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字是一個人的催眠符。
鮮小菩說的,在望江閣酒樓頂層的旋轉(zhuǎn)花園。露天的頂層,種植了花花草草,內(nèi)置假山亭閣,修竹幽立,慢水回流,星空旋轉(zhuǎn)。時間似乎得到上蒼的恩寵,無由地就慢下了腳步。散布其間的雅座三三兩兩,其餐飲之味便滋生走心氣息。自然,能訂到如此雅座的也非常人。
小菩能訂到,且是一個鐘頭前約到蔡念后即刻訂到的。這是她的本事。當身著某著名時裝設計師暗黑衣裙的小菩從座位上起立,迎接后到的蔡念時,聚焦了所有目光,霎時,她成為這個幽暗空間的發(fā)光體。這是有氣場的姑娘。年過而立,已至本命年的女人,能擔當“姑娘”稱謂的,不是沒有,但要蔡念推選一個代表,鮮小菩是首選。三十六歲如何,四十六歲又如何?年齡在小菩那里停滯了腳步。
你的名字好。蔡念由衷地感慨。
老生常談了。小菩雙唇微抿,嘴角上翹,晶亮的眼神穩(wěn)穩(wěn)地罩在蔡念的眼皮上。她在以眼神代替尚未出口的話語:你的名字也好,咱們彼此彼此,贊我即自贊。
一陣恍惚,時間折回,一下回到了丹陽鎮(zhèn)上的少年時代。臨江的丹陽鎮(zhèn),到了夏天,金光輪輪,而經(jīng)久不敗的風沙吹亂人的身體。蔡念和小菩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后面的一棵老銀杏樹下靜坐,背抵背。銀杏葉幽幽墜落,落于兩人的頭頂肩膀。蔡念恍然不覺。名字是一個人的催眠符。鮮小菩說道,又側(cè)過身體,右手食指刮在蔡念的臉頰上,刮醒了怔忡不已的蔡念。那年,蔡念十三歲,暗戀一個男孩子。那份充滿感傷的初戀情愫,隱秘而熱烈,蔡念強壓心底,小菩卻……秘密被道破,蔡念難堪地站起來,賭氣地說道,你名字好,行吧。
念啊,你名字也好,咱們彼此彼此,贊我即自贊。小菩也站起來,飛快地接話,伸手摘下蔡念發(fā)梢上的一枚銀杏葉。
小菩的話總是對的。蔡念很少爭辯。事實也在驗證。五年后,蔡念和小菩分別拿下江城縣文理科狀元的好成績,考進了首都,一下子在丹陽鎮(zhèn),乃至江城縣引起轟動??h電視臺進行了專題采訪,而兩人在丹陽鎮(zhèn)就讀的初中和小學的母校分別召開慶功大會,宣講這對發(fā)小高考折桂事跡。無上榮光,豈止她倆本人,是兩個家庭啊。但是,快樂屬于小菩。到了年底,蔡念母親突然離家出走,自此音訊全無。蔡念請了假專門去找母親,半個月的尋找,無果,悻悻返回學校。那段時間,小菩幾乎在每天下午課后,就會騎車來到蔡念的學校陪伴她。蔡念曾感慨:小菩你說得對,名字就是一個人的催眠符,現(xiàn)在我徹底被名字套進去了。
小菩認為她在感慨命運。關(guān)于命運,小菩拋出個人見解——它的確性情乖張,難以對付,許多人不免中它的魔咒,但是蔡念不會。
蔡念當時沒作聲。小菩的話就是安慰,且恰到好處地慰藉了苦悶的自己。
大學畢業(yè),兩人分別在省城武漢和宜江市工作,各自生活也錯開,再次有交集,已是中年的本命年。蔡念因為父親身體有恙,調(diào)回宜江市大學工作。宜江市這個地級市不錯,不像省城那樣快節(jié)奏鬧哄哄的,慢生活的調(diào)調(diào),基本滿足她照顧父親的意愿??墒牵@意愿馬上遭受嘲笑,她最近感到時間的捉襟見肘。焦頭爛額之際,發(fā)小鮮小菩約見蔡念,此次敘談式的晤面,距離上次已有十多年。
名字就是一個人的催眠符,一句話就把時間的溝壑填平?;秀钡娘L,恍惚的水流,恍惚的記憶。兩人相視而笑。幾口菜下肚后,鮮小菩道出這次晤面的目的。
念啊,我們終于生活在一個城市了,知道你挺忙,今天才聯(lián)系你,不過,我看望過你爸爸幾次,他老人家身體太不樂觀,唉,你就是三頭六臂也無奈,總不能不工作了吧,不如請個護工,但是這樣的人須知根知底,眼下,我有個親人……說到這里,鮮小菩停下來,眼神炯亮地罩在蔡念眼皮上。
你的親人來照顧蔡學寬……蔡念問道,你媽媽?你爸媽不是早就搬到宜江市開起中藥鋪子,聽說生意好得不得了,你媽媽哪有精力去照顧一個半癱老頭?說著,蔡念推翻了自己的猜測。接著又猜兩個人,小菩搖腦袋否定。
蔡念垂下眼瞼。她不喜歡一切賣關(guān)子的話題。欲說不說,吞吞吐吐,沾染故意的色彩就是矯情。而熟人甚至親密的人賣起關(guān)子,無異于矯情翻倍。
或許小菩注意到蔡念的反感,隨即道出推薦人。我婆母。
扈文秀?蔡念轟地站起來,瞪大了雙眼,質(zhì)問小菩什么意思。突然提高的音量,周圍的食客紛紛側(cè)過腦袋。
小菩也站起來,朝四圍掃過笑臉,伸手去拉蔡念,要她坐下來好好說話,并低聲強調(diào),她們都是為了老人家好,只不過意見還欠統(tǒng)一,需要商量。蔡念沒動,神情卻緩和下來。
我先糾正,并非我介紹我婆母,而是我婆母自己有這個打算,但她知道你會拒絕,就私下請我找你溝通,我考慮了下,覺得這個主意可行,不妨我就當回說客。小菩解釋道。真的,這是個機會,于你們雙方大有裨益。
我先告辭了,要去看我老爸。蔡念拎起坤包,準備離開。
念啊,你可以考慮下,以我這個發(fā)小的人格擔保,我婆母一定會照顧好你父親。小菩再次站起來。
蔡念招手。三個字跑出嘴唇——我拒絕。
趕回父親蔡學寬的家。他住在郊區(qū),那里青山綠水尚留,空氣要比市區(qū)清新幾分,交通也便利。但這都是奢談。父親高血壓,還有帕金森綜合征。三個月前,又摔了一跤,導致身體半癱,行動極不方便。請了鐘點工照顧,算是給自己解了圍。但再忙碌,每天晚上也要抽時間去看望,休息日就待在他那里。
父親不領(lǐng)情,見到她就不耐煩,用不利索的嘴巴嘟噥,你來,限制了我的自由。似乎他的不便是蔡念帶來的。但那是他的認為。這份“認為”,是在武漢居住的那段日子埋下的根基。就職于移民系統(tǒng)的蔡念在武漢買了房子,接來退休的父親居住。而蔡念太忙了,每天清晨出門半夜回家,還時不時地出長差。父女倆碰面的機會甚少。父親回到丹陽,再也不愿來武漢了,而且對蔡念態(tài)度日益冷淡。蔡念打探幾次,父親沒有明說,卻也露出一個細節(jié)。父親住在某小區(qū)二十一層樓的房子,一個人孤獨寂寞,晚上下樓時不乘電梯,卻用腳步丈量樓梯,一腳踏空,摔成嚴重骨折,還在地上坐了一夜??傊谖錆h的那些日子給父親的心理留下陰影,覺得是女兒以此來折磨他的?;\統(tǒng)的信息下,蔡念希望自己誤讀,堅持每晚去陪陪他,堅持休息日為他做飯洗衣。父親卻不理睬,加上帕金森綜合征的影響,口齒沉滯,他大多數(shù)時候沉默。
也許,他故意以此來挽留女兒。世人常說老小孩,老了就愛耍孩子脾氣。蔡念遲遲沒請專人照顧也正出于這份念頭。
二
很難得,這個晚上,蔡學寬主動問起她,還不成家?
她不知如何回答。躊躇間,蔡學寬又跟上一句,成家。
想了想,蔡念輕聲道,你覺得我單身好,還是隨便找個男人嫁了?
蔡學寬打了個哈欠,嘟噥一句什么。蔡念豎起耳朵,卻沒捕捉到具體發(fā)音,便怔怔地看著父親。蔡學寬半垂腦袋,泛著口水泡沫的干癟嘴唇吐出三個字:你媽媽。接著,他將高大的身軀放在床上,閉上眼睛。
爸爸,我媽她……你知道她的下落?蔡念著急地問道,又俯下身體,做出傾聽狀。然而,粗重的鼾聲不識趣地鉆進耳朵。
呆立一會兒,蔡念退出房間,與父親輕聲道別。
折磨我,你們。軟疲的嘟噥聲飄進耳膜,拉住蔡念的腳步。沉重的嘆氣聲后,鼾聲再起。
這個夜晚,蔡念失眠了。已經(jīng)十八年了,離家出走的母親還在人世嗎?若是隱居某處,她又是如何度過這十八年光陰的?也許早就拋身異鄉(xiāng)尸骨腐朽……這種可能更大,又哪里是可能,就是事實,無關(guān)自己承認與否。淚液肆意奔涌,抽噎鼓槌似的敲擊雙唇。
然而,天亮時,一個人突然閃現(xiàn)在自己的臥室前。她看上去疲憊而面目模糊,一副遠行歸來的模樣。剛進門,頓了頓腳,放下手里的大提包,右手攏攏發(fā)白的頭發(fā),接著,躡手躡腳地走來,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喊著念。是母親。蔡念頓時怔住。
母親回來了,真的回來了。瞧她更瘦更老了。那一頭烏黑的齊肩頭發(fā)變成了灰白,在腦后綰起。黑瘦臉上,左邊眉梢的黑痣灰暗堅硬,而凸出的臉頰骨越發(fā)能襯托她的皮包骨,拉遠了視線,那副思索未定的樣子,使她看上去茫然無助。
你跑哪里去了?丟下我,這么多年,曉得我多么想你啊。蔡念瞪起雙眼,嗚咽著叫道,右手啪啪拍在胸口。你為啥要跑?大家都是這么活的。
念啊,那年我在門診收費室被盜的錢,就是被那兩個歹人分了,分了錢不說,還栽贓我,搞得我抬不起頭來,又把你牽扯進來……母親喃喃敘說。蔡念點頭,附和道,當時我十一歲,也清楚他們的勾當,你是被冤枉的,他們也沒有討到好處,你看,尤先壯兩口子還不是因為經(jīng)濟問題出了大事,扈文秀后來坐了牢,只可惜你出走了,沒看見她的報應。
我怎能不走?唉,我的心思,你們終是不懂。母親搖擺腦袋,一步一步地后退。蔡念坐起來,伸出右手去拉母親。但是母親一再后退,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蔡念著急地跳下床——
咚,身體滾到地板上,一陣劇痛喚醒了她。她睜開眼,躺在地板上沒有動彈。瞬間,又閉上眼睛,希冀接上那個夢,讓母親能夠重新回來。但陽光穿透了眼皮打在眼珠上,提醒她時間不早了,而她有早課。
忍住疼痛,她坐起來。已是八點過三分,今天她遲到了。她騰地站起來,飛速地收拾自己,再跑出家門。調(diào)成振動的手機卻在彈跳,她不理。
等到下課休息時,看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三個未接電話,同一個號碼。還有一條短信,是鮮小菩的。短信內(nèi)容:我婆母態(tài)度明了堅決,一定要去照顧你老爸,不如你就給她一個機會。
她沒回短信。電話呢,她盯著那個號碼再次看了下,也沒回。
下午下班后,直接奔向父親的家。一進門就愣住了。
扈文秀真就實現(xiàn)她自己的愿望,來照顧父親蔡學寬了。廚房里的骨頭湯香味濃烈撲鼻,扈文秀在廚房和客廳進進出出,家庭主婦一般。蔡學寬坐在沙發(fā)上,半癱的那條腿擱在輪椅上面,褲腿高高挽起,腿上還搭有毛巾。看來熱敷過。一股麝香味頓時鉆心入肺。還按摩過。蔡學寬正在看電視,似乎享受。燈光下的臉,浮現(xiàn)幾分喜色。但見到盯著自己的蔡念,喜色倏忽不見。
