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倉水
(淮陰師范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周成王在位37年,親政30年,鞏固了西周王朝的統(tǒng)治,是位有為的君主。據(jù)《逸周書·王會》篇載,各方諸侯以奇珍異寶、土產(chǎn)方物紛紛前來貢獻,其中包括“海陽大蟹”。
海陽是哪里?此非“水北為陽”的海水之北的泛稱,而是一個專有地名。為此,前人曾考,各引經(jīng)據(jù)典提出過為遼西、南海、揚州、潮州諸說。今饒宗頤《古海陽地考》更廣征博引,縝密比對,逐一審視,一方面認為以上諸說,或其名起于后世,或地域過遠等,都因同名牽涉而誤;一方面循著清何秋濤《王會篇箋釋》進一步論證,依據(jù)“《周書》,海陽次于甌越之后,會稽之前,是海陽地必近會稽”,依據(jù)《國策》《史記》“蘇秦曰:楚東有海陽”,依據(jù)《吳越春秋》“越軍明日更從江出,入海陽”“越軍圍吳”,最后考定,“古楚東海陽,實處今常熟東南濱海之地”(《禹貢》半月刊,第七卷6、7期合刊,北平,1937)。今常熟位于長江尾閭,東瀕東海,北接蘇州,戰(zhàn)國時在楚國之東,歷史上最早稱海陽,始終是我國產(chǎn)蟹豐饒的地方。饒宗頤考言明核,常熟之說,當屬可信。
大蟹有多大?晉孔晁注云:“海水之陽,一蟹盈車?!奔春K?,一只蟹就可以把車子裝得滿滿的。對此,明林日瑞在《漁書》里說,蟳,一名蝤蛑,“余鄉(xiāng)蟳有一二尺大,殼可作花盆,汲冢(謂晉太康二年汲郡人得《周書》于冢中)專車之殼必此類”(見明胡世安《異魚圖贊補》卷下“蝤蛑”條),給了證實。事實上,歷史上關于蝤蛑或蟳的記載頗多。例如:唐段成式云“蝤蛑,大者長尺余,兩螯至強,八月能與虎斗,虎不如”(《酉陽雜俎前集》);唐劉恂云“蝤蛑乃蟹之巨而異者”,“其大如升”(《嶺表錄異》);明謝肇淛云“閩中蝤蛑,大者如斗,俗名曰蟳”(《五雜俎》);清王士禛云“海上有蝤蛑,力可制于菟,縱橫凌風潮,一殼能專車”(《與曹升六舍人食蟹》);清黃漢云“余過蒲門,主人出蝤蛑作羞,大如鍋蓋。余疑非常類。主人曰:此猶小者也,其大者則此城門僅容其身耳”(《虛受齋隨筆·蝤蛑斗虎》)……凡此種種,都說明了孔注“一蟹盈車”符合實際,客觀真實。
在先秦典籍里涉及海之大蟹者,除了《逸周書·王會》篇外,僅見《山海經(jīng)》。此書兩處提到大蟹:卷十二《海內(nèi)北經(jīng)》“大蟹在海中”,晉郭璞注云“蓋千里之蟹也”;卷十四《大荒東經(jīng)》“女丑有大蟹”,郭璞注云“廣千里也”。《山海經(jīng)》只言“大蟹”,未及多少,未及多大,可是經(jīng)郭璞一注,似乎成了一只可以廣蓋千里的“大蟹”。今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更列舉《玄中記》和《嶺南異物志》中所載的大蟹予以發(fā)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因為都及“大蟹”,先前往往被互注,談及《逸周書·王會》引《山海經(jīng)》注,談及《山海經(jīng)》引《逸周書·王會》注。