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茜
我們在11月末的廈門,見到了谷雨《一個農(nóng)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中的故事主人公陳直和他的妻子彭歡。
距離谷雨的稿子發(fā)出已將近一個月,對網(wǎng)絡上的討論和爭議稍作梳理,很容易看到,熱烈一時的延展討論中,卻很少有思考能夠超出“一位在工廠流水線上從事繁重的工作之外,堅持閱讀并翻譯哲學專著的農(nóng)民工”單一形象所關聯(lián)的意向化范圍。
有微博大V以陳直不記得結(jié)婚紀念日和兒子生日的細節(jié),順手借用性別的大旗,批評這個男人是在用哲學來逃避現(xiàn)實,并友好建議他當下最應該做的“是肯定現(xiàn)實、安分工作”。
“愛具體的人”脫離了文學和哲學的語境,成為指責一個具體的人時過于好用的教條,大多數(shù)的建議當然也沒能逃出績效社會的優(yōu)化邏輯。
而早已失去現(xiàn)實影響力的知識精英們,在“農(nóng)民工”和“海德格爾”兩個標簽中,條件反射般地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階層”和“文化資本”的對勾所揭示的身份壁壘。
結(jié)果就是,以掉了一通書袋的方式,用左右手互搏術般的表演式批判,老調(diào)重彈了自身在文化上早已過時了的階層偏見。
不管是哪一種,通過抽空個體生活的復雜性制造出來的觀念博弈,分享著完全一樣的傲慢底色。
反而是說不出大話的普通網(wǎng)友,從陳直的人生故事中看到了自我的掙扎,很多人為陳直在困境中的堅持而動容。贊美和肯定,伴著一些譏諷和批評,通過網(wǎng)絡涌向陳直。
他本人當然全都看到了,針對那篇非自述的自述體報道、接受媒體采訪的事宜、網(wǎng)友指責他不關心妻兒的批評,陳直通過社交媒體,一一作出了回應。
而不論是在網(wǎng)上的有限回應,還是現(xiàn)實中面對面的交談,他的表達始終是克制而禮貌的。
克制,好像是一種攫住他整個生命的本能。
即使是正在吐露纏繞著自身生活的恐懼與痛苦,他的情緒也是時而平靜時而冷漠的,要想抓住他不經(jīng)意間的真情流露,遠比讓他出讓自己最拒絕出讓的隱私,要困難得多。
初見陳直,是在他的住所樓下。
他和妻子彭歡兩個人,于今年6月來到廈門,進電子廠打工賺錢。
周六上午八九點的城中村,行人寥寥,只有村口的早餐店氤氳著一些煙火氣。上白班的工人已經(jīng)上工,下了夜班的工人神態(tài)疲憊,在路邊小店隨便吃點熱食,著急趕著回家睡覺。
陳直和他的妻子目前就租住在這里,還需要再往里走五分鐘,走過兩個岔路口,看到一所涂了彩墻的幼托園,就是我們約定碰面的地方。他和妻子租的單間就在幼托園對面的樓上。
他從一個狹窄的巷子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個Kindle,戴著近視眼鏡,皮膚白凈,著淺色衣服,整個人被一股文弱內(nèi)斂的書生氣包裹著,顯得和這個以工人為主要租客的生活區(qū)環(huán)境格格不入,不用有任何遲疑,你就知道是他。
在和陳直的相處中,可以觀察到,雖然來到廈門快半年,但他對自己生活的周邊區(qū)域的熟悉程度,就像一個不怎么用導航的人被隨機放在了陌生的街區(qū)里。他走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僻靜街道上、拘謹?shù)刈诶淝宓目Х鹊昀铮镁徛?、斷斷續(xù)續(xù)的語速語調(diào),深思熟慮、近乎小心翼翼地回應著我們提出的問題。
問他附近哪里有可以安靜說話坐坐的地方?他說自己對這里并不熟悉,平常非必要也不怎么出門。工作的時候,就是“工廠——出租房”兩點一線,最近這一個月因為自己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基本上所有的時間都待在房間。
來廈門之后,陳直唯一去得比較多的地方是廈門圖書館,坐十幾站公交可以到。不過最近沒怎么去,因為他正在讀一本關于克爾凱郭爾的書(Kierkegaard’s Iionic Ladder to Authentic Faith,陳直翻譯為《尋找本真性》),沒有中譯本,他是自己在網(wǎng)上找到的電子版原文,不需要特意跑去圖書館。
他會在豆瓣上更新自己的閱讀和翻譯筆記,11月以來的幾條筆記下面會有一些網(wǎng)友和他互動,討論文本相關的內(nèi)容,有零星的點贊和轉(zhuǎn)發(fā)。但在面對面的交談中,即使談到他投注了熱情的哲學,他也是三言兩語帶過。
有了一些關注度后,有媒體聯(lián)系陳直做一些問答,在和網(wǎng)友的文字互動中,他經(jīng)常用到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存在”。
我們好奇,為什么唯獨是這個哲學概念吸引了他?