蔡念回來了,等會兒一起吃晚飯吧——以后,你晚飯就跟我們一起吃了,我保證你們父女倆滿意。
扈文秀端著一盤涼拌花生米從廚房里走出。那曾經(jīng)豐腴結(jié)實的身材奔向衰老瘦弱,頭發(fā)稀拉,但肯定染過,黑漆漆的,給她長臉不少。那寬闊的四方臉也塌了,滿是褶皺,褶皺里擠開笑花,卻遮掩不了她的心虛和衰老。她走進客廳,將花生米放在蔡學寬面前的茶幾上。
你走吧,趕快走,我們彼此還能留個尊嚴。蔡念說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語速平緩卻從容不迫。臨危不亂的從容,這是她從小練就的本事,越是急亂場合,她越會平靜自己。
扈文秀眼睛看向蔡學寬。蔡學寬似乎沒感受到已經(jīng)爆發(fā)的戰(zhàn)爭,津津有味地盯著電視看。
蔡老師,你嘗嘗。扈文秀端起放下的菜盤,遞到蔡學寬面前,邀請蔡學寬品嘗涼拌的新鮮花生米。扈文秀以前跟著蔡學寬學醫(yī),一直以徒弟自居,喊蔡學寬老師。蔡學寬驚醒一般,嗯的一聲,右手拈起花生米放進嘴巴,接著又拈起一兩顆。蔡學寬邊吃邊點頭。
請你離開,不要干擾我們的生活。蔡念嚴肅地說道,并上前,伸手奪掉了那個裝有花生米的盤子。接著側(cè)身一邊,給扈文秀讓出道路。
扈文秀無聲地笑笑,輕著手腳離開。但是,她回到了廚房。熱火朝天的廚房漫溢出她得勝的氣息,這氣息在客廳里蔓延覆蓋,迅疾俘虜了蔡學寬。蔡學寬扭過腦袋,看女兒蔡念。蔡念輕聲說道,爸爸,你忘記我媽媽為啥出走了?都是扈文秀害的,這個女人的心歹毒,死有余辜……
蔡學寬突然伸長了右臂,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大門。
父親在驅(qū)趕自己。一陣難受抓撓心胸,身體不由得顫抖。又不是今天才享受這待遇,這待遇又不是稀薄如彩虹。還嬌氣了。她極力地忍住快要涌出的淚水,忍住快要崩潰的情緒。這不難,不止一次領(lǐng)受這樣的經(jīng)歷打磨了她的忍耐力。她拿眼看蔡學寬,默默地。蔡學寬先一步閉上眼睛,也關(guān)閉那份默然注視,然而,驅(qū)趕的手指不倒不退。
好,我終于理解我媽媽為啥出走了。蔡念丟下一句話,拔腳離開。
蔡念,明天晚上來吃晚飯,我會多準備一份飯菜的。扈文秀的高聲大嚷浸透了濃烈的油煙味道傳來。蔡念的喉嚨發(fā)嗆。
三
淚水忍不住流下,她不管了。獨處時,為母親流下的淚,值得,這與軟弱無關(guān),那么任由淚水肆淌。母親的苦楚,她少年時就明白。
似乎是從那樁莫名其妙的門診收費室失竊事件開始的。不,還可以提前到父親蔡學寬被人告狀一事。
那年蔡念剛剛十歲,父親蔡學寬是丹陽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副院長,母親是鎮(zhèn)衛(wèi)生院門診科的收費員,另一個收費的,是鎮(zhèn)上銀行行長的老婆,身體有恙,上班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母親實際干著兩個人的活,很忙。但母親樂意,也無怨言。
那年春上,父親蔡學寬被病人告狀,說是病人手術(shù)結(jié)束后,止血的棉球被縫在肚子里,肚子一直疼,做CT發(fā)現(xiàn)異物,便剖開肚子取出了棉球。棉球作為證據(jù),確鑿無疑。但,是蔡學寬留下的?蔡學寬有口難辯。蔡學寬的醫(yī)術(shù)高,鎮(zhèn)衛(wèi)生院絕大多數(shù)的手術(shù)都是蔡學寬做的。手術(shù)多了,人就忙不過來。于是,通常情況下,是蔡學寬主刀,但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諸如手術(shù)結(jié)束后縫合的事情多半會交給徒弟們和護士。然而,這只是私下達成的意見。工作單上記載的仍是蔡學寬的名字,這個名字包含了這臺手術(shù)的一切。
到底是誰的疏忽?蔡念至今也不清楚,總之,結(jié)果糟糕,父親賠了兩萬元,一九九五年的兩萬元幾乎掏空了家底。還不止,蔡學寬被免掉副院長的職務。那一年的初夏,蔡學寬的徒弟扈文秀干上副院長的職位,代管后勤和行政。以前管理行政的副院長挪去接管蔡學寬的業(yè)務工作。扈文秀自被分配到鎮(zhèn)衛(wèi)生院以來,就跟著蔡學寬學醫(yī),自稱是蔡學寬的徒弟,每年節(jié)假日都會上門禮拜老師。大概,扈文秀很有醫(yī)學天賦,蔡學寬也看重她,逢到一些學術(shù)會議,只要有機會就會帶上她出門,逢到有進修指標,也是極力推薦扈文秀。哪想,這徒弟還沒出師,就躍身上前,代替了老師的職務,成為丹陽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管家婆,只不過沒有正式任職。
禍不單行的是,第二年春天,母親也出了事。那天上午下班時,母親軋完賬,將現(xiàn)金鎖進了保險柜。下午再提前十分鐘上班。打開保險柜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現(xiàn)金不翼而飛。四五萬元啊,母親嚇癱在地上。母親下意識地摸口袋。辦公室鐵門和木門的鑰匙,保險柜的一把鑰匙。三把鑰匙都在。母親全身都在冒汗。她從來是一進辦公室,就反鎖大門。而且,進出收費室的人員都要登記,而今天沒有誰來過,軋賬時,窗前也沒有顧客,鎖進保險柜時的細節(jié)清晰不過,下午上班時也是連續(xù)開了兩道門。
出了鬼。母親的臉色慘白,心亂無比,整個人淋雨一般濕漉漉的。
找院長匯報完事情,返回路上,她想起,收費室的三把鑰匙都有后備。也就是說,不只自己能進來。那三把鑰匙在誰的手里呢?后勤科。但是,自從扈文秀干上副院長后,比管家婆還敬業(yè),全院大小事情都要經(jīng)她的手,小到全院辦公室的所有鑰匙都捏在她手里。
是她扈文秀嗎?
失魂落魄的母親找到扈文秀的辦公室,問扈文秀中午是否去過她辦公室。扈文秀否定,還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三把鑰匙——居然是散的,她一個一個地找出來,擺在母親面前。要母親看上面的灰塵。
母親滿頭大汗,瞪大了眼睛仔細瞅,也沒發(fā)現(xiàn)灰塵,卻也無法反駁。她的汗水歡暢地滴落在眼前的鑰匙上,轉(zhuǎn)眼,那汗水如水流一般地清洗了鑰匙,又模糊了她的視線。
被趕回家的母親如祥林嫂一般嘮叨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最后得出結(jié)論,就是扈文秀搞的鬼。蔡學寬聽到這個結(jié)論,愣了一會兒,再搖擺腦袋否定。又說了一件事,扈文秀跟他出門參加全省的培訓,在車站撿到一個皮包,包里有不少現(xiàn)金,扈文秀怎樣處理的?她上交給車站的乘警了。母親犟著再三肯定她的結(jié)論。父親不耐煩了,梗著脖子吼道,證據(jù)呢?沒證據(jù)亂說,就是污蔑陷害。
蔡念反感父親的態(tài)度,跳腳反駁:你是一家之主,不僅不幫我媽媽,還故意打擊。母親就哭了,右手顫巍著指點,眉梢上的黑痣跟著顫巍。蔡學寬,我知道你的心思……說到這里,母親右手捂住嘴巴,暗自落淚。
父親什么心思?很多年,蔡念無法明了,因為母親從未道明。
隨后,事情的變化,母親和蔡念漸漸理出脈絡。
母親被調(diào)出收費室,調(diào)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的供應室工作。而以前在供應室清洗瓶瓶罐罐燒鍋爐的女人,就是院長尤先壯的老婆,剛剛“農(nóng)轉(zhuǎn)非”安排來的。同時,收費室調(diào)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從門診收費室到供應科,工作量差不多,都是累死人,但是,身份變了,一下變成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用人保姆。一個供應科的職工,每天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燒鍋爐,清洗瓶瓶罐罐,拆封輸液瓶上的掛帶……一點技術(shù)含量也沒有,不是保姆用人又是什么?
門診收費室被盜走大量現(xiàn)金,這不是偶然。院長召開辦公會,商議處理意見,要么報案——報案的話,鎮(zhèn)衛(wèi)生院等于向社會告知了安全問題,年度考核必然受到影響,那么這個損失要由母親承擔,不光處分賠錢,還要開除工作籍。要么私了,賠錢即可,不給處分保留工作籍;母親堅決要報案,不想頂黑鍋,強調(diào),同意“私了”就是默認她自己偷了那個錢。蔡念支持母親。蔡學寬開始也堅持報案,卻被鎮(zhèn)衛(wèi)生院反復做工作,最后妥協(xié),表示私了算了。畢竟,五萬元也買不來一個正式的工作身份。并且也沒有誰說,飛走的現(xiàn)金就是母親偷盜了。家里吵成一鍋粥,蔡學寬拍桌子摔凳子,聲音都吼嘶啞了,終于母親緘口默應。
母親賠了錢——那堪稱巨資的五萬元,是母親找她的娘家借來的,這不說,還扣掉了當月工資。這份屈辱,只有母親自知。她開始沉默,原本的孤傲增加了落落寡合。
日積月累,這份沉默蔓延在家里,滲透在空氣中,石頭般堅硬冰涼。蔡學寬每次橫著臉埋怨責備,你呀事事較真……蔡念就會及時阻止,她理解那份沉默里的羞辱和疼痛。
這年年底,扈文秀被正式任命為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副院長。蔡念模糊地感覺,那天中午打開了保險柜拿走現(xiàn)金的人,就是扈文秀,她陷害母親,并非為了錢,而是為了這個副院長的職位。母親先前的猜測——不,不是猜測,應是推測,人的直覺吧。于是跟父親說了自己的看法。沒想到,高大的父親頓時一臉驚駭,好一會兒后,他彎下寬闊的背,右手向上直起,食指鐵鉤鉤似的勾向空氣中的某處。蔡念,自己做錯了事情不反省,卻滿口陰謀論,會害了自己的。
