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潔偉

（韓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作為民國第一批官派稽勛留法學生中的博士學位獲得者，張競生因提倡性學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北京、上?？芍^“紅極一時”。因發(fā)起個人“性史”（即“性經(jīng)驗”）的征集，出版《性史》，呼吁國人進行“性”的研究，在當時受關注的程度之高，爭議之大，可以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進行深入討論。因受傳統(tǒng)思維的影響，國人對“性”依舊諱莫如深，然而越是禁忌，便也越顯其地位的特殊與重要。時隔百年，在世人眼中張氏的主要成就還是與“性”聯(lián)系在一起，張競生還是一位“性學博士”，而不是一位在法國里昂大學憑《盧梭教育理論之古代源頭的探索》而獲得學位的哲學博士。顯然，張競生的學術遠不止于性學，可以說，“性學”和“性育”只占張競生著力探索的一小部分。如在此之前對浪漫派哲學的輸入，“情人制”“愛情定則”等社會學說的提倡，后期的鄉(xiāng)村建設實踐，都被倡導“性學”的《性史》和《新文化》雜志所帶來的狼藉聲名所掩蓋。所以，對張氏的全面認識和公正評價，還需要從重新認識和評價他的“性學”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性有了更加開放的態(tài)度，對性學有了更加包容的社會認同。進入二十一世紀，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全集》注釋中的“張競生”條將“宣揚色情文化”（1981年版）改為“宣傳性文化”（2005年版），可見人們不再將“性”等同于“色情”，開始直面“性”這個話題。人們也開始重視起了性的教育，種種社會問題的出現(xiàn)不得不逼著人們?nèi)ミM行與“性”相關的社會實踐，以便于將“性”往合情合理合法的方向引導。對張競生這位所謂的“性學”博士以及“中國計劃生育首倡者”“中國第一性學家”“中國性教育先鋒”進行一種較為客觀評價和歷史定位也成為可能。在筆者看來，張競生對“性”的關注和思考，皆起源于他深切的家國關懷，而引起爭議的，更源于其浪漫文人的精神氣質(zhì)，因其把“藝術”“情感”“美”的方法實踐到科學領域所造成的抵牾。

一、“制育觀”再考察

早在出版轟動各界的《性史·第一集》之前，張競生的“節(jié)育”觀已經(jīng)提出。張競生在1924年印行的北大講義《美的人生觀》中提到：

我于三年前看見我國人豬狗似的繁育，為父母者僅知射精受孕，無教無養(yǎng)，以致孩子男成為盜，女變?yōu)殒?。那時嘗極為提倡生育限制法，大受社會的咒罵。不一年間美國山格夫人來華提倡同一的論調(diào)，前時罵我的報紙者竟一變而為歡迎山格夫人的主張了。實則我的學理比山格夫人的高深得多。但我被侮辱，伊享盛名，所以不同的緣故，因為伊是美國的女子，我是中國的男人?。?］

可知早在1921年張競生從潮州金山中學離任后，接受北京大學蔡元培校長聘書在北大講授哲學時，便提出了“生育限制法”，卻因時代的限制，張競生超前的論調(diào)“大受社會咒罵”。時隔不足一年，美國節(jié)育主義者瑪格麗特·桑格夫人于1922年4月訪華，在北京大學做了題為《生育制裁的什么與怎樣》的演講，胡適作翻譯，張競生陪同，收到比較好的演講效果。由此，張競生便有了以上感慨。

張競生的節(jié)育學說和優(yōu)種學的提出，皆立足于對民族劣根性的基本認識。這份對民族劣根性的焦慮感和危機意識充斥了晚清已降整個二十世紀多數(shù)知識人的心理，救國于危難，振興民族，是他們的共識。要使民族強盛，改變這種民族劣勢，須改變國人的劣根性，而張競生認為改變國人劣根性的辦法并不在于人多，“一國的強盛不在于人口的多少”，而在于人口的質(zhì)量。在1927年2月出版的《新文化》雜志第二期“性育通訊”欄中，張競生回復讀者來信時提到：

