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紀江
(北方民族大學 經濟學院, 寧夏 銀川 750021)
越來越多的農民舉家外出務工經商和生活,農村宅基地的閑置和廢棄增加,表現為農村空心化現象。隨著經濟發(fā)展,土地資源日益稀缺,人們到處尋找各種可供利用的土地,由此,以人去屋空、宅基地閑置為主要特征的農村空心化問題引起學者們的廣泛關注,并對其內涵、現狀、產生原因、經濟效應、處置途徑、政策建議等方面展開研究。除了人口與土地外,研究視角還擴展至地理空間、產業(yè)發(fā)展、社會管理等諸多方面。
關于空心化的內涵,主流文獻認為,農村空心化現象以土地資源粗放利用、人口過疏化、經濟發(fā)展動力不足為主要特征[1],本質是農村地域經濟社會功能的整體退化[2]。
關于空心化的形成原因,大多數研究認為,是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及其制度體系、城鄉(xiāng)社會經濟發(fā)展差異及其導致的城鄉(xiāng)地域功能差異、農村自身的資源稟賦與區(qū)位條件三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3]有些文獻特別強調產業(yè)的作用,認為農村空心化的最根本原因并不是農村人口外流,而是農村產業(yè)的缺失,空心化村莊大多是在經濟發(fā)展落后、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缺乏的地區(qū),那些已經形成獨特產業(yè)發(fā)展模式的發(fā)達地區(qū)基本沒有空心化形態(tài)。[4]宅基地閑置是開端,空心化是一個過程,空心村是最終結果。當然,空心村的出現并不都是人口向城市遷移所導致。即使沒有人口向城市的遷移,也會出現人口由村莊內部向外部的遷移。喬家君等(2011)研究認為,空心村的形成是人口、社會、經濟各要素相互作用的產物。戰(zhàn)爭年代容易導致村落聚集,和平年代容易導致外遷與空心化,這主要是由于村域居住邊緣多為經濟活動頻繁地域,在邊緣區(qū)行為主體通達性更好,發(fā)展機會更多。[5]
關于空心化的嚴重程度,目前學術界存在較多的認定標準。農村空心化問題是否嚴重,最初來自直觀看法,當村莊里被棄置不用的住宅越來越多時,便認為出現了空心化。隨著實證科學方法的引入,各種測度農村空心化指標的方法被采用,大致可以分為三類:(1)考察宅基地。王介勇等(2013)使用村莊內空置、廢棄宅基地面積所占比例來表示農村空心化程度,其中,空置宅基地是指房屋和院落完好、至少1年以上無人居住,廢棄宅基地指房屋坍塌、院落破敗、無法居住。[6]宋偉等(2013)將村莊宅基地的空心化劃分為無(比例為0)、輕度(比例為0%~10%)、中度(比例為10%~30%)和重度空心化(比例>30%)4個類別。[7](2)考察人口。陳濤等(2017)提出了測量農村人口空心化的三個指標,分別為在外居住鄉(xiāng)村戶籍人口占比、外出從業(yè)勞動力占比、非農從業(yè)勞動力占比。[8](3)綜合考察。譚雪蘭等(2017)從土地、人口、經濟三個方面構建農村空心化的測度框架及指標體系,運用多指標綜合評價法進行測度。[9]大多數的研究結論是我國農村空心化問題比較嚴重,需要采取適當的干預措施。
