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金霞
(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在程顥、程頤的推崇下,張載所著《西銘》廣為流傳,并被認為“孟子以后,未有人及此”[1]39,“擴前圣所未發(fā)”[1]609。有宋一代,就有程顥、程頤、呂大臨、楊時、李侗、朱熹、陸九淵、葉適、陳亮等學者對《西銘》進行過詮釋與解析。清初官方典籍《御篡性理精義》稱《西銘》為“宋理學之宗祖,誠為《語》《孟》以后僅見之書”[2]。
《西銘》僅253字,是張載為訂正當時學者頑愚所著的一篇小文,故命名為《訂頑》[3]313。后來,程頤恐《訂頑》之名引發(fā)學者爭端,便將其更名為《西銘》?!段縻憽贰按蟮纸怨湃苏f話集來”[4]2520,幾乎字字有來歷,是儒家思想的超微濃縮。這無疑增加了《西銘》詮釋難度,故自“二程”以來,學者對《西銘》的釋義時詮時變、時詮時新。學者對《西銘》的詮釋逐漸分化出幾種不同的模式,而這些模式隨時代不同而各有側重。
《西銘》一文自問世起,便受到學者們的重視,僅北宋一代,就形成了四種詮釋理路[5]27-31,其中以程頤為代表的“理一分殊”詮釋模式首先成為主流?!端问贰さ缹W傳》言:“張載作《西銘》,又極言‘理一分殊’之情,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無疑焉。”[6]12710由此可知,宋代“理一分殊”已成為官方認可的權威釋義。這種釋義首見于程頤與楊時的書信問答。史書記載:“關西張載嘗著《西銘》,二程深推服之,時疑其近于兼愛,與其師頤辯論往復,聞理一分殊之說,始豁然無疑。”[6]12738楊時初讀《西銘》,認為其所表達的思想與墨家“兼愛”無異。程頤回信解析:
《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老幼及人,理一也。愛無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勝而失仁;無分之罪,兼愛而無義。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勝之流,仁之方也。無別而迷兼愛,至于無父之極,義之賊也。[1]609
程頤就愛有“分”與“無分”的區(qū)別進行發(fā)揮,認為二者皆有所蔽,“分”則“私勝而失仁”,“無分”則“兼愛而無義”,皆非儒家之愛。儒家之愛雖有差等,但其愛為一,若將其推至于極,再上升至道德普遍性,則可止人欲望之私,此便是“理一”。墨家的“無分”則從根本上抹殺了人存在的特殊性。順此思路,楊時依儒家倫理,將其進一步深化,以“理一”“分殊”分別為行仁、求義之依據(jù):
天下之物,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所謂分殊,猶孟子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物差等耳。或曰:“如是則體用果離而為二矣?!痹唬骸坝梦磭L離體也。以人觀之,四肢百骸具于一身者,體也;至其用處,則首不可以加屨,足不可以納冠。蓋即體而言,而分已在其中矣?!盵7]
楊時以身體為喻,用“理一”喻全體,“分殊”喻部分,認為“分殊”并不會導致體用二分,因為“分殊”之用蘊含在“理一”之體中。他的解讀不僅增強了“理一分殊”的倫理意涵,亦開啟了學者將其作為萬物普遍真理層面的義理的道路,并最終在朱熹的弘揚下,成為宋明理學最重要的本體論架構之一。朱熹先后撰成《西銘解》與《西銘論》,將“理一分殊”確定為《西銘》基本釋義,“《西銘》要句句見理一而分殊”[4]2523,“《西銘》一篇,始末皆是理一分殊”[4]2522,“《西銘》大綱是理一而分自爾殊”[4]2524。這樣,“理一分殊”成為聯(lián)結儒家人倫日常與天道性命的理論依據(jù)。朱熹論曰:
天地之間,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則其大小之分,親疏之等,至于十百千萬而不能齊也。不有圣賢者出,孰能合其異而會其同哉!《西銘》之作,意蓋如此。程子以為明“理一而分殊”,可謂一言以蔽之矣。蓋以乾為父、坤為母,有生之類,無物不然,所以理一也。而人物之生,血脈之屬,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則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一統(tǒng)而萬殊,則雖天下一家、中國一人,而不流于兼愛之蔽;萬殊而一貫,則雖親疏異情、貴賤異等,而不梏于為我之私。此《西銘》之大指也。[8]145-146
朱熹的“理一分殊”釋義是對程頤闡釋的繼承與深入,但與程頤主要針對墨氏“兼愛”并側面涉及儒墨倫理架構不同。朱熹從《西銘》總體架構著眼,即從混沌處看,天下只有一個理,但它落到具體事物上時又有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而這復雜多樣的表現(xiàn),卻始終體現(xiàn)同一個理。他將個人仁愛行為與儒家“民胞物與”的大同理想相結合,實現(xiàn)了程頤的個體性與普遍性、楊時的整體與部分的統(tǒng)一,不僅使二者構建的道德本體論更為精微,更將其推之于宇宙萬物,為理學道德的宇宙本體論建構找到了根本依據(jù)。此后學者在詮釋《西銘》時,必提及“理一分殊”。如陳亮以“定分”思想詮釋“理一分殊”,將“理一”與“分殊”理解為整體與部分的關系:
……嘗試觀諸其身,耳目鼻口,肢體脈絡,森然有成列而不亂,定其分于一體也。一處有闕,豈惟失其用,而體固不完矣。是“理一而分殊”之說也,是推理存義之實也。[9]260
陳亮與楊時一樣,以身體為喻,認為無論哪個部分丟失,身體都不全,故他言:“理一所以為分殊也,非理一所以分則殊也?!比隧毘选熬次贰敝?,將“仁孝之道平施于日用”[9]260,以保天地之全。
由上面的疏理可知,“理一分殊”雖為《西銘》釋義,但其實際含義,早已超出《西銘》意旨。程頤提出“理一分殊”時,尚隨《西銘》脈絡,以倫理道德本分為基礎,但到楊時提出“天下之物,理一而分殊”時,不僅超出了《西銘》意旨,也超出了儒家倫理范疇,其意涵己推擴至天下萬物普遍真理的層面。據(jù)《宋元學案》記載,李侗脫離《西銘》文本提出“吾儒之學,所以異于異端者,理一而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10]2758,將“理一分殊”與道家“樸散則為器”、佛家“體用之說”相對,作為儒家獨立且固有的思想。朱熹詮釋《西銘》以“得張子之本意”為目的,看似從文本出發(fā),但在實際詮釋過程中卻引入周敦頤“太極”概念、佛家“月印萬川”譬喻、道家“道生萬物”與“一切即道”思想,將“理一分殊”與上述思想對應,并將之推擴為宇宙萬物運行的根本原理。他以“太極”為“理一”,發(fā)展出“萬物一太極”“一物一太極”的理論,將宇宙天地與人倫道德有機融合于一體,揭示人性與道德的形上根據(jù),直涉儒家天道性命學說的核心。明代羅欽順認為“理一分殊”為無所不通之理:
竊以性命之妙,無出“理一分殊”四字,簡而盡,約而無所不通,初不假于牽合安排,自確乎其不可易也。蓋人物之生,受氣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則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為性命之妙也。[11]7
羅欽順認為,理只是氣之理,其理惟一,所以叫“理一”,與朱熹理氣二物相對。王夫之亦從邏輯角度批判朱熹:“迨其分殊,而理豈復一哉!夫不復一,則成乎殊矣!”[12]1117他認為:理如果可以分殊,那就不再是理一;理既然是全部,那就談不上分殊。二者對朱熹“理一分殊”的批判,都說明“理一分殊”自朱熹之后,已不再依附于《西銘》,而發(fā)展為一個獨立的哲學概念。
近代以來,學界對“理一分殊”的研究基本分為兩類:一類將“理一分殊”作為單獨的哲學命題研究,與儒學重建、新儒學的發(fā)展結合,如劉述先撰寫的大量關于“理一分殊”的文章;一類則重新回歸《西銘》,將其囿于“倫理學”或以“仁孝”為核心的“理一”以及以“名分”為中心的“分殊”之中。韓國學者權相佑便主張將仁作為本體(理一)來闡發(fā)張子的哲學思想:
“理一分殊”首先是程頤在《答楊時論西銘書》中第一次明確提出來的哲學范疇,但是“理一分殊”的內涵就是孔孟所主張的仁義,“仁”道屬于一,義屬于分殊,“理一分殊”是程頤把仁義提升到本體論進行研究所產(chǎn)生的概念。[13]185
