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元嘉四年(427)陶淵明去世,顏延之作《陶征士誄并序》(以下簡稱為“顏《誄》”)以表達(dá)悼念之情。作品流溢著對陶淵明的無限哀思,其文辭醇美簡古,風(fēng)格雄深雅健,令人回味無窮。而作為《昭明文選》中的經(jīng)典名篇①參見鄧小軍:《陶淵明政治品節(jié)的見證——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箋證》,《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5期。,它也是記述陶淵明生平事跡和個人品節(jié)第一篇文獻(xiàn)和第一手資料。誄中稱陶淵明“心好異書,性樂酒德”②蕭統(tǒng)撰,李善注:《文選》卷57,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791頁。,對“性樂酒德”,我們無須贅言,但對“心好異書”,又如何解釋?陶淵明喜歡的“異書”是什么書?對此,古今學(xué)者極少有正面的闡述。實際上,這句話可能包含著重要的文化密碼,破解這個密碼,對我們了解中古時期的文獻(xiàn)流傳乃至陶淵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均具有重要的意義。
古人對顏延之所言“好異書”偶有引述,我們可以由此推測古人對其所謂“異書”的理解。例如:
1.篤志好學(xué),博通史傳,工詩能文……性好異書古文石刻,仕宦四十余年,所得祿賜,盡于藏書之費。③蘇軾:《乞賻贈劉季孫狀》,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35,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88—989頁。
2.吾友李節(jié)之性好異書,自國史、郡史、家史以至山鐫??碳鞍薰傺裕瑹o不綜覽。④陳繼儒:《陳眉公集》卷5《皇明世說新語序》,明萬歷四十三年刻本。
3.北魏常景性好異書,嘗有《刪正博物志》,惜不得見耳。①茅元儀:《野航史話》卷2,明末刻本。
4.性好異書,自汗青、油素以至金石之文,斷煙斷楮,在千里內(nèi)外者,無所不購致。②繆昌期:《內(nèi)兄李貫之先生七十壽序》,《從野堂存稿》卷3,明崇禎十年刻本。
5.董謁性好異書,見輒題掌,還家,以片籜寫之。③顧起元:《說略》卷18《冥契上》,《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6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79頁。
例1“古文石刻”屬于異書;例2國史、郡史、家史、山鐫??毯桶薰傩≌f都屬于異書;例3《博物志》一類的志怪屬于異書;例4奇異的古簡、書畫和金石文字,均屬于異書;例5則專指奇異的書法、書體。至現(xiàn)代,著名美學(xué)家朱光潛認(rèn)為:“顏延之在誄文里說他‘心好異書’,不過從他的詩里看,所謂‘異書’主要的不過是《山海經(jīng)》之類?!雹苤旃鉂摚骸对娬摗返谑隆短諟Y明》,《朱光潛美學(xué)文集》第2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211頁?!端鍟そ?jīng)籍志二》:“《山海經(jīng)》二十三卷,郭璞注?!雹茛蔻?魏征等:《隋書》卷33,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82,984,987頁?!啊渡胶=?jīng)圖贊》二卷,郭璞注。”⑥魏征等:《隋書》卷33,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82,984,987頁。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流觀《山海圖》?!雹摺短諟Y明集》卷4,《宋本陶淵明集二種》,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第96頁。此書之《陶淵明集》系國家圖書館藏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之影印本。由此可知,陶淵明所讀《山海經(jīng)》就是郭璞(276—324)的圖贊本。這是晉宋時代的流行讀物,顏延之所謂“異書”恐非此類。
無論如何,上舉各例以及朱光潛的解釋,已經(jīng)彰顯了古人所謂“異書”的一般意義,這在中古時代也符合讀書人的一般認(rèn)知。首先是五經(jīng)之外的書。《南史》卷43《齊高帝諸子下》:
江夏王鋒字宣穎,高帝第十二子也……至十歲,便能屬文。武帝時,藩邸嚴(yán)急,諸王不得讀異書,《五經(jīng)》之外,唯得看《孝子圖》而已。鋒乃密遣人于市里街巷買圖籍,期月之間,殆將備矣。⑧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088頁。