他回答說海德格爾的哲學指出了存在論差異,把對存在意義的追問放置在了時間的維度上,不同于傳統(tǒng)上強調(diào)“在場的存在”。他本人非常不認同“存在即目的”,在他的理解中,生命本身并沒有什么超驗的意義。
而在海德格爾的哲學中,人的主體性不被置于超驗的位置,他超越了笛卡爾以來的主體主義,主體只是作為存在者而存在,但存在的意義是需要存在者去追尋的,因為并不存在一個超驗的真理意志,追尋的盡頭也可能是無盡的迷茫。
2012年,在北京通州馬駒橋的地下室里,深陷迷茫的陳直第一次通讀完了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但這還不是故事的起點。他和哲學的故事還要再往前倒帶幾年,來到他未完成的大學時期。
2008年的時候,他考到了杭州一所二本院校的數(shù)學系。因為對存在問題感興趣,加上他自己極度內(nèi)向敏感的性格,圖書館成了他在大學里的精神棲息地。
在大學之前,他根本不知哲學為何物,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來,對哲學的專注淹沒了他,他不去上專業(yè)課、也不去參加考試,不在意績點,更別提任何社團活動。對外在世界規(guī)則的習慣性漠視,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吧。
對于大多數(shù)出身于貧困農(nóng)村的大學生來說,從大學主動退學,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壓力。但當時的陳直,即使家里有個暴虐的父親,還有個“把生活的意義建立在家庭和兒女身上的母親”,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校園。
每一個記者都會問他,是否對當初這個決定感到后悔。
在公開的回答中,他并沒有直接承認過自己是否后悔,只是說:“假如我回到退學那個時刻,可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但以我當時的環(huán)境和狀態(tài)來看,也可能不會?!?/p>
我們只知道,31歲的陳直至少是向往再次回到大學中去的,蜷縮在底層社會,從一份勞累的短工到另一份更勞累的短工,自己的“不會來事”、他人的歧視、需要賺錢謀生的生存壓力和灰暗前景交織在一起,他所求不多,只是希望能有一份穩(wěn)定一點、可以不耗費他那么多時間的工作,這樣他可以專注在哲學上。
他說需要做工的日子,在工廠車間里一站12個小時,會累到?jīng)]有時間和力氣去讀他要求自己必須讀的書,這讓他覺得痛苦。陳直的英文日記中,全是無力的崩潰和沮喪。所以他才會在豆瓣小組中主動發(fā)帖,想知道能否靠自己的譯稿、憑同等學力考取哲學的研究生。
他說網(wǎng)友的跟帖和之后自己的了解,讓他明白了這個想法的不可能:“我理解的同等學力,和規(guī)則中的同等學力是兩碼事?!币灿薪淌诮o他提供讀研的offer,但他沒有本科學歷,無法進入招考程序,老師只能建議他先去自考。
很多人通過評論和私信給他各種各樣的建議,但他不覺得那些建議中有他可走的路。他并不是完全不想嘗試,但嘗試在這個階段的生活中,限于主動找到他的一些機會,但他很難行動起來,為自己爭取些什么。
他強調(diào)了不止一次,自己水平很差,即使是面對自己所癡迷的哲學,也始終擔著很多“害怕”,他覺得自己也不具備行動的力量。
“行動在你看來需要什么力量?”