林樂昌將兩類研究結合,認為程頤以“理一分殊”釋義《西銘》,“主要表現(xiàn)的是倫理學意義”,為狹義的“理一分殊”,而朱熹“使之包含了更普遍的哲學意義”,為廣義的“理一分殊”。在兩者的分辨上,林樂昌認為:
關于狹義的“理一分殊”,其基本思想是,仁孝或仁愛作為普遍的道德原理,這是“理一”;由于每個人的社會身份不同,因而實施仁愛的具體義務和規(guī)范也就不同,這是“分殊”。[14]200
誠然,以“理一分殊”釋義《西銘》,只是當初程頤針對楊時“與墨氏兼愛無異”觀點的辯解,具有偶然性。但就另一個層面而言,在當時佛道兩家都擁有精致本體論的背景下,儒家學者為確保其學術與思想的主流地位,亟需一個哲學理念與之對應,故“理一分殊”脫離《西銘》成為宋明理學的標志性理路具有必然性。而《西銘》通過“理一分殊”,將宇宙天地和人倫道德相聯(lián)系,實現(xiàn)了天的人性化與人的自然化的統(tǒng)一,揭示了人性的形而上根據(jù),亦提升了《西銘》的整體格局與境界。
《西銘》首句“乾稱父,坤稱母,于茲藐焉,乃混然中處”,給人以天、地、人三位一體,人與天地萬物密不可分之感。儒家自古就有敬天畏天思想。張載發(fā)揮《易經(jīng)》“乾父坤母”之說,認為宇宙大自然為人之父母,要既親近又不失敬畏,這令一貫不講“性與天道”的儒家,陡然拉近了與天地自然的關系。如陳來所言:“《西銘》是要解決如何從個人的角度來看宇宙,如何運用這種宇宙的觀點來看待個人和社會的生活?!盵15]57將天地視為父母,無疑為人與天地建立起最為密切的關系,并在此關系之下,人與萬物和諧統(tǒng)一,最終達至“天人合一”之境。
中華圣哲雖然很早就有“天人合一”的思想,但直到北宋才由張載明確提出。他于《正蒙·乾稱》篇中說:“儒者則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學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遺人?!盵3]65有學者認為,這是張載在思想史上占有崇高地位的原因之一①?!疤烊撕弦弧笔侨宓拦餐非蟮慕K極境界,其中儒家追求的是道德原則在人心中的自我顯豁,在自然而不自覺的情況下符合“天”之本性,達成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其思想淵源,可追溯至孟子“萬物皆備于我”。此種聯(lián)結,最先由程顥闡發(fā):
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意思,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1]17
張載所言“天人合一”,乃是以氣為本體,人與自然皆統(tǒng)一于氣,“合內外,平物我,自見道之大端”[3]273。然而,自“理一分殊”成為《西銘》的權威詮釋后,便少有人以“天人合一”境界闡發(fā)《西銘》,直至王夫之才以“補周子天人相繼之理”重新詮釋《西銘》:
張子此篇,補周子天人相繼之理,以孝道盡窮神知化之致,使學者不舍閨庭之愛敬,而盡致中和以位天地、育萬物之大用,誠本理之至一者以立言,而辟佛、老之邪迷,挽人心之橫流,真孟子以后所未有也。[16]314-315
王夫之認為程朱在釋《西銘》時“體至大而未及用”,而他自己評價《西銘》卻是“致中和以位天地、育萬物之大用”。這種用表現(xiàn)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博愛情懷。商聚德在評價程朱“理一分殊”時亦說: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顯然是《西銘》的核心論點,朱熹卻一再說:“《西銘》大要在‘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兩句。”(《語類》卷九十八)眾所周知,這兩句是借用孟子論浩然之氣的話,在《西銘》中是作為論據(jù)出現(xiàn)的。朱熹為便于演繹其理一分殊之論,對它們特別強調,從重點的把握上說,很難說是準確的。[17]2
對儒家來說,自身修養(yǎng)只是起點,最終都要落實到“治國平天下”,即張載所言“為萬世開太平”。韋政通對這種情懷給予了高度贊揚:
《西銘》全文最可貴的是因為它表現(xiàn)了“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博愛精神。人所以能有這種精神是基于“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的天人一本的形上肯定……這樣橫渠使天人合一論不只限于成圣成賢的修養(yǎng),也包括仁愛與民本精神的發(fā)揚,而達成成圣成賢的終極目標。[18]109
因此,馮達文認為“《西銘》論旨在‘通天地萬物以為一體’,而非程朱所說為‘理一分殊’”[19]295。將《西銘》解讀為“儒家宗法模式”的何炳棣,亦以“《西銘》代表傳統(tǒng)儒家天人合一意境與個人修養(yǎng)的高峰”[20]64-69。這種意境,馮友蘭先生稱其為“天地境界”。他在《三松堂自序》中寫道:
從哲學看,張載的這篇文章的主要的意思,是說明道德的行為,可以有超社會的意義,用《新原人》的話說,是說明天地境界是個什么樣子,什么是天地境界。[21]240
馮友蘭十分重視《西銘》,在他所有的重要著作中幾乎都提及它,這些著作包括《中國哲學史》《新理學》《新原人》《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等。他認為“天地境界”是儒家一直尋求的“安身立命之地”②。從宇宙的角度看,人類的道德行為是天地境界中“事天”這一層的具體內容,而“天地境界”所要達到的即是“天人合一”境界。趙吉惠繼承了馮友蘭的觀點:
《西銘》境界即是張載的天地境界,它概括了張載全部思想的實質與核心,把《西銘》境界再提煉、再升華,就是最著名的張載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儒家最系統(tǒng)、最理想的境界說,也是融合本體論、工夫論、價值論、文化人格論等在內的最高的境界論。[22]53
這種物我融合的境界,必然會生發(fā)出“育萬物、安天地”的大義。陳來將其總結如下:
這樣一種對宇宙了解中,宇宙的一切都無不與自己有直接聯(lián)系,一切道德活動都是個體應當實現(xiàn)的直接義務。這也就是“視天下無一物非我”的具體內容,這個境界也就是“天人合一”境界。[15]58
張載曾明確表示寫作《西銘》的目的是“欲學者心于天道”,并曾言“知人者不可不知天,能知天斯能知人矣”[3]234。對以“躬行禮教為本”的張載來說,“心于天道”必要落到人道之上,故程顥以孟子“反身求誠”的解釋,得到了王夫之的呼應,認為此篇是“補繼周子天人相繼之理”。近代以后,“天人合一”的釋義被越來越多學者認同,馮友蘭更是將其發(fā)展成“天地境界”。而“天人合一”釋義,也可作為“理一分殊”與儒家“宗法模式”兩種釋義的基石。
儒家學說自孔子“罕言性與天道”以及《大學》提出“三綱領八條目”起,便多言“人事”而少言“天命”。宋代學者為應對佛道本體論哲學的沖擊,開始為儒家生活方式尋求哲學依據(jù),其中張載以“太虛”之氣為天,將儒家道德理想一統(tǒng)于天人關系之中,程朱進而通過“理一分殊”深化這一關系,為“乾稱天,坤稱母”之說找到了天道依據(jù)。在實際政治倫理之中,在這一依據(jù)的基礎上,有人又將儒家以血緣為基礎的宗法模式推擴至整個宇宙。何炳棣在“較深刻體會出華夏人本主義文化中的‘宗法基因’后”[20]64-69,從張載本人生平與宇宙本體論兩方面溯源,提出解讀《西銘》的另一種可能,即宗法模式:
《西銘》文中最刺目的是一向被絕大多數(shù)當代思想史學人所忽略的第二小段:“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這段話不啻是張載宇宙本體論宗法模式最坦白而又最直接的供認……盡管張載《西銘》成功把宗法倫理提升到宇宙本體論的高度,盡管《西銘》乍讀之下會給人普泛仁愛的感覺,他理論的深層宗法意識與董仲舒的理論并無二致……《西銘》的宇宙本體論的目的正是賦予專制王朝以最高層次的理論依據(jù)。[20]64-69
