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亭
(上海體育學院 傳媒與藝術學院,上海 200438)
就自然時間而言,2020年的5月17日并無任何特殊性,但是,這一天傳統武術鐘情者馬保國脆敗于王慶民,給很多中國傳統武術關注者帶來了一定的心理沖擊。馬保國事件看似簡單,其實不然,它幾乎將原先隱藏在傳統武術世界中的諸多不為人關注的信息和盤托出。中國武術界部分人士認為馬保國敗壞了傳統武術的名聲,而年輕一代的網民則展示出了更為豐富多彩的觀念,他們認為馬保國以68歲高齡參加比武活動未必合乎社會性、日常性與國情性邏輯,賺錢不要命說、蹭取新聞熱度說、博取觀眾眼球說、提升自己知名度的江湖行為說等觀點開始浮升出來。不難看出,馬保國現象已然構建出一種武林迷思,若以社會學、人類學以及武術傳播學的角度來綜合研判、考察、解讀馬保國比武事件,則又可以得出全新的結論。
大而言之,中國民間比武和競技體育領域的格斗并不相同,競技格斗是一種非贏即輸的競技活動,民間比武更多是一種無功利性的自然社交活動;競技格斗是剛性對抗,民間比武是以武會友;競技格斗是決絕之悲情展示,民間比武是喜感十足的情感交流行為。僅從幾則發(fā)生在近幾年的民間比武事件中即可看出,類似的比賽并無太多的體育性可言,卻有很強的娛樂性。筆者注意到,馬保國比武事件中的參賽者、裁判乃至主辦方并非專業(yè)的體育人,他們旨在捍衛(wèi)傳統武術的內在精神,或多或少都體現出一種對體育精神的漠視、小覷乃至挑戰(zhàn)的意味。傳統武術一向擁有自己的價值體系,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傳統武術的習練者都擁有一種心理上的優(yōu)勢?!霸诋斀竦膫鹘y武術練習者中,存在的一種比較普遍的觀點是傳統武術是世界上最強的武術,也是最科學最高深的武學,其他現代搏擊術與國外武術都是‘小兒科’。許多人主觀地認為,國外武術以及現代搏擊術,永遠無法與傳統武術相提并論,并用一些看起來高深莫測的理論來駁斥現代武術與國外武術的‘膚淺’?!盵1]然而,時代在前進,人們的觀念也在發(fā)生變化,這里需要說一說觀眾對傳統武術的判斷,普通的武術觀眾大體可以分為民傳派與體育派。兩派人士從各自的立場出發(fā),對馬保國事件的態(tài)度呈現出一定的差異性。體育至上論者極易生發(fā)對馬保國的嘲弄之欲,而捍衛(wèi)民傳精神的網民則直接將馬保國事件看成戲劇表演。由于馬保國事件涉及多個學科,在權威學者會診暫時缺位的情況下,網民的立場便會上升為主流觀念。
中國是非宗教國家,中國人也早已習慣以道德代宗教。漢代以后,中國尊崇儒家道德觀。儒家道德的核心是禁忌,側翼是儒巫思維,儒巫思維的側翼則是喜劇精神,三者共同構建出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結構,其中的禁忌學制定主體是儒巫合一的史官或巫師,而社會流行價值觀是道德,百姓日常倫理精神則是追求圓滿、喜慶、吉祥之類的喜感元素。古代儒巫思維的積極性很明確,儒巫思維融含了一種追求戰(zhàn)無不勝的意愿、理想與結果,充滿了積極用世的思想。于是,道德與儒巫思維、喜劇與禁忌,構成了中國文化的四角關系,四者相互支撐,相互倚重,營造出一種中華文化的基本生存理念。馬林諾夫斯基在闡釋巫術與道德的關系時曾說:“道德之所以為道德而不同于律法與風俗者,乃在道德系由良心來制裁。蠻野人不犯禁忌,并不是因為怕社會的處罰或輿論的制裁。他所以不這樣,一部分因為他怕神靈見怪,但主要則因為他的良心與個人責任不允許他這樣。禁忌中的圖騰,亂倫常的交通,不準吃的物品與不準作的事,都使他自然而然地相遠?!