顯而易見的是,很多研究樣本的選取是針對存在空心化問題的村莊。根據筆者的實際觀察和粗淺判斷,在城市、尤其是大城市近郊的農村,房租高昂,空心化現象沒有一絲蹤影。根據現有針對農村空心化問題的研究,可能并不足以得出在全國范圍內農村空心化已經很嚴重且急需治理的判斷。王國剛等(2015)提出,我國農村地域廣大、類型多樣,農村空心化演進必然存在地域類型分異,應開展不同類型區(qū)域、不同動力學機制的農村空心化調查。[10]同時,已有研究多是對總體區(qū)域特征、形成機制進行宏觀歸納,對空心村微觀層面的分析較為薄弱,農民視角和話語權喪失,往往會導致對農民權益的侵犯。[11]沿著上述邏輯思路,筆者首先厘定農村空心化的內涵,從理論上分析其成因,然后利用獨立調查抽樣數據,嘗試從農民自己的主觀感受出發(fā),探討農村空心化的嚴重程度,考察什么樣的村莊更容易空心化。
顧名思義,空心化的字面意思應該指區(qū)域的中心部位或事物的中心領域出現了缺失。例如:產業(yè)的空心化,指本地產業(yè)外遷到其他地區(qū);人口的空心化,指本地人口外遷到其他地區(qū)。
農村空心化,首先應該是物理上的空間概念,指農村的組成要素向外部轉移的過程,這些組成要素包括人口、產業(yè)、資金等。其中:(1)人口,是以勞動力為核心,首先是農村勞動力外出務工經商,在條件成熟后攜帶家庭人口遷居外地,本地便出現人口空心化。(2)產業(yè),除了農業(yè)和礦業(yè)外,其他產業(yè)會根據空間經濟學所揭示的規(guī)律而選址定位。改革開放初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異軍突起,農村區(qū)域出現了大量非農產業(yè),極大地推進了工業(yè)化進程。隨著戶籍制度放松和城市化戰(zhàn)略推進,一邊建立各種工業(yè)園區(qū)吸納農村非農產業(yè)入住,一邊開啟嚴格的農村非農建設用地限制措施,導致農村的原有非農產業(yè)開始外遷、新建的非農產業(yè)增速降低。在農村某地,當非農產業(yè)的就業(yè)份額、產值份額相對下降時,便出現了產業(yè)空心化。值得注意的是,有的耕地被棄耕撂荒,有的耕地轉為用材林地,這導致種植業(yè)的絕對衰敗,形成農業(yè)產業(yè)的空心化。(3)資金,包括現金、儲蓄和其他金融資源,如果農村的投資回報率不高,除了日常消費之外,各種資金流向城鎮(zhèn)便理所當然。在外出就業(yè)初期,農民工一般會將積攢的收入帶回農村,用于家庭成員的消費、教育或翻蓋新房。由于農村商品性消費的社會習慣是節(jié)儉,且居住比較分散、空間集聚度不高,農村的商品供給非常有限,在農村基本消費和生產需求得到滿足后,一些新增需求往往從外部城鎮(zhèn)區(qū)域才能得到滿足,使得資金外流形成了資金空心化。
其次,農村空心化還應包括社會治理、社會形態(tài)和精神方面的變化。其中:(1)社會治理的空心化,從國家法律執(zhí)行、政策貫徹等角度進行考察,是指社會治理缺失、服務于農村居民的力度減弱。(2)社會形態(tài)的空心化,從農村社會形態(tài)角度進行考察,表現為農村傳統(tǒng)的社會關系開始解體,原有傳統(tǒng)社會習俗與公德準則對農村社會的建構、協(xié)調和糾錯機制難以充分發(fā)揮,但是,新的社會形態(tài)尚未完全建立。(3)農村居民精神層面的空心化,從精神境界、思維習慣等角度進行考察,有些人、尤其是新生代農民,“身在曹營心在漢”,雖身處農村,但已經失去了農民傳統(tǒng)的節(jié)能、節(jié)約、節(jié)儉的生活習慣,反而養(yǎng)成追求奢靡、超前消費的觀念。
無論是物理空間上農村要素的空心化,還是社會層面上非物質形態(tài)的空心化,皆發(fā)生自農村的改革開放過程。在建國后長期存在的城鄉(xiāng)二元體系下,相對封閉的傳統(tǒng)村莊表現為人口的高度密集化。在以糧為綱政策的約束下,村莊界限拓展不大,但人口總量暴漲,人均住宅面積、土地資源面積和生存空間大幅度縮小。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改革開放以后,農村宅基地的審批速度加快,城鄉(xiāng)壁壘開始突破,大量勞動力和人口在城鄉(xiāng)之間流動,從經濟落后地區(qū)和偏遠村莊向發(fā)達地區(qū)、城市化核心區(qū)域進行單向遷移,從而導致村莊人口高度密集態(tài)勢的緩解與消除,使人感覺到村莊里“空了”。
