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二〇二一年度,因為編輯《散文選刊》的緣故,我的閱讀偏重于非虛構領域。因而,我發(fā)現,散文寫作者的隊伍越來越大了。除了文學期刊上呈現出來的傳統(tǒng)散文寫作者以外,我還讀到了演員陳沖、林青霞的散文(林青霞在《南方周末》的專欄,陳沖在《上海文學》的專欄),以及一些難以對他們的身份進行歸類的作者,比如礦工詩人陳年喜。
原來新聞媒體的從業(yè)者,也有不少人轉向了散文寫作,比如袁凌(曾在《新京報》《鳳凰周刊》做記者)和劉子超(曾在《南方人物周刊》、《GQ》中文版做記者)。我并不想以職業(yè)來對散文寫作者進行梳理,但不同的職業(yè)背景,帶給散文這個體裁的是不同質地和語言風格的創(chuàng)新。在大學教書的梁鴻開啟了中國非虛構寫作的潮流,同樣在大學教書的黃燈,她的一篇非虛構的寫作,卻在微信公眾號上引爆了閱讀,成為中國少數的嚴肅的創(chuàng)作在朋友圈刷屏的寫作者。
不論是非虛構寫作,還是朋友圈的短札,在我個人的閱讀觀念里,我都視為散文創(chuàng)作的范疇。有了這樣的理解基礎,那么中國的文學現場,如將手機閱讀計算在內的話,想來散文這一文體的閱讀者,應該有相當龐大的在場群體。
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讀了《紅豆》今年度的散文專號。和我這一年連續(xù)閱讀散文的感受是基本一致的,散文在題材和內容的面向上,越來越豐富了,而不只是同質化地向親情散文和人生感悟類聚集。
《紅豆》的散文專號是一次對時代的記錄和梳理,從作者的隊伍選擇上來說,可以看得出,《紅豆》編輯部的同仁在約稿和選稿上做出了努力。東西,廣西本土知名小說家,他的文字篤定是值得信任的。江少賓,這位我非常欣賞的散文作者,同時也是一位媒體人,他是一個有著社會問題意識的散文寫作者。全秋生是知名的出版人,而楊海蒂更是知名的編輯。著名作家劉兆林和張映勤,除此之外,有廣西基層的寫作者,醫(yī)生職業(yè)的陸麗,和在市縣基層工作的顏曉丹、盧布等等。除了本土的作者,本期散文寫作者群體中,還有葉耳和陳小虎這兩位居深圳的自由寫作者,都是值得關注的。
今年我讀到了三個優(yōu)秀的散文寫作者的作品,分別是周曉楓的《幻獸之吻》、陳年喜的《活著就是沖天一喊》,還有塞壬的《無塵車間》。這是三篇風格完全不同的散文。雖然三個作者的職業(yè)背景各不相同,然而他們寫出了各自與時代的關系。
這讓我對二〇二一年這個年份有了好感。至少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這是有著重要印記的一年。而閱讀江少賓的《未完成的葬禮》一文,也讓我有精神上的震撼感。這不是一篇抒情文字,而是一篇向著自己生活的時代發(fā)問的文字。江少賓克制地記錄了他父親的葬禮。這篇散文讓我想到日本的一個電影導演枝裕和,他的電影《無人知曉》和《小偷家族》都是在溫情的外衣下面暗藏著思考的鋒芒。中國的電影導演賈樟柯,也曾在自己的作品《江湖兒女》中,對中國社會的問題進行過溫和的打量。
江少賓散文的開頭,的確像一幕電影。在《未完成的葬禮》的開始部分,江少賓在殯儀館里火化自己的父親,悲傷的情緒在蔓延,然而比這份安靜來得更加無助的,是他的姐姐的一通電話。本來計劃將父親的骨灰和埋在地里的母親合葬在一起,只因鄉(xiāng)村的殯葬制度的改革,盡管江少賓的母親已經入土,而他的父親按照規(guī)定,卻必須要進入公墓??纱遄永锏娜硕家呀泴⒛箍油诤昧恕?/p>