明楊慎《山海經(jīng)補注》即引《逸周書·王會》云,“海陽人貢大蟹,其殼專車”,顯然,把《山海經(jīng)》所言的“大蟹”認定為“其殼專車”的蟹。如此,便可換一個視角解讀郭注的“千里之蟹”和“廣千里”,那是一種“其殼專車”的“大蟹”在海上結集的壯觀景象。大家知道,無論走獸、飛禽、昆蟲、魚類,在某種情況下都有眾聚的現(xiàn)象,成群結隊,多不勝數(shù),一望無垠。海蟹也一樣,“其殼專車”的“大蟹”,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大海的某個領域,浮在水面,看不見邊際和盡頭,形成了“千里之蟹”或“廣千里”的結集景象。據(jù)此,前人曾引郭注“千里之蟹”或“廣千里”之蟹來解讀海陽“大蟹”,當屬誤讀。試想,一只廣蓋千里的大蟹,如何能夠以此貢獻?蓋亦為海中實際存在的“大蟹”耳。
應該是受到《逸周書·王會》,特別是《山海經(jīng)》郭注的“大蟹”之“大”的啟示,后人便著想超拔地編造出了海中大蟹的神話:《玄中記》“天下之大物,北海之蟹,舉一螯能加于山,身故在水中”,《嶺南異物志》“嘗有行海得洲渚,林木甚茂,乃維舟登岸,爨于水傍。半炊而林沒于水,遽斬其纜,乃得去。詳視之,大蟹也”。此外,還有《太平廣記·南海大蟹》和民國鐘毓龍《上古神話演義》第一二七回“大禹逢巨蟹”的故事。順及,如此大蟹,比古印度《蟹本生》故事中的蟹“有打谷場那么大”要大多了,可以說創(chuàng)造了世界文學作品中最大的蟹。
為何獻大蟹?西周初期,周成王時,雖說疆域遼闊,但因分封諸侯,直接統(tǒng)治的地區(qū),只限于王畿以內(nèi),即以鎬京(今陜西西安)和成周(今河南洛陽)為中心的一些地區(qū)。這里處于黃河中游一帶,只產(chǎn)小蟹,即生長在江河湖泊溝渠濕地中的小蟹,以及如《莊子·秋水》篇中井蛙自矜寓言里所言的與“虷”(蚊子幼蟲,又名孑孓)、“科斗”(即蝌蚪)為伍的“小蟹”。既為中原所無,海陽獻“一蟹盈車”的大蟹,自然要令周成王及其眷屬和臣僚驚奇咋舌。那么,是否僅供獵奇呢?從《逸周書·王會》在“海陽大蟹”之前,又載“東越海蛤”“甌人蟬蛇(或說蛇,或說如蛇之魚;為上珍,食之美)”看,推測“海陽大蟹”除了長見識之外,也許還要嘗嘗滋味的。
《逸周書·王會》“海陽大蟹”,所記簡略,可是讓人猜想的空間頗多:貢獻的大蟹是鮮活的還是干枯的?裝上車子后怎么從海陽運抵成周?一車又一車的“大蟹”在路上是否曾被群眾圍觀,擴大了影響?這種種都是永遠的謎團。不過能夠肯定的是,早在西周成王年間,我國東部沿海包括江南常熟居民已經(jīng)捕捉海里大蟹,并非出于玩樂(史載:四明漁人獲巨蝤蛑,力不能勝,為巨螯鉗而死),而是靠海吃海,為了食用。
由《逸周書·王會》可知,我國封建社會長期存在的各方諸侯或守臣要向帝王貢獻的制度已經(jīng)形成,之后延續(xù),而且貢物中包括了蟹類。例如,許慎《說文解字》“漢律:會稽郡獻鮚醬”(鮚醬就是有小蟹寄居于腹的蚌醬)。又如,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載,武陽城北為博廣池,“池多名蟹佳蝦,歲貢王朝,以充膳府”。自隋唐開始,蟹為貢品的記錄更多?!昂j柎笮贰钡挠涗?,也表明了早在西周初期,黃河物資和長江物資,中原文化和海洋文化,已經(jīng)以一種特殊的形式,互通有無,交流和交融了。