開始,蔡念害怕暴怒的父親,一般會躲著。但父親暴怒的頻率越來越高,她越聽越不是滋味。在父親那里,母親的委屈就是空氣,母親的屈辱就是裝蒜撒潑,甚至,母親快要消弭的憤怒就是大不敬,而母親的沉默呢,就是故意找碴兒。母親應該怎么樣?起初,母親也是像蔡念一樣躲避,但那樣一個局促的空間,又能躲到哪里去?母親與父親對壘一次,她不爭吵,而是平靜地糾正父親的指責,強調(diào)事實:那不是偶然的偷盜事件,而是有人在陷害自己,為何要陷害自己,就是為了取悅一把手,盡快地實現(xiàn)她的權(quán)力愿望。母親沒有點名字。但是,少年的蔡念都知道是誰,蔡學寬不可能不知道。
蔡念豁然開朗一般,插話道,媽媽說得對,爸爸被人告狀的事也是陷害的。蔡學寬愣了下才說話,要蔡念別摻和這些事情。蔡念固執(zhí)地搖頭。蔡學寬問她要干什么?蔡念說要討回公道。頓時,蔡學寬大手一揮,掀翻了飯桌,砸碎了家里所有的開水瓶。砰,轟,裝有開水的開水瓶在水泥地上摔出玻璃碎片,滾燙的熱水滲透角角落落。那天家里的狼藉,蔡念記憶猶新,是因為小菩來了,正遇上暴跳如雷的父親砸爛最后一個開水瓶。小菩嚇得尖叫起來,還做出一個夸張的手勢——舉手投降。家庭齷齪,被熟人加親密朋友撞見,蔡念的尷尬無法比擬,只好拉著小菩跑開。小菩邊跑邊回頭看,還總結(jié):戰(zhàn)火紛飛,焦土廢墟一片。
這句話扎疼了蔡念的心。小菩肯定知道母親被調(diào)離了工作崗位,但如何看待母親的遭遇?她忍不住跟小菩訴說真相,強調(diào)母親遭受了陷害,但她學乖了,毫無證據(jù)的情況下,她像母親一樣省略了那個人的名字。
鮮小菩聽完蔡念的訴說,抿住嘴唇,瞪起雙眼,而嘴角和眼角都微微翹起——據(jù)小菩說,這樣訓練表情,可以永遠保持瓜子臉和少女的神秘感,事實也證明,直到而立之后的本命年,她都沒有放棄,且功效顯著。
已經(jīng)定局的事情,你和你媽媽為什么要強調(diào)真相?小菩隨口問道。
為什么?一個詞語猶如天助般飛進腦海。蔡念想了想,輕聲平靜地回答,為了尊嚴,要不,人家以為我們是賊或者是傻子。
可是,你們的尊嚴……外人并沒有看見。小菩搖擺腦袋。
四
“尊嚴”這個陌生而尊貴的詞語,從十多歲的女孩子嘴里偶然吐出,卻石子一般擊痛了體膚并擦亮眼睛。這是小菩的話觸發(fā)的。小菩又是如何觸發(fā)蔡念?沒有偶然,也是切膚之痛后生發(fā)的感慨。
先說說小菩這個發(fā)小。
鮮小菩的靈慧來自她的家庭。鮮家祖輩傳下一門絕活,就是接骨,到了小菩上輩,舅舅老鮮帶著一家大小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租下門面,撐起骨科大業(yè),為鎮(zhèn)衛(wèi)生院攬來不少生意。老鮮的老婆將鎮(zhèn)衛(wèi)生院后面的荒地拾掇一番,種上藥草,又開辟出中藥療治科目。老鮮家的經(jīng)濟活泛了,家里種田的妹妹也來鎮(zhèn)上謀生,就是鮮小菩的媽媽鮮米佳。鮮米佳因為小兒麻痹癥留下殘疾,走路一瘸一拐,心性卻高,瞧不起當?shù)胤N田的男人。一個機緣認識了來丹陽賣藥材的山里男子萬來順。萬來順腦殼靈活嘴巴利索,人也長得不錯,還愿意倒插門。兩人一拍即合,組成了家庭。后來,一家人搬到鎮(zhèn)上,小菩父母開起中藥藥材店。那些藥材由萬來順從大山里背出,再舟車勞頓來到丹陽鎮(zhèn)上。一下與鎮(zhèn)衛(wèi)生院的中藥科對接上,銷路尚佳。小菩家的富裕在鎮(zhèn)上能排上名號。小菩和蔡念同校還同班,大考小考,兩人成績分別攬下第一第二名,只不過兩人時有交錯。但她倆沒有相互妒忌,而是親密有加。那份親密,怎么說?倒不是無話不說,而是一種相知后的惺惺相惜。
相知?蔡念成人后,回想一些事情,慢慢理會了兩人的“相知”。實則是孤獨時的一種依靠。
少年時的兩個女孩子,均領(lǐng)略了家庭帶來的傷痛。鮮小菩的父親萬來順那么靈動的人,卻在某一天進貨的山路上,遭遇不測被人砍死,尸體丟進了清江里。小菩那年十一歲。鮮家連續(xù)撈了十天,也沒有找到尸體。傳言就來了,說萬來順早已成家,卻不滿意原配老婆,無奈老婆家?guī)讉€兄弟惡霸,想離又離不掉,便逃到丹陽與鮮米佳成婚,后來遇到老婆的幾個兄弟便被砍死。還說,萬來順因為賭博欠下巨資,為逃債躲到丹陽,與鮮米佳成家,哪想在進藥材途中遇到債主,被債主亂刀砍成肉渣渣喂了狗。還說,萬來順生性風流,在野三關(guān)與一個少婦相好,多年來勾勾搭搭,沒想到這次東窗事發(fā)被少婦的丈夫發(fā)現(xiàn)砍死……流言蜚語下,缺少了頂梁柱的鮮家,藥材鋪子受到了不小的影響。閑言碎語似洪水涌來,鮮米佳不免與街坊鄰居爭吵,爭來吵去,都因為“丈夫暴斃”的事實而落荒逃掉。鮮小菩從沒跟蔡念說過這些,但蔡念知道她的慌亂和哀傷。
不到一年,小菩家又有了變化。萬來順的弟弟來到了丹陽鎮(zhèn)上,入贅給鮮米佳做了小菩的繼父。這下,藥材店的生意又好起來,而流言蜚語更是不堪,直接將鮮米佳描繪成與小叔子偷情而后殺死丈夫的淫婦。鮮米佳大大咧咧的,一副不做虧心事我怕誰的模樣,該吵就吵,甚至大打出手。戰(zhàn)爭劇烈,閑言碎語升級為污言穢語,簡直能羞死人。小菩年少,受到如此委屈,更有可能是為父親萬來順的遭遇惻然,也曾暗自垂淚痛哭,轉(zhuǎn)過臉卻是不知所措。有次在學校里被幾個女同學叫罵,她沒理,回家路上卻對蔡念流露了悲傷,問了蔡念兩個問題。我爸爸過世不到一年,真相不明,我媽就再婚,而且還是我的親叔叔,我媽媽她是否有問題?話音剛落,小菩就搖頭自答:我媽媽一個人經(jīng)營那藥材鋪太艱難了,當然要早點找個幫手。接著又問:那些人樂此不疲地傳播流言,僅僅是因為妒忌心理嗎?蔡念不知如何回答,但是她表示理解小菩的心情。沉默了一會兒,小菩又說,如果他們再潑臟水,我要反擊,不然他們會越發(fā)放肆。蔡念想起自己的家事,不假思索地點頭。兩個女孩約定,對于那些污蔑,必要時應該反擊,因為人活著都是要臉的。
不久,鮮小菩在學校里與三個嚼舌根的女生打了一場大架。那時,蔡念剛好在廁所里方便,回來在走廊遇到尾聲。小菩鼻子出血,額頭也在滲血,卻瘋子似的甩著橡皮筋左右揮舞。三個女生被橡皮筋甩破了臉皮,血流滿面,又忌憚那不長眼的橡皮筋,紛紛抱頭鼠竄。
臉上掛彩的小菩啞著喉嚨宣布,以后誰再亂潑污水,她一定撕破賤貨的臉?!澳樒ぁ钡母拍疃溉磺逦?。等到蔡念被小菩激出那個尊貴的詞語“尊嚴”,她的反擊也開始了。但遠不如小菩幸運,她反擊的對象是大人,且是有話語權(quán)的人。
元旦的前一天下午,學校放假。蔡念回家,看見鎮(zhèn)衛(wèi)生院大院門口的黑板上的幾行字,下午三點半鎮(zhèn)衛(wèi)生院召開行政干部會。蔡念的心一動。好機會,干部會不是班子會,班子會僅僅局限于院長副院長什么的——就三個人的會沒啥意思,現(xiàn)在是各科室,包括后勤的主任副主任都要開會,算是大會了。難得。
蔡念右手按住狂跳的胸口,長吁一口氣,然后噔噔地跑向行政大樓的三樓會議室。嗬,前后門都虛掩。手伸去,門的吱呀聲在用力地推動下突兀刺耳,長方形的會議桌兩邊的腦袋得到指令,紛紛抬起并看向她。蔡念上前一步。
可恨。蔡學寬也在里面,而且驚訝地叫了聲蔡念。
等不及了。蔡念的一顆心都跑到嗓門處,慌亂和急切撬開嘴巴。你們都在,挺好的,我說個事情,我媽在門診收費室被盜的現(xiàn)金實際是被你們在座的人故意拿走陷害我媽,為啥——
蔡念,你瞎說什么,滾回家去。蔡學寬一個箭步,就把他高大健碩的身體橫到了蔡念面前。
胡搞,家長怎么教育的?院長尤先壯右手捶桌子,兩腮跟著亂顫。蔡學寬揪住了蔡念的衣領(lǐng)。蔡念左偏右拐,放聲叫道:為啥害我媽?就是為了討好有權(quán)力能說話的人,以后為自己步步高升奠定基礎,那個人就坐在……
蔡學寬一把推出蔡念,蔡念的身體撞在木門上。翕開的木門謙遜地移動,蔡念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觸疼。劇痛下,淚水猶如泄閘的洪水奔涌。扈文秀跑到蔡學寬后面,低聲說,盡是胡話,誰教唆你來鬧會的?這是尋釁滋事,小女孩子都被教壞了。
一股怒火燒起,蔡念騰地站起來——卻被蔡學寬和扈文秀一起拉住。蔡念的臉側(cè)向扈文秀,叫道,說的就是你——蔡學寬抱住了蔡念,又扛麻袋一般扛起她倒著的身體,下樓,送回宿舍樓的一樓。
你給我聽著,再去撒潑,我就揍你。蔡學寬握緊拳頭,慢慢揮舞。
蔡念渾身發(fā)抖,臉上的肌肉也在跳,淚水珠子似的滾不停,而聲喉抖顫,攔腰掐斷了哭泣。她輸了,沒有小菩一半幸運。蔡念扶著墻壁上樓,慢慢穩(wěn)住身體和喉嚨,一再否定輸?shù)舻目捶?。因為她看到了,尤先壯的不安和扈文秀的錯亂,還有大部分人的驚訝,甚至欣喜。
蔡學寬回家,要與蔡念長談,并要母親去外面走走。蔡念極其反感——這不是坐實了父親聽信了扈文秀的話嗎?他們認為,蔡念是受到了母親的教唆。母親也不贊成蔡念的行為,便出門去。蔡念要跟著離開,卻被蔡學寬拉住。剛坐下,父親的第一句話要蔡念跳起來。蔡學寬說,今天你鬧會,很不應該。
父女倆吵起來,蔡學寬掀了桌子。蔡念也不怕,哭泣著高聲叫道,我說的是事實,你從不信,卻輕易就信別人的。
蔡學寬唉一聲,顫抖的手指收回。半閉眼睛,放慢語速說道,我心中有本賬,你不要再逞強再胡鬧了,到頭來會害我的,我們一家人總要有收入,這才是千真萬確的道理。
你就是怕,你越怕,人家越欺負你。蔡念沒說出口的話被哭泣堵在了胸間,胸口頓時起起伏伏。這些話不說也罷,反正指望蔡學寬是不可能的。蔡學寬承認他膽小不想再惹麻煩,還特別強調(diào),他被告狀的事情純屬偶然,與扈文秀無關(guān),追根溯源要算他工作失誤,而母親的事情疑點重重,可是缺乏證據(jù)就不能妄下結(jié)論,再說,他有把柄被人捏著……蔡學寬突然住嘴,很快,又扯到她的學習和將來。好好讀書,讀到一個好大學,我們的苦累就值得了。
心中萬千哀愁。此時她待不下去了,轉(zhuǎn)身下樓。去哪里?只有一個地方,找鮮小菩去。而父親說的所謂的“把柄”,那時沒說,以后再也不提了。
五
那夜,她第一次在鮮小菩家里過夜,遇見一件事情。
晚上下起冷雨,燈火黯淡,淅瀝的雨水寂寥了街道店鋪。扈文秀的丈夫時大開卻晃著細麻稈一樣的身子來到小菩家,進門就說,藥又吃完啦。鮮米佳瘸著腿,馬上在柜底拿出一包牛皮紙包好的藥材,隨口一句,老辦法,泡水喝,喏,里面我加了枸杞。時大開接下牛皮紙袋子,裝進他提著的一個黑包里。邊裝邊四處看,眼神覷前溜后,生怕遇到熟人??吹讲棠?,眼神馬上溜向別處,蔡念極配合地勾下腦袋。
時醫(yī)生離開后,小菩告訴蔡念,時醫(yī)生他睡不著覺,所以就找我們家開中藥吃。蔡念隨口問,吃啥?
