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出事了。事情與我沒什么牽連,但我沒法當它沒發(fā)生過,更沒法浮皮潦草地講它。
前幾天的我也不單純,也被心事填塞被雜念縈繞,但知道這件事時我顯然處于一種毫無防備的狀態(tài),任其沖襲而入,揮蕩了既存的大多心緒。當然這話像是說過頭了,事情在我起初聽說時確實顯得簡單囫圇,后來才刀刻一般顯露出鮮艷的茬口。就像尋??纯涂匆妿字圾澴油犸w斜撞,卻見不到那些濕膩的眼瞼舌喙和羽毛脫落處翻露的毛囊,也聞不到它們翅膀下和肛周的氣味,然而總有人悉曉它們的五臟六腑,有機會目睹它們病變的顱腦,甚至嘗一嘗它們烤過的味道,親身體驗某些菌種毒株的跨物種感染。
事情的講述權因人而異。我雖然沒有目擊這件事,但對其情節(jié)不會講偏說錯。種種人間丑劣中我最鄙夷信口雌黃,說從不同角度會看到不同真相是相當無賴的,只有老實話該說。我對事發(fā)地帶熟悉,而且四個當事人之中認得兩三個,如果我這樣聲張出來相信在任何街口都會引得聽客圍攏。
首先你得大體上了解北環(huán)之外的師范大學。電視新聞提到引翠路時便顯得有一點古怪,因為那里平日只會被叫作師范大學西側,在市臺編輯記者里占據(jù)超大比例的師大畢業(yè)生更是會脫口說出“師大小西門兒”,我笑過他們這種故作狎昵,好像讀過的不是職高中專就足夠沾沾自喜了似的。
師大是所中下游本科院校,當初收到它的錄取通知書時,感覺像是親了一位歪嘴表姐。雖然如此,我畢竟在其中讀了七年書,別人說它不好我其實是不愛聽的。這學校委屈過我,畢業(yè)時我還是掉了眼淚,騎車馱走行李時還在操場和熱水房之間的樹林邊停下來,做出女生式的回望。畢業(yè)后的半年之內(nèi),我回??赐粋€留校同學有七八次之多,每次還必然用他的飯卡去食堂打飯溫故。
但說到戀校,人與人畢竟也大不相同。我對師大有感情,可第二年這感情淡薄下來,我揮散了身心之間的學生氣,后來只在一個初識的女孩要看我母校的秋葉時才回到校園故作感慨。在校部樓門前的宣傳欄前,我凝神望著一位老教授的訃告許久。我佯裝追憶故人,但沒有費心編造一份師生緣的細節(jié),只是沉著臉嗟嘆才情虛無芳華易逝,所用劑量剛好夠讓那女孩當晚多陪陪我。我是這樣的。然而有人離校后卻守著這所學校十幾年不惜代價,當事人田唯為此被議論多時。我早和旁人說過,師大早晚會害苦田唯,說這話時我指的是一種隱形的、慢性的傷害,可見我對真實生活的想象有多局促,也活該我會為這件猝然發(fā)生的新聞事件打戰(zhàn)。但是誰都沒猜錯的是,師大對田唯命運的影響果然托形于一個男同學。
季節(jié)算是深春,恍惚間我卻幾次以為身在秋天,有點像昏睡乍醒時辨不清窗外是清晨還是黃昏。
我認識的另一個當事人叫韓仕辰,不是上面所說的那個男同學,甚至可能沒念過幾年書。他是近年來唯一一個兩度到我住處做客的男性。我工作的報社東遷,為了早上能晚點起床上班,我租住在城市東區(qū)的老舊小區(qū)里,老舊到坑洼遍布,夜里路燈只是閃光燈似的偶爾閃閃。而他兩次都是從西邊執(zhí)意趕來,而且都是在陰雨天。我有點懷疑他是故意這樣來讓自己顯得狼狽而熱忱的。第一次來他遲到了十幾分鐘,說自己在這片昏暗的舊樓群里白白兜了半小時圈子,踩了好多水坑,濕透了鞋。我則說自己早就餓了,但可以聽他講完再做飯吃,其實我是在下班前就犯了胃病無心進餐。這樣我們?yōu)檫@次交涉各自取得了一些微妙的心理優(yōu)勢。韓仕辰是來向我推銷保險的。他是我一個大齡女友的遠親,自然也沒放過她,早拉她做了客戶。