盵2]馬林諾夫斯基極為重視巫術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的積極作用。其實,巫術在特定的語境中的確有存在的必然性,而在極端的環(huán)境下,它也會成為一種優(yōu)化人的心理環(huán)境的要素。在馬林諾夫斯基看來,道德和巫術的聯結媒介為禁忌。先民的禁忌學的開創(chuàng)者是巫師,而禁忌的執(zhí)行標準則是道德,儒家文化被禁忌掉的內容是包括競技體育在內的所有類型的暴力行為,于是,中國文化孕育出來的體育也便失去了其暴力文化的常態(tài)身份,最終只剩下了喜感文化,而喜感文化的大眾性、表演性和舞臺性形式則是喜劇。
馬林諾夫斯基講述的巫術文化融含了所有民族史前社會的思想與行為本貌,其中自然包括中國文化。由于儒家長期的統治地位之作用,中國文化中的儒巫元素顯然帶有更多的普適功能。中國文化也有禁忌,但大多將其設計為一種喜感很強的禁忌,如喜喪、做惡夢是反的、吐唾沫可以化解不吉利之事等。具體到武術的領域也是如此,傳統武術受中華傳統文化影響至深,中國的比武活動往往帶有濃郁的喜感,對很多秉持傳統武術信念的人來說,比武就等于表演,相當于一種儀式化的社交活動,其所折射出來的是一種喜劇精神。僅從格斗品階而言,馬保國與王慶民的比武格斗更像一場由鄉(xiāng)村、街道、市郊、城鄉(xiāng)接合部相關人員組織起來的自然約架,存在技術含量低、規(guī)則不嚴格、競技規(guī)范性差之特點。但是,馬保國事件的反常性十分突出,其不僅引發(fā)了媒體和觀眾的強力反應,且在長達數月的時間內都是媒體和網民關注的焦點,對此需要作出合理的解讀。
馬王比武的失范性非常明顯。先說兩者的身體條件。馬保國68歲,王慶民50歲,皆屬中老年人,兩人的約架行為既違背了中國武術界“拳打少壯”的傳統,也背離了世界上各種徒手格斗須經專業(yè)機構嚴格檢測的做法。賽事主辦方在賽前并未公布參賽者的身高、體重、臂展、戰(zhàn)績等數據,亦未通報兩者徒手格斗的技戰(zhàn)術流派、風格、特色等情況。其實,從比武的事實看,兩人都屬于格斗素人,網民對兩人的定位也是業(yè)余武術玩家。拋開兩人各自未必可靠的關于體重的描述,僅從視頻資料目驗,王慶民的體重和肌肉發(fā)達程度都超馬保國。
馬王比武的場地也不規(guī)范。比賽場地是一個室內開闊地帶,既無圍繩鎖定,亦無高出地面的擂臺,地面還有各種黏合劑的黏合痕跡。本場比賽的現場秩序也很混亂。賽場呈高度開放性,觀眾可以自由出入。當馬保國第一次被擊倒后,還有一位觀眾試圖上前攙扶,比賽之混亂可見一斑。參賽者的行為也不規(guī)范。賽前乃至賽后,兩人對比賽規(guī)則皆不熟悉。馬保國每次演示其動作之前總要先說一段話,既像在講解理念,又像在暗示結局,似乎又是一種誘導或威脅,充滿了暗示、詛咒、日常表演等巫性元素。
馬保國在賽前還反復向裁判龐皓天講解他的一個習慣動作,并說此動作有可能傷及裁判,且用手戳點龐皓天的后頸部,此舉已涉嫌語言挑釁、巫術詛咒及肢體威脅問題,同時也展示出馬保國對競技體育規(guī)則體系的無知和漠視。其實,馬保國的語言威脅是擺在口頭的,在很多場合都使用過。在回答歐洲學生的問題時,馬保國堅定地認為點穴術不僅存在,而且威力巨大?!拔业奈鞣饺胧业茏觽円捕际仲澷p中國的點穴功夫,要求我教他們點穴秘訣,我視情況教了他們一些點麻穴的方法,如:在教他們奪匕首時,就教他們點內關和虎口兩個麻穴。同時,也教了他們誤點大穴后的急救方法,并一再告誡他們,不到生死關頭不準點大穴?!盵3]233然而,馬王比武極富喜劇性,或者說就是一場未曾彩排的即興表演的戲劇。比賽中,馬保國穿球鞋,王慶民赤腳,畫面充斥著一種極為鮮明的滑稽元素。而從競技體育的角度看,其所展示出來的亂象本身更值得解讀。
