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冬天,我們的媽蘇梅蘭女士裹著一股西伯利亞寒流,鼻尖紅紅地推開家門,告訴我們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大舅舅一家要移民到澳大利亞去了。
我們看著蘇梅蘭的鼻子,鼻尖又紅又亮,估計凍結冰了,我們擔心鼻子在熱屋子里會化掉。外面實在太冷了,一場封門的大雪后,西伯利亞冷空氣就一直在伊犁河谷徘徊不去,氣溫降到有史以來最低。學校放假,公交車停開——不停開不行,水箱全凍爆了。人們窩在屋子里哪兒也去不了。蘇梅蘭憋得慌,跑羊毛胡同東頭的曹大娘家要花花菜去了。曹大娘是錫伯族人,腌制的花花菜,紅黃綠白多種顏色的蔬菜混雜,看著都誘人。我們吃了好多天的洋芋蛋和白菜粉條,白菜粉條連醋都舍不得加。我們中了煤煙毒,得用所剩不多的醋來解毒。下雪那天特冷,我們的父親胡嘉木半夜起來往爐子里加了些煤,可能是爐蓋沒蓋好,也可能大雪堵住了煙囪,第二天全家人頭暈惡心、臉色蒼白。蘇梅蘭說要不是八舅舅來,我們全家死了都沒有人知道。這也太夸張了,八舅舅是下午才來的,我們一大早起來就發(fā)覺中了煤煙毒,好像不是很嚴重,遠沒有到要死的地步。大家趕緊自救,開窗開門,跑到院子里大口透氣。八舅舅下午來的時候,我們只是感覺沒力氣,人蔫蔫的。八舅舅讓我們試試熏醋,倒一點醋在碟子里,放在爐子上熏,滿屋子都是酸溜溜的醋味。姐姐胡桃問八舅舅,直接喝醋不是更解毒嗎?八舅舅說中毒的是肺,又不是胃。八舅舅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解毒方法,他有一本古老的《西域毒草大全》,民間手寫的書稿,里面記錄了新疆一百四十種有毒的草,每一種草都附有簡單的手工繪圖。書的紙張粗、黃、厚,翻起來唰啦響,胡嘉木說紙張可能是用亞麻制造的,亞麻結實得很。他說從戈壁灘野墳里挖出來的東西,除了瑪瑙、玉石、錢幣之類的不會爛掉,其他就數(shù)亞麻了。某年剛成立的伊犁衛(wèi)校需要人體骨骼標本,胡嘉木等人坐著大卡車去戈壁灘挖人骨頭,戈壁灘上的野墳因為時間久遠,差不多已經(jīng)變成了平地,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有墳包。不知什么原因,墳里的骨頭大多不全,缺胳膊少腿,或者沒有頭顱骨,有的甚至只有半邊骨架。大家猜測這片野墳很可能是一片戰(zhàn)場,埋在這里的人生前一定經(jīng)歷了什么。胡嘉木等人把這些不全的骨頭混在一起,拼湊出一具具完整的人體骨架,運到衛(wèi)校給學生們當教具。我們趴在桌上寫作業(yè)的時候,胡嘉木經(jīng)常冷不丁用他拼湊過死人骨頭的手,戳一下我們的后背,以提醒我們的坐姿。胡嘉木說人的脊柱是靠二十四塊椎骨、一塊骶骨、一塊尾骨支撐起來的,加上頭顱骨、頸骨、腿骨、掌骨、指骨等,一共二百零六塊骨頭,一個人有這么多骨頭,就要彰顯出骨氣來,坐要有坐相,不能歪七扭八。
八舅舅的《西域毒草大全》是從一個看果園的維吾爾族老漢手里得來的,八舅舅路過伊犁河邊的蘋果園,看見蘋果園的土圍墻有個缺口,像豁了牙的嘴,八舅舅從缺口跳進去,打算摘幾個果子,落地的時候沒掌握好平衡術,崴了腳。看果園的老漢沒有責怪八舅舅,老漢認為摘幾個果園里的果子吃,是對他果子的贊美。伊犁河邊的果園一片連著一片,八舅舅進了他的果園,看來是他的果子長得漂亮。老漢拿出《西域毒草大全》,對照著在果園里找了半天,拔了把草,分一半喂給一只瘸腿的山羊吃,山羊跟八舅舅一樣,也是從缺口跳進蘋果園摔瘸腿的。蘋果園的地上掉落著很多沒長熟的蘋果,山羊經(jīng)常跳進來吃,缺口就是山羊弄出來的。老漢告訴八舅舅,草有毒,但對摔傷有用。老漢把草遞給八舅舅,八舅舅以為老漢讓他吃草,單腳蹦跶著想跑。八舅舅人瘦,腿長,單腳能蹦跶出去老遠,老漢逮螞蚱一樣逮住八舅舅,把草放在石頭上砸爛,給八舅舅糊上,八舅舅本來腳不能著地,糊了草后就可以瘸腿走路。八舅舅問老漢能不能把書借他看看,八舅舅在畜牧學校上學,畢業(yè)后有可能會去當獸醫(yī),他覺得這本《西域毒草大全》對他有用;應該說是對牲畜有用,有些毒草,牛羊吃了會斃命。作為一個未來的獸醫(yī),八舅舅覺得自己有責任把這些毒草弄清楚。里面的維吾爾文,八舅舅能看懂個大概。老漢答應了八舅舅的要求,摘了幾個蘋果連同書一起交給八舅舅,然后把八舅舅從剛才跳進果園的缺口給塞了出去。八舅舅回去后,把蘋果啃完,把書翻了幾遍,沒能找出老漢給自己用的是哪一種草。腳好后,八舅舅拿著《西域毒草大全》去蘋果園找老漢,結果怎么找都找不著上次偷果子的那個蘋果園,所有果園的土圍墻都完好無缺,找不到缺口。沒有缺口,八舅舅就無法進入果園,他站在那里,像被一種奇怪的什么東西給困住了。
我們覺得八舅舅是故意找不到果園的,他不想把《西域毒草大全》還給看蘋果園的老漢。八舅舅對這本書甚是感興趣,他對照書上的圖和文字,在伊犁河邊找到了小狼毒草,炫耀地帶我們去看。小狼毒草的稈子撇斷后有牛奶一樣的東西流出來。我那時候對什么都好奇,伸出舌頭舔了舔,苦死了,苦里面帶點辣。八舅舅大驚,把我拎回去,找鄰居家要鮮牛奶,《西域毒草大全》上寫著鮮牛奶可以解小狼毒草的毒。鄰居家的奶牛已經(jīng)在傍晚擠過奶了,兩只奶袋癟癟的,八舅舅拿個碗去擠,奶牛很不高興地轉過身,朝著他拉了泡屎。八舅舅擠奶是生手,在牛肚子下面鉆來鉆去,踩了一腳稀牛屎。他摘了幾片核桃葉子把牛屎擦掉,然后用擦牛屎的手繼續(xù)擠奶。我喝了牛奶之后就吐了,八舅舅說,好了好了,毒吐出來了。我其實是想到牛奶里面可能沾了牛屎被惡心吐的。蘇梅蘭逢人就說我的命是八舅舅救的。蘇梅蘭說話一向夸張,我又不是蚊子,舔一下毒汁就死了。八舅舅說幸好我舔的是小狼毒草,小狼毒草長在河谷地帶,大狼毒草長在雪山上,大狼毒草的毒性比小狼毒草毒一百倍,吃了會立馬斷腸而死。十多年后我讀金庸的武俠小說,覺得八舅舅說的大狼毒草可能就是小說里寫的斷腸草,依我看也沒那么邪乎,牛羊滿山吃草,也沒見有斷腸的。八舅舅說羊解百毒,什么草都吃。牛智商高,知道哪些草有毒。馬也比較聰明,比如醉馬草它們就從來不吃。毛驢最笨,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斯德克老漢家的毛驢死了,八舅舅跑去觀察后說驢是吃了草烏死的,這種草有劇毒,草還沒有咽下去,喉嚨就被血封住了。斯德克老漢沒聽說過這種草,八舅舅翻開《西域毒草大全》給斯德克老漢看,斯德克老漢不看,罵八舅舅,滾你一邊去吧,毛驢子的年齡比你還大,毛驢子是老死的。斯德克老漢罵人,前面一句用的是漢語,后面兩句用的是維吾爾語。羊毛胡同里大部分人都這樣說話,維吾爾語里面夾雜著漢語,或者是漢語里面夾雜著維吾爾語,這種隨時切換的混合型語言,別的地方的人聽著有點怪,我們自己不覺得。
羊毛胡同里的漢族人,大多是一九五〇年以前就生活在新疆的老漢人,他們會說好幾種語言:表達愛情時用浪漫的維吾爾語,罵人的時候用富有幽默感的哈薩克語,唱歌的時候用深情的俄語,吵架的時候用變化多端的漢語,不想讓其他人聽的秘密用錫伯族語。大多時候,大家以漢語和維吾爾語為主,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切換著使用。羊毛胡同的說話方式是羊毛胡同特有的風格,跟胡同的建筑一樣富有特色。這條胡同里的房子充分體現(xiàn)了邊境小城的輕盈和浪漫,門窗、墻壁、樓梯、廊檐均涂成藍色,從淡藍、淺藍到深藍。那種層次分明、依次遞進的藍,是伊犁河水從早到晚一天里顏色的多種變換。八舅舅有一次帶我們在伊犁河上滑冰,伊犁河的水結冰后是一種晶瑩的藍,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藍光。八舅舅滑出閃電的形狀從一片藍光中穿過。我們準備回去的時候,伊犁毛紡廠一個長得蠻漂亮的女工跑過來紅著臉問八舅舅家住哪噠,八舅舅答,我住的地方叫藍。八舅舅的語言具有高度概括性,他說話一般人聽不太明白。八舅舅喝一種白色的杏仁止咳糖漿,瓶底最后留下的糖漿底子很厚,八舅舅倒在勺子里,說像喝一堵墻。我媽做魚喜歡把魚頭剁掉,八舅舅說跟吃一條鬼一樣。八舅舅講話就這風格,謎一樣。毛紡廠女工聽了八舅舅的回答,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她在冰面上走出的是一條筆直的線,跟她腦子里的思維應該是同一種形狀,這跟八舅舅滑出的閃電狀運動軌跡形成鮮明對比。蘇梅蘭知道后覺得有點可惜,在毛紡廠上班的人,家里有用不完的毛線頭。毛線頭對蘇梅蘭來說是珍貴的東西,可以織毛襪子,織手套圍巾。西伯利亞寒流橫行伊犁河谷的時候,這些東西不可缺少。
八舅舅是曹大娘的兒子,不是我們的親舅舅。曹大娘生了八個兒子,沒有女兒,蘇梅蘭剛來新疆時和曹大娘一起在育兒所工作,兩人親密如母女,我們出生后就把曹大娘的兒子叫舅舅。起初是屬于一種禮貌性的稱呼,時間久了就變成了真舅舅。二舅舅和八舅舅跟我們最熟,其他幾個舅舅,我們經(jīng)常把他們的順序弄混。大舅舅幾乎見不著人,他和大舅母住在花城那邊?;ǔ鞘菢欠繀^(qū),羊毛胡同是平房區(qū),生活風格截然不同。在我們的感覺里,大舅舅和我們住得很遙遠,仿佛不在同一座城市。一九七九年之前,我們很少想到大舅舅的存在。一九七九年之后,大舅舅成了我們經(jīng)常說到的核心人物。
一九七九年那個冬天,蘇梅蘭帶回來的消息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隕石把地面砸了個大坑,讓我們吃驚了好幾天。那時候出國簡直就跟去另一個星球差不多。當然,其中不包括緊鄰我國的蘇聯(lián)。在我們看來,去蘇聯(lián)根本算不上出國。
蘇聯(lián)靠近中國的邊界地區(qū),生活著跟我們伊犁這邊一樣的哈薩克族,語言相同,生活習慣也大致相同。伊犁河從我們這邊的地界,流到蘇聯(lián)境內。天鵝冬天從蘇聯(lián)飛過來,在伊犁的英塔木過冬,春天再飛回蘇聯(lián)的巴爾喀什湖。山脈嘛,頭在我們這邊,尾在蘇聯(lián)那邊。就連冷空氣,也是從蘇聯(lián)的西伯利亞過來的,經(jīng)過伊犁河谷,長驅直入。我們對蘇聯(lián)一點新鮮感都沒有,從沒覺得蘇聯(lián)有什么令人向往之處。
但是澳大利亞不一樣,澳大利亞在另一個大陸板塊上,四面都是藍色的大海,據(jù)說那個國家很富裕,家家都有汽車,沒工作的人,政府發(fā)失業(yè)金,一個月六七百,就是什么也不干都有面包吃。蘇梅蘭說,什么也不干就能有吃有喝,那是多美的生活啊。大舅舅去澳大利亞后,就可以把其他幾個舅舅也移民過去。有親屬在那邊,就可以申請移民。大舅舅是因為大舅母的姨媽在澳大利亞,才可以申請移民的。大舅母以前隱瞞了海外關系。
這又讓我們吃了一驚。
當初大舅舅和大舅母結婚,曹大娘死活不同意,現(xiàn)在全家都沾大舅母的光,可以移民澳大利亞。蘇梅蘭有些替大舅母不平,蘇梅蘭就是條會變色的蜥蜴,其實她以前挺看不慣大舅母的。大舅母是上海人,身上有一種上海人精致的做派,比如穿束腰風衣,又比如煮湯圓不能用鐵勺子撈,鐵勺子有鐵味,得用筷子夾。大舅舅硬是練就了用筷子夾湯圓的本領,那可是一種難度系數(shù)較高的動作。大舅母走路的方式很獨特,屬于一種冷酷無情的直線運動,不把任何障礙放在眼里,仿佛一切都將為她讓道。大舅母跟人說話,從不看人,眼睛放空,斜視一旁。大舅母要不是有海外關系,也不可能從上海那樣的大城市跑到新疆這個偏遠的邊境小城來,更不可能和大舅舅結婚。蘇梅蘭認為,如果是二舅舅,還說得過去。二舅舅像昭蘇草原上的汗血寶馬一樣高大俊美。大舅舅嘛,是八個舅舅里面長得最矮的,不但矮,還有點胖,說話聲音肉嘟嘟的。曹大爺不怎么喜歡大舅舅,覺得大舅舅的性格一點不像自己,倒像他的聲音一樣肉。曹大爺是新疆的老漢人,硬氣得很,一九五〇年前在漢人街開著個賣磚茶和鹽巴的鋪子,那時候瑪瑙和玉石像麥子一樣在巴扎上成堆地售賣。曹大爺跟著運貨的馬隊翻越鐵列克冰大坂,好幾次差點死在山口上。在邊境數(shù)次遇到不明來路的馬匪,為了保住錢財,曹大爺把肚子劃拉開,把珠寶藏到肚子里。