最先產生這種“空了”感覺的不是學者,而是村民自身。以前為了屋檐滴水都要吵一架的鄰居逐漸的常年不曾謀面,過去種地時為了莊稼距離地界遠近都要爭論一番的那一邊已經荒草遍地,街坊四鄰家里很難聽到嬰孩的啼哭聲,很多過去的發(fā)小要在他鄉(xiāng)遇故知了。
人代表了一切,人口的空心化應該是農村空心化的主體。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空心化存在以下兩個過程:(1)最初的過程,是村莊人口與其生存空間(主要是宅基地面積)相比,村莊人口相對減少,人均居住面積增加。農戶由狹窄村莊內部遷移到空間寬敞和交通便利的村莊邊緣,導致村莊中心地帶宅基地的閑置,村莊原有中心區(qū)域的居住密度下降,即“外擴內空”。這也是最初意義上村莊“空心”提法的由來,產生于改革開放初期,那時大量新批的宅基地都在村邊村頭。當然,南方、北方的村落形態(tài)存在很大差異,在南方不少地區(qū),村落是沿著交通道路或河岸成線狀排列,而非聚居,村莊的核心區(qū)域并不明顯,也就不存在空心化的說法。(2)最近正在經歷的一個過程,是整個村莊——而不僅僅是村莊中心區(qū)域——人口的絕對減少。農民工舉家離農進城,導致村莊里的人口絕對減少和全村范圍內宅基地的閑置。目前學術界所談論的農村空心化,主要是基于村莊整體而言的人口外流與宅基地閑置。
空間集聚是經濟發(fā)展的必經過程,這在宏觀上表現為城市化進程,在微觀上表現為農村人口的外遷。與人口集聚相伴生的是產業(yè)集聚、要素集聚,這些經濟與社會活動都導致土地利用布局與利用強度的變化。整體來看,城市化核心區(qū)域的土地利用強度普遍大幅度提高,距離城市中心較為偏遠的農村地區(qū)的土地利用強度則大幅度減弱。住房是人口的基本承載手段,城市(城鎮(zhèn))房價因人口集聚而趨于提高,農村住房及其宅基地則因人口離去而價值降低。在城鄉(xiāng)二元隔離的土地制度下,農村宅基地無法轉化為城市住房用地,土地利用布局變化滯后于人口,這是城市房價迅速大幅度趨高、城鄉(xiāng)房價差距迅速擴大的主因。
農村房價并非真正市場意義上的房價,因為農村住房不能像商品房那樣具有完全的市場交易屬性,這會抑制農村房價的上漲。由于土地利用具有較強的不可逆性,在曾經的耕地轉變?yōu)檎刂?,就很難再轉變回去,人去屋空之后農村宅基地的復墾需要較高成本,就此限制了農村住房的利用途徑。
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加重了農村宅基地的閑置現象:一方面,有的農村宅基地價格低廉到甚至不足以支付其處置成本,房主返鄉(xiāng)處置的差旅費用和社會交際費用可能還會高于宅基地的售價;另一方面,農村宅基地對于離去的農戶來說,還存在其他方面的價值,如依附于宅基地的農村集體成員身份權、戶籍所在權。朱要龍等(2020)提出,緣于土地無法在當前農地制度環(huán)境中財產化實現與城鎮(zhèn)化成本轉換,農村人口就出現了勞動力意義上的“人地分離”與保障意義上的“人地依附”矛盾。[12]總之,當農村宅基地的即期經濟價值不高、但存在其他價值時,閑置便成為一個最佳選擇。在主人離去之后,閑置日久,直至頹圮,任其成為殘垣斷壁,便成為很多農村閑置住房的宿命。