分心木。小菩答道。
噫,哪里是睡不著覺?鮮米佳插話道。
那是什么?小菩詢問,語調(diào)冷淡,但嘴巴半張,臉頰拉長。老半天保持這個姿勢,蔡念捅捅她臂膀,小菩才收回嘴巴。接著嘴巴湊近,告知蔡念,經(jīng)常這樣,可以鍛煉臉部,拉尖下巴,拉成瓜子臉。
鮮米佳上揚眼睛,怔了一會兒,準備說啥。此際,小菩的繼父丟來一個深沉的眼神,還嗨了聲。鮮米佳及時住嘴。小菩又趕著詢問,挺不耐煩地。蔡念拉拉小菩的衣角。鮮米佳嗔道,小菩對我總是惡聲惡氣,我欠她的,準備一輩子償還。停頓下,繼續(xù)說,女孩子不要啥事都刨根問底,問一遍人家不說就證明不好回答,再問就是不明事理了,這樣會顯得沒教養(yǎng),或者就是愚蠢。
鮮米佳的教育方式雖武斷卻在理,這個“理”不是道理,是要害,就像抓魚一樣,想抓住就要摳鰓。蔡念也受教。她多少明白了,小菩表面對鮮米佳兇惡(那是她父親的緣故),實際對她的話是信服的,因為鮮米佳的摳鰓會要人無話可說,聽來聽去,小菩自是比同齡女孩子聰慧。
睡覺時,小菩跟蔡念解釋了分心木這味中藥。名字驚悚,實際藥材較普通,就是野生核桃的皮,介于硬殼和果肉之間的那層皮,準確地說,就是果肉的胞衣,不像別的胞衣那樣軟綿綿,而是有些硬戳,用它泡水喝,可以治病。不過,小菩知道的最廣泛的用途就是治療失眠。
小菩又把話兜回來。時醫(yī)生那細麻稈身材,誰曉得什么病,反正喝分心木能夠強身,那就喝唄,多多益善。
由時大開說到了扈文秀。小菩知道的不比蔡念少,主要源于她舅舅一家,在衛(wèi)生院承包骨科的老鮮夫妻倆,所以小菩一家?guī)缀跆焯焱?zhèn)衛(wèi)生院跑。
扈文秀自稱扈三娘的后代,必將不凡。在人世走上一遭,總要干出一番事業(yè),才不抹殺我祖先三娘的威風。這是扈文秀早些年的口頭禪。蔡念領(lǐng)教過扈文秀的威風。那時,蔡念八歲,在食堂站隊買早餐。打出的早餐吸引來一長溜隊伍。臘肉鮮韭包子有限,后來的為搶到,就托站在前面的男人代買。扈文秀一再阻攔告誡,沒有成效,只好忍著。輪到自己時,肉包子沒有了。扈文秀氣壞了,本來就很大的五官又擴大,一張四方臉以漫畫式樣超越了真實,吸引了所有目光。她攔住一個正欲離開的男人,要他退還肉包子。男人得到肉包子,新鮮熱乎的包子要趁熱吃,才不想與扈文秀吵架,何況扈文秀素來潑辣干練,男人一偏身,準備一跑了之。說時遲那時快,扈文秀手里的搪瓷碗飛出,打在男人的手腕上,男人手里的東西全部掉在地上。站隊的人齊聲叫好。扈文秀占了聲望,叉腰呵斥,讓你插隊買,我扈文秀不顯擺下威風你不認得。扈文秀當然想買臘肉韭菜包子,不是她和時醫(yī)生這對夫妻想吃,而是因為她兒子時端午,她寵愛端午,全院人都曉得。那時,時端午三四歲,正是好吃的年紀。
時端午那小子,一點不像他爹娘,模樣不像,性格也不像,愛臉紅,嬌嬌羞羞的,走路怕踩死螞蟻。小菩嘆道。蔡念哦一聲,她平常都沒太注意,那一家人,她的關(guān)注點在扈文秀身上,至于時大開和時端午這對父子,不在視野之列。
床上的小菩突然來了興趣,用腳踢下蔡念,接著坐起來,神秘地笑笑,講了一件事情。那事情是從她舅舅舅媽那里聽來的——她特別強調(diào),不是舅舅舅媽說的,而是在他們的骨科辦公室玩耍,別人議論傳出的小道消息。
時端午曾經(jīng)有個姐姐,叫時鵑。時鵑三歲多時,鎮(zhèn)衛(wèi)生院搞基建,建辦公樓,建筑工地就在院內(nèi),機器日夜轟鳴,因為地盤局促,建筑工地也沒特別圍住,只是豎立一張告示牌,禁止行人走進。時鵑太小,不識字,趁人不注意時,跑進了工地里玩耍。小孩子看見攪拌機吞吐泥沙,覺得有趣,便伸手去摸,結(jié)果被攪拌機帶進去,小身體霎時被拌成肉醬。等到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攪拌機停止,工人撈出一只小手,幾個肉塊。扈文秀和時大開前后跑來,一見那只灰漿包裹的小手,雙雙癱倒地上。
這事情蔡念隱約知道,但不詳細。那年,蔡念也才三歲,難以記住什么,但她長大后,每逢鎮(zhèn)衛(wèi)生院有修建之事,母親就會告誡,大致說下這個事情,警醒蔡念注意安全。
都過去好多年了,死了一個女兒,再生了一個兒子,有何驚奇的?蔡念搖擺腦袋,表示小菩的講述沒有吸引力。
小菩抓住蔡念的右手,輕聲道,他們議論——那天那個時段,剛好有工人在腳手架上看見,時鵑不是自己闖進工地里的,而是有人故意……小菩眼里燃起一簇火。
誰?蔡念問道。小菩嘴巴湊近,低聲道,時大開。
那是她的爸爸啊,怎么會?這肯定是有人造謠,或者看花了眼。蔡念擺頭否定。小菩急切地插話,小點聲,要是我媽聽見,非得揍我。但那消息太意外了,勾發(fā)了蔡念的興趣,同時,一陣說不清楚的快感襲擊全身,興奮得她太想說話了。
你媽聽見為啥要揍你?
嘖,這不是閑話嘛,何況,扈文秀現(xiàn)在很有人氣,看樣子,她……小菩抿住嘴巴。
你把話說完,吞吞吐吐的,哪是鮮小菩的風格。蔡念用上激將法。或許她的聲音大了些,引來了鮮米佳的注意。鮮米佳在隔壁房間,推門出來,也沒敲門,也沒進來,只是喊道,你們嘰咕啥子啊,早點睡覺。
兩個女孩沒有答話。鮮米佳又說道,不要扯別人的閑話啊,你們記住,扯別人閑事,別人也會扯你們,惹禍上身不劃算。等鮮米佳關(guān)上房門,小菩撇撇嘴巴,哼下,說道,她生怕你說扈文秀壞話。
為啥?
小菩嘴巴再次挨近蔡念耳朵。扈文秀現(xiàn)在是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紅人,你不曉得,你爸爸肯定曉得。這樣一點撥,蔡念有些明白蔡學寬的行為了,但是,明白是明白,卻不會理解,無論如何,師徒關(guān)系擺著,犯不著忌憚她。
還有,扈文秀以后肯定是丹陽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當家人。小菩丟下重要的一句話,倒頭睡下。當然,這句話并非小菩及其家人的猜測,蔡念也能想到。只是,院長尤先壯還沒到退休年紀,他不退,扈文秀又如何上去?帶著疑問,蔡念睡去。
早上醒來,蔡念臉也沒洗,便回家了。
六
一九九八年,蔡念十三歲,再次進行了反擊,對扈文秀。
春末,尤先壯因為老婆的經(jīng)濟問題被查。老婆是“農(nóng)轉(zhuǎn)非”來的一名農(nóng)婦,曾經(jīng)當過民辦教師,對龐大復雜的現(xiàn)金數(shù)字也懂一些,卻仗著院長老婆的身份耍威風,有點為所欲為。新來的小同事結(jié)婚生孩子去了,她更是放開手腳,大膽挪用公款。
扈文秀對尤先壯老婆的不守規(guī)矩,平時睜只眼閉只眼,但等到年終檢查時,卻建議鎮(zhèn)財政所對門診收費室進行查賬。這一查牽出了家人,尤先壯在購買醫(yī)藥和醫(yī)療器械中受賄的問題擺上了桌面。由于證據(jù)確鑿,尤先壯被免職,還被調(diào)離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夏初,扈文秀代起院長職務。她春風滿面,還玩了個心眼,又以門診收費室人手緊缺的理由將蔡念母親調(diào)回門診收費室。蔡念母親斷然拒絕,她表示,供應室她坐定了,此生到退休都不會挪下屁股。
蔡學寬是雙方的傳話人。見母親態(tài)度堅決,頗為遺憾,還對蔡念說,你媽就是不通人情,人家給了梯子,借勢下來,皆大歡喜,多好。
蔡念想了想,說,名不正言不順,就沒有返回之理,否則那會自取其辱。蔡學寬被懟,有些著急地問,你們還要去鬧嗎?鬧不回來的,都過去了好幾年,算了吧。
蔡念沒作聲,心中卻悲凄。你們——父親你說錯了,母親不會鬧,要鬧的是我一個人,但是,我怎么是“鬧”事呢?
一九九八年夏季,長江夏汛到了,又逢上連續(xù)的幾個暴雨天,長江水猛然暴漲,一下漫過水位線,漫到大堤處。環(huán)繞丹陽鎮(zhèn)的大堤,有些是老土堤,在迅猛的洪水沖擊下,好幾處潰堤,洪水滲漏,一些村子遭遇了洪澇。那段日子,丹陽鎮(zhèn)最緊要的事情就是防洪。父親蔡學寬整個七月堅守在大堤上防洪,有半個月時間(那是洪峰最高時)沒回一次家。這點是蔡念和母親的驕傲,蔡學寬私心少,說他一心為公,絲毫不為過。拿父親獻血的事情來說——父親是較稀有的AB血型,但多年堅持獻血,遇到AB血型的急需者,無論多遠都會趕去獻血。有一年冬天,安徽阜陽的一個AB血型的患者,急需輸血,卻找不到血源。父親剛從手術(shù)臺下來,已是深夜,得到消息,馬上包車趕去,成功地救下那名患者,但那次奔波差點要了他的命,回來連續(xù)輸了一個禮拜的液,才慢慢恢復身體。蔡學寬防洪抗洪是出于自覺,性格使然。而扈文秀呢?她作為代院長,做了兩件事,一是組織全院職工對遭遇洪澇的村民進行捐款慰問;二是組織義診隊伍,每天帶著隊員下鄉(xiāng)為村民義診,還自己掏腰包買下許多常備藥品送給堅守大堤的防洪人員。
夏季緩慢走過,洪水逐漸消退。江水也走進秋天的安寧。丹陽鎮(zhèn)保全了自己,揮起勝利的旗幟。這面旗幟不僅在丹陽鎮(zhèn)飄揚,還飄揚在縣市里。扈文秀出現(xiàn)在電視上,斜挎紅色綬帶,神采奕奕。她在電視的屏幕上侃侃而談,語調(diào)謙遜,卻感情激昂,那種豪情壯志與屏幕上被放大的四方臉頗為配合。最后,扈文秀以她早些年的口頭禪收尾,我是扈三娘的后代,在人世走上一遭,總要干出一番事業(yè),才不抹殺我祖先三娘的威風。
鮮小菩對蔡念說,扈文秀馬上就要被任命為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當家人了,估計在九月底十月初。蔡念問小菩哪里來的消息。小菩說沒有消息,是他們家估計的,要蔡念到時候看他們估計得準不準。
為什么是九月底十月初這段日子——呀,不到二十天了。
因為尤先壯被免職,再加上國慶節(jié)到了,普天同慶,提拔一個被表彰的先進人物,也是恰逢其時錦上添花。小菩說得煞有介事,蔡念無法反駁。約莫兩三秒的沉默后,小菩又說,扈院長有值得稱道的地方。
蔡念沒作聲。分手時,蔡念說,她再有優(yōu)點,也改變不了害我媽媽的事實。
難道你還想去鬧下?沒有用處,她馬上就是院長了。
小菩竟然與蔡學寬一樣,也用上了“鬧”字。蔡念頓生反感。那個要命的詞語又跑出來。尊嚴,碎在地上被蒙羞的尊嚴,于一個少女太重要了,幾乎等同于生命。她想撿起來擦干凈,除了揭穿實質(zhì),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而這個詞語,曾經(jīng)是小菩激發(fā)出來的,可她卻……
你爸爸的死因你弄清楚了?蔡念冷硬著聲音故意問道。
我繼父——就是我的小叔叔當時就報了案,后來派出所給出了答案,我爸爸確實是遭受搶劫被人砍死的,只是那三個兇手尚未抓到,但是他們會落網(wǎng)伏法的,一定會。
對于冤屈,尋求真相進行反擊,小菩你也沒例外,現(xiàn)在卻反對我。蔡念難過地低下腦袋。小菩捕捉到蔡念的傷感神情,快言快語地解釋,我的意思,反擊是有時效的,過了時效,就變質(zhì)成報復和尋碴兒的味道。
蔡念心中升騰一股強烈的愿望,洗刷屈辱,永遠不會過時。所謂的時效說法,那是懦弱的掩飾。
