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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動

2021-01-19 10:15李浩
小說月報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艾莉老和尚奧迪

我感覺自己是在飛翔——如果不是剎車和方向盤的束縛,我將和我的艾莉一起……

她偶爾夸張地叫上一聲,然后用更大的夸張輕微撞一下我的臂膀,仿佛車子的迅捷使她變成了不安的小獸,使她處在和我一樣的緊張和暈眩之間,心里的奔突幾乎就要沖破——我感覺自己是在飛翔,說實話我特別享受這種感覺,尤其是和我的艾莉一起。我的血液在跟著快速流動,它們一次次地沖向我的大腦,幾乎就像是水流……

范西路竟然如此闊大空曠,它陌生得讓人驚訝,我們超越了一輛紅色的奧迪,然后是一輛黑色的途觀,在超越途觀的時候我有意識制造了一點兒輕微的飄移,好讓艾莉?qū)⑺纳眢w再次夸張地靠向我,她的手臂有種柔軟的、濕漉漉的涼爽。

紅燈。我踩住剎車,艾莉一邊向前晃動一邊再次短促地“啊”了一聲,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胳膊。范西路竟然如此闊大空曠,整個紅燈期間竟然只有一個行人,她走到路的中間然后折向另一邊,這時紅燈變成了綠燈。我踩下油門。耳邊是讓人心動的轟鳴。

這速度真是享受,它讓人生出更多的忐忑和偶然的醉意,讓我感覺自己簡直是在飛翔。副駕駛上,艾莉的臉色潮紅,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車門上方的拉手,而身體則在起伏和搖晃,那些輕聲的、短促的尖叫就是在搖晃中發(fā)出的,這樣的速度讓她看上去非常享受,而她的享受對我而言更是一種驅(qū)動。我們轉(zhuǎn)過范西路、裕華東路、裕華西路、西二環(huán)南路,然后轉(zhuǎn)向時光街。時光街路很短,人流一下子多出了不少,我們的速度不得不慢下來,然而,那股令人眩暈的熱流還貯存在我的大腦中,不可遏制。

槐安路。我再次在綠燈閃亮的瞬間加大油門,顫動著飛奔出去的車如同是水上的快艇。突然,艾莉的肩膀再次碰了我一下,用一種極為歡悅的語調(diào)指向前面:“撞他!”

路上,前方。一個臂膀上滿是刺青的光頭男人騎著一輛電動車在路上奔馳,他的速度同樣飛快,經(jīng)過改裝的車載音響的音量被他放到最大,即使我坐在車里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錯覺,似乎這個光頭男人是坐在轟鳴著的音響上,廣場舞的節(jié)奏在帶著他橫沖?!白菜 卑虻倪@句話盡管短暫但我已經(jīng)聽到,它在我的飛翔感里又突然地注入了……一種莫名的快感,我真的朝著光頭男人的方向沖了過去。

在即將撞到他的瞬間我踩下了剎車。剎車聲拖著長長的尾巴,有些刺耳。

“走吧!”艾莉用她的手指碰碰我,然后縮回去。

我的手是麻的,腳也是。甚至,這份麻的感覺也傳遞到我的嘴唇上。我將車頭調(diào)向左側(cè),壓著左側(cè)的白線向前,向右略偏一點兒。我們繞過停住的奧迪和電動車的碎片,但沒能完全地避開,我清晰地聽到車胎軋在掉落的車燈上的脆響。順著眼睛的余光,我看到那個躺在路中的光頭男人,他在抽搐,不知從什么地方涌出了血。他抽搐得厲害。手臂上的刺青抖作一團,就像是爬滿了青灰色的蟲子?!白甙?!”艾莉突然地尖叫一聲,她的聲音里似乎包含著沙子。

我把車開到石柏南大街,在一個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的寂靜路邊停下來?!澳?,要不要下車……歇一歇?”我打開車門,轉(zhuǎn)頭看了看艾莉。我的聲音里竟然也像含著沙子,而且很多很多,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舌頭還是麻的?!安??!彼龘u搖頭。她的臉色更為潮紅,而臉頰的邊緣處則是白色,有點兒失去了血色的樣子。