在人多地少的中國,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土地本來皆是重要資產,為什么農村宅基地的即期經濟價值卻如此之低呢?一個直接原因是農村宅基地未能成為有效的資產形式??紫橹堑?2020)研究指出,目前我國農村要素市場化配置中存在資源資產盤活不夠、要素跨城鄉(xiāng)和跨區(qū)域流動不暢、農村產權保護力度不足等問題,阻擾著要素市場化配置的改革進程。[13]一旦某一農村地區(qū)的宅基地能夠形成有效資產,可以獲得資產性收益,就會打破宅基地閑置和農村空心化的魔咒。在城鄉(xiāng)二元土地制度約束下,農村宅基地形成資產或獲得資產性收益的途徑較少,既難以實現大范圍的市場交易,也較難進行抵押,一般是通過出租等方式,但其前提是存在租賃需求。如在城市近郊、尤其是城中村等地區(qū),農村宅基地不但不會閑置,而且往往還會得到超高強度利用,被搭建各種建筑物來出租給外來打工者。因此,學術界所談論的農村空心化,應該指的是遠離城市化核心區(qū)域的典型農村地區(qū)的空心化。
不少文獻評價了當前的農村宅基地制度。例如:有文獻指出,我國現行農村宅基地制度形成于計劃經濟體制條件下,資源配置主體為政府,抑制、否認市場作用,[14]同時,面臨法律法規(guī)不健全甚至失調、改革步伐滯后于發(fā)展實踐、改革舉措需要完善等問題。[15]當然,即使不存在城鄉(xiāng)二元的土地制度,依然會出現農村空心化。二元土地制度約束只是加劇了空心化程度及其所帶來的弊端,農村空心化的深層次動因是受經濟發(fā)展水平與階段決定的。有文獻發(fā)現,經濟驅動因子是影響農村空心化的最主要原因;[16]省域人口空心村比例與經濟發(fā)展水平有關,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山區(qū)農民更容易就近外流到大城市和非農經濟較強地區(qū),導致其空心化程度較高。[17]新經濟地理學理論表明,經濟發(fā)展存在空間分異性,所有區(qū)域不可能同時得到高強度開發(fā),城市中心—農村外圍這樣的空間經濟布局必然出現。[18]發(fā)達國家的經驗已經表明,在經濟發(fā)展進程中農村地區(qū)的相對衰敗是一種歷史必然。
中國地域廣闊,農村區(qū)域具有極大的差異性,即便在同一地區(qū),受到種類繁多而情形各異因素的影響,農村空心化程度也會有所差異。農村空心化是一種村莊特征,必然受到各種村級特征因素的影響。同時,作為一種社會現象,還會受到不同地域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的影響。李婷婷等(2019)研究發(fā)現,全國各地村莊宅基地閑置程度差異明顯,東部最高、中部最低,離城市距離越遠的宅基地閑置程度越高,平原地區(qū)閑置程度最高。[19]距縣城、鄉(xiāng)鎮(zhèn)、主干道的距離、地面坡度、戶均宅基地面積及貧困化率的增大會加劇空心化,而墾殖率、人均耕地占有量、耕地質量等級、二三產業(yè)就業(yè)人數占比、鄉(xiāng)村人口常住率的增大會遏制空心化。[20]農村空心化在更多情況下,應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鄭殿元等(2019)研究發(fā)現,村域人口空心化分異機制是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且任何兩種因素的交互作用都要大于單個因素的獨自作用。[21]
綜上,中國農村空心化現象,既是經濟發(fā)展的階段性產物,也因當前城鄉(xiāng)二元土地制度等因素而加劇。有些村莊的空心化嚴重,有些卻不嚴重,并不是所有村莊都出現了空心化。為了趨利避害、制定科學合理的解決辦法,需要首先識別哪些村莊更容易空心化。