開學后的第二個星期天,蔡念等來機會。她聽說上面有人來丹陽鎮(zhèn)衛(wèi)生院檢查,吃過早飯就下樓等著。一條連接了門診部、住院部和行政大樓的道路上,她站定,駐足等待。她反復在心中解釋,她不是鬧事,而是要揭穿扈文秀的面目,靠陷害別人步步攀升的面目,揭穿了真相,自己一家的屈辱才能洗刷??傊裉毂仨氄f出來。小菩他們估計得太對,扈文秀極可能馬上被宣布為院長。
事實是,這天正是扈文秀被宣布為院長的日子。扈文秀邁著有些外排的雙腿,屁顛屁顛地走來,那樣子要蔡念想起了一只下蛋后蹦跶的母雞。扈文秀急匆匆地趕來,是來迎接宣布任命文件的領(lǐng)導的。
蔡念朝一棵大樟樹后面退去,退到樹蔭下。接著,有車輛剎車停靠過來,接著是腳步聲和寒暄聲。她快步走出。
扈院長,又遇到你了,今天有領(lǐng)導來檢查,但是我必須重申,你害我爸爸媽媽討好前院長才升遷為副院長,而現(xiàn)在又謀……扈文秀是一雙環(huán)眼,瞪起,有些嚇人,同時厲聲呵斥:你這小姑娘發(fā)癔癥。蔡念有些被嚇住,后面的話噎在喉嚨處。隨行的辦公室主任馬上拉住蔡念,也跟著解釋:這小姑娘發(fā)癔癥。幾個領(lǐng)導打著哈哈邁動腳步,將蔡念丟在后面。
沒有出口的話,憋在喉嚨,憋出辛酸。淚水涌出了眼眶。
三兩行人擁來。蔡學寬也趕來了,寬闊的腰背朝前沖,滿臉都氣成豬肝色。他一把拽住蔡念胳膊往回拖。你欠揍啊,盡學潑婦無賴本事。說著要伸手打人。旁人有人攔住了蔡學寬,蔡學寬也就沒出手教訓蔡念。
人漸漸多了,蔡念開始順著父親,但猛然憋足了勁頭,掙脫了蔡學寬的雙手,加速跑回了家。她十三歲了,正在成熟,當初的莽撞無顧減少許多,眼下糟糕的反擊結(jié)果有些澀面子,不如回家。
扈文秀毫無懸念地當上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當家人。而父親蔡學寬卻被聘為副主任醫(yī)師,難得。一九九八年,副主任醫(yī)師整個江城縣也屈指可數(shù)。
這與扈文秀有關(guān)系嗎?蔡念懶得問,就蔡學寬的醫(yī)術(shù)來講,他被評上名正言順,可是,指標呢?一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能分到指標,太難。蔡念總體感覺,蔡學寬被扈文秀收買了,她想到那味中藥“分心木”,扈文秀用的是分心術(shù)。
七
扈文秀真就成為蔡學寬的全職保姆。每天清晨七點鐘趕來,晚上蔡學寬睡下后離開。蔡學寬的吃喝拉撒,包括一些康復運動,她全包下,逢上天氣好,便用輪椅推蔡學寬下樓去,扶著蔡學寬走路、鍛煉。
蔡念來過幾次,不同的時段,闖進來,見扈文秀忙個不停,也不好意思驅(qū)趕了。她愿意,蔡學寬也愿意,蔡念奈何?還有一次下午,蔡念來家里,撲了空,便下樓找。在小區(qū)的休閑處,遇見蔡學寬吊在單杠上,顫顫巍巍地吊著。扈文秀站在一旁,撅著大屁股,雙手伸出,腦袋上仰,樹樁似的一動不動。
蔡念轉(zhuǎn)身離開。
那么,這件事到此為止。但是,想都別想走近自己。蔡念理了下思路,給自己劃出底線。
扈文秀就是扈文秀。不管蔡念如何反應冷淡,她都堅持每周電話或者短信聯(lián)系蔡念一次。內(nèi)容一致,邀蔡念回家吃晚飯,打出的菜譜在變化,不過都是家鄉(xiāng)菜,木耳炒肉糕、粉蒸家魚、南瓜葉雞蛋湯、清炒薺菜、涼拌茄子、竹筍雞湯……蔡念有時接電話,有時不接。接電話大都語氣詞,末了,就是一個否定詞“不”。短信呢,從不回復,瞄一眼后刪除。扈文秀卻堅持每周一聯(lián)系。
久了,蔡念不免懷疑記憶中的印象。那個一心想干大事的扈文秀,走路外排兩腋生風,鋼鐵俠一般。而現(xiàn)在賢惠柔軟……兀地,母親的面容鉆進腦海里。漂亮的母親當然賢惠,會縫紉衣服,會繡鞋墊子,還會做一手好菜。在門診收費室被盜事件之前,她與父親關(guān)系好著,父親每次出門都會給母親捎帶禮物,絲巾、頭簪、化妝品、首飾……那時的母親容貌出眾,性情孤傲,走到哪里都會收獲較高的回頭率,連鮮米佳也多次說,母親是她的偶像。但是,母親突然離家出走了,下落不明。
僅僅是因為管理的現(xiàn)金被盜被害的事情嗎?
這樣一問,蔡念兀地傷心。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非常了解母親,理解她的哀愁,但是現(xiàn)在,她覺得,她實際對母親知之甚少,又談何理解?而父親從來只有責備和批評。難怪母親出走——換個陌生地,能落個清靜,也許是不錯的選擇。這樣一想,以前那感覺,一想起母親忍不住悲傷的感覺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她竟然覺得有些欣慰。
溽暑到來。蔡學寬能走幾步了,瘸子一般,歪歪倒倒的。但是,能夠走路,意味著生活能夠自理了,這是大轉(zhuǎn)折。蔡念找一個機會來到父親的家,一直待著,等扈文秀上廁所之際,趕忙征詢父親意見,現(xiàn)在父親生活能夠自理了,可以不要人照顧了。
蔡學寬啊一聲,嘟噥道,你要趕走她。手指指向衛(wèi)生間那里。
蔡念不想爭辯,跟上一句話,我跟學校申請,以后盡量把課調(diào)到上午,下午有時間我就過來幫你做康復訓練。
哪想,蔡學寬嘟噥一個詞語,要蔡念馬上怔住。洗澡。
是的,作為女兒,她本來就與蔡學寬長期存在隔膜,關(guān)系僵著,再者,她還是一個未婚的女兒,要給父親蔡學寬洗澡,的確難為情。然而,蔡學寬都能走路了,還不能自己洗澡嗎?即使這么熱的天,蔡學寬每天要淋浴,也不是不可以。他卻要……那么,以前每天都是……蔡念臉上泛出紅暈,慍怒快要跳出身體。
扈文秀從衛(wèi)生間出來,大概也聽見了什么。走到蔡念身后,說道,蔡念,你爸爸身體正在恢復中,我不能離開,他的肌肉有些僵化,我每天都要用熱水淋,用熱毛巾敷,還要按摩,隔幾天還要給他扎針灸。
蔡學寬右手拍拍右邊的屁股,嘟噥“僵硬”。
蔡念吁了一口氣。但是,她的心里沒有絲毫感謝。扈文秀她太了解了,出的招式都有目的。她早料到,蔡學寬的身體可以好轉(zhuǎn),蔡念會趕她走的,故而選擇這招。
從蔡學寬那里出來,邊下樓邊給鮮小菩語音。你婆母死皮賴臉地照顧我爸爸,何苦?
小菩的回復迅速抵達。你總算主動問起我婆母這樣做的緣由,只能說,你心中大致清楚。
我不清楚。蔡念回復。
她覺得欠你們的。小菩語音回復。
蔡念撥通語音通話,連上小菩。她哼哈笑了,欠我們?從不道歉懺悔,卻采取如此曖昧的方式,換作你也不會接受。
小菩喊道,念啊,我們兩口子剛好晚上有空,咱們一起坐坐。
蔡念提高聲調(diào)。別把你家那口子喊上,我不習慣第三者插足。這“第三者”她不陌生,卻也不熟悉。就是時端午。
端午比她倆小四歲左右,如何與鮮小菩成為一家人——青梅竹馬?還是小菩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宜江市,與端午遇見產(chǎn)生戀情?小菩沒說過。蔡念只知道,小菩大學時有個戀人,是西北西海固人,會彈吉他還會寫詩歌,兩人感情不錯。但是蔡念也遇到,大三國慶節(jié)假期時,端午居然從上海某個大學跑到小菩學校來玩,小菩就約了蔡念,蔡念有事沒參加,心中還是咯噔了下——端午那小子與小菩的關(guān)系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小菩和端午結(jié)婚,蔡念沒參加。那時她在武漢,因為工作需要到國外交流去了。三年后,小菩生了兒子,蔡念趕來參加滿月宴,遇到端午。端午羞澀地抱著雙手,嘴唇微啟,似乎想說什么終沒開口,但整個神情明朗,無限歡喜。他把蔡念當成重點客人,沒事就跟在蔡念后面,又保持距離。告別時,端午嘴巴不利索了,微微張著,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拿眼睛看蔡念,那眼睛里有深意。這水利集團的業(yè)務主任,見過多少世面啊,卻如此表現(xiàn)……蔡念兀地想起,自己曾經(jīng)救過時端午一次。更重要的是,時端午是扈文秀的兒子,他肯定知道扈文秀害自己爸媽的事情,也知道自己一直反感扈文秀,見到自己當然內(nèi)疚。
這樣一理,頭緒清晰了。即使是小菩的老公又如何?該淡然還是淡然。端午這個人也就空氣一般,在她眼中似有還無。恰如在丹陽鎮(zhèn)衛(wèi)生院生活時一樣——那時,她和端午沒有多少聯(lián)系,說話也少。
但是,她救了端午。這“救”有些小題大做,其實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趔趄,推開端午,避免了凌空倒下的一盆水。那時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家屬宿舍區(qū),是一個五層樓的筒子樓。一樓后面的左右兩側(cè)是水槽,方便大家的用水。筒子樓后面是小樹林,少有人來。水槽連接小樹林,路徑鋪的是石板,石板上青苔覆蓋,異?;_。蔡念在水槽邊洗菜,洗完離開水槽時,腳底滑了下,人打出一個趔趄,而時端午正站在一邊。趔趄下,她撞倒了時端午,手里的菜籃子滾在地上。此際,一盆水從樓上倒下——這盆水不單是水,還有若干小石頭。巧的是,蔡念撞開了時端午,而她也沒代端午受罪。趔趄下,她一邊倒地一邊搶那菜籃子,偏了身體,也躲過夾雜小石頭的水的襲擊。等她站起來,抬頭看那肇事者,哪里還能發(fā)現(xiàn)?但是,她依稀感覺,那盆帶有重量的水是從五樓靠右的窗口倒下來的……不可能,那是時端午的家嘛。怎么可能?而時端午八九歲,已經(jīng)醒事,雖然被飛濺的小石頭擊傷了臂膀,但還是懂得蔡念幫自己躲過了大禍。不顧疼痛,站起來拉拉蔡念,說謝謝姐姐,又去幫蔡念撿菜籃子。蔡念不領(lǐng)端午的情,奪過菜籃子,撿起蔬菜,重新去洗。洗之前,又仰起腦袋喊道:上面倒水的人聽著,我差點被你盆子里的石頭打死,你別覺得我不知道你是誰。
是誰?直至今天,也是懸案。扈文秀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敵人肯定有幾個,要不,她以后也不會去坐牢。那天,蔡念重新洗完菜,提著菜籃子離開時,發(fā)現(xiàn)青苔地上一兩個深褐色的薄殼。拎起來細看,是核桃里的內(nèi)殼,就是小菩說的分心木。它們是隨盆子里的水倒下來的,還是以前就散落于此?而且,用分心木泡水喝的人,不少吧,母親有時也用分心木泡水喝,她是為了安神。
以后,看見高空拋物造成行人死亡或傷殘的事件,蔡念偶爾會想起自己莫名救了端午的蹊蹺事。也止于念頭一閃而已,再加上一個感嘆:時端午命好。
八
小菩和蔡念兩人晚餐。時端午沒來。
但小菩強調(diào),時端午其實很想來的,你不給他機會,活生生地憋得人家今天晚上吃方便面。蔡念不作聲。關(guān)于時端午的話,她少搭理為好,且心中也沒有搭理的丁點想法。小菩又接著說,我婆母其實挺不容易的,她一直很努力,別的不說,能把你爸爸照顧得那么好,你又何必拒絕她繼續(xù)照顧你爸?