我的天哪!每次聽蘇梅蘭這樣講,我們都會發(fā)出懷疑的驚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蘇梅蘭使用夸張的話語來敘述事情。不過,在對曹大爺?shù)臄⑹錾希坪跤貌恢褂萌魏蔚目鋸埵址?。我們親眼看見曹大爺喝加了草藥的濃磚茶,半缸子茶葉,加一些草藥,用大茶缸裝著放在鐵爐子上煮,大茶缸里的水咕嘟咕嘟開著,曹大爺端起來就喝一口,然后放回到鐵爐子上繼續(xù)咕嘟。過一會兒,又端起來喝一口,喝的時候連氣都不吹一下。曹大爺從來不喝溫暾的茶水,因此曹大娘家一年四季爐子里的煤從沒斷過,即便是大夏天,曹大爺也是坐在爐子邊,一口一口喝著他滾燙的濃茶。曹大爺頭發(fā)雪白,坐在那里,像一座威嚴的雪山。我們都怕他,誰也不敢去掀他的衣服看看肚子上到底有沒有刀口子。說起來曹大娘也是個驍勇的女人,錫伯族女人都比較驍勇,他們的祖上在清朝奉乾隆皇帝之命西遷伊犁抗擊俄國軍隊。錫伯族人到伊犁就是來打仗的。現(xiàn)在不打仗了,但戰(zhàn)斗民族的氣勢還在,曹大娘會騎馬、會射箭,喜歡吃燒辣子和燒茄子,十根手指總是沾著黑灰。曹大娘清楚地知道穿束腰風衣、說話不看人、走路不看路的大舅母,是沒法和他們這樣的邊城家庭融合成一家人的。但大舅舅不管這些,大舅舅看著不哼不哈,其實一點都不肉,沒有征得曹大娘的同意就和大舅母旅行結婚去了,回來后不回羊毛胡同,直接住到了花城。曹大娘毫無辦法,她不能騎著馬、拿著箭去把大舅舅逮回來,唯一能做的,是跑回伊犁河對岸,給二舅舅物色了一個會做燒茄子和燒辣子的錫伯族姑娘。二舅舅痛快地舉行了婚禮,羊毛胡同的每一個人都被請到曹大娘家里喝酒吃糖,這多少挽回了被大舅舅丟掉的面子。上海人流行的旅行結婚,在羊毛胡同行不通。在羊毛胡同的人看來,大舅舅的旅行結婚,跟私奔差不多。
蘇梅蘭那天捧著裝花花菜的罐頭瓶子回來,可能是太激動了,忘記把手套戴上,不僅凍傷了鼻子,還凍傷了手。第二天鼻子增大了兩倍,有點像巫婆,手跟窩窩馕一樣鼓鼓的。胡嘉木找人要了些狗油給她抹上。狗油是治燙傷的。胡嘉木說凍傷跟燙傷一樣,都是火辣辣地疼,治療方法估計也可以等同。狗油抹了兩天,鼻子沒那么大了,開始像蛇一樣脫皮,手還是腫得老高。還好二舅舅從尼勒克回來了,地質勘探隊剛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處碧璽石礦,是二舅舅發(fā)現(xiàn)的。伊犁最大的無煙煤煤礦也是二舅舅發(fā)現(xiàn)的。二舅舅告訴我們麻雀腦子可以治凍傷,但一定要活麻雀的熱腦子才行。他們在野外凍傷了,都用這方法。晚上八舅舅帶著我們打著手電筒去廊檐下抓麻雀,月亮冷得白里泛藍,散發(fā)出冰柱一樣的光芒,整個世界都被凍得嘎嘣脆。八舅舅爬上梯子,用手電筒一照,躲在廊檐下睡覺的麻雀就傻了,用圓溜溜的眼睛瞪著光,不知道飛。八舅舅抓了兩只,又放回去。它們太小了,腦袋里面沒多少腦子。八舅舅說。
蘇梅蘭鼓鼓囊囊的手過了很久才好。她沒有怪八舅舅不給她抓麻雀,可能是覺得八舅舅就要去澳大利亞了。
曹大娘一家要去澳大利亞的消息傳出后,很多有女兒的人家都想和曹大娘攀親,曹大娘有一半的兒子沒有結婚。那段時間上門找蘇梅蘭的人特多,我家客廳的窗臺上,擺滿了那些人送來的蜂蜜、酸奶疙瘩、磚茶和蘇聯(lián)水果糖。還有人給我們家送了一棵啤酒花,說是長出的啤酒花可以釀啤酒,味道美得很。到時候我來教你怎么做。送的人對蘇梅蘭說。我們后來叫她啤酒花大嬸。啤酒花大嬸有三個女兒,大的和胡桃差不多年紀。蘇梅蘭說要不是她自己的女兒還小……蘇梅蘭說了半句,后面半句沒說。
啤酒花種在院子里,見風就長,很快爬滿了架子,到了夏天,鈴鐺一樣的啤酒花一嘟嚕一嘟嚕地懸掛著,散發(fā)著苦味的芬芳,黃昏,苦味會變得更濃。八舅舅說,他聞到一種類似于惆悵的東西。在沒有計劃去澳大利亞以前,他從來不知道惆悵是何滋味。啤酒花大嬸借口來看啤酒花的成長狀況,經(jīng)常往我家跑。再有三個月就可以做啤酒了。她說。這三個月她每隔幾天就來我家一趟,每次都認真地計算著可以做啤酒的時間,好像做啤酒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其實她心里計算著的重大事情是給四舅舅、六舅舅和七舅舅介紹對象,介紹了幾個,都沒成功。她又鍥而不舍地想給八舅舅介紹,蘇梅蘭的手擺幅很大地搖晃著,老八,算了吧,他還不到找對象的年齡。啤酒花大嬸不聽,在大街上堵住八舅舅,向八舅舅介紹一個伊犁毛紡廠的紡線女工。伊犁毛紡廠是一個很大的廠子,幾千號人,感覺伊犁所有的姑娘都在毛紡廠上班。八舅舅一聽是毛紡廠的就拒絕了,他對毛紡廠的姑娘有偏見,認為毛紡廠的姑娘腦子里的思維跟她們紡出來的線一樣又細又直。啤酒花大嬸問八舅舅想找個什么樣的,八舅舅想了想,說,找一個不那么正經(jīng)的吧。啤酒花大嬸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啤酒花大嬸走后八舅舅揉了半天耳朵,感覺耳膜受了傷。八舅舅跟我們說,這女人的聲音也太奇特了,像一根金屬絲,能穿透大街上喧嘩的人聲,又尖又細地刺入人的耳朵。
啤酒花大嬸后來又給八舅舅介紹過一個長辮子的姑娘,是紅旗大樓的售貨員,她直接把姑娘帶到我們家,讓她和八舅舅在啤酒花架下見面。那時候啤酒花由淡綠開始變黃,終于到了可以摘下來做啤酒的時候。啤酒花大嬸一邊教我媽做啤酒的流程:加水,加蜂蜜,加發(fā)酵素,加……一邊用眼睛偷瞄長辮子姑娘和八舅舅的動靜。長辮子姑娘扭著身子告訴八舅舅,她的頭發(fā)實在太長了,有一次她險些被自己的頭發(fā)給勒死。她說話的時候身子就那樣不停地扭來扭去,垂在屁股下面的辮子像兩條蛇,辮梢翹起來。八舅舅跳起來,騎上自行車就跑了。
二舅舅不怎么想去澳大利亞,坐在我家火墻邊的矮凳子上勾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莫合煙。他卷的莫合煙又粗又大,是別人的兩倍,吐出的煙,把他自己籠罩在里面。二舅舅是八個兒子里面最像曹大爺?shù)摹iL得像,性格也像。曾經(jīng)有個同事,在高空作業(yè)的時候,故意把二舅舅留在危險而寒冷的鐵架子上懸掛著下不來,二舅舅的憤怒在高高的地方陡然增加了兩倍。他下來后把那個說話總是結結巴巴、喜歡背后捉挾人的家伙打得從此以后再也不結巴了。二舅母是察布查爾縣納達齊牛錄人,農(nóng)村戶口,沒有工作。他們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戶口得隨二舅母,也是農(nóng)村戶口,將來也沒有工作。如果不是戶口問題,二舅舅是不想去澳大利亞的。
曹大娘也不想去澳大利亞,澳大利亞實在太遙遠了,遠得讓她恐慌。大舅舅幾次三番,用動聽的語言勸說曹大娘。大舅舅說當初錫伯族人祖上從沈陽西遷伊犁,走了一萬多里才到達察布查爾,說起來路程不比到澳大利亞近多少。去澳大利亞可以坐飛機,十幾個小時就飛到了,西遷可是走了一年零三個月,那時候伊犁河對岸的察布查爾還是一片長滿了芨芨草的土地。這么多年下來,錫伯族人不也在這片地方生活得蠻好,把芨芨草變成了胡麻和麥子。去了澳大利亞,一樣可以開辟出一片新天地來。曹大娘說,我老了,啥也不想開辟了。
大舅舅開導曹大娘的時候,八舅舅在旁邊不合時宜地湊熱鬧,八舅舅說澳大利亞以前是英國的殖民地,是英國用來流放囚徒的地方,四面都是海水,被大海包圍著,囚徒到了那里想跑都跑不了。那塊板塊除了靠近海岸的地方,其他大部分面積都是長滿了仙人掌的沙漠,比起長著芨芨草的察布查爾差遠了。大舅舅對八舅舅說,我真想用驢尾巴塞住你的嘴。自從全家都需要依靠他移民澳大利亞后,大舅舅就沒從前那么肉了。
八舅舅的話讓曹大娘加深了恐慌。但是曹大爺說,去吧,八個兒子都去了澳大利亞,我們留在這里,就像兩座墳堆留在荒地曠野里。曹大爺?shù)脑捪衲荷年幱霸谠鹤永飻U散,讓人感覺到悲涼。
一九八〇年,大舅舅一家辦好了移民手續(xù),走的時候我們去送他們,長途汽車站亂糟糟的,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塵土味。有人趕著毛驢車來送人,幾個人合力把貼了金箔的伊斯蘭風格大木頭箱子用繩子吊起來,艱難地往班車頂上的行李架上拽。每個乘客都帶著那么多的行李,車頂高高的、龐大的行李架,讓人擔心班車會底朝天翻過來。大舅舅他們帶的行李最少,他們幾乎把所有東西都扔下了,曹大娘責怪他們連穿的衣服都不多帶幾件。那邊的東西比這邊的好。大舅母誰也不看地說。她昂著頭,視角剛好對著車頂高高的行李架,于是發(fā)現(xiàn)那只很大的木頭箱子壓住了他們的行李。大舅母讓大舅舅去交涉一下,大舅舅就去交涉了,操著羊毛胡同駐花城辦事處的辭令告訴趕毛驢車的老漢,如果不把木頭箱子從他們的行李上挪開,后果自負。趕毛驢車的維吾爾族老漢不理會大舅舅的交涉,他聽不懂后果自負是個啥意思。大舅舅想跟他解釋,但是維吾爾族老漢的毛驢在一旁大叫起來,大舅舅根本插不進嘴。大舅母見狀生氣得扭身上了車,她在座位上坐下來,直到車開她也沒有揮一揮手或者說點什么道別的話。她壓根就沒覺得有和大家道一下別的必要。我和姐姐胡桃是第一次見到大舅母,以前她一直像一個傳說一樣存在于我們的口中,這也給她的身上涂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使我們對她產(chǎn)生了難以抑制的好奇心。等真的見到她,我們覺得她其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洋氣和漂亮。大舅舅的兩個兒子,曹魏和曹營,一個在技校上學,一個在伊犁水利水電學校上學,都還沒有完成學業(yè)拿到畢業(yè)證書,這個證書對他們已經(jīng)沒有用了。他們會說俄語,這個在澳大利亞也一點用都沒有,澳大利亞說英語,去了那邊,他們必須先學會英語。
班車磨蹭了很久,過了點還遲遲不開,從伊寧去烏魯木齊的班車,路上要走兩天或者三天甚至四天,這要由天氣情況和司機的心情而定。
到了烏魯木齊后大舅舅他們將坐火車到上海,三天四夜?;疖囈话銜睃c幾個小時,之后從上海坐飛機到香港,再在香港轉機飛澳大利亞。一路夠折騰的。
大舅舅一家剛到澳大利亞的時候,鬧了個笑話,他們看見大街上扔掉的舊電視機,趕緊跑去撿,后來發(fā)現(xiàn),在澳大利亞,電視機實在是太普遍了,舊了就扔掉買新的。這在中國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沒想到大舅母那么高傲的人,去了澳大利亞也跟個乞丐一樣撿垃圾箱里的東西,蘇梅蘭說。第二年,大舅舅從澳大利亞寄回來一臺電視機,彩色的。蘇梅蘭跑去確認了一番,是新的,不是垃圾堆里撿來的。那時候白天沒有電視節(jié)目,晚上才有。一到晚上,全羊毛胡同的人都跑到曹大娘家看電視,把院子擠得滿滿的,連站都站不下,有的爬到樹上或者騎在圍墻上看。那一年中國女排得了冠軍,人們都在談論女排精神,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高漲士氣中。二舅舅隱隱預感到這是一個新時代來臨的兆頭,他跟曹大爺說他不想去澳大利亞了。曹大爺不發(fā)話,坐在火爐邊一口接一口地喝滾燙的濃茶。曹大爺在羊毛胡同是個傳奇式人物,新中國成立之前的某一年,曹大爺從迪化回伊犁——迪化就是現(xiàn)在的烏魯木齊——經(jīng)過三臺的時候,牧民在海子邊宰殺一頭牛,風把牛死亡的消息傳播得滿天都是,烏鴉和鷲盤旋著飛來。一路上,曹大爺都聞到血腥味。穿過果子溝,等到了蘆草溝,曹大爺分辨出血腥味里隱含著殺人的氣味。他避開大路,在果園、杏園、沙棗園中繞來繞去,繞回到伊寧,經(jīng)過大巴扎的時候,看見大巴扎的通道上高高地懸掛著幾顆人頭。那幾天迪化的風向突然轉變,當局開始對一些思想進步的人下手,蘆草溝和惠遠古城都設有卡子,曹大爺如果被逮住,人頭也會掛在大巴扎的通道上。