還要說到本場比賽的合法性。雙方的格斗未經過任何體育管理部門的認證,屬于民間私斗行為。盡管如此,馬王比武所引發(fā)的后續(xù)效應仍然非常強烈。在很多人看來,馬保國偽武者的表演性人格開始凸顯,從而將個體的馬保國當成了傳統武術人士整體的代表。然而,當事物演進到極端的時候,會呈現出一定的超越性。人們最終發(fā)現,馬保國的知名度一路攀升,人們似乎用一種接受喜劇的方式接受了馬保國的所作所為。這里需要說明,中國文化是喜感文化,這種文化對競技體育很排斥,因為競技體育有輸有贏,但喜感文化只接受贏的信息。中國文化中一直存在一種傳統,某人參加比賽,一定代表的是某個群體,于是,人們習慣上認為,霍元甲代表中國人,霍元甲就只能勝利而不能失敗,因為一旦失敗,便代表了“中國人”概念的失敗。因此,中國人更喜歡看人為設定的武打電影,而不愿意觀看充滿不確定性的格斗比賽。
對中國觀眾而言,代表自己一方的競技者即使失敗,也要盡量回避有關失敗的信息,借以維持一種祥和氣氛。馬保國事件之所以觸動了很多傳統武術熱愛者的神經,也是因為馬保國輸掉了比賽,觀眾想當然地認為馬保國的失敗是傳統武術的失敗。于是,觀眾盡力將馬保國排除出傳統武術體系,也就出現了馬保國非傳統武術人士的說法,甚至還有一些人將馬保國當成職業(yè)演員,旨在以一種戲劇性語境來化解尷尬。其實,馬保國、王慶民所習練的武術既非傳統武術,亦非競技武術,而是一種社會武術,它是一種以言談、說笑、講敘為核心的武術,從不涉及身體的極限性、對抗性與生命本體的風險性。馬保國被連擊三拳而毫發(fā)未傷,至少可以說明王慶民的擊拳質量很低。武術在中國人民心目中占有特殊地位,中國人大都有過傳統武術夢,且此夢又很難徹底別離于人們的記憶深層。面對馬保國的脆敗,更多中國觀眾僅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已,但是,哀其不幸的動機也會構建出一種攻擊力,并在短期內將馬保國乃至所有傳統武術項目送到審判臺。
毋庸置疑,馬保國事件并非有意上演的超能鬧劇。很多觀眾觀看到馬保國脆敗后都會詫異,在一種糾結矛盾的復雜情感的促動下,一些人會產生一種激烈的情感沖動,從而否定馬保國的武功,進而厭惡馬保國自言之代表傳統武術精神的各種言論,一些人將馬保國看成了演戲者之輩,其實隱含著一種解脫之道,認為馬保國僅僅是在表演傳統武術,而非真正的武術家,甚至不是真正的傳統武術習練者,正因如此,其不堪一擊也會變成為一種積極信息。
真實的情況是否如此,仍值得探究。坦率說,中國的武林本身就有其復雜性,武俠小說及影視劇只是過濾掉了其中有關勝負的偶然性元素,卻將其動作形態(tài)保留了下來,而馬保國試圖展示一種屏蔽勝負走向后的武林儀式,描繪一幅中國武林的以武會友的美好圖景,而王慶民并未心領神會,將馬保國簡單看成純然的競技對手,從而全力出拳,結果造成了馬保國脆敗之結局。馬保國或許還在小說或影視劇的情境中沉迷,其對中國武林諸多感知的觸點、深度和維度皆源于小說或影視作品。就現階段而言,由一部分篤信超自然能量的傳統武術人員構建出來的武林只是一個自娛自樂的社會表演者麇集的社團,他們沒有現代競技場域內的實戰(zhàn)力,然而,仍有不少人認為他們是一種堪稱無敵的強人符號,對其充滿了爛漫的想象。這里再度展示出了道德、儒巫思維、禁忌與喜劇的四角關系。四者合力打造出帶有某種準宗教性質的信仰實體。其實,這是一種刻板印象,并非中國武林的本真風貌。馬保國事件發(fā)生后,中國觀眾炸鍋般反應,體現的是一種精神崩潰后的情態(tài),在此意義上說,馬保國事件的負面性很明顯,因為他打破了中國人的武俠夢。