江夏王在市里街巷購買的圖籍,就是五經(jīng)之外的書。唐劉知幾《史通》卷10內(nèi)篇《雜述》曰:
在昔《三墳》《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書,中古諸侯之記。行諸歷代,以為格言。其余外傳,則神農(nóng)嘗藥,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實著《山經(jīng)》……史氏流別,殊途并。榷而為論,其流有十焉……蓋語曰:“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歷觀自古,作者著述多矣。雖復(fù)門千戶萬,波委云集。而言皆瑣碎,事必叢殘。固難以接光塵于《五傳》,并輝烈于《三史》。古人以比玉屑滿篋,良有旨哉!然則芻蕘之言,明王必?fù)?;葑菲之體,詩人不棄。故學(xué)者有博聞舊事,多識其物,若不窺別錄,不討異書,專治周、孔之章句,直守遷、固之紀(jì)傳,亦何能自致于此乎?⑨劉知幾撰,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10“內(nèi)篇《雜述》第三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73—277頁。
“夏禹敷土,實著《山經(jīng)》”說的是《山海經(jīng)》,而《隋書·經(jīng)籍志二》也有類似的但更為清晰的表述:“漢初,蕭何得秦圖書,故知天下要害。后又得《山海經(jīng)》,相傳以為夏禹所記?!雹馕赫鞯龋骸端鍟肪?3,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82,984,987頁?!渡胶=?jīng)》在漢代即受到高度的重視。如劉歆《上〈山海經(jīng)〉表》所言:“孝宣帝時,擊磻石于上郡,陷得石室,其中有反縛盜械人。時臣秀父向為諫議大夫,言此貳負(fù)之臣也。詔問何以知之,亦以《山海經(jīng)》對。其文曰:‘貳負(fù)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反縛兩手。’上大驚。朝士由是多奇《山海經(jīng)》者,文學(xué)大儒皆讀學(xué),以為奇可以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yuǎn)國異人之謠俗。”?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77—478,478頁。盡管如此,其流傳范圍仍然十分有限。而至魏晉時代,思想的多元化才使得《山海經(jīng)》成為常見之書。郭璞《注山海經(jīng)敘》云:“世之覽《山海經(jīng)》者,皆以其閎誕迂夸,多奇怪俶儻之言,莫不疑焉?!?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77—478,478頁。在郭璞注本出現(xiàn)以后,《山海經(jīng)》流傳益廣,所以不可能是顏氏所謂“異書”。“五傳”即《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春秋榖梁傳》《春秋鄒氏傳》和《春秋夾氏傳》;“三史”即《史記》《漢書》和《東觀漢記》。劉知幾總結(jié)了我國古代史家著述的傳統(tǒng),將“史氏流別”分為十類,其所謂“周、孔之章句”是指經(jīng)學(xué)著作,“遷、固之紀(jì)傳”是指正史著作。在他看來,前兩類著作如同“一月之光”,而“別錄”“異書”之類則是“眾星之明”,前者雖然重要,但后者對擴(kuò)大知識面也是頗有益處的。江夏王暗中在民間購買異書,原因在此。類似的情況如《北史》卷30《盧玄傳》附《盧思道傳》所載:
(思道)聰爽俊辯,通侻不羈。年十六,中山劉松為人作碑銘,以示思道,思道讀之,多所不解。乃感激讀書,師事河間邢子才。后復(fù)為文示松,松不能甚解。乃喟然嘆曰:“學(xué)之有益,豈徒然哉!”因就魏收借異書,數(shù)年間,才學(xué)兼著。①李延壽:《北史》卷30《盧玄傳》附《盧思道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75頁。
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卷1《魏吳建業(yè)建初寺康僧會傳》記康僧會:
為人弘雅,有識量,篤至好學(xué)。明解三藏,博覽六經(jīng),天文圖緯,多所綜涉,辯于樞機(jī),頗屬文翰……博覽經(jīng)籍,莫不精究,世間伎藝,多所綜習(xí),遍學(xué)異書,通六國語。②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5頁。
又《南史》卷49《劉懷珍傳》附《劉峻傳》:
齊永明中,俱奔江南,更改名峻字孝標(biāo)。自以少時未開悟,晚更厲精,明慧過人??嗨姴徊?,聞有異書,必往祈借。清河崔慰祖謂之“書淫”。于是博極群書,文藻秀出。③李延壽:《南史》,第1219頁?!奥動挟悤赝斫琛?,又作“更求異書”。見姚思廉:《梁書》卷50《劉峻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701頁。