他條理清楚地列了三點:人際關系處理能力、專業(yè)能力、進行哲學思考所需要的領悟力和創(chuàng)造力。他自認自己是個“低能兒”。
有限的英文水平和難以理解的文本,會在閱讀過程中隨時隨地給他帶來挫敗感。做翻譯的初衷,也是因為他想寫論文,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擬好題目,什么也寫不出來,那種狀態(tài)讓自己顯得像一個“精神上的口吃者”。
“我看到這片星空很美,但是我上不去。”
占據(jù)著他此刻人生主調(diào)的,依然是迷茫和焦慮。
有人說陳直對哲學的癡迷,不比酒鬼對酒精的沉迷更高級。但對哲學的熱忱只是讓他深陷無止境的拉扯和分裂中,酒鬼至少可得一夜安眠。
陳直自己是清楚的,從出身就被拋入的“底層生活”,充斥著暴力和情感綁架的家庭生活,是造成他今日之痛苦的根源,生活自帶的重力把他拉向哲學的同時,又殘酷地拒斥他。
陳直當然無法代表中國“農(nóng)民工”群體的精神面貌?!暗讓印笔顷愔弊约簳玫降谋磉_,代表的只是他個人對自身處境的理解。
很多人惋惜,覺得陳直從大學退學,是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我們見到陳直的時候,他處在失業(yè)狀態(tài)。
電子廠的工資,同樣的勞動量,短工要比老員工拿到稍微多一點的錢,所以他簽了三個月的合同。他和妻子彭歡在同一家廠里,但分屬不同的車間。
陳直在廠里,是維修機器的。工人進入車間,什么都不能帶進去。機器出問題的時候需要他去修,但機器也不是時時壞,不忙的時候就只能放空熬時間。
工廠默認所有人都必須加班,如果想一天只工作8個小時,也可以,但只能領到1800元的最低基本工資,而且也沒有工廠會愿意雇只工作8小時的工人。
吃飯時間會扣掉一個小時,小跑去食堂,快速在放置了隔板的餐桌上吃完自己的飯,再小跑回工位,是休息時間的常態(tài)。也有人不想被扣一個小時的工時,所以會餓著不吃飯。
做完三個月,陳直覺得自己太累了,整個人因為作息和無法讀書的焦慮,要崩潰了。他跟妻子提出,他想休息一段時間,她就讓他休息了。
做工的時候,一邊勞累賺錢,一邊因為無法研讀哲學而焦慮。
休息的時候,一邊繼續(xù)自己中斷的閱讀和翻譯,一邊因為沒錢而焦慮挫敗。
他的發(fā)間有很多白頭發(fā),了解他的生活之后,可以省去這句“為什么”。
然而,這并不是陳直生活的全部。
進入大學接觸到哲學,是一整個哲學世界的大門朝他打開的開始。但他挨過了很多時間,才走到這扇門外。
他憎惡自己的父親。從陳直記事起,他的父親就是一個混蛋。他說自己是在家庭暴力中長大的,有拳腳交加的肢體暴力,也有無緣無故的冷暴力,當然還有毀人不倦的言語暴力。
他更愿意將那個所謂的父親稱作“那個男人”,在家里也從來不會叫爸爸。他的父親和自己的父親之間,也是同樣的親子模式。似乎是因為早年結(jié)婚的時候,因為太窮拿不出來結(jié)婚的錢,所以陳直的爺爺對自己的兒子極盡羞辱。
毀滅式的代際關系頑固地“傳承”了下來。陳直不愿回顧太多的往事,只提到自己高考出成績前,那個男人莫名其妙說“你不要妄想上什么大學”。
陳直的生命,在初始的時候,好像就被設置了“全盤否定”模式。
他的情感體驗中有沒有“愛”?