本文所研究的農村空心化,是以行政村為單位,從農民工的視域探討所在村的空心化程度,這樣可以將人口、產業(yè)、資金、社會治理、社會形態(tài)和精神等方面的內容全部包含進來。優(yōu)點是可以包含較多的空心化類型,降低調查成本,缺點是農民工的直覺可能不太精準。一般而言,相比較于其他農村居民,農民工見多識廣,具有較高的認知水平,對于本村是否“空了”及其程度擁有相對準確的判斷和絕對優(yōu)先的發(fā)言權。為了克服個別農民工直覺錯誤帶來的缺陷,將同一村莊內被調查農民工的觀點進行匯總平均,以村莊作為分組變量,運行個案匯總程序,選取個案平均值,得到村莊的空心化程度以及各個變量在每個村莊上的平均水平。這樣,就將農民工的個體數據集轉換為村莊數據集。
實證分析數據主要來自筆者在2016年組織的一次全國農村抽樣調查,所調查數據皆為2015年情況。抽樣方法采用便利選點與選樣,調查地點涉及東部地區(qū)的山東、浙江,中部地區(qū)的山西、河南、安徽、江西、吉林,西部地區(qū)的甘肅、寧夏、新疆、重慶、云南、貴州、廣西,共計14個省份,44個縣級區(qū)域,114個行政村。調查員為在校大學生,在假期返鄉(xiāng)后,隨機訪問其街坊鄰居中的農民工群體,通過一問一答的形式填寫調查問卷,共獲得有效問卷1038份。其他宏觀數據來自有關統(tǒng)計年鑒或統(tǒng)計公報。數據整理使用Excel 2013,數據分析使用SPSS 22.0和Stata 14.0。通過數據清洗,共得到111個村莊納入本文研究樣本。
在本文中,被解釋變量是村莊空心化程度。在調查問卷中,按照李克特量表,從很不嚴重到很嚴重,設有5個選項,由被調查者根據自己的主觀判斷進行單選,因此,本文中農村空心化程度,是從農民工的話語權出發(fā),反映的是農民工的主觀認識。對同一村莊內的所有被調查者計算平均值,得到變量H1=空心化程度,作為衡量本村空心化程度的指標。H1∈[1,5],是一個正的連續(xù)性變量。
將H1進行分段,高于3定性為嚴重,其他定性為不嚴重,構建一個二分類變量H2=空心化嚴重,作為衡量本村空心化嚴重與否的指標。H2為(0,1)虛擬變量,H2=0時,代表本村空心化不嚴重;H2=1時,代表本村空心化嚴重。兩個被解釋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見表1。
表1 空心化程度的描述性統(tǒng)計
從表1中可以看到,111個村莊的空心化嚴重程度平均為14.4%。這一數據比有些研究文獻稍高,例如:山東省禹城市的4個相鄰村莊,客觀的房屋空心化率均超過10%。[22]就所調查區(qū)域整體而言,農村空心化程度尚不嚴重。我們在調研中發(fā)現,一些看似常年有房無人的農村住宅,在農民工返鄉(xiāng)過節(jié)過年期間,仍然要居住一段時間,雖長期閑置,但仍處于可利用狀態(tài)。這類季節(jié)性閑置宅基地與徹底放棄使用或完全坍塌的房屋相比有著本質的區(qū)別。
關于本村空心化的原因,由被調查者根據自己的主觀認識進行判定(見圖1)。農村空心化的主要原因是居民從村莊中心區(qū)域遷移到村頭和外遷出村,完全是外遷出村的占比不高。因此,目前尚無足夠證據將農村空心化完全歸咎于是農民工外出打工所致。
圖1 農村空心化的原因
根據調查問卷數據,93.9%的被調查者不愿意對宅基地統(tǒng)一規(guī)劃,這與有關文獻的研究結果一致,研究區(qū)農戶對于農村居民點用地集約利用意愿不高[23]。這或許與空心化程度不高有關,因為絕大部分認為本村空心化程度不嚴重的人,也同時表現為不愿意對宅基地統(tǒng)一規(guī)劃。在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中,會發(fā)現本小區(qū)內并不是所有的住房都住著人,農村居民、尤其是擁有較豐富閱歷的農民工對此也會產生一些認識。那為什么非得強調農村宅基地就不能有閑置呢?從一定意義上講,對空心化是否嚴重的評判,應該尊重本村居民的主觀意見。