真實的情況也是如此,馬保國事件不僅輕易地解構了既有的武林規(guī)則,還急速消解了中國武林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一些理性人士已然看到中國傳統武術存在的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便是現代性元素高度虛白化,原因很簡單,當隱蔽性、神秘性的傳統武術演化為公平性、透明性的體育競技之后,傳統武術自身的生命密碼、史前基因、原始風貌也會急劇異變,于是,人們可以輕易感受到馬保國事件締造出來的戲劇性效果,但是,人們依然不會感到滿足,因為傳統武術本身具有永不失敗的信仰性元素,而永不失敗只能是宗教性、信仰性或巫術性概念,并非體育概念,因此,傳統武術要想成為一種真正的體育項目不僅困難重重,而且充滿風險。
按照西方競技體育的傳統,任何一種競技類型都應有充足的悲劇性,然而,馬王比武缺失了這樣的悲劇性,這也導致兩人的對壘無果而終。從傳播學的角度看,馬王比武稱得上是中國近期民間比武活動亂象之巔峰。面對兩種截然對立的文化,人們對馬王比武的評價也呈現高度對立狀態(tài),民間人士開始以諧謔的方式解讀馬保國失敗的原因?!鞍⒖窖耘湟簟敝苯油瞥隽恕恶R大師輸拳的真正原因》的抖音短視頻:“馬保國大師那次比賽被KO,完全是另有原因的。第一,聽說馬大師是騎洋車子來的,別說五六十歲的大爺騎洋車子,就算騎摩托,幾百里地也累得夠嗆。第二哩,大師穿的是長袖,長袖兜風,嚴重影響了出拳速度。第三,大師賽前喝了幾口水,比賽時水在肚子里晃蕩,影響身體平衡。第四哩,俗話說光腳不怕穿鞋哩,但穿鞋哩害怕光腳哩!剛好比賽時大師穿的是千層底,王慶民則是光著大腳板子。第五哩,馬大師平時都是空手發(fā)功,但比賽時帶上了手套,這就嚴重影響了功力的正常輸出。所以說,大師輸了比賽,并不是自己功夫不行,最后大師還以筆直的倒地姿勢來證明自己功力不淺?!盵4]“魯生可畏”制作的《渾元形意太極拳山東馬大師》短視頻對事件的評價則更具批判性?!棒斏晌贰遍_場定性:“馬大師就是個打著‘傳統武術’各種招搖(旗號)搶爛錢的騙子。最可氣的是呢!他還對自己的功夫深信不疑,騙人,騙著騙著連自己都信了?!盵5]隨后還將馬保國與閆芳、王林、張悟本等“大師”放在一起進行整體批判。這里已然呈現出一種超體育的表演譜系,當此之境,馬保國完全失去了體育人的身份,也漸次喪失了武者的符號性,而蛻變?yōu)橐环N新型的喜劇演員。
準確定性馬保國事件有相當的難度。先說賽制,類似的比賽很難說是正規(guī)的格斗賽?!爸巴鯌c民所在俱樂部發(fā)表公告,表示王慶民已經回歸了正常生活,未來也不會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訪和約架。”[6]這里提到的“約架”一詞已經完全脫離了體育精神。其次,比賽之后出現了大量的表演性叫罵現象?!爸档靡惶岬氖?,日前,一位名叫侯友勝的武術演員,公開叫囂KO馬大師的王慶民,希望嘗一嘗外國拳的滋味,同時也諷刺馬保國,認為他不能代表中國傳統武術?!盵6]這不僅違反體育道德,還觸及社會道德問題。其三,馬保國事件發(fā)生后,網絡世界竟然出現了冒充馬保國徒弟散布不實信息者。“關門弟子的視頻在網絡上被傳開之后,馬保國也出面怒噴其是假冒,要求這名‘關門弟子’道歉。并且聲稱如果假冒者不道歉,馬保國將會利用法律武器追究其責任。然而在網上冒充馬保國弟子的人遠不止這名關門弟子,還有‘大弟子’等,大弟子則是說要為師報仇。其實這些所謂的弟子都是騙子,只是在利用拍段子來蹭馬大師的熱度而已?!盵7]如此亂象在正規(guī)的體育比賽中不可想象,但在當下中國武林中則是常事,可見,中國傳統武術世界存在著豐富的花絮,這些花絮時而會超越競技本身,成為一種高度娛樂化的文化元素。往深里說,馬王比武只有輸家,而沒有贏家。王慶民在賽后說,裁判并沒有根據國際慣例舉起他的手,宣告他為勝利者,王慶民為此而困惑。這樣的細節(jié)也再度體現出本場比賽的獨特性,其中的戲劇性、表演性、戲耍性、喜劇性要大于其體育性、競技性、嚴肅性與悲劇性。