31歲的陳直說,他已經(jīng)不談“愛”了。
在他的認知中,他從大學輟學,又賺不到錢,給自己的媽媽造成了他無法撫平的痛苦。自己的母親是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安于窮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把生活的意義全部建立在家庭之上。而陳直本該用自己的“會讀書”給她帶去一些榮譽感,可他卻偏偏長成了“沒用處的孩子”。
他知道,母親永遠無法理解自己的選擇,但這不妨礙她表達自己的失望。在家閑聊的時候,母親會勸他不要老是悶悶不樂,至少應該過得開心一點,她說“‘我’這樣的人生是很不值得的、沒有意義的”。
他說自己是隨便結(jié)了婚,結(jié)婚主要是為了不讓母親再增添更多的傷心和痛苦,他清楚這些年,她因為這個兒子所承受的惡意和嘲諷,已經(jīng)太多了。
這些互相交織的苦痛,是和陳直的本名勾連在一起的一張大網(wǎng),他被黏在網(wǎng)上,可是他不具備在網(wǎng)上自由行走的能力,或者說沒有人費心培養(yǎng)過他,至少告訴他,生活如網(wǎng),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應該用盡全力,保證讓自己不掉下去。
來自外部世界的所有評價,他都照單全收,并且像動物回芻一樣,全部內(nèi)化成了自我認知,當他說自己沒有力量、沒有本事、沒用、軟弱的時候,他都是真心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我評價如此之低,低到別人想如何解釋自己都沒關系的程度。
他的妻子說,陳直在家中時常會焦慮地快步走來走去,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問她:“我是不是對你不夠好,讓你跟著我吃苦受累,還要這么辛苦地工作!”
癡迷于哲學的陳直,是在逃避他的境況嗎?
他說他絕對不是,在一個“他人即地獄”的世界中,他所感受到的,全都是來自外力的否定和壓抑,作為一個資源匱乏的普通人,有幾個人能在全盤的否定和自我否定中找到生命本身的意義?
“主觀和客觀都規(guī)定了你要長成一頭會產(chǎn)奶的?!?,可是他偏偏長成了一頭犀牛,只聽說犀牛角很貴重,但普通人的生活好像用不到這份貴重。
陳直說,他走向哲學,是問題導向的,因為他想找到存在的意義,所以他繼續(xù)讀克爾凱郭爾論“本真性”,繼續(xù)找,但完全無法預料,這束光將把他帶向何方。
通過高度自覺地建構出“陳直”的存在,他試圖用此刻對“除了讀書之外的所有事情都很后悔”的陳直,用陳直的苦悶和掙扎,來否定自己十年前的選擇:從大學叛逆退學,之后又因為生活境遇觸底,淪為被別人看不起的、無用的、失敗的、不值得的“我”的選擇。
可是,一個人只靠內(nèi)化他人對自己的全盤否定式評價、靠縱身躍入鼓勵從“內(nèi)在性”出發(fā)追尋本真性存在的哲學汪洋,來看到“我”。
雖然有點殘忍,但卻很難由此來獲得“站出來”的力量。
在這樣的意義上,來自父母家庭的全盤否定和經(jīng)年累月的自我壓抑,造就了陳直的“軟弱”(他的原話)。冷漠的恨、難以彌補的愧疚、雙重焦慮和無底線的自我否定,幾乎可以用來概括他所有的情感體驗。
所以,在他的講述中,他的婚姻生活,是一對適齡的男女“隨便結(jié)婚”。
“你愛你的妻子嗎?”
短暫的沉默后,他輕輕答道:“可能不愛吧,沒有那種東西”。
我追問:“那你手機上有存你們結(jié)婚當天舉行儀式的照片嗎?”
“沒有,真的沒有?!?/p>
同行的同事在結(jié)束采訪后,說他是一個完全不關注外部世界的人,婚姻生活也處在他的外部世界,而他本人,對所有的一切都興趣缺乏。
客觀實在的生活,對他來說是“次要的、不重要的”。
“在流水線上的工作會讓你覺得有‘異化感’嗎?”
他說或多或少會有一些,但那些屬于基本生存方式層面的問題,并不會影響到他對“內(nèi)在性”的追求與感知。
此刻的他,沉迷于海德格爾和克爾凱郭爾的思想中,這種沉迷和十年前的不管不顧,區(qū)別在哪里呢?
在一上午的相處和采訪中,除了對自己過往的講述,會涉及一些早年生活的細節(jié)之外,他大多數(shù)時間回答問題,傾向于用高度抽象化的詞句給出簡短的回應。
對哲學的熱忱和他的現(xiàn)實處境之間,豎著一堵冷漠的墻。
很難讓他完全拋開抽象的哲學術語,來直接表達自己。
“如果暫時拋開海德格爾,就只談陳直本人,你是如何理解存在的?”