借鑒已有文獻,本文選取4類解釋變量:(1)是否典型農村地區(qū),指不靠近城鎮(zhèn)區(qū)域的村莊,在被調查區(qū)域的占比為72%;(2)村級特征,可選取地形、村內主干道類型、與周圍比本村經濟發(fā)展程度、有否統(tǒng)一安裝自來水、有否診所、治安環(huán)境等變量來反映村莊的自然狀況、經濟與社會發(fā)展水平;(3)村內宅基地的平均情況(即被調查者所在戶的平均數),包括宅基地面積、宅基地來源、住宅結構,大體上可以反映所在村莊宅基地的基本情況;(4)所在縣特征,可選取所在縣人均GDP、所處地區(qū)(東中西部)來反映。所有解釋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見表2,其中,變量賦值為原始賦值,但所列變量的數據都是以村為單位、本村被調查農民工所選賦值的平均值。
表2 解釋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
本研究以“H2=空心化嚴重”作為被解釋變量,運行Logit回歸,結果見表3中的模型1。顯著性變量有三個,其中系數顯著為正的有兩個:是否典型農村地區(qū)、所在縣人均GDP。這表明在典型農村地區(qū)和縣域經濟發(fā)達的農村地區(qū),空心化程度趨于嚴重,這與有關文獻的研究結論一致[24]。在城市近郊,由于經濟活躍、人口與產業(yè)集中、征地預期增強,農村的宅基地利用率很高。當前學術界所探討的農村空心化問題,實際上是針對典型農村地區(qū)而言的??h域經濟發(fā)達,城市化較快,其典型農村地區(qū)的農民大量遷居進城,導致農村空心化加劇。模型1中系數顯著為負的變量只有一個:宅基地平均面積。這表明本村每宗宅基地平均面積越大,空心化程度越不嚴重,因為宅基地的面積越大,可以利用的途徑越多。如果利用宅基地從事庭院經營,則可以滯留一部分農村勞動力。而其他變量,包括地形差異、本村經濟社會發(fā)展狀況、宅基地其他特征、地區(qū)都沒有顯著性影響。
表3 回歸分析結果
變量“H2=空心化嚴重”對空心化的信息進行了壓縮,有可能造成信息失真。為此,本文利用原始的“H1=空心化程度”數據,將其作為被解釋變量,運行Truncated regression。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被解釋變量“本村空心化程度”是以村為單位進行了平均,成為一個居于[1,5]區(qū)間的連續(xù)型變量,屬于首尾截斷(結果見表3中的模型2)。
由表3可知,模型1中顯著的三個變量,在模型2中依然顯著,且符號一致,說明模型1的回歸結果是穩(wěn)定的。在模型2中,由于被解釋變量是連續(xù)型變量,攜帶的信息量大幅度增加,顯著性變量因此而增加了以下兩個:(1)村內主干道類型,系數顯著為負,表明村內道路由土路、砂石路到水泥柏油路,村內道路建設越來越好,有利于居住,空心化程度便不嚴重;(2)宅基地來源,系數顯著為負,表明從祖?zhèn)?、購買到審批獲得,宅基地獲得的私有化程度越來越低,或獲取的時間越來越晚,空心化程度就不嚴重。審批獲得主要是在改革開放以后,與過去祖?zhèn)骱唾徺I的老舊宅基地相比,私有性更差,規(guī)劃道路和外部空間都較為寬敞,方便生活。當然,這兩個因素對于農村空心化的影響是漸進的,尚未能對空心化嚴重程度起到質變的決定性作用(在模型1中尚未達到顯著性水平),表明隨著農村基礎設施建設加快和改革開放以來新審批住房占比的增加,有助于留住農村人口、降低農村空心化程度。