八個兒子里面二舅舅遺傳曹大爺?shù)男愿褡疃?,二舅舅從小就比別的兄弟反應敏捷,他能伸出筷子隔著老遠夾起里面餡最多的那一個韭菜盒子,喝羊骨頭湯,他也能準確地端到骨頭上肉最多的那一碗。因此二舅舅從小就比其他幾個舅舅長得高大,走起路來像一匹邁開大步的駱駝,四十五碼的腳能把地踩出一個坑來。這樣一個強大的二舅舅,曹大爺不發(fā)話,他就不敢把剛才的想法再提第二遍。
二舅舅私下對蘇梅蘭說,你為什么不自己干呢?買臺鋼磨,開個磨面坊,以后再擴大成磨面廠。蘇梅蘭因為胡嘉木,從一個保育所的老師淪落到面粉廠工人,每天回家,頂著一頭霜雪一樣的面粉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蘇梅蘭對這樣的生活抱怨連天,曹大娘一家去澳大利亞,蘇梅蘭也起了去的心思,但是因為不是直系親屬,申請移民比較難。二舅舅不贊成我們也去,覺得去澳大利亞,眼下看著挺好,畢竟,澳大利亞是個發(fā)達的國家,生活水平比我們高,但澳大利亞已經(jīng)沒有什么機會了,而中國一切剛剛起步,有很大的空間可以發(fā)展。蘇梅蘭對二舅舅的話不甚明白,對二舅舅的提議,報以長嘆。自己干要有本錢,一臺鋼磨幾千塊錢,那可是一筆巨款,你叫我上哪兒偷去?蘇梅蘭攤著兩手問二舅舅。
年底的時候,曹大娘一家的移民手續(xù)辦好了,他們把房子賣了,把帶不走的很多東西包括那臺令人羨慕的彩色電視機留給了我們。一家三十多口人,也算是隊伍龐大,漂洋過海地舉家搬遷,給人一種悲壯的感覺。曹大娘對我們說,我這么大年紀了,這一去,可能這輩子再見不著你們了。曹大娘的話讓大家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傷。
曹大娘一家去澳大利亞后,原本住在一起的大家庭分散了,大家各過各的。曹大娘和曹大爺跟著二舅舅一起生活,他們找了一處平房住下來,平房靠近海,有點不那么整潔,像貧民區(qū)。曹大娘晚上盯著月光照耀的大海,擔心那些海水會讓她尿床。白天,曹大娘呼吸著苦澀的海風,坐在那里唉聲嘆氣,她每嘆一口氣,就好像把自己的生命吞掉一口。還好,有二舅母經(jīng)常做燒茄子和燒辣子給曹大娘吃。如果沒有燒茄子和燒辣子,曹大娘也許就真的完蛋了。
這些是八舅舅告訴我們的。八舅舅去了澳大利亞后經(jīng)常給我們寫信,信里說的都是他們在那邊的生活狀況。剛去的時候,幾個單身舅舅擠在一間面積很小的房子里,晚上睡覺幾個人蓋一床被子。澳大利亞什么都貴,他們什么都買不起,真后悔去的時候帶的東西太少,以為去了澳大利亞會應有盡有。而要想找到工作,得先學會英語。幾個舅舅一邊吃著政府發(fā)放的免費購物券領來的牛奶、雞蛋、面包之類的食物,一邊吃力地學著英語。他們覺得英語比維吾爾語或者哈薩克語難多了。舅舅們磕磕巴巴地學了半年,學會了一點英語的六舅舅和七舅舅終于在一家裝修公司找到了工作,他們干的活兒是往墻上噴涂料。八舅舅干的是電工,他本來還想著去了澳大利亞能當個獸醫(yī),澳大利亞羊多,應該需要獸醫(yī)的,但最終他只能干一些出賣體力的工作。四舅舅連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作也找不到,在華人區(qū)推著早餐車賣早餐。我們看了八舅舅的信并不怎么替他們發(fā)愁,我們按我們的方式去想象澳大利亞,覺得舅舅們在那邊生活得應該挺美好。
八舅舅起初把信寄到羊毛胡同,郵遞員來送信的時候都是我們不在家的時候,信不是交給前面的鄰居代收就是交給后面的鄰居代轉,鄰居們對澳大利亞的來信充滿好奇,他們也想知道曹大娘一家在澳大利亞的狀況,有時候就把信拆開來看。等信交到我們手里,已經(jīng)被很多人看過了,好像八舅舅的信是寫給整個羊毛胡同的,誰想看都可以看,就跟報紙一樣不具備私密性。有一次鄰居把一封拆過的信交給我們,等我們把信看完,鄰居問能不能把八舅舅的信給她,澳大利亞的信紙很精美,淺藍色的底子,印著小花,她女兒想要收藏信紙,這種信紙中國沒有。無奈之下,我們后來就讓八舅舅把信寄給胡桃,胡桃初中畢業(yè)考上了伊寧衛(wèi)校,她上課用的人體骨骼標本就是當年胡嘉木在戈壁灘的野墳里挖出來的。學校收信比較正規(guī),有傳達室,信不會被人拿去隨便拆看。胡桃平時住在學校集體宿舍,星期六才回羊毛胡同,把信帶回家。吃過晚飯,我們一家人坐在桌子前讀八舅舅的信。有段時間讀八舅舅的來信成了我們一家重要的事情。我們讀完信,然后認真討論信里一些我們沒怎么弄明白的事情,比如“開趴提”,八舅舅就是那樣寫的。他說他生日的時候開了場“趴提”,參加的都是些華人朋友,他們住在華人區(qū),鄰居都是華人,大家說話,英語和漢語切換著用。這點和羊毛胡同有點相似。我們讓胡桃回信的時候記得問一下,“趴提”具體是什么。因為信是胡桃收的,回信也就由胡桃來回,以前都是胡嘉木寫回信。胡嘉木寫得一手好字,他在農(nóng)科所工作,每天像個老農(nóng)民一樣和種子苗木打交道,寫字的才華無用武之地,憋得慌,給八舅舅寫回信,胡嘉木格外認真,一封信被他寫得像是鋼筆字帖一樣漂亮,而且洋洋灑灑好幾頁,幾乎每次都超重,要貼很多張國際郵票。胡桃負責寫回信后,八舅舅寫給我們的信里,總要另寫一封給胡桃,胡桃剛開始還拿給我們共享,后來就不愿意共享了。我們收到八舅舅的信也越來越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八舅舅和我們之間的信件往來,干脆就變成了八舅舅和胡桃兩人之間的事情。胡桃有時將信的內容跟我們簡要說一下,有時啥都不說。問她,她說信是寫給她的,她有權不說。
我們能說什么呢?只能是干瞪眼。
我們一直想知道二舅舅在那邊的情況,但是二舅舅很少給我們寫信。我們只是通過八舅舅的來信得知二舅舅干的是野外工作,經(jīng)常去一些沙漠地帶,大家很少見到他,見到的時候,他一般都是胡子拉碴、頭發(fā)蓬亂,嘴唇曬爆了皮,人黑得像澳大利亞土著。不過二舅舅在這邊的時候就跑野外,就經(jīng)常曬得很黑。這么說來,二舅舅去了澳大利亞,干的工作基本和國內一樣,也算是沒有改行。但八舅舅說二舅舅在野外工作隊里只是負責扛勘探儀器,不過,華人比澳大利亞土著的待遇要好很多。野外工作隊里當向導的基本是土著。白種人沒去之前,澳洲大陸上的原住民過著住帳篷的游牧生活,以采集和打獵為主,過得自由自在,白種人去后,土著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直到十多年前才剛剛獲得平等的身份,擁有了選舉權……
八舅舅寫的這些狀況一樣沒有引起我們的興趣。在我們的感覺里,舅舅們在一個過生日都要開“趴提”的國家生活,美好的方面一定大于不美好的方面。二舅母的狀況就很令蘇梅蘭羨慕,二舅母在中國人開的餐館當洗碗工。澳大利亞有很多中國人開的餐館,二舅母白天去一個餐館洗碗,晚上去另一個餐館洗碗,母牛一樣健壯的二舅母一個人掙兩份工資。蘇梅蘭說可惜中國沒有可以掙兩份工資的地方,有的話她也可以這么拼命地掙錢,掙了錢買一臺鋼磨自己干。已經(jīng)有人買了榨油機,在東城三岔路口的地方開了榨油坊,榨油機白天連著黑夜轟隆轟隆地響著,榨油的人排著老長的隊等著榨油。包產(chǎn)到戶后,察布查爾幾千畝地的胡麻和霍城縣一直種到了邊界線的油葵多得榨不完,榨油坊一天掙的錢,抵得上蘇梅蘭一個月的工資。
蘇梅蘭動了買鋼磨的心思后,讓胡桃給大舅舅寫封信,看能不能借點錢。大舅舅一家去得最早,澳大利亞工資高,大舅舅肯定已經(jīng)積累了點錢。但是胡嘉木不讓寫。八舅舅隱約透露過,大舅舅在那邊狀況并不好,大舅舅在這邊是坐辦公室的,到了那邊什么技術都沒有,英語也不行,到現(xiàn)在還說得磕磕巴巴的,自去了澳大利亞后就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在家閑待著,靠領失業(yè)金生活。大舅母因為有她的姨媽幫忙,在一家酒店找了份工作,大舅母具體干什么工作,八舅舅也不是很清楚,就算漂洋過海去了陌生的地方,大舅母還是和這個大家庭格格不入。沒去澳大利亞以前,大舅母在伊犁賓館工作,每天冷著臉坐在那里開開票、收收錢,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伊犁賓館是伊寧市條件最好的賓館,蘇聯(lián)援建中國的時候,蘇聯(lián)專家來伊寧就住在那里,大舅母有資格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蘇梅蘭沒想到大舅母到了澳大利亞還是在高人一等的地方工作。直到一九八五年四舅舅回國,我們才知道,在澳大利亞,去酒店工作,一點不高人一等。服務員干的工作不像在伊犁賓館那么清閑,要幫客人搬行李、送咖啡,得微笑著跟客人說話,不能冷著臉坐在那里,更不能高高在上。四舅舅還透露,大舅母在酒店干的工作基本不用跟客人打交道,因為大舅母帶著上海腔的英語澳大利亞人聽不懂。大舅母在伊寧的時候,說話故意揚著上海腔,只怕別人不知道她是上海人。和她一起來伊寧的知青,都學會了用伊寧人的腔調說普通話,大舅母覺得土,就是不說。這能怪誰呢?我們實在想不出在酒店什么樣的工作是不需要和客人打交道的。廚師?可是大舅母飯都不怎么會做,怎能當廚師?四舅舅說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員一般不需要和客人有語言交流,只需低頭干活就行。蘇梅蘭啊了一聲。四舅舅又說,澳大利亞酒店衛(wèi)生間的衛(wèi)生一天到晚要有人不停地打掃,上廁所的人走了,就要進去打掃一遍,洗手的臺子要擦得干干凈凈。蘇梅蘭又啊一聲,這太讓她想不到了,大舅母在澳大利亞,干的竟然是在衛(wèi)生間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雖說澳大利亞的衛(wèi)生間比我們這邊的廁所高級,但衛(wèi)生間和廁所的性質終究是一樣的。
四舅舅回來是找對象來的,五舅舅結婚比較早,本來四舅舅沒結婚,五舅舅是不能比四舅舅早結的。四舅舅是個慢性子,找個對象也慢吞吞的,五舅舅早早地就找好了對象,等了一年,又等一年,等不及,就先結了。去澳大利亞前,也有不少人給四舅舅介紹對象,四舅舅不急,說澳大利亞也有女人的。去了澳大利亞,四舅舅找不到工作,每天在街頭賣早餐,早些年就去了澳大利亞的華人,沒有人找剛去澳大利亞沒有工作的四舅舅結婚。四舅舅只能回來找。四舅舅回來的時候,給我們帶了一臺雙卡錄音機。胡桃剛工作,醫(yī)院里國慶節(jié)排練節(jié)目,錄音機老卡帶子,胡桃把四舅舅帶回來的雙卡錄音機帶到醫(yī)院,順便把四舅舅也帶去看她們排練。四舅舅回澳大利亞的時候帶走了其中一個叫黃麗玲的護士。這速度,和四舅舅一貫的慢性子形成鮮明對比。胡桃說,她本來想把同科室的林靜介紹給四舅舅的,沒想黃麗玲下手比林靜快。