“如果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對‘存在’意義的追問......可能......可以讓我超越平庸社會的價值規(guī)范和評價體系”。
具體指哪一類的評價體系?
他提到“把錢作為唯一的目的”和“希望自己的生物本能得到最大的滿足”,“這個社會把這樣的滿足稱為自由,但我認為這恰恰不是自由,對吧?”
韓炳哲在《精神政治學》中也討論了這個問題,現(xiàn)代社會對體驗和情緒的強調(diào),無益于幫助主體擺脫自己的屈從性,想法,只會讓人在屈從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陳直并不熟悉韓炳哲,但這并不妨礙他對社會產(chǎn)生類似的觀察。這里又放著另一個悖論,為了他安慰他母親而結(jié)的婚,由他母親操辦的結(jié)婚儀式,完全違背他聲稱想去超越平庸社會的努力。
聽之任之,是他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至少是他極力在表達的態(tài)度。
在那篇稿子中,他不記得婚禮的具體日期,也不清楚兒子具體的生日。這個生活細節(jié)冒犯到了很多讀者。
作為陳直的妻子,一見面,我們并沒有問相關的問題,但彭歡還是想做些解釋:自己的丈夫并不是網(wǎng)友想象的那樣。她舉了很多生活中的例子,懷孕的時候陳直對她的照顧,生產(chǎn)的時候他和阿婆等在醫(yī)院,給孩子哄睡、沖奶,如果看到她很累,會讓她把臟衣服放著,說他來洗。
她是一個非常開朗的女孩,笑著說其實自己也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結(jié)的婚。不過兒子的生日,她記得,因為很痛,身體大概有自己的記憶。
我和同事都很好奇,陳直的失業(yè)狀態(tài),會讓她很焦慮嗎?
“焦慮是肯定有的,這個月沒有來自他那一份的經(jīng)濟來源,但孩子在老家的尿布和奶粉開銷一日也不能停,也會有壓力?!辈贿^她的焦慮只限于此,她對丈夫的評價,要遠遠高于陳直對自己的評價。
她說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讀書和休息對他來說很重要,那她就尊重他,他也尊重她在生活中的喜好,休息時間他看他的書,我戴著耳機刷我的抖音,互不打擾。而且他也不是耍賴的那種人,休息夠了,他就會自己去找工作,之前也是這樣的,休息半個月之后,自己待不住,就會重新開始工作。
那陳直得到的關注會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活?
彭歡說因為用的是化名,所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周圍的人沒人知道陳直的存在,她要求給她化名,除了隱私暴露可能會有無畏的閑言閑語之外,其他沒什么影響,和我們見面,接受兩個小時的采訪,回去早點休息,明天正常7點起床,吃過早餐去工作。
她是一個非常具體可愛的人,一個對生活充滿著熱情和規(guī)劃的年輕女性,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平安長大,然后考個好大學,找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過一生。
我們送她回家的路上,問她在流水線上的工作日常會有什么不愉快嗎?然后她就很熱鬧地講了起來,一人分飾三個角色,描繪了一出工廠里兩個部門間的扯皮小劇場,最后的結(jié)尾是作為質(zhì)檢員的她也不去和他們掰扯了,不會影響到她的KPI,沒必要把自己搞得很上火。
至于陳直,她唯一的期望是他可以把握住一些機會,留在外面找一份安穩(wěn)一點的工作。在彭歡的規(guī)劃里,到了孩子的入學年齡,她會回去江西照顧孩子,肯定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收入,丈夫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至少可以免去她部分經(jīng)濟上的壓力。
她不會太去想,她的包容對陳直來說有什么意義,也不會太去想,別人會怎么解讀她的包容。
在夜色中和彭歡道別后,她的體面和腳踏實地,好像才讓我和同事稍稍松了一口氣。陳直近乎愚蠢地,低估了這個相親認識的妻子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在他的角度可以理解成屈從的婚姻,像一根結(jié)實的繩子一樣,保證了他不會被淹死在抽象的哲學術語中。
很多人,很多境遇要比陳直好得多的人,生活中卻不敢奢望這樣一份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