但正式開始推銷那份人身意外險時,韓仕辰卻讓我另眼相看,他說話張弛有度,居然喚起了我這種沒誠意又有戒心的人對生死殘障的多愁善感,胃里難免更疼。講人一生遭遇不測的風險時,他并不生搬硬背,也不拿一些不知有無的例子嚇唬人,而是帶些法醫(yī)的派頭,讓人隱約聞到了災禍現(xiàn)場的氣味兒。更顯匠心的是,他介紹了西方的一項研究,研究結論是人對自己應對災禍后果能力的預計能夠影響災禍發(fā)生的概率,這似乎提示了一條隱秘的因果通路。我沒法反駁那些援引有據(jù)的數(shù)字。大概半小時后,他水到渠成地拿出了合同,我下意識地握好了他遞過來的筆,像商場里一個本來不想買鞋的顧客,如今聽話地把腳塞進鞋里試腳感,踩踏的步子還是直奔收款臺邁去的。
“兄弟,這是一個活著就得有所依靠有所寄托的時代,否則我也未必做這行。”他嘆息,呼出少許同樣是空腹已久才有的口氣。
到這地步,我記不清當時是如何扭轉局面的,總之是強把自己拉回本心,拒絕難免生硬。但他看明白我的態(tài)度后,只說我以前不了解保險,的確應該再考慮一下。走到門口時,他跟我約了下次給我繼續(xù)講解的時間,這個我實在沒能冷臉回絕。雖然女友告訴我只要見見他就行,但送走他時我就開始憂愁下一次見面的事了。這算是他的本事。不過半個月后他的下一次出現(xiàn)讓我頓感輕松甚至小有失望——他換了東家,轉而向我推銷另一種更貴的所謂萬能險。他大體不變的腔調(diào)里也流露出尷尬,我故意跑題扯些家長里短生態(tài)時政他也很配合。交談間他曾唐突地說亟須業(yè)績,想要我憑媒體人的“接觸面”介紹些潛在客戶給他,這話引來一次悠長的冷場。后來我只是問他要不要一起吃碗面他就識趣地告辭了。當時我便覺得自己弄懂了他這個人,他真正愛的,還是上次談的人身意外險。
這個新東家是一家新興的保險公司——太乙保險。因為想到哪吒的師父,我對這個名字產(chǎn)生了一點印象。韓仕辰自稱一到太乙就做了小頭頭,再升升級就能換換崗位。不知道他后來對公司貢獻幾何,總之出事后太乙在本地算是名氣躥升。
其實出事那天我還去過引翠路。當天傍晚我乘出租車從北郊回城,天氣不太好,處于連日升溫后的一個小寒流里,還有點陰沉多風。看不見太陽,個別灰白建筑的反光倒顯得挺刺眼。車載廣播里說日間刮的是四到五級的東北風,陰天揚塵容易引發(fā)呼吸道疾病,但次日起就將繼續(xù)晴好。的確在車里也能聞到外面的風塵味兒,行駛到師范大學附近也沒感覺清爽一些。車行路線是從師大北面的路上西行左轉,過一座北運河橋,繞到西面。北運河失治多年,水流一時倉促一時遲滯。在我眼里,它是一條被低估了什么的河。剛入校時,有一陣子我在河邊晨跑,領略過河水的腥冷之氣。記得那一階段我的心情就不大好,可與如今的怠惰不同,那時我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跑起步來貌似一個志存高遠的青年。晨跑的終結是一天凌晨,我隱約看到河里漂著一個腦殼,水面之下有沒有連著脖頸和臂膀很難看出,但見得到腦殼上的一只耳朵。我告訴自己那是某種動物的,但你知道,耳朵像人的動物并不多。