制育目的全為優(yōu)種，只求人口性質(zhì)的美善，不管其數(shù)的多少。假設我國人口不上四萬萬，假設僅有二萬萬國民，若能個個有人的效率，已足稱雄于世界了。如今日我國人口眾多，衣食不足，自然無力于教育，以致無教無養(yǎng)，無人的效率，故人愈多，而家愈貧，國愈弱了！

張競生認為“生尚小事，養(yǎng)與教實為更大問題”［2］（《山格夫人來信》），張競生重視孩子的教養(yǎng)問題，而養(yǎng)育和教育需要足夠的物質(zhì)資源和精力投入。于是，只有通過節(jié)育、優(yōu)生，人口才能進入少而精的狀態(tài)，對家庭和社會來說，也才使有限的經(jīng)濟能力和精力足夠以進行優(yōu)質(zhì)的教養(yǎng)。對孩子實現(xiàn)優(yōu)質(zhì)的養(yǎng)育和教育，當然終極目的還在改變“家貧”“國弱”的狀態(tài)，實現(xiàn)民族興盛，“稱雄于世界”。

張競生提出“節(jié)育”的目的跟桑格夫人這樣的國際節(jié)育主義者有著明顯差異。桑格夫人二十世紀初在美國創(chuàng)辦《婦女反抗》雜志，創(chuàng)造了“節(jié)育”一詞，提出節(jié)育主張，目的在于女性身體的解放，在于呼吁女性生育自由和言論自由的權利，爭取節(jié)育合法化。桑格夫人針對的是美國傳統(tǒng)的宗教權威和男權文化，希望女性通過控制生育，獲得身體的自由，實現(xiàn)對男性權威的挑戰(zhàn)，桑格夫人此舉頗具女權主義色彩。［3］而張競生提倡節(jié)育，為女性爭權利的意圖卻并不明顯。即使在《美的社會組織法》中提出“新女性中心論”，認為新女性“必以性交為一種藝術與一種權柄借以操縱男子”［4］，最終目的還是實現(xiàn)“美的、藝術的與情感的”社會組織，而不在“反抗”。當然，張競生也并不忽視節(jié)育對個人發(fā)展及其家庭所帶來的影響。

張氏甚至將“節(jié)育”與否作為人與動物的區(qū)別，作為文明人與野蠻人的區(qū)別。他在1925年的《山格夫人來信》一文中說：

希望人人當看制育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種“藝術方法”。禽獸及野蠻人無此藝術方法，所以為性欲制了死命。進化的人們既有了這個藝術方法，則生育不會過多，其結(jié)果，女子們既因此免為生產(chǎn)及養(yǎng)育所拖累，自然多保了幾年美麗的身體，快樂的生命，趣味的生活；男子們既免為子女所負累，自然減少了生計的困扼，因此而可多得了妻兒的快樂，家庭的幸福，和精神的愉快。［2］

可見，在張氏看來“節(jié)育”不只是改變民族劣根性的需要，也是個人身心得到美好發(fā)展，個人才能得以充分發(fā)揮，生活上獲得幸?？鞓返谋仨殹Ｉ优^多，則必然造成家庭負擔，個人因受到子女的負累而難以發(fā)展自身事業(yè)，難以發(fā)揮個人的生命價值。魯迅小說《故鄉(xiāng)》中提到閏土被“苦得”“像一個木偶人了”，皆因生活之所迫，而造成這一悲劇的原因，被魯迅放在第一位的便是“多子”。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也常為生育問題所苦。1927年9月出版的《新文化》第六期，登載一署名“致重”者來信：

我們自生了兩個孩子之后，便實行制育。一方面減少性交，每星期至多一次。一方面用制育方法。……于是第三個孩子出世了。……但是不知道怎的？第四個孩子又有了。若是再沒法制止，我們精神經(jīng)濟，都擔負不起來了。請教熟的醫(yī)生，他們偏不肯說。生的醫(yī)生，又恐怕被他們愚弄，又恐怕醫(yī)費太大，真是左右為難了。請你教一個方法，救救我們罷！