馬保國事件還折射出一些其他情況,人們至少通過此類事件看清了經典的戲劇表演與競技比賽并不完全相同,競技體育的競賽雙方地位平等,而戲劇中不僅有主角、配角之分,還有正角、反角之別。假如說馬王比武是一場真實的戲劇表演的話,那么,裁判龐皓天則是第二主角,其戲劇性地位超過了王慶民。無論是否有意,龐皓天從始至終都沒有宣布比賽結果,使得比賽更像戲劇而不像體育?;蛟S是受到沒宣布比賽結果的影響,馬保國始終不承認自己失敗,這也再度為賽事增添了值得繼續(xù)探討的分化性議題。其實,本場比賽的很多問題都出在馬保國的身上,馬保國大體可以稱為本場演出帶有反角元素的主角,因此,要想徹底解讀龐皓天不宣布比賽結果之謎,就要了解馬保國的參賽動機和心理特征。
新媒體時代到來后,海量信息可以暢通傳遞,為全方位追索、展示馬保國的個性特質提供了方便。當前中國的草根傳統武術人士大致有三種類型,其一,爭取非遺待遇者。此類人士兢兢業(yè)業(yè),甘于寂寞,靜候機會到來。其二,各大院校的武術教師。此類人士將自己設計為力爭進入體育界的人,試圖以一技之長贏得社會尊重。其三,以出賣武技及相關能力的生活者。此類人大多不在乎武技術水平,而著意于傳播一些想象性、傳說性、超異性信息,以便吸引民眾的關注力。他們更像一群布道者,致力于擴大信眾規(guī)模,直接或間接地培植粉絲群,辦班賺錢,維持生計。馬保國以及人所熟知的雷雷、閆芳、丁浩等,大體屬于此類。
作為一個自然的江湖人或超異派思想的篤信者,馬保國長期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中,他或許從來都不愿意認可格斗項目的體育特性,亦從未深刻領會和正視公平競爭的合理性,所以才會在古稀之年參加這場毫無公平性可言的比賽,且未想到自己的失敗,因為他始終秉持超人不敗理念。但是,競技體育是一種真實的對抗行為,其以科學性為前提,馬保國的巫師般的想象力最終敗在了科學主義的場域,人們對此不應感到奇怪。
馬保國的思維亦有其合乎理性的一面,那便是他對民間比武規(guī)則的高度信賴。中國的民間比武一向自成規(guī)則。沈喬生曾講述過中國民間比武的合法性,“民間比武,從來就是一件盛事,在中華大地上,已經有幾百年歷史了。雖然現在當局不提倡,但私下里也沒有禁止,現在中央臺也播出武術散打的節(jié)目?!盵8]馬王比武尚不屬此類,因為王慶民一度試圖捍衛(wèi)體育的規(guī)則,問題在于馬保國早已放棄了公平競技理念,兩者的比武失去了對稱性。然而,如以儒家文明的標準來衡量,西方格斗帶有與生俱來的文化“原罪”,這種文化原罪帶有多方面的內涵。首先涉及中國人常提及的面子問題。儒家文化圈中的人好面子,而純然的比武要決出勝負,就一定要傷面子,于是,為了維持溫柔敦厚、怨而不怒、哀而不傷之做人準則,民間武者往往在心理上更樂意接受中國式比武方式,而排斥西方的體育規(guī)則。馬王比武的裁判至今未舉起王慶民的手,最主要的原因或許正在于維護失敗者的面子。在中國獨特的以和為貴的文化精神影響下,馬保國事件的連鎖性作用還在持續(xù),貌似獲得勝利的王慶民也心情沉重,王慶民對媒體聲明,因為其父母年邁,他今后不再參加任何比賽了。王慶民試圖還給傳統武術界一個面子。眾所周知,中國傳統武術界并未進入體育領域,在接受悲劇理論之前,面子循環(huán)機制仍在起作用。這便涉及中西方文化的差異性。