這些有關(guān)“異書”的記載,均足以表明這些正統(tǒng)經(jīng)學(xué)以外的書籍對學(xué)術(shù)和文化的重要意義,其存在顯示了文化的多元性,實際上對經(jīng)學(xué)具有輔翼的作用。
其次是符合上述一般意義的原則且流傳較少因而也比較稀見的書。晉葛洪《抱樸子外篇》卷50《自敘》云:
年十六,始讀《孝經(jīng)》《論語》《詩》《易》……曾所披涉,自正經(jīng)、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雜文章,近萬卷……案《別錄》《藝文志》,眾有萬三千二百九十九卷。而魏代以來,群文滋長,倍于往者。乃自知所未見之多也。江表書籍,通同不具。昔欲詣京師索奇異,而正值大亂,半道而還,每自嘆恨……事平,洪投戈釋甲,徑詣洛陽,欲廣尋異書,了不論戰(zhàn)功。④楊明照:《抱樸子外篇校箋》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655—687頁。
顯然,在葛洪的心目中,正經(jīng)、諸史、百家之書均非“異書”,而道教中鮮為人知的秘籍則屬于“異書”的范疇。《抱樸子內(nèi)篇》卷19《遐覽》記述道書、符箓、仙藥和變化等四類秘籍,其中道書類最為詳盡,數(shù)量也最多,葛洪對此解釋說:“《遐覽》者,欲令好道者知異書之名目也。”⑤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卷19《遐覽》,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31—338頁。至于西晉時代他去京城洛陽尋訪的“異書”,則不是仙道之書,而是經(jīng)學(xué)和正史以外的稀見之書?!侗笔贰肪?4《孝行列傳·王頒傳》附《王頍傳》:
弟頍,字景文。年數(shù)歲而江陵亡,同諸兄入關(guān)。少好游俠,年二十,尚不知書,為其兄颙所責(zé)怒。于是感激,始讀《孝經(jīng)》《論語》,晝夜不倦,遂讀《左傳》《禮》《易》《詩》《書》,乃嘆曰:“書無不可讀者?!鼻趯W(xué)累載,遂遍通《五經(jīng)》,究其旨趣,大為儒者所稱。解綴文,善談話。年三十,周武帝引為露門學(xué)士,每有議決,多頍所為。性識甄明,精力不倦,好讀諸子,遍記異書,以博物稱。⑥李延壽:《北史》,第2835—2836頁。
這里所說的“異書”,乃是經(jīng)書和子書之外的博物之書。《周書》卷34《裴寬傳》附《裴漢傳》說“借人異書,必躬自錄本”⑦令狐德棻等:《周書》,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598頁。,顯然亦非常見之書。有時,中古時代所謂“異書”是指與眾不同、舉世罕見的杰作?!度何摹肪?6劉之遴《與劉孝標(biāo)書》:
間聞足下作《類苑》,括綜百家,馳騁千載,彌綸天地,纏絡(luò)萬品。撮道略之英華,搜群言之隱賾。鉛摘既畢,殺青已就,義以類聚,事以群分。述征之妙,楊班儔也,擅此博物,何快如之。雖復(fù)子野調(diào)聲,寄知音于后世;文信構(gòu)覽,懸百金于當(dāng)時,居然無以相尚。自非沉郁澹雅之思,安能閉志經(jīng)年,勒成若此,吾嘗聞為之者勞,觀之者逸,足下已勞于精力,宜令吾見異書。①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281頁。
劉之遴所謂“異書”,是對劉孝標(biāo)《類苑》的贊美。這是一部類書?!端鍟そ?jīng)籍志三》:“《類苑》一百二十卷,梁征虜刑獄參軍劉孝標(biāo)撰?!雹谖赫鞯龋骸端鍟肪?4,第1009頁。這部重要類書的問世,不僅是劉孝標(biāo)辛勤勞作、閉志經(jīng)年的結(jié)晶,而且與其“聞有異書,必往祈借”(參見前引《南史·劉峻傳》)的求書欲以及由此形成的淵博學(xué)識有密切關(guān)系。
但是,經(jīng)學(xué)之注疏類著作和某些經(jīng)書的特殊本子,有時也稱為“異書”,這是特例?!侗笔贰肪?6《薛辯傳》附《薛冑傳》:
少聰明,每覽異書,便曉其義。常嘆訓(xùn)注者不會圣人深旨,輒以意辯之,諸儒莫不稱善。③李延壽:《北史》,第1329頁
這里提到的“異書”,極可能是指經(jīng)學(xué)注疏一類著作,“便曉其義”以及下文的表述可以為證。又如《隋書·經(jīng)籍志》所言:
隋開皇三年,秘書監(jiān)牛弘,表請分遣使人,搜訪異本。每書一卷,賞絹一匹,校寫既定,本即歸主。于是民間異書,往往間出。及平陳已后,經(jīng)籍漸備。④魏征等:《隋書》卷32,第908頁。
這里說的“異書”可能就是民間所藏經(jīng)書的特殊寫本。
總之,中古士人所說的“異書”通常是指經(jīng)學(xué)、正史乃至子書以外的書籍,是非主流文化的呈現(xiàn)。但是,與此相反的情況也是存在的,需要根據(jù)具體的語境進(jìn)行辨析和甄別。
基于上述認(rèn)識,我們可以結(jié)合陶淵明的閱讀史及其作品所反映出來的書目,揭示其“性好異書”的真相。