荀子(約前313—前238)是戰(zhàn)國后期儒家的大師,在著名的《勸學》篇里,為了闡述學習要靜心專一,設喻云:螾(蚯蚓)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讬者,用心躁也”。短短一語,僅20個字,卻是先秦典籍里涉蟹文字最多的,成了中國歷史上蟹說的源頭經(jīng)典,影響深遠。
先前,包括《周易》《尚書》《山海經(jīng)》《國語》等都提到了蟹,說明這種動物早就有了統(tǒng)一的稱呼?!抖Y記·檀弓》已經(jīng)把它的背殼稱“匡”,可是螯跪之名卻首見于《勸學》。出于民間或荀子的命名遠不及考,自此之后則被接受和沿用。例如,宋文同《寇君玉郎中大蟹》“蟹性最難圖,生意在螯跪”,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蟹》“二螯八跪,利鉗尖爪”。當初為什么稱螯跪呢?宋羅愿《爾雅翼》里有個解讀,“八足折而容俯,故謂之跪;兩螯踞而容仰,故謂之螯”,符合了情理而為大家認同。進一步說,稱“螯”沿用,“紫蟹螯螯香”(宋·宋祁),“蟹螯強兮斗虎”(宋黃庭堅)……直至今日未變;稱“跪”則自漢許慎《說文解字》說了“蟹有二螯八足”之后就更多稱“足”了,例如“八足旁行故名螃蟹”(明梅膺祚)、“多肉更憐卿八足”(清曹雪芹)。現(xiàn)今動物書里螯跪通稱胸足,并把蟹列入十足目,這與荀子所說“蟹八跪而二螯”一致。從實際情況看,螯的功能主要是掘穴、捕食和防御、爭斗,跪的功能主要是爬行和游泳,并導致形態(tài)上的差異。因此,不妨說荀子稱螯跪是又作出了區(qū)分的。
說不清是原誤還是傳誤,早先《荀子·勸學》篇版本一概都作“蟹六跪而二螯”,連許慎《說文解字》亦跟進說“蟹有二螯六足”,影響所及,歷史上時見“短螯利雙鉞,長跪生六戟”(宋強至《墨蟹》)之類的說法。事實上蟹皆八足,此云“六”者,顯然有誤。宋傅肱《蟹譜》一方面據(jù)實指出這是“謬文”,一方面卻又為之辯解,“今觀蟹行,后兩小足不著地,以其無用,所略而不言”,透露出尊崇權威、迷信書本的風氣。清張嘉祿說得透辟:“蟹八足而二螯,天下無不識者,而荀卿子謂六跪二螯,許氏《說文》亦云六跪二螯,非不識蟹,蓋循荀子之說而忘其所以為誤耳?!?《困學紀聞補注》卷五)面對實際,清校書大家盧文弨便在通行的唐楊倞注本《荀子·勸學》篇里,實事求是而勇敢地加了個按語,說:《勸學》原文及注引《說文》的“六”字“疑皆八字之訛”(見《抱經(jīng)堂叢書·荀子·勸學》),于此正本清源。今王力主編《古代漢語》,劉盼遂、郭預衡主編《中國歷代散文選》等,或保留原文而依盧校為注說明其誤,或依盧校逕改原文。