我走到車的前面去,然后返回到車里。“沒有碰到?!蔽艺f??砂蛲耆珶o動于衷。我只好再說一遍:“沒碰到。我們的車沒有痕跡?!薄罢l讓你說這些!”艾莉捂著自己的頭,她把頭埋在自己的手臂中,埋得那么深?!澳俏覀儭蔽业氖滞T诜较虮P上,它竟然還有些未曾消退的麻,讓我的手指不聽使喚。我再次將頭轉(zhuǎn)向艾莉,將車發(fā)動起來。

山上。樹還是樹,水還是水,裸露在外的石塊還是石塊,然而卻似乎沒有了期待中的興致勃勃。一些細小的、蛋黃色的花兒開放得熱烈,它們那么密集地擠在坡上,風(fēng)讓它們有了流淌的速度?!八鼈?,真……”我指指那些花兒,但我試圖說話的時候感覺喉嚨里一片干萎,說到半句就生出了不少的尷尬,因為艾莉的臉轉(zhuǎn)向了別處。我們朝著山上,一步步走去,艾莉的速度讓我略有些氣喘。

路上,我悄悄地再次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事,確認我的車并沒有碰到那個男人,盡管狠狠地嚇到了他。我追到艾莉的身邊,拉了下她的衣袖,她回過頭來,以一種我?guī)缀跽J不出的表情看著我?!拔覜]有撞到他。沒有。你相信我?!苯K于,我將這句一直堵在我喉嚨里的話又說了一遍,我知道她也一直在想這件事兒,它將我們原本豐富而浪漫的旅程毀了——雖然,這個旅程還在按原來的計劃繼續(xù),可是——“我知道?!彼бё齑?,“我不想提起它?!?/p>

“我也不想提起它?!蔽艺f,“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我們只是看到了而已,目擊證人,是那輛黑色奧迪……”

“藍色的。深藍色的?!?/p>

“哦,我看錯了,是什么顏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并沒有。和我們沒關(guān)系。我們不必為自己……”

“求求你,別說了。我知道,我不想提起它。”

“好吧。我們……”我喃喃地說著,然而艾莉已經(jīng)向前面走去。她的背影有種令我驚訝的陌生。想了想,我追了上去。

那個可怕的沖動把我預(yù)想的美妙旅行毀了。

我覺得,有些積聚在體內(nèi)的東西正在散去。我不知道艾莉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我追著她一路走上山頂——山并不高,但高處的山風(fēng)使她變得單薄。我感覺風(fēng)有些涼,而艾莉應(yīng)當有同樣的感覺,她的雙手抱緊了自己。我湊到她的身側(cè),伸出手去。她沒有拒絕,而是略帶僵硬地傾向我的一側(cè)。她的肩膀有一股細細的草木之香。

山并不高,上山的游人也不算多,三三兩兩的身影從樹叢的后面露出來,轉(zhuǎn)向另外的樹叢背后。兩個穿得花花綠綠的中年女人在朝后面呼喊,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從下邊飄上來,然后又是一件搖晃的花衣服緩緩地升到山頂?!翱禳c兒,給我們照張相。”最后趕來的粉花衣服朝我招手,“小伙子,給我姐兒幾個照張相——用我的手機,我的手機像素高……對了,記得用美顏,美顏!”“小環(huán)姐,你的絲巾好看,咱們先換一下——小伙子,給我們多拍幾張,我們要換著戴絲巾。給我們拍得美美的!”

等我給這些花花綠綠的人拍完照片,艾莉已經(jīng)開始下山,她走到一個小涼亭的旁邊在等我?!白甙伞!彼f,“沒有想象的那么好,也就是光禿禿的野山?!?/p>

她這話不對??晌以噲D委婉地提醒艾莉的時候她已經(jīng)繞下了臺階,進入一片蔥郁的樹木之間。我從伸展著的樹枝上摘下兩片葉子,竟然有一股淡淡的苦味從折斷處滲出來。丟掉樹葉,我再次追上她。

“你不準備再……”