畢業(yè)后剛剛工作時我還和幾個同事相處得來,一次他們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打牌,我推薦了北運河。有時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河畔雜草蠻生,那天水位很高,風把兩張撲克牌吹進河里,浮在水面上并沒漂遠。為了繼續(xù)打牌我們猜拳決定誰去河邊撈牌,結果我輸了。我走到河邊就呆呆地站在那兒,不肯彎腰伸手,牌終于慢慢地看不見了,身后的牌友都起哄嚷嚷起來。后來我多次夢見自己在河邊撈撲克牌,牌無休無盡地漂來,我對間或漂過的帶耳朵的腦殼和它連綴著的醬狀物并不去正視。
“嘿,這路變好走了,靜悄悄的。”出租車司機得意地說。這時他已經(jīng)把車拐到師大西側也就是引翠路上了。
“這條路一向這樣?!蔽椅⑿?,老華僑回鄉(xiāng)似的,要表露一下對一切還都熟悉。
司機卻斜了我一眼說:“誰說的,我哪次走這條路都堵車。”
“是嗎,你舉個例子,哪天堵車?”我覺得他這就是我說過的那種信口雌黃,他最好別說他也在師大讀了七年書宿舍還靠近小西門。引翠路路東大多是做學生生意的店鋪,路西矮墻外則是一片棄置多年的荒地,學生只光顧路東的店鋪,幾乎沒人橫穿路面。地界偏,車和行人又不多,路沒道理不通暢。那些店雖然有買有賣,但總熱鬧不起來,人最多時所制造的也只是窸窸窣窣的微響,好像這里的空氣都不大波動因而傳聲困難似的。這倒是很像這所大學的校內(nèi)氛圍,缺少青春激昂和輕狂爽朗。
“還舉什么例子,今天上午我還在這兒堵著呢?!?/p>
信口雌黃!我發(fā)出嗤之以鼻的聲音。為了教訓他一下,我給留校同學打了電話,讓他回答上午小西門外有沒有堵車。我打電話時眼睛是看著司機的,也開了免提。電話里同學說他上午沒出小西門,師大終于開始分家了,上午學校興師動眾把文科五個院系向新校區(qū)搬遷,西側兩門集中出車運輸,幾乎沒法步行出入。我掛斷電話,瞇著眼空凝前方。
“那還有哪天這兒堵車?”我說,“你再舉個例子!”
司機只譏笑兩聲,就駛離了引翠路。我也沒留心望望田唯在路邊開的小店,那里就是后來新聞里說的事情發(fā)生的第一現(xiàn)場。北運河橋以南的引翠路只有一千多米,田唯的店附近店面又相對稀疏,但仍然很不顯眼不易指認。記得再早一次路過也就在此前幾天,那時我倒掃到一眼,有幾家店貼著“出兌”字樣,包括田唯的。
回到住處后我自然是還不知道那件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閑得查看了日歷,這天是谷雨的前兩天,也就是說降雨即將增多,空氣本來就要逐漸濕潤了。當天宜嫁娶宜祭祀宜沐浴,忌入宅忌移徙忌安床。我暗罵師大校領導愚蠢,擇日不利,更不該選擇讓文科去人跡罕至的新校區(qū),文科里有師大僅有的還算有點名堂的兩個專業(yè)。電視里說一周之后就是本省公務員考試的日子,建議廣大考生提前確認考場位置,以免出現(xiàn)往年有些考生因為走錯路線沒來得及進場考試的狀況?,F(xiàn)在你可以大體描繪事發(fā)的環(huán)境,并在時間坐標上準確地找到這一點,也就是這個陰沉日子的正午,據(jù)我后來多方了解,應該是在十二點十分到十二點半之間的短短二十分鐘時間。論急促,這在世間眾多事件的“發(fā)生”中當然并不出眾,你講給別人時不要過于夸張。發(fā)生一說本就暗示了瞬時性和爆破意味,不同于生長和腐朽這樣的經(jīng)典延續(xù)性動作,發(fā)生通常是不容阻滯的,像射精一樣無法挽留。延綿未絕的只是所發(fā)生事情的后效。總之第二天晚上,這件事才被報道出來。