從農民工的主觀視域出發(fā),得到本村空心化程度是否嚴重的判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被調查區(qū)域農村空心化的真實情況。本文實證數據表明:被調查區(qū)域的農村空心化嚴重程度為14.4%;在典型農村地區(qū)、縣域經濟發(fā)展水平較高的地區(qū),農村空心化程度趨于嚴重;如果住宅面積較大,則有助于降低空心化程度。因此,得到以下兩點啟示:
第一,農村空心化主要位于農民工不得不離開和能夠容易離開的農村地區(qū)。在典型農村地區(qū),距離經濟中心較遠,一方面,宅基地審批與監(jiān)管比較寬松,人口由村內向村頭遷移較多;另一方面,農民人均收入較低,為了較好的謀生,農民工不得不離開。在縣域經濟發(fā)展水平較高地區(qū),城市化較快,附近城市就業(yè)機會多,農民工很容易就近舉家遷居入城。上述兩類農村地區(qū)的人口流出越多,對宅基地的需求越少,宅基地價值越低,就越容易被閑置,這樣便形成“人口流出—宅基地閑置—經濟缺乏活力—人口流出”的循環(huán)過程。
中國幅員遼闊,各地的情形存在巨大差異。同樣是城市,特大城市與小城市的經濟狀況可能存在天壤之別。同樣是農村,特大城市的近郊、小城市的近郊、遠離城市的農村在農民收入、農村宅基地的利用等方面也可能存在懸殊。在研究過程中應特別注意區(qū)域差異性,不能因關注平均值和共性特點來抹殺差異性。在政策制定過程中,更應該考慮到這種地區(qū)間的差異,對于宅基地利用政策的頂層設計不應該千篇一律。
第二,如果著力于對農村宅基地進行農業(yè)利用,應該突破現有法律對宅基地面積設置上限的規(guī)定,通過促進宅基地交易將閑置宅基地實施合并,在擴大了的宅基地上開發(fā)庭院養(yǎng)殖、庭院經濟,發(fā)展產業(yè)。當前從事庭院養(yǎng)殖的農戶越來越少,但庭院養(yǎng)殖對于解決偏遠地區(qū)的農民生計問題,對于促進農村發(fā)展,仍具有一定價值。[25]一方面,宅基地的合并,可以消滅閑置宅基地,降低空心化程度;另一方面,只有當宅基地面積擴大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可以產生綜合開發(fā)利用的價值,從而有利于復興農村產業(yè)。
總體來看,當前的農村空心化程度尚不嚴重,也并非完全有害無利,我們需要客觀面對,尤其是與城市商品房的高空置率相比。隨著城市化加速,農村空心化的出現和程度加深是一個歷史必然,這是具有超前意識的學術界所擔心和討論的重點。農村人口大量離開農村,但很少有人會主動放棄在農村的土地權益,從而出現中國式人地分離:土地所有權虛置,土地處分權特別強大且與使用權不匹配,人口與土地使用權的分離是短暫的、不徹底的。[26]這種中國式人地分離,表現為在遷出和遷入地的兩頭占地、兩棲占地。相較于承包地,農村居民對于宅基地的處分權更強,流轉更加不易,而且目前尚無明文規(guī)定可以防止宅基地閑置所造成的資源浪費。消除這種暫時的、不徹底的中國式人地分離現象,應該是提高宅基地利用效率的關鍵所在。
如果將空心化視為一個問題,則這個問題也有輕重之分、緩急之別。越來越多的宅基地閑置,肯定是資源浪費,但是,閑置的宅基地也有其存在的價值:一方面,閑置宅基地數量越大,說明中國有更多復墾為耕地的資源潛力,是被儲備起來的資源,等到人地關系特別緊張、糧價大幅度上漲時,農民自然會進行復墾;[27]另一方面,在有些宅基地上,雖然房屋已經倒塌,但一些樹木生長起來,其生態(tài)價值無需質疑。從衛(wèi)星地圖可以看出,常年廢棄的宅基地往往都是滿布綠色,很顯然提高了森林覆蓋率,有助于改善當地氣候與居住環(huán)境條件。對于留守農民而言,農村空心化并非壞事。人口的離去,減少了資源競爭;宅基地的閑置,增加了資源存量和提高了環(huán)境質量。如果放松產權約束,促進閑置宅基地向留守農民的流轉,將使其享受更多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