陶詩的用典頻率可以局部反映陶淵明的讀書情況。對此,朱自清曾依據(jù)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作過統(tǒng)計:“從《古箋定本》引書切合的各條看,陶詩用事,《莊子》最多,共四十九次,《論語》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二十一次?!雹葜熳郧澹骸短赵姷纳疃取u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層冰堂五種》之三),《朱自清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68頁。大體上,陶淵明讀書的第一個階段是以儒家經(jīng)典為核心的?!讹嬀啤范灼涫骸吧倌旰比耸拢魏迷诹?jīng)。”⑥《陶淵明集》卷3,《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70,55,58頁?!缎脸髿q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俗情。”⑦《陶淵明集》卷3,《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70,55,58頁。而陶淵明讀書的第二個階段則是以諸子著作為核心的。至于陶淵明讀書的第三個階段,則以史部文獻(xiàn)為主?!顿浹蜷L史》:“得知千載外,政賴古人書?!雹唷短諟Y明集》卷2,《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47頁?!豆锩畾q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yuǎn)》:“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雹帷短諟Y明集》卷3,《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70,55,58頁?!蹲x史述》九章序:“余讀《史記》有所感而述之?!雹狻短諟Y明集》卷4,《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136頁。在這一階段他還廣泛涉獵了經(jīng)書、子書和正史三類之外的其他書籍?!蹲x〈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的敘述頗為真切: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①《陶淵明集》卷5,《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96頁。
《周王傳》就是《穆天子傳》,《隋書·經(jīng)籍志二》:“《穆天子傳》六卷,《汲冢書》,郭璞注?!雹谖赫鞯龋骸端鍟肪?3,第964頁??梢娞諟Y明所讀《穆天子傳》也是郭璞注本。但以上涉及的書均屬于常見之書。
《四八目》比較集中地反映了陶淵明的讀書以及當(dāng)時社會某些文獻(xiàn)的流傳情況?!端陌四俊酚置妒ベt群輔錄》,是陶淵明撰寫的一部讀史札記。但自乾隆皇帝發(fā)布其“睿鑒指示”③參見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48“《陶淵明集》八卷”,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273—1274頁;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37“《圣賢群輔錄》二卷”,第1160頁。開始,世人便視《四八目》為偽托贗作,近現(xiàn)代學(xué)者大都秉承乾隆皇帝的旨意和四庫館臣的觀點,基本上將《四八目》屏棄于陶淵明研究的視野之外④如逯欽立《讀陶管見》六《陶淵明詩文的再審定》,《吉林師大學(xué)報》1964年第1期,后收入逯欽立:《漢魏六朝文學(xué)論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77—280頁。。1966年9月,潘重規(guī)(1908—2003)在《新亞學(xué)術(shù)年刊》第七期發(fā)表了《圣賢群輔錄新箋》一文,不僅批駁了“睿鑒指示”的錯誤,而且與陶淵明詩文相印證,考定《四八目》確實出自陶淵明之手筆?!端陌四俊贩?9條⑤《陶淵明集》卷9、卷10,《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165—219頁。,采用“合本子注體”⑥關(guān)于這個問題,可參看陳寅恪《支敏度學(xué)說考》和《讀〈洛陽伽藍(lán)記〉書后》二文,分別見《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59—187頁;《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75—180頁。,由正文和子注和合而成。我們根據(jù)其第4—19條的陶淵明自注,將其所涉及的文獻(xiàn)及征引的次數(shù)按照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列舉如下:
1.經(jīng)部:《尚書》(2次),《尚書大傳》(3次),《尚書鄭玄注》(1次),《毛詩》(1次),《左傳》(7次),《論語》(7次),《論語包氏注》(1次),凡7種;
2.史部:《春秋后語》(1次),《國語賈逵注》(1次),《戰(zhàn)國策》(1次),《史記》(4次),《漢書》(8次),《后漢書》(8次),司馬彪《續(xù)漢書》(4次),張璠《漢紀(jì)》(2次),《晉紀(jì)》(1次),《晉書》(1次),《魏書》(1次),張勃《吳錄》(1次),《京兆舊事》(1次),《周氏譜》(1次),《荀氏譜》(1次),《崔氏譜》(1次),《三輔決錄》(3次),嵇康《高士傳》(2次),皇甫謐《逸士傳》(1次),皇甫謐《高士傳》(1次),袁宏《竹林七賢傳》(1次),戴逵《竹林七賢傳》(1次),孫統(tǒng)《竹林七賢傳贊》(1次),《汝南先賢傳》(1次),《濟(jì)北英賢傳》(1次),《三君八俊錄》(1次),凡26種;
3.子部:《尸子》(3次),《文子》(1次),《孔叢子》(1次),凡3種;
4.集部:《楚辭·七諫》(1次),張衡《東京賦》(1次),孔融佚文(1次),吳質(zhì)《答東阿王書》)(1次),邯鄲淳《紀(jì)碑》(1次),魏文帝《令》(1次),魏明帝《甄表狀》(26次),劉琨《重贈盧諶》(1次),董京佚詩(1次),左思《二唐兄弟贊》(1次),張載《登成都白菟樓》(1次),《善文》(2次),杜元凱《女戒》(1次),凡13種。
以上共計49種文獻(xiàn),也沒有“異書”的跡象。
以下是《四八目》第1—3條原文(序號為筆者所加):
1.明由曉升級宋均曰:級,等差也,政所先后也。必育受稅俗宋均曰:受賦稅及徭役,所宜施為也。成博受古諸宋均曰:古諸侯職等也。隕丘⑦宋本校記:“丘,一作立?!笔苎渔宜尉唬貉?,長,嬉,興也,主受此錄也。
右燧人四佐。燧人出天,四佐出洛宋均曰:出天,天所生也;出洛,地所生也。
2.金提⑧宋本校記:“提,一作堤。”主化俗宋均曰:為民除災(zāi)害也。鳥明主建福宋均曰:福利民也。視默主災(zāi)惡宋均曰:為民除災(zāi)惡也。紀(jì)通為中職宋均曰:為田主,主內(nèi)職也。仲起為海陸宋均曰:主平地兼統(tǒng)海也。陽侯①宋本校記:“侯,一作使?!睘榻K尉唬褐鹘J垄谒伪拘S洠骸耙槐尽阕鹘!?。
右伏羲六佐,六佐出世宋均曰:宓戲不及燧人,故增二佐。出世,人所生也。
3.風(fēng)后受金法宋均曰:金法,言能決理是非也。天老受天箓宋均曰:箓,天教命也。五圣受道級宋均曰:級,次序也。知命受糾俗宋均曰:糾,正也。窺紀(jì)受變復(fù)宋均曰:有禍變能補(bǔ)復(fù)也。地典受州絡(luò)宋均曰:絡(luò),維絡(luò)也。力墨受準(zhǔn)斥宋均曰:準(zhǔn)斥,凡事也,力墨或作力牧。
右黃帝七輔。州選舉翼佐帝德。
自燧人四佐至七輔,見《論語摘輔象》。③《陶淵明集》卷9,《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165—166頁。
最后一句是陶淵明的說明文字,據(jù)此可知,此三條均來自《論語摘輔象》一書。
《論語摘輔象》是緯書,屬于《論語緯》(又稱《論語讖》)之一。宋均是曹魏時期著名的讖緯學(xué)家?!端陌四俊芬陨先龡l征引“宋均曰”云云,凡19處,足見陶淵明對其著作的熟悉?!端鍟そ?jīng)籍志一》:“《詩緯》十八卷、魏博士宋均注?!雹芪赫鞯龋骸端鍟肪?2,第940頁。而據(jù)《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上》,《易緯》9卷、《詩緯》10卷、《禮緯》3卷、《樂緯》3卷、《春秋緯》38卷、《論語緯》10卷和《孝經(jīng)緯》5卷,均有宋均注本⑤劉昫等:《舊唐書》卷46,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982頁。。所謂緯書,就是讖緯之書,“讖”即征驗,通常是指特殊的自然或者社會現(xiàn)象;而“緯”與“經(jīng)”緊密相關(guān),正如論者所言,“以讖解經(jīng)甚或經(jīng)讖互釋,是讖緯的又一個基本特質(zhì)”,“在漢代,經(jīng)學(xué)本身就是受制并服務(wù)于政治的文化思想;而讖緯依托經(jīng)學(xué)而生,用經(jīng)讖互釋的思想方法獲得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⑥張峰屹:《讖緯的性征及其起源時代》,《中華讀書報》2020年9月23日第15版。。清蔣清翊《緯學(xué)原流興廢考》引汪師韓《韓門綴學(xué)》云:
至讖與緯異,而《唐志》有《論語緯》十卷,則讖亦稱緯。讖有十,其可舉者,曰《論語比考讖》《論語撰考讖》《論語陰嬉讖》《論語糾滑讖》《論語摘輔象讖》《論語素王受命讖》《論語崇爵讖》《論語摘衰圣承進(jìn)讖》,尚有二者之名不知也。⑦蔣清翊:《緯學(xué)原流興廢考》卷下,稿本。