荀子在《勸學》篇里接著說:蟹“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讬者”,意思是蟹除了寄居于蛇洞鱔穴便無處藏身。這話說對了一半。蟹是穴居的,或者在洞穴里棲息,或者在洞穴里冬伏,依靠洞穴躲開天敵,從而保護自己。應該說,荀子是第一個指出蟹的穴居性的人。之后,例如說“篙師知蟹窟”(宋梅堯臣《褐山磯上港中泊》),“日出岸沙多細穴,白蝦青蟹走無窮”(宋釋道潛《淮上》),等等,都作出了證實??墒怯终f錯了一半:比起蛇和鱔,蟹更是個打洞能手。據(jù)今人觀察,它打洞的時候,先用螯掘進,再用足扒泥,并扭動軀體推開,假使碰到小石子之類,就以螯夾住,拋到洞外,短則數(shù)分鐘,長則數(shù)小時或一晝夜,就可以挖成一個或淺或深、或大或小、或直或彎的洞穴,作為它的居住地和庇護所。雖說也有利用改造蛇洞鱔穴(蛇和鱔的洞穴是圓柱形的,蟹的洞穴是扁圓形的)而居住的情況,然而絕大多數(shù)卻是自己打洞而藏身的。對此,之后雖然亦有人說過“初疑蟺穴來,猶帶浮泥黑”(宋強至《墨蟹》)、“好收心躁潛蛇穴,毋使驚雷族類空”(宋沈偕《報賈耘老詩仍次韻》),可是寥寥無幾。面對客觀實際情況,大家還是采取了務實的態(tài)度。
荀子蟹說的結句:“用心躁也?!贝搜砸怀?,一錘定音,成了兩千多年來人們的共識,成了蟹的性心的永遠標簽。照理說,此說的前提“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讬者”并不落實或堅挺,那么為什么蟹“用心躁也”為大家接受或認同呢?原因在于荀子的《勸學》篇在蟹說之前還有螾說:“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币馑际?,蚯蚓沒有鋒利的爪子,沒有強勁的筋骨,只是在地底下默默地吃著上面的埃土,飲著下面的黃泉,它的性心是專一而安靜的。與比較,可見蟹“用心躁也”。漢揚雄《太玄·銳》“蟹之郭索,后蚓黃泉”,就是據(jù)此而言的,不過,他又以形象的“郭索”注解了蟹的“心躁”,而且,自此使蟹有了一個“郭索”的別稱。
對于蟹的心躁,后人還有許多補充。例如宋傅肱說“性復多躁,或編諸繩縷,或投諸笭箵,則引聲噀沫,必死方已”(《蟹譜》);元馬虛中“旁行知性躁”(《蟹》);明王立道“又性喜斗,小不快意,輒盛氣勃怒,兩目眈眈,垂沫流噴不已”(《郭索傳》)……如此種種,雖說糾正了“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讬者”的前提,結論卻完全一致,“用心躁也”。
荀子說蟹心躁的影響頗大。之后,凡涉此者必以“躁”言之:“中躁兮熸炮之蟹”(唐陸龜蒙《自憐賦》),“生憎郭索多躁心”(宋洪適《謝景高兄惠魚蟹》),“爬沙六跪心善躁”(元黃玠《郭索行》),“就糖猶郭索,只似躁行泥”(明沈德符《蟹》),“于是眾情始洽,蛙忘怒,蟹忘躁”(清范興榮《龍宮鬧考》)。什么是躁?浮躁,焦躁,暴躁,不安靜,不沉穩(wěn),不本分。古往今來的人常常要說戒躁,那么,蟹就是一個躁的實體標本,一個躁的形象符號。荀子《勸學》篇里的蟹說,睿智,犀利,一眼看透,直刺底蘊,告誡人們,為學要像螾那樣安靜專一,不能像蟹那樣氣浮心躁。
“郭索”一詞,首見于西漢揚雄(前53?—18)晚年仿《易經(jīng)》而作的《太玄·銳》:
蟹之郭索,后蚓黃泉。測曰:蟹之郭索,心不一也。
范曰:“郭索,多足貌?!蓖踉唬骸肮?,匡禳也?!眳窃唬骸翱镬陝用?。”
光謂:荀子曰:“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