黃麗玲跟著四舅舅去了澳大利亞后,每天早上和四舅舅一起推著餐車在華人街賣早餐,起初以為只是賣一段時間,很快就可以在醫(yī)院找到工作,澳大利亞醫(yī)院護士工資很高,但是在醫(yī)院上班需要有證,黃麗玲英語不行,考了幾次考不下來。一年后黃麗玲的爸媽興高采烈地飛到澳大利亞去看女兒,結果發(fā)現(xiàn)女兒在街頭推著餐車賣早餐,黃麗玲的爸媽沒想到女兒在澳大利亞的生活是這樣子的。澳大利亞大街上車開得飛快,過個馬路險象環(huán)生,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把命丟在這里,黃麗玲爸媽不敢出門,坐在家里唉聲嘆氣。他們回來的時候把黃麗玲強拉了回來。與其在澳大利亞過最底層的生活,不如回來過中不溜的日子,在中國,一個醫(yī)院的護士,好歹是受人尊重的。黃麗玲回來后從不對人說起在那邊的生活,只說和四舅舅感情不好。認識才幾天就結婚,感情能好嗎?胡桃說。她沒有揭穿黃麗玲,但是對黃麗玲很鄙夷。黃麗玲又回到醫(yī)院上班,只是成了臨時工,編制沒有了,工資也低了許多。大家暗地里嘲笑黃麗玲得不償失,黃麗玲也知道大家在嘲笑自己,她覺得一定是胡桃在背后說了什么,在醫(yī)院碰見胡桃,胡桃跟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頭一偏就過去了,把胡桃氣的。黃麗玲跟四舅舅走的時候,我們還叫過她四舅母呢,她咋能這樣子。伊寧市的花城那邊,大世界舞廳剛開張,黃麗玲下班后穿著從澳大利亞帶回來的露肩連衣裙和細高跟鞋,閃亮地出現(xiàn)在舞廳,伊寧市很多人都還不會跳舞,黃麗玲在舞池里猶如跳舞皇后。我們懷疑她的舞其實是在國內暗自學的,在澳大利亞天天忙著賣早餐,有時間去跳舞嗎?胡桃和醫(yī)院的同事們去舞廳學跳舞,三十米開外就能看見黃麗玲正和某個男人眉目傳情。后來黃麗玲嫁給了一個來伊寧做生意的廣州人,廣州人說著“細啦”“嗨啊”的廣東話,請醫(yī)院的護士們喝汽水。黃麗玲也給胡桃遞一瓶,胡桃不想接,林靜幫她接了。林靜對胡桃說,她得謝謝黃麗玲,要不,從澳大利亞灰溜溜地回來的可能就是自己。黃麗玲很快跟著廣州人去了廣州,這回應該不用賣早餐了。胡桃揶揄。
四舅舅后來又結了婚,給我們寄過一張照片,和四舅舅站在一起的女人金發(fā)、胖,不是一般的胖,年齡不好確定。我們對不同人種女人的年齡判斷不是很有把握。反正這個女人應該比四舅舅大許多,不過,也許人家顯得老相也說不定。蘇梅蘭看著照片說,這么胖的女人,又這個年紀,可能生不出孩子。四舅舅果然被蘇梅蘭的烏鴉嘴說中。四舅舅一生無兒無女,老了住在養(yǎng)老院里。四舅舅自己的解釋是,澳大利亞的女人不喜歡生孩子,很多家庭都丁克,老了就住養(yǎng)老院?!岸】恕边@個詞我們第一次聽到,感覺很時髦?!梆B(yǎng)老院”在我們這個地方聽來也比較陌生。四舅舅跟胖女人結婚后,被傳染了一樣胖起來了。十多年后他又回過一次國,將近三百斤的體重,走路都艱難。四舅舅說,澳大利亞女人喜歡吃高熱量的食物,她逼著他吃下去的那些肉和奶油,最后全都變成了他身上的肉和脂肪。再這樣繼續(xù)胖下去,他就沒法回來了,飛機上的座椅根本塞不下他肥大的屁股。四舅舅這樣說的時候,喉嚨發(fā)出一陣嘶嘶的笑聲。對于一個這般肥胖的人而言,笑起來的時候難免全身顫抖,加之他臉上的表情,讓人誤以為他是在難過地抽泣。
可能是黃麗玲的經(jīng)歷,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反正人是很容易就忘記那些久未謀面的面孔的,胡桃和八舅舅的信件往來越來越少,我們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關心澳大利亞的消息。我們這邊的生活越來越豐富,不再像以前那么單一,一九八八年八舅舅回來的時候,蘇梅蘭的磨面坊已經(jīng)如二舅舅設想的那樣變成了磨面廠,磨面機由一臺變成了好幾臺。門口的拖拉機和大卡車上高高疊著一麻袋一麻袋等著磨的麥子。二舅舅去澳大利亞一年后,不等蘇梅蘭開口就寄回來一筆錢,蘇梅蘭買了第一臺鋼磨,在三岔路口榨油坊的旁邊開起了磨面坊。那臺可以自動磨面的機器每天大口吃進麥子,吐出面粉。這是當時最先進的磨面機,磨出的面粉,分好幾道,第一道的面最白最細,做拉條子,能拉得又長又均勻。水磨磨出的面粗,做拉條子不筋道,老是斷。很小的時候我跟二舅母去納達齊牛錄玩,看見過水磨,巨大的水聲和石磨轉動的聲音,淹沒了納達齊牛錄其他的聲音。二舅母說冬天河水封凍,水磨就停在那兒沒法轉了,整個納達齊牛錄安靜下來。習慣了水磨聲音的納達齊牛錄人,以為自己的耳朵聾掉了。在納達齊牛錄,春天來沒來,聽水磨的聲音響沒響就知道了。水磨的聲音是納達齊牛錄春天的標志。不知道二舅母在澳大利亞,會不會想起納達齊牛錄的水磨聲。二舅母曾經(jīng)抱怨水磨磨出的面,面粉和麩皮混在一起,要用篩子篩過,將面粉和麩皮分開才能做錫伯族大餅,這道工序很費力。鋼磨不用,自動就把面粉和麩皮給分開來了。蘇梅蘭買的第一臺鋼磨,下崽一樣,很快繁殖出第二臺、第三臺、第四臺。磨面坊前面空地上停著的毛驢車和馬車擠成一團,毛驢大叫,拴在木樁子上的馬互相尥蹄子。每天地上都會留下一堆堆的驢糞蛋子和馬糞蛋子。蘇梅蘭在牲口的糞蛋子中踮著腳走路,有一天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一堆熱乎乎的糞蛋子上,爬起來后她果斷把磨面坊搬到城外的巴彥岱,又買了些鋼磨,招來工人,自己當起了磨面廠的廠長。磨面廠不再磨零碎散戶的麥子,直接跟一些承包了上千畝地麥子的農(nóng)戶訂合同,專門加工他們的麥子。這些麥子用拖拉機或者卡車運來,停在磨面廠門口,蘇梅蘭穿著束帶風衣,高著嗓門指揮人搬麻袋,儼然一副女強人的架勢。八舅舅回來,我們家已經(jīng)大變了樣,新家具閃閃發(fā)亮,窗戶擴成了雙扇的,大門換成了拱形門楣的鐵藝大門,有了種高門大院的感覺。院子里的空地不再種菜,全種上了花。種菜和種花都是胡嘉木的長項,他能把天竺葵嫁接出很多種顏色,把單瓣的海娜花變成復瓣的,薔薇樹籬被修剪成彩虹的形狀。一個在戈壁灘上挖過死人骨頭的人,用一座繁盛的花園,掩蓋了心底里的一片荒涼。八舅舅這個海外華僑,穿著牛仔褲旅游鞋,在我家開滿了花的院子里走來走去,他走過的距離,都可以走到胡桃上班的醫(yī)院了。胡桃在晚上八點鐘下班,脫下白大褂,穿上連衣裙,邁著精確計算好的優(yōu)雅步伐,準時出現(xiàn)在羊毛胡同。
晚上吃過飯后,八舅舅和胡桃一起站在朦朧暗影的黃昏中說話,他們說了好長時間,但最終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整個過程胡桃不停地揪著花瓣,她站的地方,凡是能夠著的花,全被她揪禿了。我們猜胡桃在跟八舅舅說外科醫(yī)生。胡桃跟他們醫(yī)院的一個外科醫(yī)生產(chǎn)生了點情愫,那個外科醫(yī)生借著給胡桃看腹部腫塊,摸了胡桃的乳房。腫塊其實不是腫塊,是副乳。一般女人副乳長在腋下,胡桃像母豬一樣,從胸到腹部長了兩排隱形的副乳,雖然沒有顯形出來,但每個月一到生理周期,兩排副乳就隱隱地脹痛,摸上去好像有一個乳頭般大小的核。胡桃又羞又難過,外科醫(yī)生安慰胡桃,這沒什么,每個人在胚胎時,從腋窩到腹股溝的兩條線上都長有六到八對乳腺的始基,出生前,除胸前的一對保留外,其余的都退化了,但也有極個別的人,沒有完全退化,胡桃就屬于極個別人。一個女人有這么多暗藏的乳房,生理產(chǎn)生反應的時候,所有的乳房也會集體地發(fā)出反應,這也太迷人了。外科醫(yī)生把胡桃平放在檢查床上,用手指輕輕按壓,找到副乳的位置,用圓珠筆一個一個畫出來。等他畫完,他發(fā)現(xiàn)胡桃的乳房,簡直像一座星系一樣復雜。他一個一個地親吻,撫摸。胡桃躺在那里,被外科醫(yī)生摸過的乳房,散發(fā)出一股熟桃子的味道。這種味道一經(jīng)散發(fā),就收斂不住。胡桃下班回家,從蘇梅蘭面前經(jīng)過,蘇梅蘭聞到胡桃身體散發(fā)出的氣味,這味道太濃了,沒能逃過蘇梅蘭的鼻子。一九七九年的那個冬天,如果蘇梅蘭的鼻子凍掉了的話,她就不可能聞到胡桃身上的熟桃子味。蘇梅蘭打聽了外科醫(yī)生家的條件,覺得還是不要和這樣的人扯上關系的好。外科醫(yī)生的母親是伊犁州的某個領導,我們在電視機前守了三天,就有兩天在伊犁新聞上看到她短暫地出現(xiàn)過。短發(fā),深色套裝,眼睛往上看。我們的媽擺出媽的威嚴,對胡桃說,買馬看母,外科醫(yī)生母親跟大舅母很像,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跟這樣的人家相處,會有一種壓迫感。蘇梅蘭堅決不許胡桃和外科醫(yī)生繼續(xù)交往下去。胡桃表面上很聽話,斷了和外科醫(yī)生的那點情愫,回家也絕口不再提起外科醫(yī)生。蘇梅蘭甚是欣慰。但這種欣慰沒持續(xù)多久,有一次胡桃下班回家,蘇梅蘭又從胡桃身上聞到了可疑的味道,她知道胡桃沒有聽她的話。
也許八舅舅回來能改變事情的走向。
八舅舅回來的原因和四舅舅一樣,但他不像四舅舅那么目的明確,八舅舅每天在羊毛胡同晃悠或者去伊犁河邊轉悠,他還一心想著找到那個圍墻有缺口的蘋果園把《西域毒草大全》還給看果園的老漢。八舅舅把那本書帶到了澳大利亞,他走的時候竟然沒有扔掉它。
啤酒花大嬸又開始隔三岔五地來我們家。蘇梅蘭沒時間做啤酒,啤酒花大嬸做好了,用裝伊寧大曲的方形塑料桶裝著拎到我家。她教給蘇梅蘭做的其實是格瓦斯,蓋子打開,砰地冒出一股氣。裝在玻璃瓶里,弄不好會爆炸。蘇梅蘭以前做的時候,發(fā)酵的過程中爆炸過一次,覺得危險,就不做了。啤酒花也不種了,那東西長得快,葡萄藤都被它擠得沒地方爬了。啤酒花大嬸比以前胖了很多,我們改叫她啤酒桶大嬸。四舅舅回來那年她還沒這么胖。她本來想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四舅舅的。這次她想把另一個女兒介紹給八舅舅。胡桃見過啤酒桶大嬸的另一個女兒,去他們醫(yī)院打過針,胡桃給打的,長得還可以,臀部的皮膚比臉白,人挺苗條的。蘇梅蘭說,啤酒桶大嬸年輕的時候長得也不錯,也挺苗條的??匆娖【仆按髬瓞F(xiàn)在的樣子,就可以想象出她女兒以后的樣子。
八舅舅不見啤酒桶大嬸的女兒,也不見其他人,他誰都不見。我們覺得他這次回國,純粹就是打著找對象的借口回來玩的,或者說,是回來看胡桃的。六舅舅和七舅舅已經(jīng)找了當?shù)氐娜A人女友準備結婚,他們已經(jīng)勉強融入了當?shù)氐纳?。八舅舅不找,做電工之余穿著沙灘褲戴著墨鏡躺在海邊曬太陽,皮膚曬成了棕色。八舅舅在海邊光著膀子吹著海風的身姿,跟在伊犁河上滑冰的身姿一樣帥,吸引了不少白種姑娘的目光,白種姑娘不會忸怩作態(tài)地問八舅舅住哪兒,直接拋飛吻,打口哨。八舅舅跟她們去跳舞,去喝酒,沒有下文。胡桃問八舅舅為什么沒有下文,八舅舅想了想,說找不到缺口。八舅舅還是八舅舅,說話跟謎一樣。皮膚曬成了棕色的八舅舅回到羊毛胡同,說話依舊漢語和維吾爾語熟練地切換,依舊喜歡吃蘇梅蘭做的剁掉了魚頭的椒蒿燉魚,澳大利亞只是從表面上改變了他,他看世界的眼睛還是黑色的,沒有變藍,也沒有變褐。八舅舅依舊喜歡帶著我們去伊犁河對岸瘋玩,那片錫伯族人的領地里散落著孤獨吃草的馬,藍色胡麻花一直開到天邊,有人在落日旁升起了細細的炊煙,迎著風向,就能聞到燒茄子和燒辣子的味道。八舅舅在伊犁河邊找到了幾種《西域毒草大全》里的毒草,菊蒿、棘豆、醉馬草。八舅舅感嘆,如果不是去了澳大利亞,他應該是一個獸醫(yī),在草原上騎馬,和牛羊打交道,熟記書里的每一種毒草,而不是一個跟金屬絲和絕緣體打交道的電工。他不喜歡紡織女工的直線思維,更不喜歡金屬直線式的乏味生活。我在草堆里撿了幾個馬屁泡,這是一種菌類,小時候我們把這東西當球踢來踢去,有時候用它來搞惡作劇。胡桃從我手里拿過馬屁泡,扔到八舅舅臉上,馬屁泡噗地爆炸開來,里面褐色粉末像釋放的煙幕彈,噴了八舅舅一臉。胡桃說,你為什么去澳大利亞?你如果不去澳大利亞……胡桃沒有往下說,她說話跟蘇梅蘭一樣,喜歡說半句。