一面是延續(xù)了數百年的鄉(xiāng)村舊俗,一面是社會進步時嚴格執(zhí)行的管理制度。該如何用一篇散文來呈現這樣的文明的迭代?江少賓用近乎紀錄片的鏡頭掃描了鄉(xiāng)村“文明”在物質快速發(fā)展的當下的沒落,鄉(xiāng)村世界里的邏輯也正在模仿著城市,人情、風俗和規(guī)約正在被價格、來自上面的規(guī)定和權力的制裁代替。
鄉(xiāng)村在中國正在失去發(fā)言權,而“失落”的現狀,正是江少賓所要描述的對象——《未完成的葬禮》與其說是江少賓的一篇個人史,還不如說是江少賓借著自己家里發(fā)生的一件讓人悲傷的事,來為整個中國鄉(xiāng)村做切片。
這篇散文的社會學意義遠大于它的文學意義。是的,所有的個人史都是個人所處的時代史的縮影。江少賓將個人與時代的關系,通過父親的未完成的葬禮,說得清晰而深沉。在這篇文章里,讀者看不到任何憤怒和埋怨,能體會到的只是悲傷和失落。這樣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讓讀者既能共情,又陷入思考。
作家東西的散文《默默有趣》是一組懷人的散文,懷想他學生時代的老師。東西的文字有聲音有形象,小說家的特點很是突出。他寫他的老師韋啟良,人如其名,這是一位啟發(fā)過作家東西“做人要善良”的人生導師。在文章里,東西曾經問他的老師,對某某人的評價,老師說出來的全是那個人的優(yōu)點。而東西知道的是,那個人的名聲并不好。但老師恰好給東西做了一個示范,在背后不說人的過錯。東西寫出來這一點,必然是因為這么多年來,他受益于老師的教導。這也是作家東西和更多的讀者分享他個人成長史。
東西筆下的李果河老師,是一個有趣的人。怎么有趣呢?就是毒舌。他可能會在課堂上將一個學生自認為好的作品評得一無是處。這樣一個敢說真話的老師,真是學生的福分。
東西寫下了這兩位老師,差不多,也寫下了他個人的成長史,以及他所認同的價值觀念。散文就是如此,表面上看作者是在贊美一些東西,而所有表述的背后,都透露出作者的認知積累。
全秋生的散文作品《姚家胡同,散原先生》,有點帶領讀者到北京的胡同一游的趣味。在魯院學習期間,我也曾在后海附近的胡同閑走了很久,煙袋斜街,西三條胡同以及老舍故居附近的胡同,我都認真走過。全秋生文章中的好幾個胡同我都走過,白塔寺我專門進去看過。然而,我的閑走,只是就著蟬鳴和樹影,閱讀一下胡同的表面,并沒有走入這段胡同的歷史里。全秋生長期住在北京,時間久了,這些胡同成為他閱讀的對象,加之他是一位著名的出版人,所以他以一個文學圖書編輯的身份切入,堅信“人有緣,物也有緣,我是編輯,當然與圖書有緣”的信念,從姚家胡同與鄉(xiāng)賢陳寅恪乃至陳寅恪家族的風云變幻展開想象的空間,在字里行間傾吐心聲,與古人隔空對話,與時下歲月同行;在田園調查上尋根究底,用圖書出版的經歷串聯起姚家胡同上空的藍天白云與江南水鄉(xiāng)的風霜雨雪,描繪了一幅胡同世相圖。全篇文字樸實厚重、情感細膩,縱古談今,恰到好處,每一次有新的發(fā)現,都如同翻了一頁這胡同舊時的煙塵,讀后有如臨其境之感,給北京胡同文化長廊增添了新的內容,所以說這篇文章有了時間的意味。
散文的美好也正在于此,如果一篇文章,需要一個作者長時間的觀察才可以完成,那么,這篇文章,至少可以給讀者提供更為可靠的視角,讓閱讀者節(jié)約生命,同時也可以獲得作者那么多年來付出才獲得的養(yǎng)分。
這樣的文字當然是讀者的福利。
本期《紅豆》的親情寫作依然有多篇,汪彤的散文寫的是父親,竹子的散文寫的是外婆,而肖珊的《母親》更是寫了一個特殊時代的記憶。
散文寫作最大的一個題材出口可能就是親情,翻開文學期刊,憶念文字中,是大體量的對母親和父親的回憶。這是散文創(chuàng)作中最大的一個母題了。早些年,我曾經總結過散文題材的幾個容易重復的主題,分別是親情散文、旅行散文、閱讀手記和鄉(xiāng)土散文。