將《西銘》釋義與儒家宗法相聯(lián),首創(chuàng)于宋代林粟。他與朱熹辯易《西銘》,在討論“乾父坤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二句時產(chǎn)生分歧。他認為宗子即天子,而天子是民之父母,二者“是其易位亂倫,名教之大賊也”[8]3408。由此可知,林粟雖以“大君”“宗子”等作為理解《西銘》的關鍵,涉及儒家宗法體制,但并沒有真正將《西銘》詮釋為宗法模式,其中心仍在儒家倫理道德層面。直到近代,才有學者以宗法思想闡釋《西銘》。姜國柱認為:
張載在《西銘》中,著重闡述了宗法思想,把君主奉為宗子,把大臣視為家相,把封建社會的君、臣、民用宗法的紐帶縛系在一起,其根本目的道德標準是‘孝’。實際上,《西銘》是一篇闡明宗法思想的著作。[23]163
姜先生應該是最早以“宗法模式”解讀《西銘》的學者。但與何炳棣從“大君者,吾父母之宗子”等句出發(fā)不同,姜國柱是以“孝”字作為紐帶,將事天、事父母、事君等聯(lián)系起來,形成天地、社會、家庭三位一體的宗法體系,得出《西銘》是以構建宗法制為目的的結論。
張載在《正蒙·動物》中言:“生有先后,所以為天序;小大、高下相并而相形焉,是謂天秩。天之生物也有序,物之既形也有秩。”[3]19他又于《經(jīng)學理窟·禮樂》中言:“天之生物便有尊卑大小之象。”[3]264由此可見,張載認為萬物、人類都有天然應該遵循的等級秩序,也就是說,他們雖然都是天地的子女,但有宗子與余子之分,宗子地位天然高于余子。張載的這種論述與儒家傳統(tǒng)“推己及人”的社會秩序構建相反,他以“先立萬物總為一體之大前提”[24]108,在宇宙整體秩序之下安排人間秩序,并以宇宙秩序存在差等佐證儒家宗法制度之合理,從而為儒家的宗法思想找到本體論依據(jù)。
在佛道沖擊下,程朱對《西銘》的解讀難免有過于強調理學的意味,因而忽視了《西銘》本身包含的禮學意味與張載本人的禮學背景。王夫之在《張子正蒙注》中稱:“張子之學以立禮為本。”[16]297司馬光亦稱:“竊惟子厚平生用心,欲率今世之人,復三代之者也?!盵3]387三代之禮的核心便是“其民上則皆統(tǒng)于君,下則各統(tǒng)于宗,其相維蓋如此也。古者建國立宗,其事相須”[25]。君與宗結合,便是封建制度之根本。宗族是基于血緣關系組建的政治與社會組織,其根據(jù)血緣關系的親疏來規(guī)定嫡庶、長幼、主從、尊卑等秩序。因此,雖然宋儒詮釋《西銘》的重心在于建立本體論,為儒家倫理道德提供形而上依據(jù),但反過來,本體論也可以指導儒家基于倫理的宗法體系建設。由此,近現(xiàn)代學者從“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一段解讀出宗法模式。當然,作為一個經(jīng)典文本,《西銘》的詮釋模式絕對不止上述三種,就《西銘》句句有來歷而言,句句都可解讀出特殊釋義,因此,要正確釋義《西銘》,則必須尋找此作品存在之根,即由作者本身賦予的、任何解讀也無法繞開的作品存身之本。
那么,何為《西銘》的本旨呢?王夫之于《張子正蒙注·乾稱篇上》中說:
濂溪之旨,必有為推本天親合一者,而后可以合乎人心,順乎天理而無敝……張子此篇,補周子天人相繼之理,以孝道盡窮神知化之致……惜乎程、朱二子引而不發(fā),未能洞示來茲也![16]313-314
這段話有兩個重點:一是明言張載《西銘》是補周敦頤天人相繼之理;二是程朱所持的“理一分殊”并未完全體現(xiàn)《西銘》意旨。他認為周敦頤之旨,乃是以天地為父母,將“天”推為人之本源。這種以“天人合一”為體、以“孝”為用詮釋《西銘》的方法,首先發(fā)端于程顥:
《西銘》某得此意,只是須得他子厚有如此筆力,他人無緣做得。孟子以后,未有人及此。得此文字,省多少言語。且教他人讀書,要之仁孝之理備于此,須臾而不于此,則便不仁不孝也。[1]39
所謂“仁孝之理”備于此,是指要先明“萬物皆備于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這一前提,在論證“天人合一”以取得儒家形而上之天道根據(jù)之后如何施之于日常,方是宋儒至為關切的問題?!袄硪环质狻薄疤烊撕弦弧逼淅碇粮撸舨灰浴叭市ⅰ笔┲谌粘?,則是對《西銘》本義的偏離,故林樂昌認為“《西銘》的主旨是基于宇宙根源的仁孝倫理原則”[26]12-14。從此種意義上說,《西銘》是以“仁孝”為基石,而“理一分殊”“天人合一”“宗法體系”均是從這個根上生發(fā)出來的枝葉,故即便是朱熹,亦無法完全離“孝”言《西銘》:
《西銘》此篇,中間句句段段,只說事親事天。自一家言之,父母是一家之父母。自天下言之,天地是天下之父母。[8]2267
“事親事天”皆要以“仁孝”為之。與朱熹同時代的陳亮,亦認為“理一分殊”之體宏大,須與“仁孝之道”結合方可施之于日用倫常。他在《西銘說》中說:
《西銘》之書,先生之言,……是其心無造次之不存,無毫厘之不體,周流乎定分而完具乎一理。鳶飛魚躍,卓然不可揜于勿忘勿助長之間,而仁孝之道平施于日用矣。[9]167-168
陳來在《宋明理學》中雖將《西銘》釋為“天人合一”之境界,但亦說明要達此境界,須通過道德修養(yǎng)即“對天地奉行孝道”[15]58
張踐認為張載之所以要建立以天地為本原的宇宙觀,其目的就是“為儒家以‘孝道’為核心的社會歷史觀及宗法倫理找到根本的依據(jù)”[27]221。宗法關系是打通血緣與政治的通道。以父權制為基礎,“孝”是其核心內涵,故以“宗法模式”解釋《西銘》,其根本的道德標準便是“孝”。姜國柱認為《西銘》:
著重闡述了宗法思想,把君主奉為宗子,把大臣視為家相,把封建社會的君、臣、民用宗法的紐帶縛系在一起,其根本目的道德標準是“孝”。[23]163
以“仁孝”為《西銘》的切用之道,張載亦有闡發(fā)。他于《正蒙·誠明》中說:“仁人孝子所以事天誠身者,不過不已于仁孝而已。”[3]21但為何要事天呢?《宋史·張載傳》曰:“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此秦漢以來學者大蔽也?!盵3]386也就是說,要知“人道”須先知“天道”,而明“天道”也是為了將之施于“人道”。因此,張載以天地為本的宇宙觀,要以“仁孝”聯(lián)結。馮友蘭言:
張橫渠《西銘》,即是從事天的觀點,以看人之道德底行為。他以事親之道,說事天。我們有事親之孝,有事天之孝。從事天之觀點看,人之一切盡人道底行為,都是事天之孝。[28]216
張子言《訂頑》之目的,是“只欲學者心于天道”。至于如何使學者“心于天道”,則在于學者領悟到自己與萬事萬物同為一體。正如李澤厚所言:
張載和整個宋明理學都用宇宙論(不管這宇宙論是唯物的如張載還是唯心的如二程,這一點并不十分重要)武裝自己,是為了建立適合后期封建社會倫常秩序的人性論。從而都是要從“天”(宇宙)而“人”(倫理),使“天”“人”相接而合一。[29]235
通過“天人合一”的構建,建立以“天”為本體的宇宙觀,比附“乾為父,坤為母”,將天地當成一個大家庭,將自然性的宇宙轉化為人文性的道德主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銘》是一篇專注于道德倫理的文章,其秉承儒家人文主義關懷,以“仁孝”作為核心表達,“理一分殊”“天人合一”“宗法系統(tǒng)”等,不過是將“仁孝之道”的本體性意義表達得更為精致而已。景海峰對《西銘》的主旨作了一個總結,認為《西銘》的主題在于“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此思想源自孟子的“親親仁民愛物”,具體表現(xiàn)為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親親或孝道:
就《西銘》的主題而言,其“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思想是直承孟子的,可以說是“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之說的進一步推演和擴展。而尊長慈幼,憫乎“顛連而無告者”,也不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愛之心和“推恩”邏輯的范圍。這個仁愛,發(fā)于一心,是為主體,亦是推而擴之、達到無限的同心圓之圓心,猶如水之漣漪的原點,人的道德主體性由此而得到確立。但仁愛的具體性是體現(xiàn)在人的道德實踐層面的,即人倫日用活動,所以仁愛不是一個抽象的義理,更是一個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在的事相,這就是親親或者孝道。[30]125-138