伊犁河邊的濕地里,長著一片癩蛤蟆草,八舅舅說癩蛤蟆草其實就是新疆曼陀羅,有毒性,可以迷醉人。這種草我們很熟悉,夏天開白色喇叭狀的花,花落之后結出乒乓球一樣大小的刺球,踢一腳,刺球就會散發(fā)出臭氣。人的夢有時也會散發(fā)出這種臭氣。有一段時間,胡桃在睡覺時就經(jīng)常散發(fā)出這種惡臭。那段時間她正經(jīng)歷一些爛事,這些爛事不宜張揚,悶在肚子里,最后只能通過夢散發(fā)出來。
但一九八八年八舅舅回來的時候,胡桃的夢還不散發(fā)惡臭,更像是馬屁泡釋放的煙幕彈那般的褐色粉末。胡桃對八舅舅說,十四歲的時候,我看見你騎著自行車從羊毛胡同東邊過來,羊毛胡同的冬天,馬車甩著鈴鐺嘩啦嘩啦地跑過,結冰的路面被馬蹄子踩踏得坑坑洼洼,你騎著高難度的花樣式冰上自行車,一路摔著跤來到我跟前,下了車,用兩腿夾住車輪,把摔歪的自行車把擰正,再在車鏈子上哐哐猛踢幾腳,驚得蹲在圍墻上的烏鴉一只接一只飛起來,像一團散開的黑煤煙。
八舅舅說,你記得這么清楚啊。
胡桃說,你是我的初戀啊。
我們都以為八舅舅和胡桃會發(fā)生點什么,他們經(jīng)常坐在花園里說話,但身體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有一天晚上月亮被云遮住了,花園里一片漆黑,八舅舅和胡桃好像被吞了進去,月亮出來的時候,又把他們吐了出來。他們坐在那里,兩人之間的距離沒有變得更近,也沒有變得更遠。
蘇梅蘭有些矛盾,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舅舅們在澳大利亞過得并不是如我們想象中的那樣,大舅舅還在領失業(yè)金,二舅舅還在野外工作隊曬得跟土著一樣黑,六舅舅七舅舅還在往墻上刷涂料,八舅舅還在當電工。如果是在國內,蘇梅蘭是不會允許胡桃和一個電工談戀愛的。外科醫(yī)生怎么說也比電工體面。胡桃可能也是同樣想法,她下班回來得越來越晚,有時候要到睡覺時間了才回來。八舅舅一個人坐在花園里,形單影只。
八舅舅要回澳大利亞的那天,突然冒出來一個女的,拿著一張黑白集體照,跑到我家來找八舅舅,說自己是八舅舅的小學同學。她指著第二排最邊上穿格子衣服的矮個子女生,說那個就是她。她報出名字,八舅舅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疑惑和不確定,顯然是女大十八變,已經(jīng)變得根本認不出來了。我們拿著照片,從幾十個人頭中找了半天,找到了八舅舅。八舅舅也有變化,但不至于變得認不出來。
我們送八舅舅走,女同學也跟著去,八舅舅上車的時候,女同學突然扒拉開我們,擠過去附到八舅舅耳邊說了句什么,我感覺她是往八舅舅耳朵里灌了一劑毒藥,八舅舅明顯和剛才不一樣了,目光有些飄搖起來。送走八舅舅后,蘇梅蘭說,這個女同學,不像是個正經(jīng)女人。胡桃說,八舅舅的這個小學女同學,說話的聲音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蘇梅蘭沒有接茬,她氣哼哼地給胡桃準備嫁妝去了。不準備難道等著丟人現(xiàn)眼嗎?胡桃經(jīng)常很晚才回來,說不定肚子哪天就鼓起來了。為了不被外科醫(yī)生的母親低看,蘇梅蘭給胡桃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彩電、雙缸洗衣機、電冰箱娘家全包了,“三金”也買了,毛料買了好幾身。絕不能被人家高高在上的氣勢壓倒,否則一輩子都被壓著抬不起頭,蘇梅蘭教導胡桃。但胡桃沒我們的媽這樣的心氣,外科醫(yī)生的母親只給胡桃準備了一身毛布衣料,顏色還是很老氣的深灰色,估計是誰找她走后門送的禮,胡桃居然就毫無意見地接受了。更甚的是,結婚當天,本來說好用自行車來接新娘子的,結果那個高高在上的母親對外科醫(yī)生說,羊毛胡同那樣的地方,離伊犁賓館不遠,自己走著來就好了。蘇梅蘭像被狗咬了一樣跳起來,堅決不許胡桃自己走著去。結果新娘子沒有到場,開席時間到了,酒席照樣開吃,吃得熱熱鬧鬧。吃完后,喝得東倒西歪的外科醫(yī)生來我家把胡桃?guī)ё吡?。結婚證都領了,還能怎么樣。
胡桃結婚,八舅舅從澳大利亞寄回來一副珠子的門簾,亮閃閃的,成了婚房里的亮點。伊寧市那幾年流行用掛歷和曲別針做的珠門簾,掛歷剪成小片的菱形,曲別針拉直了,卷上菱形的掛歷紙,卷出珠子的形狀,連綴起來,就是一副琳瑯滿目的珠簾子。我為了做一副珠簾子,拇指和食指磨出了泡。八舅舅華美的珠簾子,多少讓胡桃糟糕的婚禮有了點光彩流溢的幸福感。那副珠簾子掛了很多年,后來在一次胡桃追殺外科醫(yī)生的過程中斷了三根,胡桃手持菜刀追著外科醫(yī)生砍,砍到了珠簾子,斷了三根線的珠簾子參差不齊,從此晃蕩起來沒有了珠簾子該有的萬種風情,再加上那時珠簾子也不再時興,就取了下來。胡桃的野蠻行為被外科醫(yī)生高高在上的母親很是看不上眼,到底是羊毛胡同出來的,她說。此后便不再發(fā)表任何意見,她對待羊毛胡同的態(tài)度完全和大舅母一個樣。不過,胡桃做得確實有點丟人,我們也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樣,她自結婚后就不再邁著精確計算好的優(yōu)雅步伐走路,她臉皮子越來越厚,在公共場合歇斯底里地和外科醫(yī)生吵架,弄得全醫(yī)院的人都知道外科醫(yī)生利用工作之便,又勾搭了哪個略有姿色的女病人。胡桃拿菜刀砍外科醫(yī)生這樣的事情,也曾發(fā)生過。隨著外科醫(yī)生由一個年輕的小醫(yī)生逐漸變成乳腺科的專家醫(yī)生,再到著名的乳腺科主任醫(yī)生,找他看病的女人越來越多。隨著他的名聲越來越大,傳言他的手比檢查儀器更準確。同時,有關外科醫(yī)生的一些議論也在流傳,說他在給病人做檢查的時候,對部分略有姿色的病人,會有超出醫(yī)生檢查范圍的不軌行為。胡桃對此毫無辦法,因為這是她丈夫的工作。女病人找醫(yī)院領導告狀,最后都不了了之。
她又能怎么辦?自結婚后,外科醫(yī)生不但行為不檢點,在家庭生活中也極不負責。胡桃不得不自己拎面袋子上五樓,自己扛煤氣罐去換煤氣,自己騎自行車接送娃,下雪了滑一跤,帶著娃眼淚汪汪地跑回羊毛胡同哭訴。我們也是一樣的毫無辦法。要是胡桃跟八舅舅去了澳大利亞,可能……
我們也只能這樣“可能”一下,八舅舅和我們聯(lián)系越來越少,與其他幾個舅舅的聯(lián)系就更少,八舅舅結婚的時候倒是打電話跟我們說了一下,那一年我們家已經(jīng)裝上了電話,羊毛胡同很多人家繼我們家之后都裝了電話。蘇梅蘭的磨面廠已經(jīng)不開了,蘇聯(lián)解體后她開始做邊貿(mào)生意,操著一口流利的哈薩克話和維吾爾語以及半生不熟的俄語,往來于哈薩克斯坦和其他幾個中亞小國。家里的電話時常繁忙地響起,每次電話鈴聲一響,我就躥過去接電話。我和魏寧分居兩地后,有很長一段時間聽到電話鈴聲,我就以為是魏寧打來的。我想躲開電話鈴聲,剛走出家門,聽見家里的電話鈴聲響了,我停下來,聽了好長時間,最后決定返回去接,可是我走到電話機旁邊的時候,電話鈴卻不響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找我的,心里更加不安。我重新出門,快步走到羊毛胡同,聽見鄰居家的電話鈴聲在響,不知道是沒人,還是什么原因,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繼續(xù)往前走,聽見另一家的電話也在響。羊毛胡同的房子結構都很相似,靠近路邊的那間大房子,是客廳,電話機放在客廳的窗臺上,窗子敞開著,朝著大路。我可以透過白色窗紗看見電話機擺放的位置,甚至一伸手就能夠著電話。這一家的電話也沒有人接,也一直響個不停。接下去,我經(jīng)過誰家,誰家的電話就響起來。這讓我很痛苦,好像電話在追蹤我。我不得不走出羊毛胡同,走上另一條街,再走上別的街,走到腿肚子抽筋。我最終決定跑回家把電話線拔了,這一拔,整個世界的電話全都啞了,再沒有電話鈴聲響起。我終于可以放松地坐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去等了。
電話鈴不響了,惹得蘇梅蘭大發(fā)脾氣,因為沒有接到一個很重要的電話,耽誤了一筆很重要的生意。蘇梅蘭獨自一人趕到阿拉木圖去補救,被幾個人圍住推來搡去,嚷嚷著要賠償。他們沒想到這個中國女人伸出干巴巴的手有力地揪住其中一個人的耳朵,幾乎要把那耳朵給揪下來。事后我們的媽說,別說揪一個小客商的耳朵,就是揪大老板的耳朵,她也毫無顧忌。這回蘇梅蘭一點沒夸張,當時的獨聯(lián)體各國有點混亂,所有商鋪的貨架空空如也,連列巴都買不到。蘇梅蘭帶著大包小包的貨出現(xiàn)在阿拉木圖,還沒有打開就被搶劫一樣搶光。蘇梅蘭數(shù)盧布數(shù)到手指抽筋。我不想待在伊寧,決定辦個護照,跟著蘇梅蘭去數(shù)錢。剛開始一塊人民幣值一百盧布,后來變成兩百盧布,再后來變成五百盧布。世界的不穩(wěn)定性讓人產(chǎn)生恐慌。蘇梅蘭的哈薩克話在哈薩克斯坦可以暢通無阻地和人交流;到了烏茲別克斯坦或者吉爾吉斯斯坦,維吾爾語基本應付得了;烏克蘭說俄語,這個蘇梅蘭不如我。那時的烏克蘭是一個更加混亂的地方,飛機坦克被拆成零件賣掉,有什么辦法,這些東西不能當列巴吃。我們從烏克蘭拐道去里海。里??拷⑷萁牡胤皆诖蛘蹋拷_克斯坦的這一邊還算安定,當?shù)氐臇|高加索人把里海叫作哈扎爾海。我們坐在落日西下的哈扎爾海邊,看船只往來。蘇梅蘭說這些地方曹大爺年輕的時候應該到過,曹大爺還到過伏爾加河。
不知道曹大爺有沒有去過西伯利亞,我突然想去西伯利亞看看,人在失意的時候就會想要去一些荒涼的地方走走。西伯利亞除了冷空氣估計什么也沒有,猶如一個冷酷的世界盡頭。蘇梅蘭說曹大爺年輕時候到過的地方,我們也跟著跑了一遍。曹大爺現(xiàn)在在澳大利亞,我們是不是也去澳大利亞看看,曹大娘在那里,總要找個機會去看看她的。
在世界上轉了一大圈,回到羊毛胡同,魏寧站在白楊樹筆直的胡同等我,身后是藍藍的空氣。我一下子把西伯利亞給忘到了腦后,那個遙遠荒涼的地方跟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那只是人在傷心時候不切實際的遐想。當我的心回到以前的生活軌跡上來,我想起八舅舅打來過電話說他結婚的事,我當時失魂落魄,忘記了和大家說。