因生育帶來的困擾，向張競生發(fā)出尋求拯救的呼聲，言辭背后透出的焦慮情緒和無奈感展露無遺。又如1927年2月出版的《新文化》第二期，一署名“有泉”者來信：

我是廈門大學的一位學生，我的妻也是這里的學生。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一年了。我們知道若有生育，我妻不能繼續(xù)讀書！我也間接大受影響。所以結(jié)婚以前，便注意限制生育的方法。讀了先生的大著，才知道限制生育不是不道德的，才能有決心實行。到這時我們還能繼續(xù)讀書，不能不說是受先生之賜。這是我們最心感先生的。

由此二信可見，對普通人而言節(jié)育與否直接影響著家庭生計和個人發(fā)展，是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經(jīng)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國人理性覺醒，開始追求個體生命價值，努力發(fā)展個人事業(yè)的時候，張競生的節(jié)育學說，是恰得其時，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然而，此舉卻違背了“多子多?！钡闹袊鴤鹘y(tǒng)，也有悖于增加人口以抵制列國強權的施政策略，故并不見容于有權有勢者，被斥之為“神經(jīng)病者之言論”便不足為奇。［5］

當然，張氏認為節(jié)育應得到政府的管理和幫助，卻并不主張強制節(jié)育，“希望政府如不能管理此事，應當任人民完全自由施行，不可有絲毫的干涉”。［2］“節(jié)育運動，最好當?shù)谜畮椭?，此事在東方極難辦得到……”［5］張氏對如何依靠政府來進行管理并無具體措施，卻認為做父母者可根據(jù)自身的家庭和經(jīng)濟條件來定子女數(shù)量的多少。張氏在《美的人生觀》中提倡“美的性育”：

可是家庭有小孩，如能養(yǎng)育得好，確是父母的樂趣，也是人生應盡的責任。但須父母到極強壯的時期，與有良好的身體后才可產(chǎn)生。又要各量其力確能使多少兒女得到極高的教養(yǎng)程度。而后去定其產(chǎn)生多少的數(shù)目。［1］

為此，張競生以浪漫的想象，文學的筆法，為男女性交環(huán)境設定了一個美好的場景?！吧矫魉愕牡胤?，惠風和日的時節(jié)，在自然的中間，青草之上，大峰之下，上有白云的縹緲，下有流水的潺鳴”［1］方能產(chǎn)生“強壯乖巧的胎兒”。在張競生看來，男女之間只有到了“強壯的時期”，有了“良好的身體”后，方到了性愛的合適時期，也方到了得到強壯胎兒的時候，由此，才有了“美的體育”的學說，有了后來的“性學”的提倡和性技巧的討論，其目的皆出于“優(yōu)種”。

回到百年前的文化環(huán)境，肯定張競生冒天下之大不韙而提倡節(jié)育的勇氣，也不得不指出張競生所持優(yōu)種學說存在的問題。這里所要指出的，不止于節(jié)育措施囿于當時的技術條件而難以實現(xiàn)，張氏所提倡的避孕方法不甚具備科學性和可行性，更在于張氏的節(jié)育觀存在比較大的局限性。1936年張競生在《南洋商報》上發(fā)表《節(jié)育難關及其解決方法》一文提到：

節(jié)育之難關在不能群眾化。智識份子之節(jié)育，于優(yōu)種甚危險，群眾如豬狗般之多生，充塞了社會無養(yǎng)無教的劣等民族，而所謂的智識界者本來可望生出多少好后裔，但偏偏不肯多生，終于好種被劣種所占據(jù)。這是節(jié)育者之罪過，也是反對節(jié)育者所藉為口實。要打破此層難關，最好，就是智識份子盡量多生育！當然以其母體與經(jīng)濟而決定——而富裕之人更宜多生。［5］