照顧?蔡念慢吞吞地用鼻子發(fā)出這兩字的音。蔡學寬的一切均被她包攬,包括洗澡,也許還有……她皺眉。睡覺這個詞語,惡毒地伸來爪牙,抓疼她的感官,快要跑出嘴巴,她不由得緊閉嘴唇。
蔡念挑起一個辣子送進嘴巴。頓時,喉嚨冒出煙火,她不由得咳嗽,眼眶溢出淚液。小菩遞上蔡念面前的一杯冰鎮(zhèn)白葡萄酒。蔡念一口吞掉,將酒杯重重地落在餐桌上。
下一步,你就會建議,扈文秀嫁給蔡學寬算了。
小菩眼睛一亮。她端起酒杯,嘴唇輕抿,接著,也重重地放下酒杯。如果他們二老都有此意——我是說如果,我的建議不過擔當了傳聲筒的功能。
小菩你把天聊死了。蔡念站起來,告辭。
蔡念,你又提前離席,沒趣。上次的理由是去看你的老爸。今天呢?小菩跟著站起來,右手拉住蔡念。你生氣也沒用,老人的私事,兒女包辦不了,何況這都是你的假設,倒把你氣著。
沒錯。自己小性子了。而心頭窩著的一團焦火需要冰鎮(zhèn)葡萄酒來稀釋并撲滅。蔡念重新坐下,給自己再次倒上半杯白葡萄酒,然后仰頭一口吞下。
端午今天晚上要來的,你不答應。他來了,一些事情可以挑明了好說話。
再明了不過,還挑什么?你鮮小菩也曉得,扈文秀欠我們的太多,卻無反省,總是狗皮膏藥似的貼上我們家,而且得寸進尺,惡心。蔡念的舌頭發(fā)硬,臉頰也在發(fā)熱,估計燒出了緋紅。小菩要說什么。蔡念揚起右手輕擺。小菩,關(guān)于你婆母扈文秀的事情今天到此為止,閨密聚會,只有一個事情,喝酒盡興,今晚咱倆不醉不歸。
小菩輕聲提醒道,你開了車,喝醉了酒,只能請代駕了。
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來,喝酒。蔡念打出響指,側(cè)臉招呼服務員,要服務員先來兩瓶紅酒和一罐冰塊,外加薄荷。
小菩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超愛睡覺。每天晚上準時十點鐘都會上床閉眼。
這么早,能睡著嗎?
怎么不能?我盼著,那么虔誠地去敲夢門,周公就一次次賜我好運。蔡念打出一個酒嗝,又打出一個響指。給你說說我的夢吧,說來,內(nèi)容都是一樣。
反復做同一個夢,怎么可能……哦,你指的是同一個人,卻是不同的事情,這個人是誰呢?小菩的機靈,在酒酣神躁時也是絲毫不減。我知道是誰了,你的媽媽。
嗯,我看見她,每天都在夢里跟她見面。我媽媽還活在人世,生活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很舒心。那個地方——我多次問她,她不愿意告訴我。她是希望我們別去打攪她的清靜。她也老了,那顆黑痣都塌成一塊黑疤,頭發(fā)完全花白,很長,卻不肯剪短,就在腦后綰了一個髻,用碧玉簪子別著。那簪子在晚上閃爍螢火蟲似的綠光,好看。我不停地夸贊,她就笑了——那笑容輕淡,卻眉眼豁開,嫣然若花,我媽媽以前就是美人,后來遭遇一些事情,容貌就變了,而這些年的清靜生活幫她回到了以前的美麗。我真傻,以前我總是為她傷心難過,其實應該高興。她解釋那個碧玉簪子如何珍貴,她很喜歡,為了派上用場,她就堅持不剪短頭發(fā)。哦,她一邊說一邊拔出簪子。頭發(fā)散開,垂落下來,黑暗中,灰白不見了,只有黑黝黝的顏色,瀑布一般,從頭頂傾瀉,一直拖到屁股下面。這樣,我媽媽的身體似乎變輕了,看上去單薄。我下床,想擁抱她。媽媽后退一步,不讓我靠近,認為我一旦靠近就會要求她回家,或者要她說出隱居的地址。你看看,我媽她是多么在乎清靜勿擾……
暗黑衣裙下的小菩,滿臉通紅,眼波流轉(zhuǎn)若星辰。蔡念盯著她,說小菩的神情看上去似在神游四方,又似在鉆牛角尖。小菩承認酒精催發(fā)了感觸力,她的確要鉆牛角尖了——念啊,你媽媽沒有問你,怎么還是單身?還沒有找到心儀的伴侶?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戀人。伴侶。那個敦實高大的男人,是蔡念的同事,理解蔡念的心結(jié),算得上情投意合,一起攜手走了三年。六年前來了機會,可以移民英國,男人很積極,全力以赴。兩人準備好復雜的手續(xù),臨到頭,蔡念放棄了,因為蔡學寬拒絕跟她出國,還因為母親……現(xiàn)在看來,留下來值得。蔡念忍不住笑了。被酒精催發(fā)的笑容火辣,辣疼眼睛,淚液冒出,卻不肯掉下來,窩在眼眶里。
當然問了,但是不需要我解釋,媽媽替我說出了心里話:如果沒有合乎心意的人,千萬不要勉強自己,一顆心只有自己了解自己時,這顆心就沒必要尋找別人的理解。你看我媽媽說得多好。
小菩點頭附和道,你像你媽媽一樣堅強。蔡念嗯了聲,撲倒在餐桌上,右手拍打桌子,喊著“繼續(xù)喝啊喝到天亮為止”。小菩嗯了聲,悠著口氣說道,天亮還有會兒,不如回家繼續(xù)見你媽媽不更好?
九
小菩打了一個電話,時端午趕來了,先后拽她倆出望江閣酒樓再上車。他開車先送蔡念回家。車開進小區(qū)里,扶她下車,又上電梯送進家門。
蔡念歪倒在沙發(fā)上,揮手示意時端午離開。時端午卻不走,而是輕聲喊了她一聲,姐還是念姐?不太清晰。蔡念皺眉頭,攪著不利索的舌頭糾正,我和小菩是閨密,別在我們面前耍小,喊我名字。
端午嗯了聲,轉(zhuǎn)身倒了一杯涼開水遞來。蔡念拒絕,繼續(xù)趕端午離開。
端午真是厚臉皮啊,不僅不離開,還跑進盥洗室,端了一盆溫水,要給蔡念擦洗雙手和臉龐。這算什么?蔡念想起了扈文秀,忍不住笑了,說道,你和你媽扈文秀德性一樣。說著,一腳踢翻了那盆水,右手食指指向防盜門,你走吧,記得把門給我關(guān)好。
翌日清晨,蔡念醒了。洗漱完畢,回到客廳,頓時呆愣。餐桌上擺著洗好的水果、一盤面包和一袋可以沖飲的豆?jié){粉。她有些憤怒,拿起手機,撥打鮮小菩的電話。然而,小菩沒有接聽。
上班后,小菩才遲遲地回復電話。她剛睡醒,因為醉酒,今天上午端午給她請了半天假讓她在家里休息。蔡念先前想說的話突然縮回肚子里,交代小菩休息好,準備結(jié)束通話。小菩卻呵呵笑了,道,你想說我老公時端午吧,他昨晚為你忙乎好一會兒。
嗬,別低估年輕你四歲的郎君,其巧言令色毫不遜色他的老娘扈文秀。
嘖,你這話到底是告狀還是嘲笑?抱歉地通知你,純屬誤會。不跟你嚼舌根子了,你不是我對手,浪費我難得的休息時間,不劃算,拜。小菩終止通話。
今年夏天酷熱,連續(xù)一兩個月高溫。父親蔡學寬的身體好了許多,雖然還有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但是蔡念不那么擔心掛念了。扈文秀敬業(yè),蔡學寬也服她。沒辦法。那么一個火暴性子的人,蔡學寬偏偏服她。蔡學寬也是火暴脾氣,還一根筋。可他偏偏服扈文秀,當然這里面存在師徒情誼。作為一名醫(yī)生,蔡學寬歷來看重專業(yè),他帶過好幾個徒弟,而能得到夸贊的,也只有扈文秀。也許,扈文秀的靈秀一面,蔡念并不知道。但靈秀與否不是重點,重點是扈文秀害過母親,權(quán)欲熏心,父親怎能……
八月底,扈文秀又打來電話。蔡念毫不客氣地掛斷。短信又至,扈文秀邀請蔡念晚上回家吃飯,說是小菩和端午兩口子也來吃晚飯,一家人聚聚,熱鬧。
一家人?半空拋來石頭直砸胸口,蔡念快要吐血。她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滑動,送出兩句話。少來這一套,你不知羞就別再給你兒子兒媳婦蒙羞。還是氣憤,又送出一句話:八年牢獄生涯改造不了你的本性,悲。
扈文秀的短信來了:我打字不行,沒表達清楚,我們電話說,好嗎?隨即,電話來了,蔡念閉眼,雙手交握。終于,呼叫聲偃旗息鼓。
晚上,小菩發(fā)來晚餐視頻。真是全家出動啊,他們夫妻倆,還有兒子,端著酒杯和牛奶一起敬向蔡學寬。蔡學寬,嘿嘿著,戴著王冠帽——蔡念驀地記起,按照陰歷,今天正是蔡學寬的生日,七十一歲生日。難怪他笑得牙齒都戳在唇外。那么,再過十來天,母親六十五歲生日也到了,母親小父親六個年頭。
五味雜陳。蔡念沒看完視頻,迅速刪除。小菩似乎透過手機屏幕看見了,發(fā)來信息:替你祝福老人生日快樂了,說你晚上在加班。
心情有些沉重,心中無由地產(chǎn)生迫切的愿望,希望夜晚早些來臨,她早點入夢,與母親相見。她一定會問問母親,對父親蔡學寬,母親的態(tài)度是什么?還有,扈文秀上趕著照顧生病的父親,而且分文不收,母親怎么看待?
然而,這一夜,她失眠了。所謂的夢幻也只是夢幻了,母親沒有入夢來。再一夜,很遲才睡著,倒是夢見自己小時候的情景。在小菩家過夜,蔡念問鮮米佳對扈文秀有何看法。
她不是一般的婦女,比男人還有抱負。鮮米佳滿口贊揚。蔡念后悔自己問她。明擺著的事實,扈文秀當上院長,鮮米佳的藥材生意還要靠扈文秀,鮮米佳向來主張生存第一。鮮米佳摸摸蔡念的腦袋,又以惋惜的語調(diào)說,你媽媽一直是我的偶像,那么漂亮,卻遭遇不幸……扈院長的確虧欠你媽媽太多,你呢,別管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快樂就好。
蔡念繼續(xù)問,不管大人的事情,就快樂了?