如今依然如此,因為散文作者的身份很難逃出這四類散文的約束。如果有作者可以逃出這四類散文的寫作,很快便會脫穎而出,比如塞壬早期的城市生活手記,和陳年喜這樣的野生作者的經歷。當然還有像余秀華這樣有著人生缺陷的寫作者,以及像劉亮程、周曉楓這樣的旁觀寫作者,都會給人嶄新的閱讀視角。
回到母親這個話題里,本期肖珊的文字吸引人的地方在于母親的人生經歷,略有不同的是,她的母親是一個時代的受害者。遺憾的是,作者在寫作的時候過于粗略,感情的鋪墊缺少層次,而讓這篇文字停留在介紹的層面,而不是深情地敘述。盡管如此,因為作者母親本身的經歷,還是有非??勺x的細節(jié),可以供讀者來共情。
南寧本土作者竹子的《外婆,你是我的牽引》,是親情書寫。作者透露出個人身體的缺陷,以及外婆對作者的感情付出。全篇文字可謂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我了解到,這是一個和余秀華一樣的腦癱病人。她的每一個文字都需要支付大于常人數十倍的努力。這些異于常人的苦痛,讓我在閱讀這篇文字的時候對作者充滿了敬意。當然,從散文書寫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篇幼稚的文字,然而,從完成難度上來說,這是一篇生命之作。對于寫作者竹子自己,這是一次生命的感恩之旅。
說一段題外的話,親情散文和鄉(xiāng)土散文常常會讓作者陷入自我復制之中,同一個主題,反復書寫。這是對散文的輕視。一個自覺的散文寫作者,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其實是在平常的主題下寫出非凡的意義,或者是在同質化的命題中寫出別人從未察覺的意味。這當然是困難的,然而這也是作者自我的質問。
楊海蒂筆下的“霸王嶺”我曾去過,但她文章中的王下鄉(xiāng)我卻沒有走到。那是海南腹地一塊原始的黎族村寨。如今這個神奇的海南村莊被楊海蒂描繪。這也是散文的有效功能之一,那些我們從未抵達過的地方,通過作者的描述,我們也來到了這里。
楊海蒂近幾年來發(fā)表了不少行走的文字,視野頗為闊大,這和她的長年的奔走有關系。行走的軌跡越來越遼闊,人的內心的寬度也會被自然延展。那么在這樣的參照下,作家寫出來的文字,便也更具全貌感。楊海蒂筆下的霸王嶺既是海南熱帶雨林的一個地址,也是海南黎族人生活的家園。這篇文章中大量的信息對于從未到過海南的讀者來說,都有畫面感。然而遺憾的是,這篇文字在涉及到霸王嶺古樹和生態(tài)的內容時,作者急于交代數字和年份,讓一篇散文失去了敘述的美感。整體來說,《霸王嶺》不愧是一篇有著作者體溫的原創(chuàng)作品。
何述強的《隱伏的村莊》,是一篇對鄉(xiāng)村進行回望和梳理的散文作品。因為扶貧駐村,離開鄉(xiāng)村多年的何述強重新開始一段鄉(xiāng)村生活,這樣的生活體驗激活了作者的記憶。多年城市生活的經驗,又讓作者感受到了鄉(xiāng)村與城市的落差。在這樣的背景下,作者的書寫有了思考的空間。
鄉(xiāng)愁的書寫和親情散文一樣,是這些年來散文作者鐘愛的創(chuàng)作方向。何述強的這篇文字,因為有了駐村這一前提,和其他抒情的散文有了區(qū)別。也正因為駐村,讓這篇散文的純粹性降低。所以所有寫作都有兩面性,而作為一個散文創(chuàng)作者,必須在寫作的時候有能力進入一個更為純粹的表達區(qū)域里,而不只是羅列,放棄了文學的追求。
何述強這篇文字的后半部分,漸入佳境,而開頭的文字則顯得過于單調,為了強調這篇文字的出處,犧牲了散文的純粹。