馬保國事件再度將中西方文化的差異凸顯了出來。儒家文化講人性善,而比武現象是人與人之間的直接身體對抗,屬于人性之惡,于是,中國武者便確立了“點到為止”的規(guī)矩,借以維持人性之善。這里需要解讀一下“點到為止”的學理價值。只要熟知幼年時代的貓科和犬科動物參與打斗游戲的情況就會知道,點到為止是那些小動物們的本能做法,它們在游戲的時候不會真的傷害對方,它們本能地知道什么時候是在做游戲,什么時候是在參與狩獵。由此也可以推導出,中國式比武的“點到為止”是一種兒童游戲規(guī)則,而非成人世界規(guī)則??梢赃@樣認為,傳統武術之所以未能發(fā)展成為現代體育,就在于其帶有兒童游戲的特質,這便推演出悲劇性和喜劇性的對立問題。競技體育是悲劇,中國傳統武術是喜劇。傳統的中國人講大團圓,追求一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和氣境界。這便說明,中國文化有一種迥異于西方文化的特質,這其中既包含禮儀教化之學,還包括待人接物之道。中國人的日常人倫文化中有一種隱性的強制規(guī)則,人們一旦越出此規(guī)則,就會失去安全感。馬保國也一樣,他將點到為止看做是武德的特定組成元素。馬保國在《我在英國教功夫》一書中專門講述到武德問題:“一、愛國愛民,遵紀守法;二、尊師重教,勤奮好學;三、團結同門,情同手足;四、擇良而教,關愛學生;五、比武切磋,點到為止?!盵3]241由此可知,馬保國的武學重心是個體的修煉、修養(yǎng)、道德、倫理之類的非體育元素,傳統武術的非體育屬性在馬保國的身上有較為完整的體現。
其實,以武會友的待人之道的確是中國傳統比武活動的默認規(guī)則。有過武術人類學考察經歷的徐皓峰曾說:“武術要傳承下去,有很重要的一關叫‘過門子’,師傅要通過實戰(zhàn)把看中的徒弟培養(yǎng)出來。要帶著徒弟,或者讓徒弟自己去其他門派比武。以前民間比武要有公證人,要立約,有嚴格的場地,比前要休息好調養(yǎng)好,現在不允許這樣了。所以現在的比試往往不是真正的比武,而是在受約束的情況下,局部性、兩個人打那么兩三下,或者在家里就比了。”[9]類似的比武帶有禮俗性,大體可以體現儒家文明傳統。于是,中國式比武從本質上講一定是一種喜劇,即便因故出現了悲劇結果,裁判、主辦方、媒介乃至對手也都會利用各種機會,將其設計、描述或矯正為一種喜劇。王慶民賽后一直聲稱自己練的是傳統武術,而非自由搏擊,其實就是想抹平由于不和諧因素造成的消極后果,其唯一的價值觀依據便是以武會友之宗旨。
馬保國事件的爭議面很大。就來自自媒體的信息而言,有人認為馬保國事件是個悲劇,與此同時,亦有人像對待喜劇演員一樣議論馬保國。有人從競技學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馬保國打的是假太極,馬保國由此也便成為一種“偽武術”的代言人。馬保國在賽場上多余的語言很多,但這也是一種中國文化,中國人在文化選擇上有其獨特性,中國人并不太喜歡純而又純之物,更喜歡一種混成式語境。很難想象成龍的電影中兩位武者孤獨地格斗而無臺詞之局面,如果出現那樣的場景,中國觀眾就會覺得很孤獨。成龍的電影是中國儒家文化的縮影,兩位武者一定會亦戰(zhàn)亦言,有聲有色,呈現出一團和氣、喜氣洋洋之大團圓格局。馬保國也一樣,馬保國事先用語言威脅裁判,看似一種惡性,其實更容易催生出喜劇元素。由此不難看出,中國式比武和儒家文明本體一樣,其終極價值體現在對喜劇性的追求層面。傳統武術的喜劇性還有自身的擴張能量,當它與極富原始感的草根群體融合之后,更容易爆發(fā)出超強的喜劇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