這樣的節(jié)育觀不僅維護了社會固有的等級性，也維護了某社會階層的特權，將智識份子和群眾對立起來，將富裕者和貧窮者對立起來，看似“于優(yōu)種者甚有益，于貧民也極有益”，實則剝奪了弱者貧者最基本的生育權，違背了人權平等原則。為了優(yōu)種，為了民族強盛，則普通群眾因帶有劣根的“原罪”，物質(zhì)經(jīng)濟上處于劣勢，自然不可多生育。張競生看來以優(yōu)種為目的而實施的節(jié)育措施，主要針對的是群眾，而非智識階層。可見，張競生的節(jié)育觀，既有彌足珍貴的一面，也有值得深刻反思的一面，當辯證看待。

二、《性史》風波的再思考

1926年2月2日的《京報副刊》上發(fā)表了張競生征求個人性史的啟事《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代“優(yōu)種社”啟事》，由此揭開了張競生“性史”研究的序幕。張競生在1927年12月初版的《性書與淫書》一書中說：

我本希望至少可得千數(shù)百篇性史，藉以周知國人性的真相而得從事于性學的討論。殊知在征文登出一個余月后，收得性史不過十幾篇。推其情勢，似乎投稿不能再多。眼見我的計劃將于失敗，遂擇其佳者匯成為《性史》第一集先行出版，第一意思乃在藉此以引起讀者的興趣，而使其投稿源源而來。［6］6

這個啟事發(fā)出以后，并沒有收到張氏料想中的效果，質(zhì)疑、憂慮、疑惑的聲音不少①參考《京報副刊》1926年2月8日《關于<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的疑點和妄度》、1926年2月22日《征求性史的討論》、1926年3月7日《對于征求性史的憂慮》等文章。，而應征的文章卻不過區(qū)區(qū)十數(shù)篇，這讓張競生大失所望，其性學研究的計劃有可能因此而擱淺。情急之下，張氏在收到的征稿中選出七篇，加上自己的按語、序言、贅言，還有那篇《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總共不足六萬字的小書，由北大優(yōu)種社印行出版。目的在于引來更多投稿，使他的研究計劃得以繼續(xù)，所以張氏尚設想有多部續(xù)集的出版，才把它定名為“第一集”。而此書所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以及給張氏后半生帶來難以擺脫的惡名，是張競生所始料未及的。

《性史·第一集》甫一出版即暢銷異常，深受讀者喜愛，然不出一個月，即遭到北京警察廳查禁②見1926年5月28日上海《申報》第5版。；又因天津南開學校學生在齋務課看《性史》而遭沒收，校方上書當局，于1926年8月此書在天津也遭查禁。由此引來了各界報刊對張氏的討伐，指斥其出版淫書、宣揚色情、污化道德。周作人則在《語絲》上發(fā)表《南開中學的性教育》一文，認為“這種用一張名片送人到知縣衙門去打屁股的辦法，總不是教育界所應有的”。［7］言語背后透出周作人反對利用政治力量粗暴干預學術的態(tài)度，是其反抗強權的精神體現(xiàn)。周作人是張競生早期學說的包容者，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他的學說。

張競生征集性史的出發(fā)點是求真，以便“周知國人性的真相”，自言“為學術而學術”，為了“科學的研究”，認為“性的學問比什么學問都重要”，又鑒于當時中國社會對性問題的漠視，以及因這漠視所帶來的惡果。如其在《性書與淫書》中所說：

我鑒國人因為太不注重性的問題，遂生出了兩個極惡的結(jié)果。一邊，則對性問題，一言不敢道及，一字不敢寫及，以致養(yǎng)成了一班虛偽假飾的道學派。一邊，則因人類性的要求不滿足，遂產(chǎn)生了一班閉門杜撰，向壁虛構(gòu)的淫書家。道學家的制欲，與淫書家的縱欲俱足以摧殘人性。［6］5