跟八舅舅結婚的人,正是那個不像是個正經(jīng)女人的、八舅舅的小學女同學。八舅舅說出杜媛媛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半天反應不過來,以為和八舅舅結婚的是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我記得八舅舅那個女同學的名字好像叫曾柳青,絕對不是杜媛媛。八舅舅說曾柳青改名字了,她爸媽離婚了,她就把名字改成了杜媛媛,跟她媽的姓。他也是給她辦移民手續(xù)的時候才知道的。這聽起來沒什么毛病,我們也沒多想。胡桃說八舅舅以前對啤酒桶大嬸說過,要找個不那么正經(jīng)的。八舅舅說的不那么正經(jīng)的,跟曾柳青或者杜媛媛的不正經(jīng)應該是兩碼子事,是兩個看似一樣又完全不一樣的概念。我們不知道那個叫曾柳青或者杜媛媛的女人,是怎么跟八舅舅扯上關系的,又是怎么漂洋過海地到澳大利亞結婚去的。
你等著看好了。蘇梅蘭說。
我們不讓她往下說,她那張烏鴉嘴,說起倒霉事來,靈驗得很。
我們搬到勝利街的樓房后,電話號碼換了,我們忙于眼前越來越紛亂多彩的生活,無暇顧及另一個大陸板塊上的事情,有很多年,我們和澳大利亞那邊幾乎斷了聯(lián)系。有一年圣誕節(jié),胡桃收到八舅舅寄到醫(yī)院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只寫了幾句祝福語。
新世紀到了,二〇〇幾年,已經(jīng)變得很胖的四舅舅回來,我們才得知曹大爺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喝著滾燙的草藥茶,雪山一樣威嚴的人,在澳大利亞“融化”掉了。我們傷感了一下,很快就談論起其他事情來。大舅舅的小兒子曹營,差點把大舅舅和大舅母氣死,曹營結婚都有了一個女兒,又突然離婚,宣稱要和一個同性別的人生活在一起。這讓我們驚訝得眼珠子都鼓了出來。這都怪大舅母,如果當初不那么得意揚揚地移民澳大利亞,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蘇梅蘭說。她任何時候都不忘攻擊一下大舅母。
我們又從四舅舅口中得知,二舅母在澳大利亞開了家餐館。二舅母在這邊的時候因為沒有工作,只能待在家里做飯,一大家子的飯,一天三頓,都是她一個人做,練就了一手好廚藝。燒茄子和燒辣子是餐館的主打菜,曹大娘有時候去幫忙,親自動手做燒茄子和燒辣子,也做椒蒿燉魚,椒蒿是我們寄去的種子種植出來的,不是我們這邊伊犁河邊野生的草。魚也不是伊犁河里的魚,曹大娘總覺得澳大利亞的魚肉太粗,不好吃。椒蒿也沒有伊犁的香。不過餐館生意不錯,經(jīng)常有人排隊等吃。一個九十來歲的錫伯族老太太下廚做菜,能不火嗎?曹大娘在當?shù)厝A人中小有名氣,她已經(jīng)不再擔心海水會讓她尿床了。
我們最想知道的是八舅舅的情況。四舅舅告訴我們,八舅舅的白種人朋友,像盜走一只羊那樣盜走了他的女人。我們覺得這個比喻太不恰當了,那個曾柳青或者杜媛媛,根本不可能是一只羊。她怎么可能是一只羊嘛,她不主動去盜別人就不錯了。四舅舅還是太不會看女人了,男人都不怎么會看女人。我們只跟曾柳青或者杜媛媛接觸過一次,就大概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我們對這個結果一點不感到驚訝,我們只是好奇這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情,八舅舅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八舅舅這些年不怎么跟我們聯(lián)系可能跟這件事有關,既然八舅舅不想讓我們知道,我們也就沒有打電話去問八舅舅。一直到二〇一二年,有一天胡桃跑回家,跟我們說她見著曾柳青了。曾柳青想找外科醫(yī)生看病,掛不上號,去找胡桃?guī)兔?,整個伊寧市都知道胡桃是外科醫(yī)生的老婆,可以開后門加個號。曾柳青拎著東西,敲開胡桃家的門,說明來意,胡桃當時就愣住了。這個曾柳青,不是那個杜媛媛,或者說,曾柳青跟杜媛媛根本就是兩個人。
你是我八舅舅的小學同學?胡桃問曾柳青。
是的。曾柳青拼命點頭。
你可有什么憑證證明你是我八舅舅的小學同學?
憑證?曾柳青一臉茫然。
那我怎么能斷定你就是我八舅舅的小學同學呢?
曾柳青沒法證明自己是八舅舅的小學同學。她有點莫名其妙,她就是想看個病,用得著這樣被質疑嗎?
胡桃提醒曾柳青,既然是同學,那畢業(yè)照總是有的吧。曾柳青說,都幾十年了,誰還保留那東西。胡桃說,你總得說出點什么吧。曾柳青說她記得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跟著幾個同學到羊毛胡同玩過,還和八舅舅一起到我們家摘過杏子,我媽給了他們每人一塊水果糖,玻璃糖紙挺漂亮的,那時候她收集了很多糖紙,夾在日記本里。曾柳青以為八舅舅是我們的親舅舅。小學畢業(yè)后她就沒有見過八舅舅,更不要說聯(lián)系了。她只是聽同學說八舅舅去了澳大利亞,她和八舅舅沒什么具體的交情,僅僅是在一起上過學的小學同學。如果胡桃不給這個面子,她也沒什么好說的。
胡桃腦子里飛快地轉著,但怎么轉也沒轉明白。她后來終于想起一個重要線索:你認識杜媛媛嗎?
曾柳青認真想了想,說,不認識,怎么啦?
這就奇怪了,你被一個你都不認識的人冒充了。胡桃說。
胡桃告訴曾柳青杜媛媛的事,曾柳青大為驚訝,說,你八舅舅回來的話記得告訴我一聲,我一定要當面問問他是咋回事,否則我死不瞑目。
曾柳青的話把胡桃給嚇住了,被人冒充了一下而已,至于嚴重到死不瞑目嗎?
胡桃說的事讓我們傻了眼,一切也太離奇了。杜媛媛當初來我們家,拿著一張小學畢業(yè)集體照,告訴我們她是八舅舅的小學同學,毫不費力地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將一個大活人調了包,這簡直就是戲劇里才有的事。這也太欺負我們的智商了。諸多的疑問我們沒法解釋,唯一的解釋就是杜媛媛跟曾柳青長得有點像。胡桃說像個屁,曾柳青一點也不漂亮,曾柳青的鼻梁上有幾顆醒目的雀斑,跟麻雀蛋上的斑點一樣大。鼻梁上有雀斑的人,怎么也不能說是好看。八舅舅要么不怎么記得曾柳青這個同學,要么就是把她跟其他女同學記混了,或者八舅舅根本不在意杜媛媛是不是曾柳青。曾柳青應該是那種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女生,她除了雀斑整個人沒什么特點。但杜媛媛漂亮得讓全世界男人都覺得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包括冒名頂替。
我們猶豫要不要告訴八舅舅曾柳青的事,不過八舅舅知不知道關系不大,杜媛媛已經(jīng)離開八舅舅了。
曾柳青為著看病的事情又和胡桃聯(lián)系了幾次,她懷疑自己得了乳腺癌,去檢查后得知不是癌,只是增生。曾柳青不信,非要讓外科醫(yī)生給確診一下。胡桃看在曾柳青是所謂名字上的八舅母的份兒上,讓外科醫(yī)生加了個號給仔細看看。看過后,外科醫(yī)生確診不是癌。曾柳青還是不信,她認定外科醫(yī)生沒有認真看,他只是看她的乳房,而不是看她乳房的病理情況。她明顯感覺到外科醫(yī)生檢查的手法有問題。怎么個有問題,曾柳青說不出來。雖然沒有過界,檢查的部位僅限于乳房,但摸和撫摸的界限,不好說,說不好,很難找到合適的詞來說清楚。外科醫(yī)生對此事的回應比較輕描淡寫:長那樣,算了吧。胡桃清楚,外科醫(yī)生說的不是實話,他對一個女人的臉長什么樣一點不在意,他對女人的乳房長什么樣很在意,曾柳青臉長得不漂亮,但是她的兩只乳房大小不一,一個像甜瓜一樣大,一個跟蘋果一樣小。這使得她身子不自覺地朝乳房大的那一邊歪斜,給人感覺她隨時想往人身上依靠。如此奇特的乳房,外科醫(yī)生不會無動于衷。不過,現(xiàn)在胡桃不會再拿菜刀追砍外科醫(yī)生,她正如火如荼地跟醫(yī)院的另一個外科醫(yī)生搞婚外戀,她的乳房又開始復蘇般散發(fā)出熟桃子的味道,但她的夢會散發(fā)出癩蛤蟆草的惡臭。她腦子里那個刺耳的喧鬧的世界,就跟大巴扎上的牲口市場一樣。我見過那個外科醫(yī)生,也是個乳腺專家,剛當上了副院長,穿锃亮的皮鞋,志得意滿的樣子。他主要是動手術,負責切除外科醫(yī)生確診的那些發(fā)生了病理變化的乳房。在伊寧這個邊境小城,所有跟感情沾邊的都會招惹上飛短流長。副院長和胡桃的事在醫(yī)療系統(tǒng)內部傳得沸沸揚揚,外科醫(yī)生肯定也知道,但他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有幾次兇狠地打他們的孩子鵬鵬,打得鵬鵬渾身傷痕地跑到我們家。我們氣憤不已,要打電話報警,鵬鵬不讓。如果我不挨打,我媽就得挨打。鵬鵬說。鵬鵬已經(jīng)是個高三的大男孩了,他什么都懂。由此看來外科醫(yī)生是知道的,那他為什么不挑明呢?我們擔心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鬧出什么事來。不過我們也抱著觀望的態(tài)度,現(xiàn)在還有誰認真這種事?也許過一段時間,一切就都過去了。
如我們所料,過了兩年,副院長要調到烏魯木齊去了,我們大松一口氣。時間雖然超過了我們預期的半年或者一年,但其間沒出現(xiàn)什么鬧得不可收場的事情來,也還算是萬幸。副院長要調到烏魯木齊去,我們都知道了,胡桃還不知道。她知道后把腳給崴了,一邊往腳脖子上抹紅花油,一邊齜牙咧嘴地大罵副院長。我們覺得胡桃氣急敗壞一陣子也就過去了,不過去還能怎么樣?人家很有可能就是為了躲她才調走的,要不然為什么悄悄地辦調動不讓她知道。胡桃說她知道副院長要調烏魯木齊,他們說好的,副院長調過去后想辦法把她也調過去。胡桃也太天真了,都四十多歲了,想問題還這么不長腦子。實際上,一起調過去的是副院長的老婆。這激怒了胡桃。
調過去的是人家自己的老婆,這有什么不對嗎?我們的媽質問胡桃。
我們沒想到胡桃這個家伙,會拐著腳跑上門去找副院長,副院長不會在家,副院長的老婆客客氣氣地接待了胡桃,給胡桃的腳脖子貼了一副止痛膏藥,還給胡桃切臍橙吃。胡桃若有腦子,這時候就應該趕緊走人,但她做事根本不過腦子。胡桃躺在人家的沙發(fā)上賴著不走,這樣僵持著到了晚上十點多,十一點多,十二點多。這時候副院長回來了,一進門就面目猙獰地拉起胡桃往外拖,胡桃抓住茶幾不放手,副院長去掰胡桃的手,指頭被掰得咔咔響。太疼了,胡桃不得不松開手,她正打算走人,沒想到副院長從后面推了她一把,她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胡桃站住后,突然就爆發(fā)了,從茶幾上拿起了一把水果刀,那水果刀上還留著臍橙微弱的香氣。她轉身,反手把它扎進了副院長有厚厚脂肪的腹部。
幸好水果刀是副院長家里的,如果水果刀是胡桃從自己家里帶去的,量刑會重很多。也幸好副院長的腹部有厚厚的脂肪,脂肪層的厚度接近水果刀刀刃的長度,這才沒有扎到副院長的脂肪肝上。傷到內臟,量刑也會重很多。弟弟胡楊是搞法律工作的,這方面他比較懂。然而,無論如何要量刑……
蘇梅蘭得知胡桃的舉動后,驚愕得連嗓音都變尖了。我們家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比如一年兩到三次,去白石墩勞改農(nóng)場看胡桃。白石墩是一個石頭遍布的地方,很多犯人都被送到那里勞改。蘇梅蘭崩潰得走來走去,胡桃陷在沙發(fā)里,等著被帶到白石墩去。胡楊覺得事情可能沒那么嚴重,我們可以私下找副院長協(xié)商,多賠償些醫(yī)療費外加道歉。如果能獲得對方諒解,就可以不追究胡桃的刑事責任。其實把事情鬧開,對他們也沒什么好處。但胡桃不愿意協(xié)商,說,我諒解他還差不多。這樣的時候胡桃還說出這樣的話,我們真恨不得揍她一頓。胡嘉木不發(fā)表意見,他一言不發(fā)地在衣柜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件平時不穿的外套,對著鏡子認真穿上,手里拿上一頂帽子出門去了。
