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新冠病毒,依然是2021年的一個關(guān)鍵詞,只不過,它變得更加難以描述。
至少在中國境內(nèi)而言,對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來說,最壞的時刻早就過去。回頭看這一年的國內(nèi)疫情,只有幾次小范圍的“暴發(fā)”。每當它輕輕冒出了頭來,各項防疫措施就齊頭并進,狠狠地將火苗掐滅。
是故,疫情對我們中大多數(shù)人來說,壓力更多地在心理層面。在此情形下,毋庸諱言,像口罩、酒精等防疫用品,已經(jīng)不再被大量地用于日常,人們正試圖找回曾經(jīng)的日子,在陽光下暢快呼吸。
只不過,這顯然是一種過于樂觀的心態(tài)。
幾乎在本文寫作的同時,又是一則關(guān)于新冠病毒的“壞消息”傳來:經(jīng)中疾控檢測確認,在天津市12月9日由境外輸入的新冠病毒無癥狀感染者體內(nèi),檢測出“奧密克戎變異株”。
這是“奧密克戎”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中國內(nèi)地。眾所周知,它是最新的一種新冠病毒變異株,其刺突蛋白變異位點之多,是前一個流行株“德爾塔”的兩倍。
同一時刻,上一輪疫情的小范圍暴發(fā)地浙江也傳出消息,據(jù)報道,浙江“杭紹甬”8天內(nèi)累計新冠病例近200例,三地采取嚴防出行的措施,并將持續(xù)到2022年3月15日。在我個人印象中,這是今年第一次出現(xiàn)這么長時間的“有始有終”的地區(qū)封控時限。
上述兩則消息,再明顯不過地警示我們,疫情依然在我們身側(cè)。“要不要與病毒相處”,這是一個偽命題,只要保持開放,我們根本就選不了。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我真正體會到這句話時,是源自一次失敗的采訪。在今年1月初,石家莊出現(xiàn)了小范圍的疫情暴發(fā)。作為一名記者,曾經(jīng)在武漢的疫情時期前往武漢,這一次,我自然也立刻趕往石家莊。
然而后來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反復(fù)地想起那個晚上。我在燈火寥落的石家莊上空落地,寒風凜冽,輕霜滿目,而當我走出機場時,一則新聞出現(xiàn)在我的推送中,它告訴我,“石家莊今起實行封控措施”。
一落地,就被“封控”,我只有苦笑。出租車已經(jīng)停擺,司機們理所當然地干起了“黑活兒”,他們按人頭收費,平時100元的路程按人給付200元,沒得商量。
我默默上了擁擠的車廂,司機不僅有多個目的地,還要繞過正在布置的封控路障。所以,以前一小時不到的路程,在那一晚走了3個多小時。不過,就是在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路程中,我看到了一個慌亂的城市。
初時,路上的車和行人還是很多。盡管擁擠,街道卻籠罩著一層莫可名狀的寂靜。遇上了路障,司機就要調(diào)頭,同一條路卻比來的時候暢通,似乎一下子空了。至晚上10點左右,我們終于進入市區(qū),它已經(jīng)是空蕩蕩的樣子。
好在我熟悉了這樣的空曠。2020年2月時,我抵達寂靜的武漢。那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我見到一個狀似廢棄的高鐵火車站,然而它的商鋪,那些懸掛大廳的海報,卻是那樣新。
火車站的廣場上空無一人,再往市區(qū)里去,沒有了人的城市,像是無趣的街景在復(fù)制粘貼。
那像極了一部科幻電影中的世界。
在石家莊封控的前幾天,我所在的酒店還能自由出入。入住酒店的,都是像我一般被困的人,只不過我是“自投羅網(wǎng)”。誠實地說,我的目的就是探訪這座受困的城市,所以,我并不會著急什么。
但被困住的人,有的和我不一樣。在最初下榻的那晚,我見到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大廳,他一刻不停地接打電話。不需我問什么,這名男子逢人就訴苦,他的航班本來在今晚起飛,但就差了一二小時,航班已經(jīng)取消了,這讓他無法離開。
后來的一個多星期里,他總是待在酒店大廳。他告訴我,公司要求他節(jié)省開銷,所以他住在酒店員工閑置的宿舍里,這樣下來,一天只要幾十塊錢。另一方面,他的工作還不能停下,所以只好在大廳里打開電腦,線上工作。
我還遇到一位同行,她和我一起被困石家莊。借著自由進出的時間,我和她到處找可供掃碼的共享電動車。在城市的功能停擺后,大多電動車已經(jīng)沒電,我們找到僅剩不多的車輛,一段一段地探訪石家莊。
人們的日常生活總是堅韌,無論在武漢還是石家莊,這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村口的街坊們依然會聚集,當然戴著口罩。住家偏遠的男性,會騎著摩托車去往市區(qū),他們將米糧、蔬菜和一些零食物品裝進后座的框里,滿載著回家。疫情之下,游子反而歸來,那些外地牌照的車輛駛?cè)氪謇?,無一不是帶著日常用品,歸來團圓的。
時常有人問我,在疫區(qū)的防控之下,人是怎么生活的?我都會回答說,就像往常一樣地生活。甚至,當生活只剩下了日常必需,它反而簡單起來。這大概就是人的韌性。
我在石家莊被困了29天,對我來說,“29”是一個難忘的數(shù)字,只差一天,就滿一個月了。但是在石家莊后來的約20天,我所在的酒店也被管控,不再允許自由出入。所以,我像其他受困的人一樣,困守在小小的房間里。
那位困在大廳的中年男子,聽酒店前臺說,他在酒店被封控之前離開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