張氏知七篇性史皆為論料，故在各篇《性史》后附寫的按語中，使用了“第三種水”“避孕”“手淫”等概念，有意將之往“科學”歸納的方向延伸。張氏編著的《性史》作為一種出版物，之所以能夠引起轟動，遭受各界攻擊，主要原因還在于對“性”進行赤裸裸的展示與討論，觸動了傳統(tǒng)“衛(wèi)道者”，在一定程度上挑戰(zhàn)了中國傳統(tǒng)道德。周作人在評價《美的人生觀》時，認為“張先生的著作上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膽”［8］，這一評價對張氏的《性史》也同樣適用。周作人對此采取的是默許態(tài)度，但多數(shù)人并不如周作人等思想相對開放者一般的寬容。

《性史·第一集》遭禁，張競生也因此遭受罵名。更嚴重的是，坊間出現(xiàn)了冒用張競生之名出版的《性史》各種續(xù)集，致使張競生多次在《申報》《新文化》雜志上發(fā)表聲明，澄清事實?！白晕业弥缎允贰返谝患龊?，模仿之眾，流弊之多，我即聲明將《性史》第一集毀版。”［6］25將《性史》毀版，對張競生而言，也是無奈之舉。然而《性史·第一集》遭人詬病，也有其自身的原因。占主要篇幅的七篇“性史”皆是為研究性學所征集來的待研究材料，而正如周建人所言，論料只有研究者可見，科學知識的普及則需要研究者以科學分析的形式呈現(xiàn)，無需文學筆法，只要符合科學實際，達到科普效果即可。但張氏立足于科學態(tài)度，卻鼓勵以藝術的方法，用文學的筆墨來書寫。當他將這些用文學筆法寫出來的個人性經(jīng)歷出版以后，其中一些篇章即同某些自然主義的作品類似，難以擺脫色情文學的詬病。從這個角度講，《性史·第一集》的出版及其爭議可作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來考察；而作為一冊科普讀物，則名不副實，更何況，張氏所持“科學方法”以今天看來亦不甚科學。由此引來周建人、潘光旦等生物學、遺傳學科班出身的學者們的質(zhì)疑和撻伐，也在情理之中。或如周建人所言“《性史》這書的重要，在科學方面并不多，在‘愛的藝術’這種運動方面或者比較些的有意思。”［9］

張競生游學西方，博士論文做的是盧梭的教育思想研究，受盧梭為人與思想的影響較深，對比中外文化氛圍，深感國人對“性”的無知，性學不振將帶來社會惡果。張競生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呼吁國人重視性的問題，探索性的學問，在1920年代以出版《性史》的方式，言人之所不敢言，振聾發(fā)聵，可謂開風氣之先。其性學實踐，有不可師法處，經(jīng)多方打壓，影響不甚深廣，但作為一個敢于直面“性”話題的先驅(qū)者，其探索意義是值得肯定的。

三、性育實踐的重心偏移

張競生提倡性學，出于他的家國關懷和改造社會的目的?！霸凇缎允贰窌充N之后，他十分高興，常以中國的Ellise①El l i se，即Havel oc k El l i se，通譯哈夫洛克·靄理士（一譯埃利斯，又譯靄理斯，1859-1939），英國心理學家，代表作《性心理學》等。張競生曾著力于靄理斯著作的編譯工作。自居，要到各處去周流講道?！保?0］1926年張競生離開北大后輾轉(zhuǎn)汕頭、廣州，到達上海，《性史》所遭受的打壓并沒有讓張競生退卻，他于當年11月開始籌辦《新文化》月刊，次年1月《新文化》雜志創(chuàng)刊號出版，5月張競生籌辦的“美的書店”開張。張競生的性教育實踐，主要體現(xiàn)在《新文化》雜志和“美的書店”所編譯出版的“性育小叢書”“審美叢書”上。在《新文化》雜志上發(fā)表的二十余篇文章里，張競生較為完整地闡釋了他的性學理念和性教育措施。作為宣揚性育思想的一個陣地，僅僅六期即宣告?？摹缎挛幕冯s志也展示了張競生與各界的論爭，體現(xiàn)了張競生堅持“真理”的勇氣。