胡嘉木壓低帽檐悄悄地回來后,不跟任何人說話,戴著帽子在床上躺了三天。這三天風平浪靜,我們都有點懷疑這風平浪靜是一種假象,也許什么時候門就會突然打開,進來一幫人把胡桃?guī)ё吡恕5谒奶?,有人敲門,我們誰都不敢去開,胡嘉木搖晃著爬起來開門,我們抻長脖子看向門口,副院長老婆戴著墨鏡捂著口罩包著頭巾站在那里,看來她覺得上我們家來是一件丟臉的事情。這就好辦了。
副院長老婆對胡嘉木說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但是必須要道歉。胡嘉木說,不是已經(jīng)道過歉了嗎?你看到我的額頭都磕出血了。副院長老婆說,你道歉不算數(shù),必須胡桃道歉,要當著我家人的面道歉,我要讓家人看見我沒有丟盡尊嚴。
胡桃不愿意道歉,她寧愿去白石墩,她還想去紀委檢舉副院長,她要魚死網(wǎng)破。我們搞不懂是什么東西讓胡桃變得如此危險,如此厚臉皮。
不就是一次婚外戀嗎?這個年紀的婚外戀,能有多少愛情在里面?胡楊說。
你就不能給你兒子留點臉面嗎?你還想不想他回伊寧?胡楊問胡桃。
鵬鵬去成都上大學之后就沒有回過伊寧,這樣的事情,花粉一樣在伊寧傳得滿天飛揚,鵬鵬不回來也好。
胡桃扛了一陣,最后同意去道歉,她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們不放心胡桃一個人去,胡楊推托自己是個法律工作者,他要維護他的聲名,這樣的事他去不合適。魏寧在邊境帶兵回不來,只能我去。我有點怕,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副院長老婆的老母親,率領副院長老婆的兄弟姐妹一干人坐了一屋子,胡桃和我站在中間,胡桃拿出事先寫好的草稿念了一遍。副院長老婆的一個兄弟覺得聲音太小,沒聽清,讓胡桃大聲一點再念一遍,胡桃提高聲音,又念了一遍。另一個兄弟說胡桃聲音里沒有誠意,他走過來扒拉開我,打了胡桃一耳刮子,揪住胡桃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往地上摁。道歉有把頭仰這么高的嗎?他說。我上去擋,被推得摔了一跤,頭磕在地上,抬起頭來的時候,我首先看見的是穿著各種拖鞋的腳,感覺自己磕了一個大大的響頭。我們出來后,我胃里有恥辱在攪拌,起伏著想吐,但吐不出來。胡桃沒事人一樣,她順路拐進服裝店買了條紅裙子,穿在身上往回走。胡桃說,他們要的醫(yī)療費賠償不給了,看他們能怎么樣。
醫(yī)療費賠償三萬多,胡桃不給,他們也沒有來要,他們不想事情張揚,畢竟這是丑聞。事情似乎就這樣了了。副院長和他老婆調到了烏魯木齊,至少不會和胡桃在伊寧冤家路窄地相見,時間久了一切終將過去。但事實上事情遠沒有了結。好像有什么在暗里延續(xù),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就會從什么地方井噴出來。
我們以為外科醫(yī)生會和胡桃離婚,但是沒有,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反而,事情過去半年后,已經(jīng)調走的副院長被退貨一樣給退了回來,據(jù)說有人寫信到烏魯木齊舉報了他,雖然是匿名的,但舉報信里有圖有真相,大量事實在那兒擺著。副院長被一免到底,奮斗了半輩子,又跌落回急診上夜班,工資待遇和剛工作的小年輕一個級別。副院長老婆的苦心忍耐全作了廢,她帶著家里的一干人,把胡桃堵在大街上打了一頓,她以為匿名信是胡桃寫的。打人的視頻被發(fā)到網(wǎng)上,三分多鐘,胡桃一直被推來搡去,被揪頭發(fā),被扯掉衣服,被扇耳光。副院長老婆強制胡桃把臉露出來,她扒拉開胡桃的長頭發(fā),讓大家看清楚這張臉。我不知道那三分多鐘胡桃是怎么度過的,我不敢去想她內心經(jīng)歷了什么。雖然事后胡桃穿著新買的裙子,沒心沒肺地照常生活著,但我們知道,副院長一家的歸來,將令她的人生再次陷入黑洞,越陷越深,越來越無法逃脫。
果然,這件事漸漸平息下去之后,外科醫(yī)生適時地向胡桃提出了離婚,在財產(chǎn)分割上,胡桃基本上什么也沒有得到。外科醫(yī)生事先擬好了協(xié)議書,不是打印的,是手寫的,字小而潦草,像一只只奸詐的螞蟻。之后外科醫(yī)生提升副院長。大概過了一年,外科醫(yī)生和一個帶著個十二三歲女孩的女人結了婚,大家都覺得外科醫(yī)生結婚很正常,而且是時隔一年之后才結的。然而有一天,我從紅旗大樓經(jīng)過,看見外科醫(yī)生帶著那個女人和小女孩在買東西,小女孩不用DNA鑒定也一眼就能看出是外科醫(yī)生的精子制造出來的。我很快明白,外科醫(yī)生才是那個操控事態(tài)的人,其他人都是受害者或者犯罪者。這也太可怕了。我回去告訴胡桃有關那個小女孩的聯(lián)想,胡桃像是沒聽到。胡桃經(jīng)常半夜跑到伊犁河游泳,將自己沉浸在冰涼黑暗的水里,天亮再濕淋淋地爬上岸,像一只奇怪的兩棲動物。從此,胡桃即便在西伯利亞寒流彌漫的大冬天也穿短裙子,她將頭發(fā)燙成煙花頭,并且不顧勸阻地去微整形了鼻梁和下巴,那下巴尖得能戳死人。她還學會了去漢人街的夜店喝酒,跟著巴郎子跳舞。感覺她是在倒著活回去。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變得十分危險,不可預測。
胡嘉木以前很喜歡出去散步的,從斯大林街走到英阿亞提街,再走到天山一路、天山二路,沿途觀賞一下花花草草。伊寧的城市美化搞得相當好,除了寒冷的冬季,其他三個季節(jié)花果不斷??墒亲院业氖轮?,胡嘉木就沒怎么下過樓,偶爾下樓,邁著的步伐沒有幾年腦血栓,都走不出那樣子。我們懷疑胡嘉木真的得了腦血栓,但他死都不愿意去醫(yī)院,提到醫(yī)院就發(fā)火。胡嘉木的脊椎骨明顯地松散了,他的坐姿有了坍塌的感覺。后來胡嘉木提出搬回羊毛胡同住,羊毛胡同的房子有幾年租給了一家本地人,他們搬走后一直空著。院子里長滿了草,蘋果樹半棵死了半棵活著,葡萄藤匍匐在地上,蛇一樣往遠處爬,圍墻腳布滿了癩蛤蟆的洞。蘇梅蘭不愿意回羊毛胡同住,很多老鄰居都搬走了,新的住戶大多是外地人,有些是租住的溫州人——他們是蘇聯(lián)解體那幾年跑到伊寧來做生意的,后來邊貿(mào)生意冷清下去,他們留了下來,在伊煙大樓搞批發(fā)。這些南方人只顧著掙錢,既不種花,也不收拾房子,把個院子當成了堆貨的場地,塑料包裝袋丟得到處都是,一刮風,就滿天亂飄起來。羊毛胡同被他們弄得亂糟糟的,再沒有了以前的味道,也沒有人操著漢語和維吾爾語切換著說話。
胡嘉木態(tài)度堅決地一個人搬回了羊毛胡同。蘇梅蘭氣哼哼的,但是毫無辦法。我隔三岔五回羊毛胡同看胡嘉木,從夜市上給他帶他愛吃的面肺子和馬腸子。我發(fā)現(xiàn)胡嘉木回去后變得精神了許多,腦血栓后遺癥般的步伐消失了,他還能爬樹修剪枝條,那些多年來像野生植物一樣生長的果樹重新結出了漂亮的果子。長了四十多年的和田玫瑰已經(jīng)成精,稍加打理,就少女一樣開得花團錦簇。有一次我回羊毛胡同,看見胡嘉木在刷墻,居委會來通知,說是要把羊毛胡同打造成民族風情街,所有雜亂的都要清理掉,房屋要統(tǒng)一刷成以前的藍色,窗戶和大門也要改成以前那種帶有伊斯蘭風格的拱形,不能用鋁合金的。裝修的錢政府補貼一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自己出。有幾家老住戶聽說后已經(jīng)回來改造房子了,他們打算做成民宿或者是奶茶館。
大舅舅和二舅舅回來的時候,羊毛胡同已經(jīng)成了旅游者必到的網(wǎng)紅民族風情街,整條街像一條藍色的伊犁河,玫瑰花從墻頭傾瀉而下,種著花藤的花籃沿街懸掛著,馬槽里開著太陽花。羊毛胡同早就不許牲口進入了,成為民族風情街后,裝扮得花花綠綠的六根棍馬車又被允許在羊毛胡同來來回回地跑,馬車嘩啦嘩啦響著的鈴鐺,讓人想起以前的時光。
我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和澳大利亞通消息了,曹大娘去世了我們都不知道。大舅舅和二舅舅這次回來,是把曹大娘和曹大爺?shù)墓腔宜突貋?,打算在納達齊牛錄找個地方,把他們安葬在那里。得了肥胖癥的四舅舅也已經(jīng)在養(yǎng)老院里不堪重負地死去。四舅舅是被自己胖死的,二舅舅說。二舅舅白發(fā)如雪,但身上還有一種儲存的活力,他一回來就繞著伊寧市跑了一圈?,F(xiàn)在的伊寧市比以前大了許多,好像這些年伊寧市一直在長大,它還是一個青年,它的花城大道,像一根年輕的聲帶,滿大街飄蕩著充滿活力的木卡姆。二舅舅說如果伊寧市再長大下去,他就沒力氣跑完一圈了。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是一個老人了。
我們和二舅舅說起我們家的第一臺鋼磨。說起他們還在伊寧時緊鄰羊毛胡同鋸板廠濕鋸末的氣味。說起冬天飄蕩在空氣中的煤煙味兒。說起賣奶子的人一大早喊著“奶子奶子”從羊毛胡同的這頭走到那頭。說起夏天羊毛胡同散發(fā)著睡眠的味道,馕坑里烤馕的香氣彌漫了一整條胡同。這些組成了我們一輩子的回憶。當我們忘掉周遭紛亂的世界,許多遠去的東西被一下子拉近了?;叵肫饋恚菚r候的一切都是慢吞吞的,太陽從胡同的這一頭移動到那一頭慢吞吞的,老漢們坐在門前的土臺子上抽莫合煙慢吞吞的,騎自行車上班的人慢吞吞的。二舅舅還在用維吾爾語、漢語隨時切換的方式說話。我們搬出羊毛胡同后就不那樣說話了。二舅舅的語調明顯帶著二十世紀的味道,保留著一些伊寧市已經(jīng)消失的土語。他還停留在他離開的那個時間。
大舅舅先是在上海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后才回的伊寧。我們沒法把眼前的大舅舅和那個肉嘟嘟的大舅舅聯(lián)系起來,大舅舅現(xiàn)在就是一個干瘦的老頭,不過精神挺好。我們請大舅舅吃飯,大舅舅胃口不錯,吃了很多??赡苁浅远嗔耍缶司擞X得腹部很脹,胡桃?guī)メt(yī)院看醫(yī)生。醫(yī)生看完檢查單,說只是有點胃病,沒什么大問題。大舅舅走后醫(yī)生打電話告訴胡桃,大舅舅得了癌癥,及時治療還是樂觀的。胡桃把醫(yī)生的話告訴了二舅舅,二舅舅本來還要在伊寧待一陣子,他還想去尼勒克看看碧璽礦,那個他發(fā)現(xiàn)的礦,現(xiàn)在為了保護草原,已經(jīng)封礦不許采挖了。二舅舅感嘆,他當初發(fā)現(xiàn)它,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地球上的有些東西,是地球藏在那里的財寶,被人盜走了,地球就變成窮光蛋了。二舅舅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個罪人。他已經(jīng)越來越不愿意去發(fā)現(xiàn)什么了。他在澳大利亞發(fā)現(xiàn)了一處稀有金屬的礦床,但他沒有說。
二舅舅考慮一番后,覺得還是盡快帶大舅舅回澳大利亞的好,他們在澳大利亞有醫(yī)療保險,可以省下很多錢。二舅舅帶著大舅舅回去后,去醫(yī)院又做了一次檢查,澳大利亞的醫(yī)生和中國醫(yī)生的理念不同,他們覺得應該告訴病人真實情況,中國醫(yī)生的隱瞞是一種欺騙,是不道德的。醫(yī)生當著大舅舅的面分析檢查報告單,大舅舅聽后人立刻就崩潰了,本來能吃能睡的,一下子就不能吃也不能睡了。一個月后我們接到大舅舅的死訊。如果他留在中國,也許不會這么快就走了。