田唯在引翠路開理發(fā)店,之前她開了一陣子花卉店,再回溯久遠一些,她在校時是個相當有知名度的中文系才女,和同班男生唐云齊名。兩人都被老師們器重,而且出雙入對,佳話四起。兩個人支撐的讀書協(xié)會也是最長命的大學生社團,活動他們倆輪流主持,搞講座把文史學科有資歷的教授請了個遍??墒强佳袝r,轉折出現(xiàn)了,田唯連續(xù)五年報考,五次落榜,前兩次是英語不及格,之后成績?nèi)€潰退。而在這五年時間里,唐云讀完了文藝學的碩士加博士,作為當紅的人才留校任教了。我對這樁事當然有所耳聞。我們辦公室的一個女編輯清楚后續(xù)的事。
離校后田唯在學校附近的民居租房住下,仍然時常來校和唐云同進同出,出現(xiàn)在圖書館或者系里,專注地辯論一個個古代文學領域的問題,有時也會紅著臉爭起來。前兩次考研,唐云是陪著田唯進考場的。兩人的緋聞自然更被熱傳,但傳舌的人們后來漸漸覺得沒趣了,因為兩人都堅持以單身自居,在一起時也的確只聊學問,好像真的只是學術知音。
為這些事我本來是沒興趣費神的,但社里那女編輯搞文化文藝版,和唐云有往來,跟我講了太多他倆之間的事。女編輯外聯(lián)時熱情活絡,在辦公室卻冷顏冷色,又像我一樣中午不喜歡出去消閑,與我對坐著甚顯尷尬。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很喜歡聊文化人私生活,說到興奮時是很久都不需要別人應和的,說完后也能把那種和顏悅色延續(xù)許久。估計師大中文系是她能接近的不多的幾個文化圈子之一,學院小生唐云是她版面的供稿??停m然有的文章顯然是田唯代筆的。反正一旦態(tài)勢需要,我就不客氣地把唐田組合的話題拋出來,由女編輯接應發(fā)揮,自己似聽非聽地得以養(yǎng)神。
有一次,女編輯去學校找唐云,見到田唯在唐云的座位上替他寫教案,冷淡地說唐云病了。女編輯要去看望唐云,田唯卻說他是做了個小手術在臥床康復,不方便見客,報紙約他寫的文章她寫完會交稿。女編輯見到了田唯在教案上寫下的清秀又有力道的字。講到這兒她又嘆息起來,田唯后來怎么會去做理發(fā)生意?
聽說了她的店之后,我去理過一次發(fā),她不大說話,開始推鬢角時我才問她記不記得我,說在校時我進過她搞的讀書協(xié)會。她哦哦了兩聲,仍沒有熱絡起來,我也沒法聊來前特地又翻看了的幾本名著。那次我的左鬢被剃得接近光禿,耳后的一個癤子也被剮破了。后來我又聽說,雖然唐云也在那里理發(fā),但每次只讓田唯剪一點點,遵循著一種少量多次的風險控制原則。
我本不想俗氣地把人的改變都聯(lián)系到他們的深心情感,覺得唐田兩人其實都別無所長孤單無依,借著談學論道相互作伴也是寂寞人生常有的某種心態(tài)??墒前凑者@種理解再去聽兩人后來的消息,就會滋生出一些不屑。女編輯說,去年寒假過后,唐云退了教師宿舍,在田唯住處的對門租下房子。兩人開始極其自然地逗留在對方那里。唐云搬去不久,兩人請朋友們?nèi)ネ孢^一次,大家發(fā)現(xiàn)他們各自的家里居然都有對方的衣物,而且還會當眾做出一些親近的舉動,比如公然用同一個杯子喝水。
