱的父親是湘雅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爺爺是骨科醫(yī)生,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奶奶曾是著名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我打趣說,你們家包治百病啊。小曾泱的父親非常健談,和我一見如故,邀請我下次有機會再去長沙,一定上他家坐坐。他問我這次去長沙去過哪些地方,品嘗了哪些著名的小吃。我說不上來。我連著名的火宮殿和岳麓書院、橘子洲頭都沒去過。他們都表示了遺憾,取笑我去了一個假長沙,什么都沒感受到。表示下次來一定幫我補償。我答應(yīng)了。在長沙這些天,我每天都恍恍惚惚的,行尸走肉一般,我的世界沒有了聲音,也沒有了顏色,漆黑一團。
五
小曾泱一家返回長沙后,很快將她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她還是和往常一樣,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今天吃了什么呀,新結(jié)交的小朋友呀,遇到了什么新鮮事情呀,等等,事無巨細,都要一一分享給我聽。我以為等她的新鮮勁過去,很快就會將我遺忘。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但令我驚訝的是,小曾泱堅持了下來。要是碰上我不在家,她一定會向秋懷刨根問底,樹叔叔去哪兒啦?什么時候回?或問樹叔叔回來了嗎?一天打好幾次電話。秋懷說,你趕緊回電話過去吧,她要聽不到你的聲音就不肯睡覺,誰都拿她沒轍。
孩子意外去世后,秋懷就再沒去過學(xué)校。她本來睡眠就不好,這事之后,她經(jīng)常徹夜不眠。不開電視,也不開燈,在黑暗中默默坐著。也很少吃東西,手腳冰涼,臉色憔悴,那樣子看著讓人揪心。我勸她想開點,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是孩子和我們的緣分不到,生活還得繼續(xù)。她望著我,搖了搖頭,眼神衍生出非常古怪陌生的神情。她的眼神讓我有些害怕。我倒希望她能哭出來??蕹鰜硇睦锞秃檬芤稽c。她越是這樣,我越擔心她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我替她向?qū)W校請了長假,很快獲批了。
醫(yī)院最終的解釋是感染了兒童肺炎,準備接下來協(xié)商賠償。朋友們給我出了許多主意,比方找媒體曝光,給醫(yī)院施加壓力,或者打官司,爭取更多的賠償金,等等。醫(yī)院的解釋讓我感到憤怒,這是新生兒室,不是普通病房。病菌怎么進去的?為什么就我的孩子被感染了?受感染后,醫(yī)院到底有沒有盡到應(yīng)盡的職責?圍繞著這些問題,那些日子我來回奔走,心力交瘁。
沒有真相。這個世界或許壓根就不存在什么真相。即使打贏這場官司又能怎樣?再多的賠償金又能怎樣?也挽回不了孩子的生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那一刻,我對北京的厭憎到了極點。
某天夜里,我已經(jīng)入睡。秋懷一把搖醒我,說,我看到我們的孩子回家了,她正站在門口。秋懷驚愕的神情嚇到了我。我說你做夢了嗎?秋懷堅決搖了搖頭,我真的看到她了,穿著粉色的小涼鞋,系著天藍色的圍巾,她還叫了我媽媽。秋懷終于哭出聲來。
我將家里所有的嬰兒用品全部做了處理。家里又恢復(fù)了原先的模樣,終于看不到一絲關(guān)于塞京的痕跡了。我心里也空空蕩蕩的,這些新添置的東西只保留了很短的時間,但在我心間牢牢占據(jù)了位置。處理完這些,我鉆進小酒館,要了一瓶二鍋頭,幾杯酒下肚,發(fā)現(xiàn)四處都是女兒的身影。我還沒來得及熟悉她,親親她,甚至認識她,她就離開了。這樣想的時候,我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我學(xué)會了烹飪。秋懷心情好的時候,我陪她去看畫展和話劇。我們的生活在努力重建中。又恢復(fù)到了之前的老樣子,兩個人的世界,波瀾不驚。吃飯的時候,我們絕口不提小孩的任何字眼,電視上的育兒節(jié)目、奶粉廣告都是敏感雷區(qū)。我們小心翼翼回避著小孩的話題,生怕一不小心又會揭開那道傷疤。
十月底,秋懷提出回學(xué)校上課。我想她應(yīng)該緩過來一些了,于是同意了她的請求。
小曾泱依然每天給我電話,告訴我她做過的五彩紛呈的夢,給我寄她新畫的水彩畫,向我介紹她新認識的小朋友。我給她寄去在西非采集的標本,一只色彩斑斕的非洲鳳蝶。這年圣誕節(jié)的時候,給她寄了巧克力。距離并沒有淡化這段特殊的情感,它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加堅固。因為小曾泱,我們兩個家庭走得更近了些。我們邀請小曾泱一家有時間來北京玩,他們也邀請我們?nèi)ラL沙走走。
我能感受到秋懷對小曾泱的愛在日漸增加。她不時給小曾泱寄去衣服和玩具。也許她在小曾泱的身上依稀感受到了我們自己孩子的影子。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她突然說,要不我們認小曾泱當干女兒吧?我吃了一驚,啞然失笑說,我沒什么意見,但這個我們說了不算啊。
那年春節(jié),秋懷提出去長沙玩一趟,其實是為登門拜訪小曾泱一家。看似無意之舉,實則做了精心準備。她給小曾泱和小曾泱的爺爺奶奶準備了京八件和烤鴨。兩家人都聚齊了,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團圓飯。我們的造訪讓他們非常驚喜,尤其小曾泱,一會兒鉆進我懷里,一會兒又讓秋懷抱,忙得一頭汗。老太太說,你看她高興的勁,親生父母都沒你們親呢!小曾泱母親說,上輩子小曾泱一定是你們的閨女。秋懷順著她的話說道,那我可要認她當干女兒了!她母親就笑,說小曾泱,你答應(yīng)不?沒想到,小曾泱毫不猶豫地說好!她大聲地叫了我們干爸干媽,讓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大家愣了一下,都笑起來。我很久沒見秋懷這么開心了。她當場將自己戴了多年的玉鐲摘了下來,無論如何也要贈予小曾泱。他們推辭,說這么貴重的禮物不敢當。秋懷說,都叫我媽了,這個就當是媽給的見面禮,等她長大戴,一定要收下的。小曾泱顯然不懂玉鐲,對手中的玩具熊更有興趣。