八舅舅有一天突然地出現(xiàn)在羊毛胡同,他從這頭走到那頭,發(fā)現(xiàn)羊毛胡同還是以前的味道。而突然出現(xiàn)的八舅舅,也讓我們覺得一切似乎真的就沒怎么變過,除了我們在變老,其他的,好像在羊毛胡同停頓了下來。八舅舅五十多歲了,穿T恤、運動鞋,走路帶彈性,身體沒有發(fā)福,看上去還算年輕。我們問八舅舅八舅母怎么不一起回來,八舅舅簡要地回答,沒有八舅母。
八舅舅說這些的時候,胡桃站得好像離我們有一百里遠。胡桃也太能裝了,她現(xiàn)在讓人越來越不可理解。大家心知肚明,八舅舅如果不是從二舅舅他們嘴里知道了胡桃的單身狀況,是不可能突然回來的。胡桃這些年干的事情我們提都不愿意提,她談了一個又一個男朋友,別人知道她以前那些事后就消失了。胡桃挖地三尺地找伴侶,弄得全伊寧市的人都知道她是個花癡,缺愛,缺男人,有皮膚饑餓癥。我們不明白一個接近更年期的女人,在卵巢功能將要枯萎的時候,對情愛的需求緣何如此瘋狂。而胡桃因為沉醉于情愛,她整個人,看上去沒有中年婦女的那種松松垮垮,她的身體始終處于一種飽滿的狀態(tài),連她的副乳都充滿了激情。當有人問胡桃保養(yǎng)秘訣的時候,胡桃恬不知恥地回答:情愛和性愛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劑。對于胡桃的行徑,蘇梅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不要管她。
我們沒有對八舅舅隱瞞胡桃這些年的生活內容,我們說的時候八舅舅聽得很認真,就像豎起耳朵聽一陣風聲,風刮過去了就刮過去了,沒在他耳朵里留下什么。八舅舅回來后選擇和胡嘉木一起住在羊毛胡同,他每天往伊犁河邊跑,他還一心想著把那本《西域毒草大全》還給看果園的老漢。四十多年過去,八舅舅固執(zhí)地認為老漢應該還活著,因為斯德克老漢都還活著呢,由于年紀太大,斯德克老漢鼻梁上堆積的皺紋像打了個結,眼睛里出現(xiàn)像蛇蛋一樣的斑點。有一年斯德克老漢被毛驢踢了一腳,那以后就一直瘸著腿走路。雖然伊寧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伊犁河邊的蘋果園好像一直沒有變,蘋果園依舊大得像一座迷宮,八舅舅沿著土圍墻走。土圍墻上的缺口依舊吸引著他。閉上眼睛,透過缺口的落日的光,將他腦子里的路徑照得一片明亮。但是睜開眼,長長的土圍墻無限地延伸著,找不到缺口,八舅舅站在那里,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給永久地困住了。他帶著做夢的表情回到羊毛胡同,混在樹蔭下抽莫合煙的老漢中,這些羊毛胡同還活著的老漢,像時光一樣坐在那里。他和他們一起坐在土臺子上。八舅舅在聽什么呢?藍色的房子?時間?果樹里冰涼的流水聲?啤酒花淡淡的苦味的芬芳?他的往事?從羊毛胡同跑過的六根棍馬車的鈴鐺聲?或者是青核桃掉落的聲音?高大濃密的核桃樹上,時不時就有一顆青核桃啪地掉下來,砸在地上。八舅舅陡然一驚,好像掉下的是他自己。
胡嘉木的花園成了來羊毛胡同旅游的人必到的網(wǎng)紅拍照地,只有到了晚上才會安靜下來。我們陪八舅舅坐在花園里吃燒烤,喝格瓦斯。吃著喝著,花園剩下了八舅舅和胡桃。地球上的一座花園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月亮沒有出來之前花園里一片漆黑,他們好像被吞進了肚子里,月亮出來后他們被吐了出來。這樣的場景似乎是很多年前的再現(xiàn)。胡桃和八舅舅坐在月光里,月光讓他們看上去像以前一樣年輕。
八舅舅和胡桃都被人設計了人生。兩個人陷在深奧難解的題目里,沒有任何解題的提示?,F(xiàn)在是另一個世紀了,上一個世紀的事情,遙遠得讓人懷疑。我們想起曾柳青,覺得有必要讓八舅舅知道曾柳青的存在。胡桃找出電話號碼,我們擔心這個電話號碼早就廢了,出人意料,胡桃在這個沒有升級的電話號碼前面加了一個“8”,就順利地撥通了,電話才響了一下就立馬有人接起來,接電話的正是曾柳青,好像這么多年她一直坐在電話旁等著我們打電話過去。十幾分鐘后,曾柳青很快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速度之快,讓我們覺得她就住在我們隔壁,一直就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生活著。八舅舅看見曾柳青,眼睛發(fā)亮,目光閃爍了一陣,然后笑起來。曾柳青臉上的雀斑是最醒目的地方,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或者說,是視覺最先被喚醒的地方。八舅舅說,看見你的臉我就想起來了,我們叫你麻雀蛋,你本來的名字,我沒有記住。我不記得同學里面有個叫曾柳青的人。曾柳青說,我也太冤了,被人冒名頂替了都不知道。那個頂替我的人,在澳大利亞過著另一種生活。難怪我經(jīng)常覺得有另一個我,一直在另一個什么地方生活著,好像做夢的時候有人這樣告訴過我。
我們和曾柳青開玩笑,從某方面來說,我們應該叫她一聲八舅母呢。曾柳青臉上的雀斑生動起來,她臉紅的時候雀斑也在變紅,更加醒目。曾柳青說她強烈地想看看那個杜媛媛長什么樣,是和自己很相像呢,還是和自己完全不像。最好是自己的對立面,要不然多沒意思。曾柳青做了隆胸,兩個乳房變得一樣大。但做得有點夸張了,從側面看,乳房像博格達峰一樣又挺又堅硬,給人硬邦邦的感覺。乳房和坍塌的腰、松懈的臀、軟塌塌的大腿形成鮮明對比。這個年齡,擁有一對少女一樣的乳房,讓人多少有些不適。好像那一部分是錯安上去的。
曾柳青再三地問杜媛媛是誰,為什么杜媛媛要冒充她,而不冒充其他女同學。這個我們回答不了。八舅舅也沒有回答。我想問曾柳青,為什么不去把臉上的雀斑做掉呢?那雀斑讓她看上去執(zhí)拗而偏狹。
八舅舅這次回來待了很長時間,他不想再回澳大利亞,他在那里當了一輩子乏味的電工。但是蘇梅蘭和我們想讓他帶胡桃離開伊寧,離那些破事爛事遠遠的,至少帶胡桃離開幾年,以后再回羊毛胡同。胡桃自己也想離開,但她不想跟八舅舅走。他是我的初戀。胡桃鄭重地說。八舅舅應該是她內心里保留的最后一點沒有受傷害的東西,她不想去動這塊純凈的自留地。
八舅舅回澳大利亞后,胡桃猶豫了半年,最終決定去澳大利亞。八舅舅說圣誕節(jié)過后他就回來一趟,接胡桃一起走。圣誕節(jié)差不多是我們這里冬天里最冷的時候,西伯利亞寒流開始一股接一股地襲來。澳大利亞是夏天,天氣很熱,八舅舅穿著短袖跟我們視頻。我們看見他身后的街道、行人、汽車、桉樹和其他一些樹。視頻結束后的場面我們沒有看到,我們沒有看到死亡有時候是垂直的,有時候是彎曲的。我們沒有看到八舅舅被迎面走來的一個人砍了一刀,八舅舅大口呼吸,不斷地將時間吸入或呼出。最后,他的時間沒有了。白種人用藍眼睛近距離地看著八舅舅,然后轉身離去。八舅舅像是被目光砍死的,而不是刀。他躺在澳大利亞某座城市的某條水泥大街上,那座城市的那條大街在圣誕節(jié),在那個時間段,幾乎沒有人。他在那里躺了兩個小時,才有人來把他抬走。在這兩個小時里,他的胡子以平時幾倍的速度嗖嗖地長了出來,從警察拍攝的現(xiàn)場照片上看,八舅舅顯得很蒼老。死人從來都不年輕,胡嘉木說。他說他從野墳里挖出來的骨骸,每一具都蒼老得像活了幾個世紀。
砍八舅舅的澳大利亞人仇視所有的外來人,這有點奇怪,他們的祖輩,本身也是外來人,只有土著才是那里原始的主人。澳大利亞沒有死刑,他將在某座監(jiān)獄里活著,也許過幾年就會被放出來。
胡桃往澳大利亞打電話,不停地打,我可以想見那個國家的某座城市里,某部手機一直響著但卻沒有人接。胡桃目光飄向遠方,眼淚變干后,魚鱗一樣沾在臉上。
那個冬天我們的舌頭像是被凍住了。整個世界都被凍住了。我們聽見唯有時間如另一顆怦怦跳動的心臟,還在繼續(xù)。胡桃堅忍地活著。她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不堅忍早完蛋了。但八舅舅的事和其他的事不一樣,胡桃的身上,再沒有了以前的不穩(wěn)定因素,她變得安分起來,開始像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那樣生活。
春天來臨的時候,羊毛胡同的老杏樹約好似的一夜之間全開了,整個世界變得輕飄飄的。我們走出房屋,發(fā)現(xiàn)四十年的時間就像這條胡同一樣長,沒有拐彎地一下子就走到了底。我們想到八舅舅的那本《西域毒草大全》,八舅舅走的時候交給了胡桃,他交代說,實在找不到那個老漢,就給伊犁河邊看果園的任意一個老漢吧。
胡桃把書拿到博物館,那里面陳列著干尸、亞麻碎片、不知道何年代的武器、烏孫國的石頭人。也許書應該和這些物件待在一起。但博物館的人看了書說,書大概是一九四九年前編繪的,年代并不算長,而且,書里有些草的描述是錯誤的。比如白頭翁,本身沒有毒性,是一味草藥,但對牲畜有危害,牛羊吃了會拉稀。胡桃將書拿了回來,走在半路,遇見一個賣蘋果的老漢,胡桃把書放在了他的蘋果車上。
去年有人約我去澳大利亞旅游,我想起蘇梅蘭說過,有一天要去澳大利亞看看。蘇梅蘭已經(jīng)八十多歲,去不了了。我想到,去了澳大利亞,總該去看一下澳大利亞的幾個舅舅,已經(jīng)有一半的舅舅住進了墓地里。當初去澳大利亞的時候,有一半的舅舅還沒有結婚呢。
出發(fā)去澳大利亞前,我想起我竟然不清楚舅舅們生活在澳大利亞的哪個城市。我一直沒有關心過這個問題,我去問胡桃,胡桃給八舅舅寫過信,她應該記得地址上的那個城市。去的路上,在紅旗大樓門口,我看見了從廣州回來的黃麗玲,想到她曾經(jīng)是我們的四舅母,竟莫名其妙地覺得親切。黃麗玲看見我也很激動,拉住我的手不放。時間把那些硌人的東西都抹平了,猶如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些美好如金子的東西,這些東西留在了我們的心里。我和黃麗玲像親人一樣擁抱,互留聯(lián)系方式。和黃麗玲告別后,一轉身,我從紅旗大樓的玻璃門上看見一個五十歲的女人。那是我嗎?為什么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羊毛胡同里的那個小女孩?我還清楚地記得一九七九年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們的媽蘇梅蘭女士帶著一股西伯利亞的冷氣推開門,鼻尖通紅地告訴我們,大舅舅一家要移民到澳大利亞去了。
原刊責編??? 陳集益
【作者簡介】楊方,出生于新疆,現(xiàn)居浙江。出版有詩集《像白云一樣生活》《駱駝羔一樣的眼睛》、小說集《打馬跑過烏孫山》。部分小說入選《小說選刊》《中國年度中篇小說精選》。曾獲《北京文學》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詩刊》青年詩人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浙江優(yōu)秀青年作品獎等。長篇歷史小說《江南煙華錄》被改編成電影《大明監(jiān)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