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無所寄托,用心躁也?!盵1]
《太玄》言簡意豐,深奧難懂,讀了“蟹之郭索,后蚓黃泉”不知所云,即使作者揚雄以《太玄·測》篇離散而自注“蟹之郭索,用心一也”,仍難解其義。幸虧司馬光注引《荀子·勸學》語,才使人豁然開朗,原來揚雄的話題是由荀子所言而引發(fā),而且《太玄》所言也只是《勸學》語意的概括和形象表達,兩相對照,互文見義,那意思是蟹因心躁,雖有六(當為“八”誤)跪(足)二螯,卻不去打洞托身,只能寄居于蛇蟺(與“鱔”同,俗稱黃鱔)的洞穴里,后(差,不及)得多了。顯然,揚雄是以“郭索”(即“心不一也”)來注解蟹的“心躁”的。
大概因為荀子《勸學》蟹“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讬者”所言失察(事實上蟹是打洞能手),而且“心躁”這一心理狀態(tài)也難以把握,于是后人便拋開與蚯蚓的比較角度,另辟蹊徑,依據(jù)蟹的特性和行為對“郭索”別作解釋。司馬光《集注》就引錄了晉人范望所注“郭索,多足貌”(按:據(jù)宋傅肱《蟹譜·郭索》條,范注原作“雖有郭索多足之蟹,不及無足之蚓也”,此為司馬光概述其意),唐人王涯所注“郭索,匡禳也”,宋人吳秘所注“匡禳,躁動貌”;此外,宋沈括《夢溪筆談》說“郭索,蟹行貌”;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說“以其行聲,則曰郭索”等。應該說,如此種種解釋把“郭索”視作形容詞、動詞、象聲詞的,雖各有側重,卻并不違背揚雄《太玄》本意,其中說“郭索”是蟹的“行聲”,則含義兩兼,猶如魚兒在水面游動跳躍及發(fā)出的聲響謂“潑剌”(例如,清邊壽民《題畫鱖魚》“鱖魚潑剌綠波間”),兼具動作與擬音,更加形象而鮮活。故而多種解釋實際上是統(tǒng)一的,即多足的螃蟹爬行時發(fā)出的“郭索”聲響,總之是一種“躁動”的、可以感知的外在狀貌。
“郭索”作為蟹爬行的動詞或發(fā)出聲響的象聲詞,為許多人采用。例如,宋方岳《擘蟹》“空洞略容君幾輩,草泥郭索一從渠”詩句里的“君”指的是蟹,“郭索”即動詞爬行,意思是小小的洞穴里擠著幾只螃蟹,出洞后,就可以在草泥上任意地橫著爬行。又如,宋林逋詩逸句“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鉤辀”(見宋歐陽修《歸田錄》卷二),沈括說它“語新而屬對親切”,并指出“鉤辀,鷓鴣聲也”(《夢溪筆談》卷十四),由此可以推知,“郭索”當為蟹行聲,意思是螃蟹在草泥里郭索爬行,鷓鴣在云木上鉤辀鳴叫。歷史上如此用法甚多:宋徐似道《游廬山得蟹》“廬山偃蹇坐吾前,螃蟹郭索來酒邊”;元黃玠《郭索行》“有物郭索蛇蟺穴,古稱敗露乃此蟲”;明徐渭《郭索圖題詩》“郭索郭索,還用草縛”;清張問陶《秋日》“郭索一筐蟹,零星三徑花”;等等。順便說一下,“郭索”在現(xiàn)今許多地方的口語里仍然存在,而且其“躁動”之義已經(jīng)由物及人,諸如“他一夜到天亮在床上翻轉,郭索不?!?,“他躲進房間里郭索郭索,不知做什么”。