那天爺爺奶奶都來了,老人家七十多歲,均已退休,但閑不住,都被返聘了。老太太一頭銀發(fā),戴著珍珠耳環(huán),舉止優(yōu)雅慈祥,很和氣。老太太說,看得出來,樹先生和夫人都喜歡小孩嘛,難道你們沒想過自己要一個嗎?是???很快有人附和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們身上。目光充滿了困惑和些許的意味深長。
秋懷扭頭痛苦地朝我看了一眼。顯然她感受到了什么。剎那間,她臉色蒼白,像被人狠狠戳了一下,眼神頓時暗淡下來。我察覺不妙,解釋說,我們正在努力中,趕緊岔開了話題。難道你們沒想過自己要一個嗎?老太太的話一直在我耳邊環(huán)繞。在回北京的路上,秋懷悶悶不樂。她不說我也知道,我們不可能再有機會了。秋懷這次懷孕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之前兩次都是宮外孕,醫(yī)生曾告誡她永遠都做不成母親了。
六
回北京后,小曾泱依然和我們保持著電話聯(lián)系。她依然是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天使。她童真無邪的笑聲能照亮我內(nèi)心某處黑暗的角落。我將她的照片放在書桌醒目的位置。照片是她五歲生日那天拍的。小曾泱站在橘子洲頭的草坪上放風箏,和煦的陽光沐浴著她,她穿著漂亮的小花裙,笑容那么清澈、動人。除了這些,我也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好像有什么東西悄然失去了控制,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越飛越遠。
我逐漸有些失眠,很難入睡。即使好不容易入睡,睡眠也很淺,經(jīng)常做夢。都是一些奇怪的夢。我?guī)状螇粢娨粋€黑人小女孩,穿著淺藍色的牛仔褲,梳著小臟辮,騎在一頭小象上,從草原深處朝我走來。我困惑這個陌生的黑人女孩為何頻繁地造訪我的夢境。醒來后我會悵然若失,會想起遙遠的西非,想起塞內(nèi)加爾耀眼的陽光和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的大西洋。我開始懷念那種生活在別處的感覺,無拘無束,所有煩惱和憂愁都被丟進記憶的垃圾桶。
這年春天,我的失眠癥變得嚴重起來,我需要服用安眠藥才能入眠。我想起小曾泱的父親是一名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也許這方面他能給予我一些幫助和建議。
電話是老太太接的,那位退休的慈祥和藹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一聽到是我,聲音立馬熱情洋溢起來,她說今天正好在兒子家,她早就想著和我打電話了。她起先問候了一通我和秋懷的近況,然后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樹先生,咱們兩家難得有這么層緣分,你要有什么難言之隱,盡管和我說……你也曉得,我雖然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但遇到這種不孕不育的例子可太多了……不瞞你說,這方面我經(jīng)驗豐富,我有獨特秘方,很多這方面有障礙的夫妻都來找我……我保準你們來年生個大胖小子!
我?guī)状蜗氪驍嗨?,然而奇怪的是,我卻沉默著聽完了。我相信這也是他們一家人的看法。在這樣的年紀,我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太不正常了。老太太滿懷熱情地掛斷了電話。她說期盼我們盡早來趟長沙。我坐下來,連抽了兩根煙。秋懷去上課了,空蕩蕩的客廳只有我和縈繞而起的煙霧。窗外是北京柳絮飄飛的春天,白楊已經(jīng)泛綠,四處生機勃勃。這時我感到一陣奇怪的輕松,我有一種一躍而起飛翔的沖動。我相信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從二十樓上空飛起來。
我試探著問過秋懷,愿不愿意跟隨我重返西非。她深深看我一眼,仿佛早已知悉我內(nèi)心的想法。她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去廚房準備晚飯。那晚她罕見地喝了兩杯紅酒,然后說,你去吧。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盡量顯得漫不經(jīng)心,仿佛只是一個毫不重要的決定。我們不再說話,房間的風扇傳來單調(diào)的風聲,那聲音仿佛裹挾著我們的靈魂。我們碰了碰杯,清脆的聲響,仿佛什么東西碎了。我將紅酒一飲而盡。一陣疲憊感襲來,讓人無力抵擋,我意識到,一切都結(jié)束了。
那年春末,我重返西非。我給小曾泱寄去一只陶瓷小象。她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握著話筒,沉默了一會兒。我告訴她,等你長大了,叔叔就回來了。
我再也沒見過小曾泱。我后來又夢見了那個騎著小象的女孩,她從草原深處走來。那是一個干旱的下午,耀眼的陽光下,草原像張無邊的金色地毯。她在我跟前停住,是個熟悉的身影。我抬起頭,一個蒙面的小女孩騎在象上。
原刊責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鄭朋,筆名鄭小驢,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人民大學(xué)首屆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碩士。出版有長篇小說《西洲曲》《去洞庭》,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癢》《少兒不宜》《蟻王》《消失的女兒》《天花亂墜》,隨筆集《你知道的太多了》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獎、湖南青年文學(xué)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南海文藝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等獎項。多篇小說被翻譯成英、日、捷克、西班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