鮮米佳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是啊,你們倆要考大學,要戀愛結(jié)婚,還要工作生活……我覺得,再復雜的事情能簡單處理,快樂就多些。鮮米佳右手拍打腦袋。嗯,我就是這樣的,還算快樂吧。
到這里,夢結(jié)束,人也醒來。
后來,連續(xù)好多天都沒再夢見母親。這也是緣分。蔡念思索,究竟是什么破壞了這個緣分——以夢會母的緣分?苦思不解,也無奈地歸結(jié)為,可能是自己的修行欠缺所致。母親也許對自己失望了,故而拒絕入夢來。
沒有母親的夢,睡眠猶如摻和了水分,稀軟不成形,進而走向反面,嚴重失眠。連續(xù)十來天后,人的精神大打折扣,整天恍恍惚惚。
終于,母親的生日到了。在大白天,她有時也會看見母親輕軟著腳步朝她走來,笑意盈盈。這天,蔡念精神不錯,中午時,開車去珠海路的一家珠寶店取早些日子訂購的碧玉簪子。她的頭發(fā)也長了,天氣也涼快,穿上旗袍,學著母親綰上長發(fā)再插上碧玉簪子……想想就美。
大喜。那支碧玉簪子,魚形,尾梢垂下清瑩的小珠鏈,在陰暗處閃爍清冷細碎的光芒。與母親的簪子一模一樣。真有這樣的簪子,那么,那夢哪里只是夢……心中一陣激動,眼眶濕潤了。
返回時,經(jīng)過一條長隧道。然而,車子剛駛?cè)攵纯?,后面的一輛超長的大貨車失控了,朝前面的小轎車碾來。
真的是精神不錯,也許還有母親的眷顧,她似乎有感應,猛踩油門,雙手把住方向盤朝前面的空隙處駛?cè)ァ?,車輛并未逃脫那輛兇猛的大貨。猛烈的撞擊下,她的身體似乎飛了起來,卻被前面膨脹的氣囊接住。隨后,疼痛壓住所有的聲音,壓迫神經(jīng),人失去知覺。
十
扈文秀當?shù)り栨?zhèn)衛(wèi)生院院長的時間也不長,六年吧。
這六年內(nèi),發(fā)生了許多事,都是大事,要人回想時,慢慢滋生滄海桑田的滋味。所幸,“回想”意味著成熟長大,人已站在彼岸。
二○○○年時,時大開患肺癌死去。這不突兀,時醫(yī)生這人平常就能看出身體有恙的端倪,臉頰總是發(fā)紅,而且瘦弱若麻稈,一旦站定,右手不自覺地就捶向后背——估計背疼。也許還與他的職業(yè)有關(guān)——CT室的輻射總是傷害身體。這個常年用分心木泡水喝的男人,在他四十歲時離開了人世。
二○○二年夏天,蔡念和鮮小菩結(jié)束了高中生活,分別拿下江城縣的文理科狀元,考到首都上大學,成為丹陽鎮(zhèn)的熱門話題,類似今天的頭條新聞。兩個女孩一走到街上,就會迎來羨慕的目光和嘖嘖贊嘆。文理科狀元,都出在丹陽鎮(zhèn),而且還都是漂亮的姑娘,這令人驚嘆,也給丹陽人鼓舞。
小菩的媽媽鮮米佳最會錦上添花,接到通知書后,在藥材鋪前的街道上擺了三天的流水席慶賀。每天每餐的流水席都有名貴中藥煲的湯汁。有野生石斛熬的雞湯,野生天麻熬的排骨湯,黨參熬的豬腳湯……三天三個樣式,作為飯后的補充。那中藥湯汁鮮美順胃,真材實料,的確也補精氣神。實際是,鮮米佳為鮮家中藥鋪打出了廣告,這次流水席后,她家的中藥出現(xiàn)斷貨的局面,而小菩的繼父幾乎每天都在跑運輸。
蔡念家淡然,沒大擺宴席祝賀。不過,收到通知書的那天,蔡學寬的心情大好,主動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還喝上一兩杯,陶陶然地感慨:以前喝酒犯過錯誤,發(fā)誓再不沾酒,但家逢喜事以酒慶賀,也不算破誓了。母親那天心情也好,眉梢的黑痣晶晶亮,還難得地與父親碰了杯。
而這年夏末,鎮(zhèn)衛(wèi)生院又開始大興土木修建家屬宿舍樓和住院部。同時,蔡學寬被任命為工程建設的臨時負責人。母親抵抗,問過蔡學寬一次——你就是一名醫(yī)生,懂這些嗎?而臨時負責又是什么意思?蔡學寬不以為意,要母親少操心。母親也沒再說什么,似乎默認了這個事實。
秋末冬初時,鎮(zhèn)衛(wèi)生院打算新進一批醫(yī)療器械,好配備即將建造的住院部大樓,蔡學寬又被委托為臨時負責人。蔡學寬這次沒有馬上應下,但禁不起扈文秀三番五次的工作疏導,還是接受了。
年底,母親突然沒聲響地離開了家,自此音訊全無。蔡學寬出去找過,蔡念也找過。而母親布下的謎,謎面謎底都攥在她手里,她不松手,也就沒有解開的機會。時間流逝,蔡念將曾經(jīng)的失魂落魄消解為輕弱的煙靄。那團煙靄,今年因為扈文秀的出現(xiàn),不時就籠罩在眼前,面目模糊卻又經(jīng)脈畢現(xiàn)。她幾乎快要以肉眼洞穿那團煙靄。
母親失蹤后,父親蔡學寬馬上辭掉了兩個臨時負責人的職務,態(tài)度很堅決。扈文秀肯定找蔡學寬磨過——蔡念在北京,見不到這個場面,卻能想到。蔡念記得,出門尋找母親的途中,蔡學寬打來電話,告知蔡念他辭掉了兩個臨時負責人的職務,最后他天真地問道,你媽若知道我辭去這倆職務,會回家嗎?
這是蔡學寬依順母親意見的唯一一次,不久,事實恰恰證明,蔡學寬的依順是正確的。第二年,即二○○三年暑假,蔡學寬對蔡念嘟噥:其實,他早有辭掉那個“臨時負責人”職務的意思,不過要找到合適機會。也許如此,但無意義。只是徒增傷感——母親失蹤,杳無音信,這硬戳戳的事實下,與母親有關(guān)的一切話題除了觸發(fā)悲哀,再無他意。
而此際,宿舍樓和住院部差不多竣工,到了二○○四年年底和二○○五年年初,建筑就可以派上用場。
正值寒假,蔡念在家,小菩也在家。兩人開學遲,要到正月二十才去學校。正月十五那天,小菩喊蔡念去她家吃晚飯。蔡念給小菩父母提了一箱牛奶,算是新年祝福。但到小菩的家門時,時端午擦肩而過,四方臉上有些紅暈。他走過后,又駐腳,回看了蔡念一眼,匆忙一笑(蔡念有印象,那笑容不像往常遇見時那樣羞澀,而是悲戚,帶著浮冰一樣的涼寒氣),再次加快腳步。
一進家門,她就被小菩拉到臥室,告之,扈文秀大禍臨頭了。
蔡念不由得精神一振,敏感地問道,她被人告狀了?
小菩滿臉驚訝地反問,你怎么知道?剛才時端午才告訴我,難道他也……蔡念打斷小菩的話。她那人,惹禍精,不出事老天爺不服,再說連我老爸那么支持她的人都趕忙辭掉什么什么職務——說到這里,心中不由得滋生幸運感,搞不好,蔡學寬肯定被牽連進去,他那一根筋的性格,說不準就是替罪羊。而這,不管蔡學寬承認與否,追根溯源,還是母親的功勞。
謝天謝地。蔡念長舒一口氣。
小菩噘起嘴巴,眼神茫然地盯著半空,神情寥落?,F(xiàn)在想來,她是在為時端午擔心。盡管她那時正與西海固的男同學熱戀,可是,那份戀情的空隙處,應該埋伏了她和時端午的情誼——那是經(jīng)久的時間一點點積攢并鞏固下來的情誼。
晚餐,鮮米佳做了糯米團子,用胡蘿卜、臘肉和鮮嫩的地丁菜剁的餡。那味道鮮美得無法形容。鮮米佳的手藝好,食材也好。臘肉是鮮米佳的老公從深山里背回的煙熏臘肉,地丁菜也是從深山泉水邊挖來的。
晚飯后,小菩和蔡念兩人分別提著一袋糯米團子朝鎮(zhèn)衛(wèi)生院走去。鮮米佳的美意。小菩是給時端午送去的。那天上午,扈文秀突然被紀委的人喊去調(diào)查,說是前不久紀委接到舉報,她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修建宿舍樓住院部時收取賄賂,并在購買醫(yī)療器械時利用職務之便貪污。下午,扈文秀給時端午打了電話,簡單交代了下,就再沒消息了。晚上,時端午一個人在家。而蔡念提著的那個袋子,是給蔡學寬帶回去的。
鮮米佳配對的臺詞也好聽。一頓美食可以抵消千愁萬恨。
當時,蔡念以為鮮米佳配對的臺詞好是好,卻不太正確。時端午就不用說了,的確是飛來橫禍,何止千愁萬恨?而自己家,呵呵,那時的自己雖然沉浸在佳節(jié)思念母親的愁緒中,但聽見扈文秀被人告狀,心中陡然滋長些許快意,哪有愁恨?而父親蔡學寬——關(guān)他屁事。
那是彼時。
而今……她憶起,心中隱隱覺得鮮米佳是對的。對在哪里?蔡念又茫然無措,她想抓住那份隱約的感覺,不由得使勁地用力去想,但……
十一
分心木。分心木。
蘇醒過來的蔡念,眼睛還閉著,嘴巴卻在念叨一味中藥名。
護士小姐聽不懂,驚訝地問道,她在嘟囔啥?小菩一把抓住蔡念的右手,聲喉哽咽。念,你終于醒過來了。旁邊的時端午攏過身來,拍下雙手,大聲喊道,蔡念,你還活著,你是有運氣的人。喊叫興奮而激動,卻是大實話。
這次車禍嚴重,超長的大貨失控后,在隧道找不到空間偏離,只能朝前沖去,碾壓了前面的好幾輛小轎車。除了蔡念,被碾壓的轎車上的人均未幸免于難。蔡念多處骨折,脾門處血管破裂。
失血下,蔡念能迅速接受親人輸血,這是蔡念脫離生命危險的重要原因。蔡念繼承了父親蔡學寬稀有的AB血型,輸血的人正是……昏迷兩天的蔡念終于爬回陽世的邊沿,并順利地歸隊人世間,睜開雙眼打量這個世界。
小菩簡單地敘說了病況和車禍后的救助。蔡念問道:我老爸呢?她當然以為,能那么快給自己輸血的只有老爸蔡學寬了。
他很好,不過,他身體你也知道,我們商量了下,覺得你身體也沒到特別危險的地步,就沒把具體消息告訴他。小菩細心地解釋,避免提到扈文秀,籠統(tǒng)地用“我們”一詞帶過。
蔡念又問輸血的人,說著,她還提起右邊臂膀,隨即又放下。
別亂動。時端午叫道,又湊過來身體,卻被小菩攔住。端午你一邊去,我陪蔡念坐坐,她才醒來,需要靜養(yǎng)。靜養(yǎng)一說出,小菩再也沒回答蔡念的詢問。
傍晚時,時端午來了,拎著一罐雞湯。說是丈母娘鮮米佳聽說了蔡念的事情,特意用中藥熬的烏雞湯。接著,他另一只手又遞上一只保溫盒。見蔡念眼神晦暗,趕忙笑著解釋,不是他媽炒的菜,是他自己在家炒的芹菜木耳——這的確是蔡念愛吃的一碗菜,端午居然知道,也許是小菩告訴他的。
連續(xù)幾天傍晚,時端午都送飯菜。每次都有鮮米佳熬的中藥湯,也有他自己的小炒。味道不錯,還有營養(yǎng),身體也慢慢恢復。
一個星期后的傍晚,蔡念吃飯時,問時端午是否知道有一味中藥叫分心木。時端午一愣,瞬間就恢復了常態(tài),答道,知道,我爸在世時經(jīng)常用它泡水喝。
你爸為何用它泡水喝?蔡念放下碗筷,亮著眼神看向時端午。
兀地,時端午臉頰發(fā)紅,微微垂下腦袋,那個靦腆窘迫的小男孩形象又回到他身上。
分心木可以治療失眠——但是以前,小菩和她媽媽告訴我,你爸不是因為失眠才用它泡水喝的。蔡念趕上一句話。
時端午沉默一會兒,說道,關(guān)于它的具體用途,你不用問我,可以問搜索引擎。
時端午離開了。蔡念點開手機。網(wǎng)絡殷勤而細致地給出答案:分心木是核桃中間的那層薄薄的木質(zhì)隔膜,以野生核桃取材最佳,是一味難得的中藥。治療失眠、補腎固精、補血活血,對于治療男性性功能障礙和女性月經(jīng)不調(diào)有特效……
頓時,一些往事長出雙腳,擁擠到眼前。時大開到鮮米佳中藥鋪拿藥時的鬼祟樣子,時端午的姐姐時鵑夭折的流言,還有那盆從樓上傾瀉下來的帶有石子的水……蔡念似乎明白了,但揣悟的結(jié)果說服不了自己。
小菩請的夜間護工即將趕來。蔡念拿出手機給時端午發(fā)出微信消息。是你給我輸?shù)难?,較稀少的AB血型,謝謝。
端午問,小菩告訴了你?這句試探性的回復,包含了諸多內(nèi)容,絕對不止輸血這一件事情。當然,自己前面的信息,雖然還是肯定句式,卻也是更換了面目的試探。有些事情,她還拿不準。
隔了一會兒,蔡念發(fā)出第二條信息。我自己醒悟的。
端午發(fā)來一個不露齒的笑臉和擁抱姿勢。
一時,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她想到了母親。母親在丹陽鎮(zhèn)衛(wèi)生院度過了她的青年和中年,等于人生的大半。那些日子,對漂亮的過于自尊的母親而言,的確是在鍋爐里煎熬。她選擇出走,真的是唯一出路。
換作自己,又該如何?但是,她百思不得其解。扈文秀那樣子,一張四方臉,粗壯身材,走路還外排,風風火火的,怎么能跟母親相比?且又癡迷權(quán)術(shù),卻偏偏……是這樣嗎?