“嗯?!?/p>

那個可怕的沖動把我預(yù)想的美妙旅行毀了。看上去,她沒有了興致,她的興致已經(jīng)被我們剛剛的沖動給嚇到了——其實,我的興致也近乎全無。走下山來,我們兩個在停車場一側(cè)的長椅上坐下,她倚向我,把頭枕在我的腿上——我們漫無目的地注視著時間的變化,它的動與不動、迅速的和緩慢的,以及它所蘊含的無聊、空洞、混亂和小小的驚怵。我們注視著前面,雖然前面并不是注視的目的,至于目的……那個可怕的沖動把我預(yù)想的美妙旅行毀了,即使我注視的是前面,是車流和樹影,然而我的腦海里一遍遍回想的還是她說出“撞他”的那個瞬間和之后的那些瞬間,它們就像碎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你在想什么?”艾莉問我。

“沒有?!蔽以噲D掩飾,“我沒想。什么也沒有想?!?/p>

“我倒是在想。他也許就不是個好人——你看他的胳膊。音響開得那么響。你聽到他放的歌了嗎?”

“沒注意。反正是廣場舞的那種。后來就停了。”

“他摔出去了,音樂就停了。音響跟著摔碎了?!?/p>

“不是,我覺得不是——那會兒他的音樂早停了,是換到下一首的間歇。我聽到節(jié)奏和前面的不同,雖然只有……”

“根本沒停。白色奧迪撞到他的時候音樂還沒有停,直到電動車撞到樹干上都沒有停,它是在電動車翻轉(zhuǎn)過來之后停的!我記得比你清楚!”

“你之前說是一輛藍色的奧迪。”

“藍色奧迪和白色奧迪——顏色很重要嗎?監(jiān)控看不出來嗎?我們?yōu)槭裁匆獮檫@個爭執(zhí)?你想想,我們?yōu)槭裁匆獮檫@個爭執(zhí)?”

“好吧,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我不想爭執(zhí)。”

“我也不想?!卑蛲蝗蛔饋?,“就到這里吧。我想,應(yīng)該回去了。”

載著艾莉,緊緊握住方向盤,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跳得厲害,竟然有些緊張。行駛到二環(huán),那時天色已經(jīng)漸暗,遠處的高樓已被吞沒在黃昏里,只有模糊的輪廓和它直直的邊緣?!澳銥槭裁捶且臀覡巿?zhí)?”艾莉突然拋出一句。

“我沒想和你爭執(zhí)。”我說,“我只是說那輛奧迪的顏色……”

“你就是想了,你就是要和我爭執(zhí)!”艾莉沖著車窗嚷道,“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兒,你就不想哄一哄我?你也不想想,我怎么會和你爬山?我怎么會……”

我說:“是啊是啊,我是不對,是我沒有做好。車禍雖然與我們關(guān)系不大,但它就在我們眼前發(fā)生,所以我就一直……”“我們不說這個了,求求你,不要再提了!”艾莉再次沖著車窗嚷道。她的叫嚷應(yīng)當是傳到了外面,右側(cè)一輛朗逸的女司機側(cè)過頭來朝著我們的方向看了好幾眼?!昂冒?,我們不提。其實我也不想提。”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故事是這樣的: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反復(fù)教育小和尚,僧人不能近女色,不能這,不能那……小和尚自然信服,記在了心里。一日,老和尚帶小和尚去化緣,路過一處水流湍急的地方,一個女人站在河的這邊急得團團轉(zhuǎn),就是不敢過河。老和尚見了,就和那個女人說了幾句,將女人抱過了河?;壍穆飞希『蜕幸恢毙氖轮刂?,老和尚就問,你怎么啦?小和尚開始吞吞吐吐,后來在老和尚的追問下終于說出,師父,你不是說我們僧人不能近女色嗎?這不是我們禁規(guī)中的一條嗎?可你,為什么就違反了,把那個女人抱在懷里……老和尚伸出手指重重地敲了一下小和尚的腦殼,過了河,我就把女人放下了,沒想到你竟然一直都在抱著啊!”