由此可見,《西銘》的釋義是以“孝”為起點,層層發(fā)散,可為誠、為仁、為義,推之開來,可為宗法制、倫理觀等。張載將天作為儒家倫理道德本源,再以“仁孝”聯(lián)結,發(fā)為功用,由“事天之孝”推衍,可作多種解讀,如上所述的“理一分殊”“天人合一”“宗法體系”等。這些宏大而精細的創(chuàng)見與闡釋,在實踐日用層面,都須以“仁孝”為用,正如《西銘》所言“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
由上所述,《西銘》的多種詮釋,或直接由《西銘》字句釋義而來,或由義理闡揚而來,但均與“仁孝”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從目前學界研究趨勢來看,“理一分殊”仍是重要闡釋模式,但研究重點已由“理一分殊”釋義《西銘》,趨向于對“理一分殊”與《西銘》關系的解讀;“天人合一”作為儒家學者追求的終極精神境界,在《西銘》闡述中表現(xiàn)為尋求“安身立命之地”;“宗法制”作為一個新的闡釋點,認同的學者不斷增加,闡釋角度有封建倫理、儒家禮法等,不一而足。以“仁孝”解讀《西銘》向來非主流,但《西銘》若要落實于切用之道,卻繞不開它,故易與其他釋義混同,如明道講“仁孝”亦同時講“萬物皆備于我”,船山講“以孝道盡窮神知化之致”亦同時講“補繼周子天人相繼之理”。就《西銘》文本而言,至少有一半篇幅直接論說“孝道”,另一半亦在講“事天”之事,但歸根結底也是“孝”。只是“孝”作為日用倫理的道德實踐,不如“理一分殊”“天人合一”“宗法體系”等能體現(xiàn)《西銘》的深度與廣度,故歷來為學者所忽視。
當下詮釋學興起,學者認識到《西銘》作為經(jīng)典文本,本身開放靈活,存在多種釋義可能。在現(xiàn)當代,以“理一分殊”主宰《西銘》釋義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更多學者在以其中某一種為主體釋義的情況下,并不否定其他釋義,如馮友蘭將“天人合一”與“孝道”合釋,認為張載“不已于仁孝”,有“超社會、超道德的意義。達到這樣境界的人,他的精神境界就不是道德境界,而是天地境界了”[31]131。
侯外廬與景海峰將“理一分殊”與“天人合一”合釋:
通過天、地、人三位一體的結構,張載溝通了本體論與道德論、認識論的聯(lián)系,從而奠定了理學理論的基礎……“理一分殊”的理論,不僅僅在于說明封建道德的淵源問題。張載更進一步,以此認證了人為什么要遵守封建道德的問題。[32]107-108
程頤藉著對《西銘》的詮解,講出了儒家道德宇宙本體論和人生價值根源論的關鍵所在,用“理一分殊”的道理較好地發(fā)揮了天人合一的思想,為理學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找到了較有說服力的宇宙論依據(jù)和本體論證明[30]125-138。
唐文明認為“理一分殊”是“仁體孝用論”成立之前提:
“理一分殊”表現(xiàn)于成就人倫的情感,就是愛能博施與愛有差等的關系。質言之,愛能博施正是基于理的普遍性與統(tǒng)一性,愛有差等正是基于分的特殊性與差異性;在“理一分殊”的觀念下,博施與差等二義不僅相即無礙,而且相得圓融。[33]24-36
姜國柱將“宗法體系”與“孝道”合釋,主張《西銘》“是一篇闡明宗法思想的著作,即突出宣揚‘孝’道的代表作”[23]163。如上種種,不一而足,加之《西銘》文本由儒家經(jīng)典集來,其天然浸潤著儒家道德倫理的底色。而儒家思想與學術的“善推”特色,亦令《西銘》各種釋義本身即存在溝通與融會之可能,這也是當代學者在詮釋《西銘》時不囿于一端而進行綜合考量的原因。
注釋:
①何炳棣:《儒家宗法模式的宇宙本體論》,《哲學研究》,1998年第12期,第64~69頁。文章稱:“張載在思想史上占有崇高地位尚有其他原因。與其他哲學家相比,張載更‘明確’地提出‘天人合一’的命題?!?/p>
②蒙培元:《心靈超越與境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91頁。文章稱:“在這四種境界中,最值得重視也最富有哲學意義的是天地境界。天地境界不僅是四種境界中的最高境界,而且是馮友蘭先生的境界說的最后完成。只有進到天地境界,才算真正實現(xiàn)了最高理想,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