宋長江兄的《邊角料》,屬于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隨筆,一些日常的細節(jié),隨手記錄下來。這樣的作品因為時間過去了很久,而更多了一種年代感。比如,作者在《為男人洗腳的女人》這一個小細節(jié)中,便說出了中國一九八〇年代末期出差住宿的情況。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時,旅館的房位都是按床位來賣的。也就是說,一個人入住以后,會另外住進來一個陌生人。這就是時代的痕跡。一些年輕的讀者,對這樣的旅館可能根本不能理解,然而在當時,這是普通不過的事實。
宋長江有心的記錄,讓散文有了時代的趣味。對于散文寫作動不動就以長散文和大散文的形態(tài)出現的中國當下,這樣的短章也有了示范的意味。
當然,這樣的文字很難寫得有很強的文學性,因為這種記錄本身就是為了對當時發(fā)生的事實進行判斷,這是隨筆的性格,而天然就不具備抒情的能力。
廣西本土的作者陸麗的《活》則是一篇讓我充滿了驚喜的閱讀??吹贸鰜?,這是一個年輕的女性作者的文筆。作者在這篇文章中,細膩地關注了她的一個好友的疾病。文字里彌漫著對活著的熱愛。作者善良且細膩,情感也通透。看得出這個作者未來可以寫出更值得期待的作品。
葉耳的這篇閱讀手記相當深情,他給余華的新書《文城》寫了近萬字的讀書筆記。這篇名為《我看見螢火蟲在夜空里閃爍》,可以當作一篇抒情的散文來閱讀。
葉耳不僅只是在談論一部小說新作,他也在這篇閱讀手記中梳理了自己的青春期,以及成長史。這樣的回憶夾雜在一篇閱讀手記中,讓讀者感覺到新穎而真誠。
閱讀葉耳這篇文字的時候,我想到我當初一口氣讀完《文城》時的一些想法,葉耳激活了我的閱讀記憶,所以說這篇文字非常有魅力。
劉兆林的《我屬?!肥且黄陶?,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一篇人生自述。這篇文字不只是價值觀的輸出,還有態(tài)度誠摯的生命托付,是一篇難得的深情短章。
這些年,短散文越來越少了,所以好的短散文,也應該被重視、被談論。和劉兆林老師相對應的一組短散文,是張映勤的《街頭匠人》,兩章,兩個街頭的匠人。劉兆林的文字是自我的觀照,而張映勤的文字是對他人的刻摹。張映勤筆下的人物,如今在城市的街頭早已經消失不見,所以張映勤的文章像是用文字建立的一個紀錄片一樣,將街頭的剃頭匠和鋦盆匠的形象生動地呈現了出來。散文的記錄意義在這樣的文字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本期散文專號,有一些散文的敘述方式像小說一樣,比如,張映勤的《街頭匠人》。但這樣的敘述并沒有關系。好的散文,有時候具有小說的功能。比如,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一度也曾被當作小說來轉載。所以那些敘事性很強的散文作品,借用小說的敘述結構和方法,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散文和小說的區(qū)別在于,小說強調的是邏輯真實,散文強調的是情感和事實的非虛構性。
讀完《紅豆》散文專號,我對散文寫作的未來充滿期待,也為《紅豆》雜志對散文寫作傾注的深情表達敬意。這是一個充滿了變化的時代,也是一個值得書寫的時代。散文寫作者應該有直面時代的勇氣,用真誠之筆,來抒寫只屬于個人的時代。傷痛也好,歡欣也好,只要是誠摯地記錄生活,深情地打開自己的視野,都是值得尊重的書寫。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