說完,我看了看艾莉。

“又不是一碼事兒?!彼f,“我不想回家。我害怕?!?/p>

“那,我們……”

“反正我不想回家?,F(xiàn)在我的腦子里……全是那個人?!鳖D了頓,艾莉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們應(yīng)當報警,我們不應(yīng)該不管不顧地就……”

“奧迪司機已經(jīng)報警了。我看到,周圍許多人都在……”我握了握艾莉的手,她的手背比手心還要涼,“他們都在打電話報警。即便我們報警,怕是電話都打不進去?!?/p>

“可是,我們什么也沒做。我還讓你快走?!?/p>

“那時候,我也是慌亂,當時并沒聽清你說什么?!?/p>

“你聽清了。我知道你聽清了。”

…………

“要不,”艾莉轉(zhuǎn)過頭,盯著我的臉,“要不,我們回去看看……”

我撫摸了一下她的臉:“艾莉,一下午的時間,現(xiàn)場早就處理干凈了,我們現(xiàn)在過去也看不到任何的痕跡。我們不去看了,沒必要。一點兒必要都沒有。”

“你說,他會不會……”

“應(yīng)當不會,他是先摔倒了然后奧迪才撞到的,在撞到他之前奧迪已經(jīng)剎車,只是出于慣性……他有可能摔斷了骨頭,但不至于有什么大危險。我們不提他了好不好?”

“不是你先提的嗎?”艾莉轉(zhuǎn)向路燈亮起的窗外,“你把車燈打開。咱們走吧?!?/p>

“去哪兒?”

“隨便。我害怕。我不想一個人待在房間里?!?/p>

我抱緊了艾莉,吻了她。她濕漉漉的,仿佛全身都在冒著水汽,而且是一直在向外滲著?!熬烷_著燈吧?!彼龑ξ艺f,然后用她的手臂纏住我的脖子。

她有些不自然。我知道她在抵御什么,我也是。即使在這樣的時刻,我的腦子里還是不時地出現(xiàn)那些玻璃一樣的碎片。那個可怕的沖動把我預(yù)想的美妙旅行毀了——我又想起自己在爬山時候想到的,雖然我用更大的力氣將這個念頭驅(qū)逐了出去。

我抱緊了艾莉。我知道她并沒有睡著,盡管她眼睛始終閉著,一副早已游在夢鄉(xiāng)里的樣子,一副靈魂沉睡而身體也跟著一起沉睡的樣子。衛(wèi)生間里突然有一陣水流的聲響,應(yīng)當是花灑積存的水驟然瀉下。艾莉轉(zhuǎn)了下身,她的眼睛還是閉著的,側(cè)燈的光打在她的臉上,我看到竟然有淚水在恍然地涌出。

伸出手,我試圖為她擦去,但她已經(jīng)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糾纏著?!拔覍嵲谑恰夷X子里全是那個場景?!彼难劬σ廊婚]著,可呼吸有了變化。

“你不用想?!蔽艺f,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是那么的蒼白,“已經(jīng)過去了。事情早已得到了處理,應(yīng)當,我開車走的時候甚至已經(jīng)聽到了警車的笛聲——也許是救護車,反正我聽到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又會生龍活虎,又會成為一個流氓無賴。”

“他就是一個流氓。若不然,他怎么會有那種文身,一條胳膊都是青黑的。若不然,他怎么在路上開那么大的音響,把馬路都震得發(fā)顫。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只顧著自己,說不定已經(jīng)做過不少的壞事兒,已經(jīng)有幾次被警察抓到局子里去……”艾莉不停說著,她依然閉著眼,將她的身體蜷縮在我的臂彎,“我看見了,我們沒有碰到他,你早就剎車了,你就是想嚇唬他一下,誰讓他平時總是喜歡嚇唬別人。他這樣的人渣,就應(yīng)當……可他那么不經(jīng)嚇?!?/p>

艾莉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就是一個人渣!你說,是不是?別人怎么不那樣?他非要騎到路中間,覺得沒有人敢撞他……他不是能嗎,不是勇敢嗎,可為啥就怕了?可為啥就怕得要死——你看他屁滾尿流的樣子!想想就讓人惡心!”