可是,“郭索”太像個名詞了,于是自唐開始逐漸成了螃蟹的別名。例如,“自是揚雄知郭索”(唐陸龜蒙《酬襲美見寄海蟹》),“朝泥看郭索”(宋黃庭堅《次韻師厚食蟹》),“郭索能令酒禁開”(宋辛棄疾《和曹晉成送糟蟹》),“買將郭索傾杯處”(宋楊公遠《黃盆渡次友人韻》),“只信海霜肥郭索”(明宋訥《鹽蟹數(shù)枚寄段攝中誼齋》),“郭索橫行逸氣豪”(明沈明德《詠蟹》),“此腹當名郭索居”(清李漁《丁已小春》),“堤邊郭索行,舍外白鷗宿”(清林昌彝《漁莊》)。
更有甚者,宋楊萬里《糟蟹賦》說,楊子夜夢,異物趨蹌而至,“謁入視之,郭其姓,索其字也”;宋高似孫《郭索傳》說,“郭索,字介夫,系生于吳,今吳越江淮間,孽種尤盛”;明王立道《郭索傳》里竟虛構郭索的父親就是《史記·游俠列傳》所記的橫行一時的大俠郭解,因避禍而往來江湖,此傳不僅把“郭索”當成蟹名,而且以其為傳主,描繪其形態(tài),敘述其行蹤,延及其子孫。晚清華琴珊的小說《續(xù)鏡花緣》里還寫進了一只千有余年的“團臍老蟹”,化作道姑“郭索真人”,助淑士國攻打女兒國的故事。除此之外,明葉子奇《草木子》卷一“有橫行者,郭索是也”,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第四十五卷介部的蟹,其“釋名”就包括了首見于揚雄的“郭索”,明梅膺祚《字匯》釋“蟹”條“一名郭索”,清《古今圖書集成·蟹部匯考》在蟹類名稱中也把“郭索(太玄經(jīng))”列入其中。種種表明,“郭索”為螃蟹的別名已經(jīng)成了共識。
最后,順便提及,今《辭源》釋“郭索”為“蟹行貌”,今《辭?!丰尅肮鳌睘椤霸陝用?;一說多足貌”,“后多以形容蟹爬行或蟹爬行的聲音”,各有所據(jù),一一無誤。不過,仔細推敲,似可以“躁動貌”統(tǒng)領,不只更加貼近揚雄《太玄》本意,而且可以涵蓋“多足貌”“蟹行貌”和“蟹行聲”及其他。此外,還需補充“郭索”的又一個重要義項,即螃蟹的別名。
北宋之初,梅堯臣等四位詩人,在不同的時間里,面對劉敞官署廳壁上錢諫議所作的蟹畫,各自駐足觀賞,各自以詩稱贊,可是因為留存于各自的集子中,至今尚未被人統(tǒng)合注意而跡近湮沒,而且錢諫議是誰,諸書未及,也成了一個謎案?,F(xiàn)試開掘,就正于方家。
劉敞(1019—1068),字原父,或作原甫,號公是,新喻(今江西新余)人,進士,歷吏部南曹、知制誥,曾奉使契丹,學問博洽,有《公是集》等。他是個喜蟹之人,仰慕東晉畢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的瀟灑(《畢吏部?!?,曾云“霜蟹人人得,春醪盎盎浮”(《蕭山舍弟將發(fā)南都以詩候之》)。尤其令人稱奇的是,他官署的廳壁上有一幅錢諫議所畫的墨蟹圖,竟被人先后寓目后留下了4首贊詩,成了美術史和詩歌史上一樁罕見的鏗鏘盛舉?,F(xiàn)按詩人年齡為序略作介紹。
梅堯臣(1002—1060),安徽宣城人,任國子監(jiān)直講等,以詩名重于世。他在《宛陵集》卷十八的《依韻和原甫廳壁錢諫議畫蟹》詩里說:
諫議吳王孫,特畫水物具。
至今圖寫名,不減南朝顧。
濃淡一以墨,螯殼自有度。
意將輕蔡謨,殆被蟛蜞誤。
依韻就是和詩時依照所和詩的原韻作詩。據(jù)此可知,錢諫議在原甫廳壁畫了蟹圖之后還題了詩具了名。詩的大意:這位吳越王子孫錢諫議畫的是螃蟹,而非東晉蔡謨誤認的蟛蜞,濃濃淡淡的用墨,把大螯和匡殼的形態(tài)勾勒了出來,以形寫神,成就不在大畫家顧愷之之下。