田唯偏胖,人還算白凈,有點輕微的跛腳,我打聽過,據(jù)說是她小時一次腿傷后父母都輕忽了醫(yī)治造成的。對唐云我印象不深,我只在大三下學期參加了幾次讀書協(xié)會的活動,那時他已經(jīng)不怎么出現(xiàn)了。在女編輯手機照片里唐云兩眼浮凸笑態(tài)輕狂,個子不小但上身短促兩腿細長,有一頭油黑卻卷曲的頭發(fā),比我頭腦里的模樣更讓我感覺不適。如果說這兩個人口稱清白,實際上真存在某種曖昧勾當?shù)脑挘沂怯X得有些惡心的。于是有一天女編輯再次說起他們時,我沒忍住動了些怒氣。
“那就是說他們至少交換過體液咯。”
“那怎么算,那碗湯可能唐云確實只能喝下一半,田唯又不想浪費。”女編輯說。
“那就是喝人家的口水嘛,明擺著是性欲的表現(xiàn),還有什么可說的!”我的嗓門有點高。
“你怎么這么說話?”女編輯皺著眉頭瞪我,扭臉不再作聲。
過了兩天,女編輯竟然讓另一個同事私下轉告我,讓我別以為她很看好我,于公于私都“不是那么回事兒”。詫異過后我被氣樂了,我跟她有什么關系,何來的看好與否?從此我們再也沒聊過,直到出事的第二天晚上,看過電視新聞之后,我決定給她打個電話,與此同時,她把電話打了過來,我們不計前嫌地聊了四十分鐘。
師范大學協(xié)調(diào)了本地的媒體,報紙不采寫這件事,電視新聞里也沒透露唐云的教師身份,只說是兩男兩女,兩個女的是外地來打工的堂姐妹。就這樣,曾經(jīng)的師大名人田唯只被說成是外來務工的打工女。她堂妹的事是女編輯間接探明的。這個堂妹比田唯小十來歲,曾經(jīng)被寄養(yǎng)在田唯家多年,差點過繼。最近堂妹來投奔堂姐,住進田唯的住處,說要邊打工邊參加師大的自學考試。求職未成的階段,這堂妹曾經(jīng)幫唐云打字,打出了一部書稿,后來去了一家小醫(yī)院做接待服務。
照常理兩男兩女這種人物構成是相對穩(wěn)定的,促發(fā)超常事件的概率并不高。師大好像也有傳言說現(xiàn)場可以算是有五個人,但靠虛加人數(shù)來編排事情的誘因不是君子所為。
一個多月前,堂妹搬出了田唯的住處,不知落腳何處。有人說她是被田唯趕出去的。而這一階段,唐云介入了學校的工會工作,開始操心一些教工福利的事。據(jù)說順利的話,唐云日后會做系副主任。他仍然去田唯的理發(fā)店剪頭發(fā),只是開始有了固定的日期節(jié)律。事發(fā)那天正是他該去的日子。
得知情況的當晚我就沒睡好。一段時間以來,為了跟蹤一個家具廠工人在車間致殘的新聞,我常往城北的那家家具廠跑,路過北運河和師范大學的次數(shù)是多了一些。也許是因此,我又被一種學生氣的敏感侵襲了。家具廠的老板是我們報社副總編的朋友,很強硬的一個人,堅持說那個傷殘工人是在下班后因為私人原因返回車間出事的,橫豎不肯負責。如果不是受到一個勞動者權益組織施加的壓力,他也許根本不會開口找我們副總編幫忙。也就是說,我去本來是該幫商家解圍的,但見過工人那殘存的半個下頜和露出臉側的舌頭之后我突然就不敢輕率地寫稿子了,因而因為采寫不合廠方老板的意思,還見了人家的冷臉。老板身邊有兩三個身板硬實的糙漢吸煙吐霧,有一個似乎是有意地對著我打了個噴嚏,讓我情緒不佳。在床上,我回想那個工人洞開的側臉,思緒卻總是漂移到田唯的堂妹那里去。我想她一定是個不丑的女孩,有一副貌似伶俐的模樣和一股果味口香糖的味道,穿著像似護士裝的粉色套裝就會沾沾自喜,不覺得自己該認真地反思什么,也沒想過自己僅有的東西會在頃刻間被剝離踐踏……