她的乳房在輕微地鼓脹。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脖頸:“親愛的,別再想這事兒了。反正,人不是我們撞到的,這一點我可以確定,我已經(jīng)反復(fù)地檢查了自己的車。就是輕微的碰撞也是會留下痕跡的,可是,我們的車上沒有?!?/p>

“嗯,你說過,這事兒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一點兒責(zé)任也沒有——有責(zé)任的是他自己和沒有剎住車的白色奧迪。我只是奇怪他怎么會突然地摔倒……地面并不滑啊,也沒有石子。你聽見他放的是什么音樂沒有?那么響,我覺得都超過了噪聲的分貝……”

“我當時專心地開車,沒注意到他的車播放的是什么。只是覺得太響了,有些吵??此蝗凰こ鋈サ臉幼?,可能是軋上了石子——石子可能很小,我們沒有注意到——誰會去注意它呢?可因為車輛的速度,它的殺傷力就顯出來了?!?/p>

“誰讓他騎那么快!”

“就是,”我說,“艾莉,我們不要再想這件事兒了。生活中一直充滿了意外,如果我們要把所有的意外都放在自己心上,會把自己累死的。親愛的,啟動我們的遺忘功能,一二三,把它忘掉吧!”

“好的。我們一起忘掉。你再喊一遍一二三?!彼募◇w突然活起來,“你再喊。鄭重點兒!”

那一夜,糾纏和逃避黏合在一起,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我和艾莉一遍遍地回到起點,一遍遍地重復(fù)談起那個倒在地上的人,他的狂躁音響和疾駛而來的藍色奧迪。后來,我們把奧迪車的顏色固定在深藍色上,但另外的東西卻在一點點地偏離——“睡吧,我們睡吧?,F(xiàn)在……天都快亮了。”

“好的。你先睡。我要看著你睡。”

我已經(jīng)實在困倦。深深的倦意就像是蠶繭,一層層地將我包裹在里面,甚至有些窒息,只要一個小小的瞬間,大腦的短路就讓我驟然下沉,沉到了可怕的夢境之中。在夢中,我路過一片花海,那些花大多只有黑白兩色,只有一兩朵是彩色的,然而并不炫目。我走著,不知道為什么就變成了開車,風(fēng)馳電掣,它的速度就像是電腦游戲中的賽車速度,我踩下剎車竟然根本控制不住它。前面有個人影。我試圖打方向盤繞過去,可我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響亮而尖銳的聲音:撞他!

“你做噩夢了吧?”艾莉推醒我,在微弱的燈光下,她的臉顯得陌生,我竟然在最初的那個瞬間未能認出她來,“你是不是夢見了……車禍?”

那時候,困倦還狠狠地壓在我的身上,我的整個大腦都是木的。

“你說,我們的確沒有碰到他,他的摔倒……和我們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

“我們說了一千遍了,我沒有撞上他。我也檢查過,我們不再糾纏這個了好不好?”我的聲音里多少帶出了些怨氣。我實在太困倦了。

“是我糾纏,是我的責(zé)任嗎?”艾莉變出一副令我更為陌生的臉色,“要是你不那么沖動,不開那么快的車……”

“是你要我撞的。”一個晚上我一直在躲避著這個話,可它還是……

“你!”艾莉突然直起身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指責(zé)我!你心里一直認定是我的責(zé)任!這樣,你就沒有半點兒愧疚了是吧!怪不得你能睡得這么沒心沒肺!是啊,是我叫你撞的,是我……”她抽泣起來,雙手捂著自己的臉,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喃喃地說著,困倦似乎已經(jīng)減少了一半。

“我把自己給你,可你,就不想負責(zé)任,就想著有事兒的時候推給我……”艾莉的哭泣讓我難受,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真不是那個意思……”我只得繼續(xù)喃喃地說。

她抬起一只腳,踩到我的肚皮上。

“現(xiàn)在,我要你去死……”

原刊責(zé)編??? 林??? 森

【作者簡介】李浩,1971年生。曾先后發(fā)表小說、詩歌、文學(xué)評論等。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xué)獎,第九屆人民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一屆孫犁文學(xué)獎,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獎項?,F(xiàn)為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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