在張氏看來，只有在男女雙方皆得到性欲望的極致滿足時，方能獲得強壯的胚胎，才有產(chǎn)出強壯胎孩的可能。于是張競生提出了最受爭議的“第三種水”概念，認為男女性生活質(zhì)量的衡量標準在于女性是否出“第三種水”；并且為提高性器官的活力，又提出了“性部呼吸”和“丹田呼吸”的概念，追求藝術的、美的性生活，最終把嚴肅的性育話題轉(zhuǎn)變成了性快樂的追求。無論是“怎樣使性欲最發(fā)展——與其利益”還是“如何得到新娘美妙的鑒賞與其歡欣”，這一類“性趣”問題的探討，都不是張競生的最終目的。張競生所追求的性快樂，并不是個體生命的價值追求，不是純粹的身體解放與性自由，而是從國家民族的利益出發(fā)，帶著功利性目的的?！靶匀ぁ笔菑埵闲杂^所追求的，但“享樂”并不是性的終極目標，生育出強壯的子女才是性的目的。故而，張競生的性育理念還是無法擺脫“我們?nèi)A夏民族最根深蒂固的一種觀念，即：性是不能獨立存在的，不能有其獨立的目標，它必須是為某個其他‘大目標’服務”［11］。張競生的性育實踐出于家國關懷，認為想要改變民族劣敗地位，則須人種強盛，那就需要節(jié)育，需要提高人口質(zhì)量，于是便需要“美的性育”。由此張氏的性育重心轉(zhuǎn)到了性快樂的追求上，轉(zhuǎn)到了性器官的鍛煉和性生活技巧的指導上，發(fā)表在《新文化》中的多篇文章都在討論這一話題，這在張氏的思維中自有其自洽的邏輯，但卻免不了遭人詬病。

當論辯者們攻擊《性史·第一集》為“淫書”，指責張氏提到的“第三種水”是一種偽科學，“性部與丹田呼吸”是“道士思想”時，張氏不得不憑著他有限的性學知識站出來論爭，為他的動機辯護，為他的“科學”理念辯護。張氏辯稱：“我不是真科學家，也不是假科學家，更不是‘無科學家’。但我比此更高然超然的。我是一個‘常識家’，有時又是哲學家，有時更是藝術家。我所說的，不過是一班普通人能懂的常識。”［12］張競生的性育理論多是從自身的生活觀察得來，從親身經(jīng)歷的體驗得來，如張氏認為性欲強弱決定了一個人的相貌和體型，國人性欲弱，故而缺乏生理上的“性美”，“中國人生出來就丑”。［13］從科學的角度上講，這樣明顯帶偏見的學說無疑缺乏足以讓人信服的依據(jù)。張競生的性教育觀并沒有從中國傳統(tǒng)的性觀念中超越出來，也無法給國人提供新的理論資源和科學方法。

無論是節(jié)育措施的無法實現(xiàn)，《性史》的遭禁和毀版，還是性教育實踐的重心偏移，作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思想學術界的風云人物，張競生以啟蒙立場而發(fā)起的這場性學運動，終究是失敗了的。造成這一結(jié)果的，既有時代的原因，社會風氣使然，科學技術層面的限制，也有張氏自身性學理論缺乏和科學知識不足的原因，當然也與其本人的浪漫氣質(zhì)相關。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性”有了更加客觀的理解，對中國現(xiàn)代性學實踐的先驅(qū)者張競生也必然有新的更加全面的評價，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張氏的理論與實踐存在大的缺陷與局限，對張氏的重新評價也不應是對過去時代的不公評價的顛覆反轉(zhuǎn)，不應為了“正名”而“抬高”其地位與學術價值，而要給予真相的還原與觀照，探尋一個既不被惡意貶低又不被故意抬高的真實的“張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