古代的緯書主要包括“七緯”,即《易緯》《詩緯》《禮緯》《樂緯》《孝經(jīng)緯》《春秋緯》和《尚書緯》?!墩撜Z緯》屬于“七緯”之外的緯書,已經(jīng)亡佚,其佚文見于明孫瑴《古微書》、楊喬岳《緯書》,清殷元正《集緯》、黃奭《通緯》、趙在翰《七緯》、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喬松年《緯捃》以及日本學(xué)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的《緯書集成》等等。
緯書對陶淵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魏宋均注《樂緯葉圖征》:
宮者君之象,人有君,然后萬物成氣,有黃鐘之宮,然后萬物調(diào),所以始正天下也。⑧王仁俊輯:《玉函山房輯佚書續(xù)編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5頁。
在這里,宮=君=萬物,黃鐘之宮=萬物=天下。類似的表述方式在《漢書·五行志》中比比皆是,如關(guān)于海昏侯劉賀的記載:
昭帝時,昌邑王賀聞人聲曰“熊”,視而見大熊。左右莫見,以問郎中令龔遂,遂曰:“熊,山野之獸,而來入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辟R不改寤,后卒失國。⑨班固:《漢書》卷27中之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6頁。
其表達(dá)邏輯是:熊入宮=危亡象=卒失國。這種思維或者表達(dá)方式不僅多見于緯書,也屢見于陶淵明的涉及晉宋易代的作品,茲舉三例于下。
1.《述酒》
案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卷3,此詩題下有云:
儀狄造,杜康潤色之。宋本云:“此篇與題非本意。諸本如此,誤。”黃庭堅曰:“《述酒》一篇蓋闕,此篇似是讀異書所作,其中多不可解。”①《陶淵明集》卷3,《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73,76—77頁。
前二句,是陶淵明所作詩序,所謂“宋本”是指北宋的宋庠本《陶淵明集》,“此篇與題非本意”是說就內(nèi)容而言,作品詩不對題,因為詩中無酒;而所引黃庭堅之言,也表達(dá)了對這首詩的困惑。但作為杰出的詩人,黃庭堅的直覺是正確的,他認(rèn)為此詩“似是讀異書所作”,具有合理的內(nèi)核。對《述酒》詩,古今研究者一般視為晉恭帝零陵王哀詩。宋湯漢曰:“按晉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罌授張偉,使酖王,偉自飲
而卒。繼又令兵人踰垣進(jìn)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詩辭盡隱語,故觀者弗省,獨韓子蒼以‘山陽下國’一語疑是義熙后有感而賦。予反覆詳考,而后知決為零陵哀詩也?!雹跍珴h:《陶靖節(jié)先生詩》卷3,《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355—360頁。王叔岷曰:“案司馬氏出重黎之后,見《史記·太史公自序》。湯氏以‘重離’為‘重黎’,古氏謂‘重離喻君’,二者均有關(guān)。”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48頁。其所引古氏之說,見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臺北:廣文書局,1999年,第96頁。詩中有“重離照南陸”“朱公練九齒”二句,對“重離”句,湯漢注曰:“司馬氏出重黎之后,此言晉室南渡,國雖未末,而勢之分崩久矣?!薄爸旃本?,湯漢注曰:“朱公者,陶也?!痹谶@里,重離=重黎=司馬氏,朱公=陶朱公=陶淵明。因為此詩涉及晉宋易代之后發(fā)生的一起政治謀殺事件,故陶淵明隱諱其詞,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
2.《飲酒》二十首其十八(“子云性嗜酒”)
對于此詩,宋人湯漢注云:“此篇蓋托子云以自況,故以柳下惠事終之。”③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卷3,《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351頁。古直注:
《漢書·揚雄傳贊》曰:“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xué)。”此詩首四句即隱括贊語,靖節(jié)以雄自況者亦在此。《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拔粽唪敼珕柫禄荩何嵊R,何如?柳下惠曰:不可。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至于我哉?”此詩末四句本此。蓋《法言》云:“或問:柳下惠非朝隱者與?曰:古者高餓,顯下祿隱?!币π拧妒烤暋吩唬骸皳P子云有深才,潛知屈伸沉浮,從容玄默,近于柳下惠朝隱之風(fēng)?!保ā队[》四百四十七引)子云以柳下惠自比,故靖節(jié)亦即以柳下惠比之。《抱樸子》曰:“孟子不以矢石為功,揚云不以治民蓋世。求仁而得仁,不亦可乎?”靖節(jié)稱為仁者,亦當(dāng)時之篤論矣。班固贊雄“恬于勢利,好古樂道。用心于內(nèi),不求于外”,此豈肯言伐國者哉?不言伐國,從容朝隱,以希柳下之風(fēng),顯默之際,窅乎遠(yuǎn)矣。靖節(jié)所以贊之曰:“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雹芄胖保骸短站腹?jié)詩箋》,第93頁。
也就是說,揚雄在其《法言》中,曾暗中以柳下惠自比,突出自己的朝隱之風(fēng)與道德追求,而陶淵明也以柳下惠比揚雄,稱之為“仁者”,可謂深知其用心,同時,陶公又以揚雄自比,表達(dá)個人的仰慕情懷和不凡心志。這種同構(gòu)關(guān)系就是:柳下惠=揚雄=陶淵明。這種表達(dá)方式與《述酒》詩也是完全一致的。
3.《蠟日》⑤《陶淵明集》卷3,《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73,76—77頁。
就詩題而言,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首描寫蠟日的詩,但是,詩中并沒有關(guān)于蠟日節(jié)俗的描寫。也就是說,《蠟日》詩無蠟是其基本特征,正如《述酒》詩中無酒一樣。這是本詩的難點之一,而末句“章山有奇歌”尤其令人困惑。逯欽立指出:
章山,鄣山,即石門山?!端?jīng)注》二十九:“廬山之北,有石門水,其下入江南嶺,即彭蠡澤西天子鄣也?!睆]山諸道人《游石門山詩序》:“石門在精舍南十余里,一名鄣山。”①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卷之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8頁。
逯氏發(fā)掘的文獻(xiàn)是可靠的。與此說不同,潘重規(guī)提出“章山”就是“商山”,潘氏云:
商、章古聲同。《說文》:“商,從冏,章省聲。”《漢書·律歷志》上:“商之為言章也?!薄讹L(fēng)俗通·聲音》引劉歆《鐘律書》云:“商,章也。物成熟,可章度也?!薄犊镏囌住菲撸骸盎騿栐唬骸袷芯酥^算科量度為章估,有何義?’答曰:‘《周書·費誓》云:“我商赍汝。”孔安國云:“我則商度汝功賜與汝也?!薄煜梢羯?,章。然則商字舊有章音。所云章估者,即商估也?!笔巧獭⒄峦?,本可通用。②潘重規(guī):《陶淵明〈蠟日〉詩解》,《國文月刊》第五十期,呂叔湘等編,1946年12月,本文簡稱為“潘文”。此文后收入潘重規(guī):《陶詩析疑》,《清華學(xué)報》1968年新7卷第1期。
在此基礎(chǔ)上,楊勇進(jìn)一步補(bǔ)正說:
又陶公《四八目》“八廚”:“少府東萊曲城王商,字伯儀?!弊宰⒃疲骸昂?nèi)賢智王伯儀。《后漢書》作王章。”是亦商、章字通之證。章山有奇歌,即商山四皓歌。③楊勇:《陶淵明集校箋》卷3,香港:吳興記書局,1971年,第183頁。
所謂“自注”,即陶公《四八目》之自注。潘文稱“此詩章山,蓋即商山;以一字未了,致使全詩皆晦”,確實抓住了問題的關(guān)鍵,由此秦漢之際的高士“商山四皓”進(jìn)入了我們的文化視野。由此可知,所謂“章山”,就是指商山,所謂“奇歌”,就是指四皓唱的歌(見下文所引《高士傳》)。《陶淵明集》卷9《四八目》“商山四皓”條:
園公姓園名秉,字宣明,陳留襄邑人。常居園中,故號園公。見《陳留志》。綺里季。夏黃公姓崔名廓,字少通,齊人。隱居修道。號夏黃公。見《崔氏譜》。甪里先生。
右商山四皓。當(dāng)秦之末,俱隱上洛商山。皇甫士安云:“并河內(nèi)軹人?!币姟稘h書》及皇甫謐《高士傳》。④《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185頁。
晉皇甫謐《高士傳》卷中“四皓”條:
四皓者,皆河內(nèi)軹人也,或在汲。一曰東園公,二曰甪里先生,三曰綺里季,四曰夏黃公,皆修道潔己,非義不動。秦始皇時,見秦政虐,乃退入藍(lán)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yuǎn),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不如貧賤之肆志?!蹦斯踩肷迢?,隱地肺山,以待天下定。及秦敗,漢高征之,不至,深自匿終南山,不能屈己。⑤皇甫謐:《高士傳》卷中“四皓”條,《四部備要》第4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4頁。