韓維(1017—1098),潁昌(今河南許昌)人,曾為翰林學士承旨、知開封府等。他在《南陽集》卷四的《又和原甫省壁畫蟹(依韻。錢諫議筆)》詩里說:
天工不為神,眾物自我具。
錢侯掃墨筆,螯跪生指顧。
如依石穴出,尚想秋江度。
真?zhèn)伪鞠鄪Z,安知彼非誤。
詩題中的“省壁”,進一步指出了這幅蟹圖是畫在劉敞官署廳壁上的。此詩大意:錢侯以墨筆畫蟹,不僅螯跪逼真,而且活靈活現(xiàn),仿佛剛從石穴爬出而要去渡秋江,達到了難辨真?zhèn)蔚牡夭?,簡直神妙極了。
強至(1022—1076),浙江杭州人,和劉敞為同榜進士,任尚書祠部郎中等,為文簡古不俗,尤工于詩。他在《祠部集》卷二的《墨蟹》詩里說:
瑣瑣江湖中,忽在幽人壁。
短螯利雙鉞,長跪生六戟。
骨眼驚自然,熟視審精墨。
初凝蟺穴來,猶帶浮泥黑。
橫行竟何從,躁心固已息。
終朝墻壁間,頗有肥霜色。
我來空持杯,左手莫汝食。
誰奪造化功,生成歸筆力。
此詩,非依韻五言古體詩,寫成了16句的五言古詩,而且未及蟹畫的作者,可是從詩題《墨蟹》、詩句“終朝墻壁間”以及字句間透出的梅詩、韓詩的影響因子,能夠判定,它也是一首對原甫廳壁上錢諫議蟹畫的贊詩,贊賞把短螯、長跪、骨眼畫得那么自然,贊賞它仿佛從江湖的蟺穴里帶著浮泥爬到了廳壁上那么鮮活,贊賞筆力可謂巧奪天工。
劉攽(1023—1089),字貢父,號公非,劉敞之弟,進士,官至中書舍人,博覽群書,精史學,助司馬光修《資治通鑒》,專治漢史部分,有《公非集》。他也是個喜蟹之人,今存詠蟹逸詩二首,其一《蟹》(見宋吳自牧《夢梁錄》卷一八),其二《畫蟹》(見宋高似孫《蟹略》卷二)于下:
后蚓智不足,捕鼠功豈具。
一為丹青錄,能使萬目顧。
氣凌龜龍蟄,勢經(jīng)滄海度。
微物亦有動,將非逢學誤。
雖說此詩也未及是誰畫蟹,可是比對梅詩、韓詩也是一首依韻五古,況且既是劉敞之弟,一定見過其兄廳壁上的蟹畫,故而亦能判定,它是又一首對錢諫議蟹畫的贊詩,贊揚這種弱智而無捕鼠功能的卑微動物,一經(jīng)畫家繪出,卻能使萬目傾顧,贊揚它被畫得氣勢矯健,活潑可愛,自然靈動。
蟹畫,其起也晚,根據(jù)記載,錢諫議之前涉此題材者不足10人,或畫紙上,或畫絹上,而錢諫議卻在它勃發(fā)初期的北宋,接續(xù)而突破地畫到了廳壁上,為萬人矚目,為四位學養(yǎng)深湛的詩人不約而同地贊賞,史無前例,堪稱佳話。
那么,錢諫議是何許人?經(jīng)考,當為錢昆。
依據(jù)一,“吳王孫”“錢侯”的指引。梅堯臣詩說他是“吳王孫”,韓維詩稱他為“錢侯”,由此指引了方向——錢諫議為吳越國主錢氏家族的后裔。吳越國,唐后宋前割據(jù)今江蘇南、浙江、福建北的小邦,建都杭州,五代時十國之一,錢镠開國(907),歷三世五主,至錢俶歸宋(978),共72年。錢俶審時度勢,按照祖訓,將“三千里錦繡山川”和“十三郡魚鹽世界”,悉數(shù)納獻給趙氏中央政權,北宋得以和平統(tǒng)一,避免了兵革,避免了血刃,給吳越居民帶來了平安和福祉,給蘇杭經(jīng)濟帶來了發(fā)展和繁榮。當然,錢氏家族也獲得了禮遇和子孫富貴,成為名門望族。“吳王孫”即緣于此,王子王孫,自可稱侯,故又有“錢侯”之稱(清乾隆間編修的《江蘇無錫錢氏宗譜》中的錢昆圖像亦題寫為“海陵侯”,“侯”而“海陵”,也許是錢昆初官寶應、靠近海陵的緣故)。