過了些日子,我以為這件事已經(jīng)得到了足夠的甚至過度的品咂。到了五月,天氣大幅度地暖熱起來,我想剪短頭發(fā),想到了田唯那間必然不復存在的理發(fā)店。左鬢被剃禿時我和那個大我?guī)讱q的女友交往密切,她見了我的怪模樣和耳后的血痂就要弄清楚那是哪里的手藝,執(zhí)意要替我去算賬。她平常對我頗多調(diào)笑,像對待晚輩后生似的,那是她第一次因為我而認真,我倒兇了她幾句。后來我們只是偶爾聯(lián)系,她結婚了,嫁的人挺老但挺好。我想借著這件事再找她聊幾句,沒想到通電話時她丈夫就在身邊,更沒想到她仍然粗聲大氣地和我聊以前。我還沒開口提理發(fā)的事,她就說起她的遠親韓仕辰了,我這才知道當事人里的男性之一竟然就是險些做了我保險顧問的他。
電話那邊察覺不到我的神色,她丈夫幾次叫她,她都懶得理睬,繼續(xù)說韓仕辰的事和她親戚圈里的反響。
“對了,據(jù)說那天是那個女孩拉著他去的,出事兒之前他陪她染頭發(fā),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有人說他本來就是要去跟師大工會的人談業(yè)務的,想談下一個團體大單,唉……”她說。
“那個女孩?哪個女孩?”
“就是那個年輕女孩——新聞里沒說,是韓仕辰的同事?!?/p>
我沒興趣告訴她事件里那個理發(fā)師就是她曾要討伐的人,而那女孩是理發(fā)師的堂妹了,只問:“那個女孩不是在一家醫(yī)院工作嗎?”
“什么啊,其實是……哎呀我說不清楚,老頭子你來!”她居然要讓她丈夫和我直接對話,“我家老頭子和韓仕辰混得最熟?!?/p>
結果她家的老頭子比她羞澀,講給她幾句就走開了。她只聽了個大概,告訴我那女孩的工作單位不是醫(yī)院,是一家體檢中心,名字叫霞光太乙健康體檢中心,是太乙保險跟別人合辦的,聘了二院和婦嬰醫(yī)院的一些退休醫(yī)生。韓仕辰與體檢中心過從不淺,盤算著用一些手法搞業(yè)績,然后升職接管其他險種的推廣。電話里她盡力描繪這兩個人物,又試圖說清楚女孩和韓仕辰曾是怎么互相幫忙、那天又是怎么纏在一處的,我還是沒太聽懂,然而這幾分鐘之內(nèi),腦皮層的眾多神經(jīng)突觸悄然完成了迅速勾結,編織出新的網(wǎng)絡,我對整樁事的理解被更新了三分之二。
“反正這小姑娘膽子挺大,那天也使了心勁兒,是帶著自己那份體檢報告和超聲圖去的。”
我腦袋里回閃著那則新聞和辦公室女編輯的神情,還有某些傳聞,感官似乎變得超常地敏銳,比如那種現(xiàn)場其實有五個人的說法,這時猛然生出狂誕的回音……這感覺讓我莫名地汗毛刷動,恍若開悟,稍后同時念及事情的幾條脈絡時我又好像重新糊涂了,然而這糊涂絕不等同于此前的糊涂,好比見到死蝌蚪忽地蹬出兩條后腿,便不會再當它是蔫丑的死魚,只會暗自忍受新的不適感。我的嘴巴久久地半張著。
思路可以整理,但我還是決定不做任何主觀猜測。摹想臆測無非是想擴大事件的信息量,而這件事對我這個層面的知情者來說,本身已經(jīng)足夠刺眼足夠銳利了。我要說的唯一帶一些主觀色彩的,就是事情發(fā)生之后我們應該如何自處??偨Y出事后生活的指南才是略有裨益的。這種總結必然不會有條理而又整齊地完成?,F(xiàn)在我只能說我要盡快找到一種滑脫的方法,甩開家具廠報道的事,從此也不會輕易再去師范大學附近,不會對北運河和引翠路過于留心,不會與出租車司機爭辯什么。要記著自己居住在老舊破敗的城東,身處破敗才會讓人顯得年輕些,凌亂地回憶當年并不會。我再也不會那么厭惡那些比我更加執(zhí)拗甚至昏恣成性的人,卻也不會理會他們,無論他們叫人膩煩還是令人惱火,命運對他們自有相稱的安排。去找一個自以為會與之熱絡起來的人理發(fā)是挺蠢的,如果有人剃壞了你的鬢角弄破了你的癤子,你應該當即放聲叫出來。