問小菩?
她猶豫。小菩肯定知道,且不是現(xiàn)在才知道,而是多年前——說不準在發(fā)小時就曉得。但是,她從沒吐露半點風聲,哪怕這樣的“風聲”沾染了玩笑似的逗樂或含而不露的絲絲嘲諷,或者正兒八經(jīng)地兜售秘密。都沒有。要說,完全到百分之百的沒有,也是假話。她為了扈文秀照顧蔡學寬一事的作為,其實就是最大的透露。但小菩就是不給出一錘定音的結(jié)果。她不說,自己再去問她?蔡念頓時心亂如麻,腦袋昏沉。
鮮小菩的電話來了。念啊,聽端午說,你今天精神很爽。
蔡念默然。她明白,小菩的這個“爽”字實際是小菩的心語——他們以為,蔡念明白了事實,也會接受事實。可是,“事實”到底是怎樣的面目?
長時間的沉默。小菩驚訝地問道,你怎么了?說話啊。
蔡念慘然一笑,說道,小菩,時端午跟你講過沒有?他八九歲那年的春末,我曾經(jīng)救過他,而命運輪回,輪到他這次輸血救我了。
端午居然沒跟我講過,那小子嘴巴緊。不過,你們真是有緣分啊。小菩順口接過話,感嘆道。
緣分后的真相呢?蔡念又為母親心疼。她不吭聲,聽小菩說話:哎,念,老天爺還真是好心腸,我們倆也是緣分,發(fā)小閨密還是親人,人世清苦,卻有這份情誼在,想想就覺得幸福。
小菩,你的名字好,它總在催眠好運氣。蔡念聽見自己的聲音里的譏諷味。
還有你,真的,你活得明白,命運又怎敢糊弄你。小菩的聲音輕而柔。
十二
二○一九年的中秋節(jié),蔡學寬來醫(yī)院看望蔡念。
走進病房的他,腳步瘸拐,走得緩慢滑稽,卻也認真穩(wěn)當。蔡念坐起來,招呼道,你完全能走路了?
走幾步。蔡學寬吐字清晰,卻發(fā)音緩慢,可見,嘴巴還是不大利索。護工遞過一把椅子,蔡學寬坐下。
蔡念嘗試地問道,你一個人來的?隨即,眼睛瞅向門口,卻沒看見扈文秀。
蔡學寬沒回答蔡念的詢問。也許,這就不是問題——他不可能一個人來醫(yī)院,來不了,當然是有人攙扶他來的,只不過,那個人沒進這個病房,而沒進病房的原因,肯定是與蔡念的態(tài)度有關(guān),而蔡念這次病了,身體恢復中,要保持情緒穩(wěn)定和心情舒暢。
扈文秀還算知趣,這次。蔡念也就不再問了。不過,就是扈文秀跟著走進病房,她又能怎么樣?激動和憤怒,都是過去時。
蔡學寬沉默下來,坐在那張椅子上,定格一般,連看向地面的眼神都不移開。他還是拒絕與自己交流。蔡念傷感地自嘆。
嗯,我身體沒有大礙,骨折多處,脾輕微破裂,但包膜完整,無非需要時間靜養(yǎng),剛好我累了,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蔡念主動地說起自己的身體狀況。
父親抬了下眼皮。當然,這些他都知道了。
每天都是小菩和端午交替給我送來飯菜的,晚上都喝小菩媽媽熬的中藥湯汁,她媽媽真是能干,湯汁味美,還大補身體。
父親沒有動。顯然,這些他也知道了。
車禍那天……蔡念有些猶豫,下面的話說下去嗎?但是,一個意識攪動舌頭,那些話語不管不顧地跑出嘴唇。那天正是我媽媽的生日,我很高興,去珠寶店買了一個簪子,返回,車剛進隧道就遭遇車禍,簪子肯定也碎了。
父親的右手抖動了下。接著,他嘟囔,簪子。
蔡念接著說,我前段時間睡覺老做夢,經(jīng)常夢到我媽媽,她來見我,頭發(fā)上就插有碧玉簪子,魚形的,我太喜歡了……
蔡學寬抬起腦袋,訝異而驚喜的眼神罩住蔡念的眼睛,嘴巴半張,又在嘟噥,簪子,她帶走了。隨即,他點下腦袋。
母親真有那樣的簪子。蔡念頓時精神大振,驚叫道,是碧玉簪,魚形,就是你到南京出差給我媽帶回的禮物,是嗎?
蔡學寬嘴唇哆嗦下,又恢復那個定格狀態(tài),垂下腦袋,眼神看向地面。無論說什么,也打破不了他的沉默。
幸好,鮮小菩和時端午夫妻倆來了,蔡學寬抬起腦袋,朝他倆笑了笑,還嘟噥:陪蔡念,好。小菩朝蔡念丟來一個眼色。那意思明顯,瞧瞧,你家老頭疼愛你,一點不假。蔡念微微垂下眼瞼。但小菩的話又揪起她眼皮:今天中秋節(jié),晚上,我們夫妻倆陪蔡念在病房過節(jié),蔡伯伯您就放心,蔡念身體沒有問題。
閑聊中,蔡學寬不再是剛才的木頭姿勢,而是微笑在臉,眼神充滿了慈愛,看向他們?nèi)齻€人,還時不時插話嘟噥一句。蔡念不由得在心中反問自己,蔡學寬不愛自己這個女兒?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們父女的交流有問題?是的,他們父女的交流很久以前就定下唱反調(diào)的調(diào)子。反調(diào)下,沉默遠遠多于交流。
時端午出了病房,也許找他母親扈文秀去了。鮮小菩去上衛(wèi)生間。蔡學寬還停留在剛才的氣氛中,歪起腦袋,輕聲嘟噥,你媽媽她……
蔡念霎時豎起耳朵。蔡學寬卻又不說了。蔡念忍不住叫道,我媽媽她怎么……爸爸您說話。
蔡學寬站起來,身體顫巍,嘴唇也在抖動。她,說有罪,欠她。護士小姐推車進來,準備給蔡念輸液。蔡學寬不斷地咽口水,艱難地吐詞:你再夢見,請她原諒……扈……文秀……她也遭了報應。說著,蔡學寬的眼神瞟向門口,蔡念跟著看去。一個人影似乎閃了下。
我也對不起……她,等她……回……蔡學寬艱難地吐詞,口齒沉滯下,額頭在冒汗,眼眶也急得發(fā)紅。
三人晚餐豐富。有小炒茭白,有中藥熬的鯽魚湯,有上海青,還有一小瓶白葡萄酒。白葡萄酒是蔡念的最愛,但只沾了下嘴皮,再以鯽魚湯代酒與小菩夫妻倆碰杯。小菩贊揚道,自我克制是個人官能保持最佳狀態(tài)的唯一途徑,譬如,有些昆蟲之所以能處于完美狀態(tài),就在于一個事實,它們所有的凈食器官從未使用過。而貪食的毛蟲變成了蝴蝶,貪婪的蛆變成了蒼蠅。
三人笑過。鮮小菩補白,這番有趣的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從一本書里引來的,慚愧的是,我們這點都沒做好……我并非說的是喝酒這件事。
時端午的手機在喊叫,他放下碗筷跑出病室接聽電話。鮮小菩似乎神不守舍了。蔡念問道,你們有啥事情吧,看把你急的。小菩張張嘴巴,接著又抿緊。蔡念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又追問道,你別隱瞞了,肯定有事,信我就告訴我,到底啥事情。
鮮小菩笑一下。我們今天的事情就是陪你過好節(jié)。隨即看手機,哎喲一聲,說,好多電話,我出去處理下。說著,跑出病房。小菩在裝,手機分明就沒有響,卻……他們倆都跑外面去打電話,一定是有事情,難道是父親蔡學寬……蔡念頓時緊張起來。
很快,鮮小菩返回,有些急匆匆地。不等小菩說話,蔡念指出小菩的偽裝過于著急也太潦草,到處都是線頭,要小菩如實招來。
小菩見瞞不住了,坐下,道出了實情。她婆母扈文秀去年年底就查出了膀胱癌,做了手術(shù),還算成功,但是醫(yī)生交代,那也只是緩緩日子。扈文秀覺得時間不多了,總想……聽說你父親身體半癱,便下定決心去照顧他,能幫你父親蔡學寬恢復下身體,也算是贖罪。真的,她就是這樣跟我們說的。
蔡念嘴巴半張,眼神愣愣的。這真是出乎意料。
怎么說呢?我婆母太著急了,使出了全力,不免操勞,又不想要你和你父親知道她的病情,便一直瞞著,硬挺著。結(jié)果,就在你住院后,她復查,已經(jīng)惡化。
扈……她一直在住院?
沒有。還在照顧你父親,今天上午還送你父親來醫(yī)院,傍晚時,又感覺不舒服……現(xiàn)在正在搶救,我正要過去看她。
蔡念完全傻了。小菩從包里掏出一封信,說,我婆母早寫好的信,要我找合適的機會給你,還有,你的簪子,端午過些日子就會送來,他重新訂購的。
端午是我的親弟弟,對嗎?蔡念喊道,她的聲音抖成了曲線。同為較稀少的AB血型,肯定不能作為有力的證據(jù),但是它猶如一個被啟封的端口,將一些隱秘的細節(jié)推到眼前,聚攏這些細節(jié),拼出這個事實。她急需確定。
小菩笑了,腦袋重重地點了下,又說道:上輩人的感情,我們了解很少,就像我的媽媽,在我爸爸死后不到一年,就又招贅我的叔叔……而那兇手至今都……小菩搖頭,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水。
蔡念蒙了??赐昴欠庑?,腦袋越發(fā)混沌沉重,于是,吃了藥躺下休息?;璩林校赣H出現(xiàn)了。她一陣激動,喊道,媽媽,你終于又來見我了。
母親淡然一笑,邁著輕快的步伐,走近床鋪,再停下。
媽媽,我想再看看你的碧玉簪子,你知道嗎?我也買了一個碧玉簪子,魚形的,跟你的幾乎一個模樣,可惜的是,這次車禍中,它被壓碎了。
母親愛憐地哦了聲。接著,伸出右手,拔出腦后發(fā)髻上的簪子。碧玉溫潤晶瑩,在黑暗中閃爍綠光,魚尾巴微微上翹,下垂的瑩白小珠子抖出細碎的光芒。千真萬確,與自己訂購的一個模樣。蔡念又問,爸爸送給你的?母親點頭。蔡念又問,爸爸以前愛喝酒,后來發(fā)誓再不沾酒了,你知道原因嗎?母親不語,只是看著蔡念。蔡念著急地說起扈文秀給自己的信,在信中,她說到許多年前,她跟著爸爸到南京參加培訓,一個晚上她約爸爸在外面喝酒灌醉了父親,那夜,爸爸糊涂地犯下大錯,扈文秀懷上了時端午,以后她常以此要挾爸爸……母親說,我是他的妻子,怎能不知?扈文秀的女兒時鵑死了,時大開又無能力,而她太想要再有個孩子,就出了如此爛招。蔡念又問,時鵑是否也與爸爸有關(guān)。母親斷然否定,但時鵑是誰的孩子,她沒興趣。
披著長發(fā)的母親清瘦,卻因微微的笑意點染上奕奕神采,那顆黑痣圓潤透亮。母女倆默默對望,相互微笑。蔡念又問,媽媽,扈文秀向我們道歉了,她沒有好運,坐了牢,還得了癌癥,卻一直照顧半癱的爸爸,說是想贖罪,你接受嗎?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于我而言,我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否則,我修來的大清靜就是嘲諷——如果你耿耿于懷,就是“媽媽無法解脫”的揪心悲哀。念啊,一輩人有一輩人的心結(jié),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你的心結(jié)只與你自己相關(guān)……而自己總有能力勸說自己的。
蔡念沒太明白,伸出右手,想去拉媽媽的手。但是,母親篤定地站在原地,并不伸手呼應蔡念,就像父親蔡學寬上午坐在椅子上定格一般。
這一伸手,又拉醒了自己。蔡念坐起來,仔細回味剛才的夢遇。她在心中幾乎完整一字不漏地重復了母親說的話。
原刊責編??? 杜小燁
【作者簡介】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已出版散文集《山野虛構(gòu)》《循環(huán)之水》《黑狗曾來過》、小說集《遁走曲》《魚尾裙》等。曾獲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湖北文學獎等獎項。小說、散文多次被轉(zhuǎn)載并進入年選?,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專業(yè)作家,湖北省作協(xié)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