從石家莊脫困以后,我感到身心由里及外的疲憊。加上在武漢的時候,當時也被困三個多月,那種寂寞的心境又回來了。此后,我再也沒有出差前往疫區(qū)。
不過疫情不肯放過人間。遠的如黑龍江、北京、陜西等地,仍然零星地出現(xiàn)病例。近的如浙江、云南瑞麗,疫情時不時地侵入生活。我們關(guān)注到瑞麗疫情,當?shù)孛鎸Α斑吘场陛斎氩±膲毫?,采取了更為極端的防控措施。
當下在國內(nèi),疫情的出現(xiàn)是區(qū)域性的,很難連成一個整體。但是,對我來講,第一次在采訪中對流行病毒有深切體會的,還是新冠疫情之前的2018年。
或許不少人仍有記憶,在2018年春節(jié)期間,微信朋友圈曾經(jīng)被一篇文章刷屏,叫作《流感下的北京中年》。文章作者記錄了父親在感染流感之后的痛苦,而在諸多措施之后終究不治,死于流感。
在那個冬春之交,人們一度陷入對“流感”的恐懼。我在當時前往北京采訪報道,一名醫(yī)生告訴我,流感病發(fā)最嚴重的時候,醫(yī)院里滿滿當當?shù)幕颊呒凹覍?。在當時,排隊檢測的隊伍需要半天之久,醫(yī)院的床位也沒了,許多患者就在大廳里、在走廊間,他們在墻上打洞,再掛著點滴輸液。
當然,那時的人們不知道“新冠”是何物,醫(yī)生及防疫專家告訴我,流感不是感冒,它是由病毒引發(fā)的一種病癥。
在當時,他們甚至這樣描述:“我們對流感的認識有錯誤,事實上,人們從未真正消滅流感病毒,它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睔v史上,1918年的西班牙,遭遇了流感的大流行,致死人數(shù)在5000萬到1億人。
那一年,對流感問題的采訪,幾乎顛覆了我的認知。一方面是,我們的生活看似牢固,實則極容易被病毒擊垮。另一方面是,從病毒傳染的角度上說,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無意間給大流行做好了“溫床”。
病毒與人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在遙遠的過去,由于人類活動的能力有限,社會以群聚性的特點存在。如果有病毒、有瘟疫,影響的是較為緊密的聚集點,但它不會擴散到全社會。到了1918年,人類活動的范圍增大,這是“大流行”的前提。
再到當下的時代,咫尺即天涯,這不再是一個假設(shè)。因而,幾乎每一個冬春之交,流感就會在全球流行。病毒就是這樣時時刻刻伴隨人類的左右,從時間上來看,病毒存在的歷史,甚至比人類悠久。
所以,我們從來不必特意地說,要“與病毒共存”。因為在實際上,我們一直在與病毒共存。只不過,世紀初的“非典”,2010年前后的甲型H1N1流感病毒,再到2018年的流感病毒,它們只出現(xiàn)了一時。在更多的時候,人類與病毒相處而不自知。
因此可以說,我們的生活,本就建立在不可測得的變數(shù)之上。關(guān)注這一切的人,如防疫界的人士等,他們清楚地知道,這個危險從未遠去。
只是誰也想不到,再一次大流行的不是“流感”,而是“冠狀病毒”。
從“新冠”聯(lián)想到人類歷史,這或許有離題之嫌?;氐疆斚拢恍鹿诓《厩謹_的這兩年,終有一天也會成為歷史。我時常思考,我們會如何描述這兩年?
畢竟,它早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公共防疫問題。
我們會看到科技的進步。在前幾次的病毒大流行中,人類能做的有限,如西班牙流感大流行,一直等到了病毒自動退場。事實上,當時的人類社會也只能如此。
但是在對抗新冠的兩年間,特異性疫苗在一年內(nèi)成功上市,特效藥也在兩年內(nèi)相繼推出。是故,當下除奧密克戎的變數(shù)外,其實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疫情的終結(jié)點已經(jīng)不遠。
我們也看到了政治秩序的紊亂。在病毒大流行中,原本是現(xiàn)代科學起源地的西方社會,卻出現(xiàn)了反對科學防疫的力量。不僅僅是對疫苗的抗拒,還有人們對公共衛(wèi)生以及防控措施的不屑參與。
然而,西方社會由此出現(xiàn)了防疫困局,造成重大損失。
我們還能看見商業(yè)社會的貪婪。自新冠疫苗上市以來,發(fā)達強國悉數(shù)接種,發(fā)展中弱國卻苦于疫苗不足。在世衛(wèi)組織等國際力量的勸導下,這一局勢也難以改變。尤其是,在德爾塔與奧密克戎尚未出現(xiàn)時,出于商業(yè)利益的考量,輝瑞、摩德納等企業(yè)推廣“加強針”。
這意味著,急需疫苗的貧窮地區(qū)無法實現(xiàn)基本防疫,但在疫苗充足的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疫苗卻被用于“尚未驗證必要性”的用途。
如世衛(wèi)組織專家警告的那樣,大流行下,不可能實現(xiàn)單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自保。可是,“科學免疫”在商業(yè)利益的驅(qū)動下,卻變得一文不值。
病毒是一個始料未及的入侵者,但它挑開了從前被掩飾的真相。
然而,問題是如此復(fù)雜:在商業(yè)利益的考慮下,疫苗廠商游說政府和民間輿論,推出了本沒有完善的疫苗,如一度上市的阿斯利康疫苗。企業(yè)和政府的行為,招致更多的民間對疫苗的反對聲音,原本微弱的信任更難建立。環(huán)環(huán)相扣之中,病毒擊穿了人類社會的層層阻擋,釀成至今持續(xù)的全球防疫的困局。
按照歷史經(jīng)驗,病毒或許會自動退場。病毒總會成為一個過去時態(tài),但被疫情改變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沒有答案,或許只能這樣說:我們未知的遠比已知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