別太關心某些相識者,別在電視新聞里看本城的案件。要學會看電視,睡覺前不要看第二次、第三次重播的片子,你會被此前未曾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攪亂心緒,可能出現(xiàn)病理意義上的興奮??梢圆シ拍切┌研乃级加脕砝顿Y的綜藝節(jié)目,把音量調(diào)到舒服,放任自己每晚開著電視睡著。
應有盡有了。關于事情的紋路,估計沒有誰能悉曉更多。最后,附帶贈送給你們兩件小事。一件是一個外地的同行告訴我的,有一次他們市搞的一個文化論壇邀請了唐云,但因為還請了外省的幾位知名學者,唐云發(fā)言沒有得到充裕的時間,末尾還被截斷了幾句。事后唐云在賓館房間里號啕大哭,路過門口的人都聽得見,似乎他在頭上蒙了被子,但有些高音還是很尖利。這事我沒對女編輯說過。
另一件是我那位大齡女友在電話里講給我的,她那天講韓仕辰講得暢快,把與引翠路上的事有關的無關的都說了。說的是他們在一個婚禮上聚了頭,桌上談起保險的事,韓仕辰起初沒開腔,后來有人提到了他這個從業(yè)者,朝他問這問那,他終于講起了他疏遠已久的人身意外險。他放下筷子,比較了幾家公司設計的意外險產(chǎn)品,指出了關鍵的差別,還有板有眼地援引了保險合同條款細則和保監(jiān)會的規(guī)定,當然總的來說,他對這類保險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該買。這觀點亮出來后,桌上就有兩個人開始一唱一和地譏諷,后來開始與韓仕辰唇槍舌劍地爭吵起來,說推銷保險的都夠不要臉的。大齡女友的老頭子喝多了酒,早就躺倒在一旁,錯過了這場戲。韓仕辰一口酒都沒喝,因而在爭吵時也沒拿出醉漢的氣勢。散席后,韓仕辰還若無其事地開車送一車人回返,包括大齡女友兩口子,其中一個參與爭吵的人也被安排進來,還帶了一個孩子。
婚禮在鄰近一個小城鎮(zhèn)舉行,是晚場的。開車回城的路上天已經(jīng)黑了,但公路上路況還不錯,大家乏累了,沒怎么說話,倒是有打鼾聲。在幾個人都昏昏欲睡時,車突然發(fā)生了一個急劇偏轉,在迎面奔來的大貨車面前癲狂地晃了一下,大貨車強勁的鳴笛聲驚醒了大家,這時韓仕辰已經(jīng)利落地擰轉方向盤,回到了正常的車道上筆直行駛。車上剛剛有些人發(fā)出了驚叫,然后看著沉默不語的韓仕辰,都垂下調(diào)門,乖巧地歸于隱斂寂靜。
【責任編輯】 鐵菁妤
作者簡介:牛健哲,1979年生于遼寧沈陽,主要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作品發(fā)表于《花城》《作家》《作品》《鴨綠江》《延河》等刊,有小說被《思南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及被短篇年選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