依據(jù)二,“錢諫議”的揭示。錢俶歸宋后,累封為王,群從與諸子皆授官,而在錢氏家族中錢昆官至右諫議大夫,人稱錢諫議。
錢昆(約966—約1042),字裕之,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吳越王錢倧(錢俶之兄)之子。歸宋之后,刻志讀書,愿從科舉,遂于宋太宗淳化三年(992)登第一甲進士,除楚州寶應縣主簿,累遷至三司度支判官,曾知廬、濠、泉、毫、梓、壽、許七州,為治寬簡便民,官至右諫大夫,以秘書監(jiān)致仕,卒年七十六。
諫議,官名,掌諫諍;右諫議大夫與左諫議大夫同為諫議官署之長。稱錢昆為“錢諫議”,于宋已然,吳處厚《青箱雜志》卷五:“淮陰侯廟題者甚多,惟諫議錢公昆最為絕唱?!敝?,宋人《詩話總龜》《方輿勝攬》《輿地紀勝》《錦繡萬花谷續(xù)集》等均承襲而稱。此外,宋王稱《東都事略》卷四十八只提錢昆“有文集十卷”,清《吳越錢氏傅芳集》進一步說錢昆“著有《諫議詩文集》十卷”(已佚)。必須補充,錢氏家族中的錢彥遠亦曾“知諫院”,然未見有“錢諫議”之稱。
依據(jù)三,錢昆能詩善書會畫。宋王稱《東都事略》和《宋史》都有錢昆善為詩賦又喜草隸的記載。元夏文彥《圖繪寶鑒·補遺》更說錢昆“自畫寒蘆沙鳥于紈扇,人競藏之”,之后為明陳善《杭州志》、清孫岳頒《佩文齋畫譜》、彭蘊璨《歷代畫史匯傳》、王毓賢《繪事備考》等承襲載錄,可見錢昆在中國畫史上占有一席之地?,F(xiàn)在,如果再把他備受時人贊賞的蟹畫納入,那么地位當更加顯目和提高。
依據(jù)四,錢昆嗜蟹。宋歐陽修《歸田錄》卷二:“往時有錢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嘗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無通判處可也。至今士人以為口實。”通判或稱監(jiān)州,就是州郡的監(jiān)察官吏,既非知州的副手,又非知州的下屬,故而盛氣凌人,常云“吾是監(jiān)郡,朝廷使我監(jiān)汝!”當錢昆想要離開北宋都城開封到地方為官時,人家問他愿到哪個州郡?他率直地回答:只要那個州郡出產(chǎn)螃蟹又不設通判的,我就到那里當知州。錢昆竟把任官地方的選擇以是否出產(chǎn)螃蟹為首要條件,為史上僅見,“錢昆補郡愿就蟹,一官但為齒舌移”(清費錫璜《持蟹歌》),嗜蟹已經(jīng)到了癡迷的程度。
錢昆嗜蟹的故事,歐陽修說“至今士人以為口實”,成了讀書人和做官人的談資,在當年廣為流傳,而且自蘇東坡詩里說了“欲向君王乞符竹,但憂無蟹有監(jiān)州”(《金門寺中見李西臺與二錢(惟演、易)唱和四絕句戲用其韻》)之后,由宋至清,又或說“喜有螃蟹無監(jiān)州”,或說“管甚有監(jiān)州,不可無螃蟹”,或說“若教無此物,寧使有監(jiān)州”……各抒其情,各述其見,被長久熱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