依逯欽立之說,匡廬之章山就在潯陽,這屬于常識問題,而“章山”作為商山的代名詞,則屬于學(xué)問級別的問題,這是詩人在掉書袋。實際上,只有用人們熟知的“章山”這個名詞(“章”“商”相通),才能使詩人隱居的南山(廬山)與“四皓”隱居的商山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詩人如此表達(dá)的內(nèi)在邏輯是:南山=章山=商山。顏延之《陶征士誄》:“有晉征士尋陽陶淵明,南岳之幽居者也。”⑥蕭統(tǒng)撰,李善注:《文選》,第791頁。鄧小軍指出:“顏《誄》‘南岳之幽居者’,‘南岳’用淵明《述酒》‘南岳無馀云’,及《飲酒》其五‘悠然見南山’,‘幽居’用淵明《答龐參軍》‘我實幽居士’,及《答龐參軍并序》‘樂是幽居’?!币娻囆≤姡骸短諟Y明政治品節(jié)的見證——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箋證》,第89頁?!端螘肪?3《隱逸列傳》:“時彭城劉遺民遁跡廬山,陶淵明亦不應(yīng)征命,謂之‘尋陽三隱’?!雹呱蚣s:《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80頁。故此種表達(dá)方式正凸顯了詩人的隱者風(fēng)范。同時,面對時代的風(fēng)云巨變,詩人只能采取隱晦的寫作策略,以“章山”為紐帶連接“南山”和“商山”,以南山比商山,以四皓自比,通過對“四皓”的歌詠來表達(dá)個人的思想情緒和絕不與劉宋王朝合作的政治態(tài)度。這是《蠟日》詩無蠟的深層原因,也是“章山有奇歌”的深隱背景。
倘若我們從邏輯思維的角度對以上三首詩加以抽繹,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A=B=C”的表達(dá)方式,即表露A,淺藏B,深藏C,而C是真正的用意之所在。這是一種緯書式的思想表達(dá)和文學(xué)書寫方式。再如《禮緯》之《禮斗威儀》:
人君乘金而王,其政象平,海出明珠。
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太平,則曼竹常生。
人君乘木而王,其政升平,則福草生于廟中。
人君乘火而王,政頌平,則南海翰八丈狐。①王仁俊輯:《玉函山房輯佚書續(xù)編三種》,第83頁。
在這里,“A=B=C”的關(guān)系被倒置了,但其邏輯思維的方式并未改變。從數(shù)學(xué)的角度看,這是一種等量傳遞的關(guān)系。根據(jù)上述情況,我們是否有理由認(rèn)為顏延之所謂“心好異書”,乃是陶淵明“心好緯書”的隱語呢?
在南北朝時期,緯書多次被官方納入禁書之列,因為緯書的內(nèi)容常常涉及天人革命和改姓易代的重大話題,極易觸動人們的政治神經(jīng),職此之故,顏延之就絕不會公開說陶公“心好緯書”。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第一“《易乾鑿度》二卷”:
右舊題蒼頡修古籀文,鄭氏注。按唐《四庫書目》有鄭玄注《書》《詩緯》,及有宋均注《易緯》,而無此書。其中多有不可曉者,獨九宮之法頗明。昔通儒謂緯書偽起哀、平,光武既以讖立,故篤信之。陋儒阿世,學(xué)者甚眾。鄭玄、何休以之通經(jīng),曹褒以之定禮。歷代革命之際,莫不引讖為符瑞,故桓譚、張衡之徒皆深嫉之。自苻堅之后,其學(xué)殆絕。使其尚存,猶不足保,況此又非真也。②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8頁。
因此,緯書在中古時代的傳播時斷時續(xù),不絕如縷,其存在有實際的政治和文化需要,但這種需要又時刻受到限制。對多數(shù)君王而言,用過了讖緯,即開始廢止讖緯,不許他人再用③傅咸《桑樹賦》序:“世祖昔為中壘將,于直廬種桑一株,迄今三十余年,其茂盛不衰?!庇仲x中云:“惟皇晉之基命,愛于斯而發(fā)祥?!笔雷婕磿x武帝司馬炎。而陸機(jī)《桑賦》、潘尼《桑樹賦》亦皆歌詠此種晉朝龍興之祥瑞。但《晉書》卷3《武帝紀(jì)》載泰始三年(282)十二月:“禁星氣讖緯之學(xué)?!币姺啃g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第1974年,第56頁。事實上,桑樹作為晉朝祥瑞故實,陶淵明是給予了充分的關(guān)注的?!稊M古》九首其九:“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dāng)采。”古直注:“案此首追痛司馬休之之?dāng)∫??!兑住吩唬骸渫銎渫觯涤诎??!葜疄闀x宗室之重,故以桑起興也?!币姽胖保骸短站腹?jié)詩箋》,第113—114頁。,因此,在劉裕登基的前夕,傅亮可以為“長星競天”而歡呼④沈約:《宋書》卷43《傅亮傳》,第1337頁;參見顧炎武:《日知錄》卷30“人事感天”條,陳垣:《日知錄校注》,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703頁。,而在劉宋政權(quán)穩(wěn)固之后,何承天則大肆渲染其禁止讖緯的意旨⑤何承天的相關(guān)言論,見沈約:《宋書》,第231頁。。如此反反復(fù)復(fù),直到梁元帝江陵焚書,緯書才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又如《魏書》卷7上《高祖紀(jì)第七上》載:
九年春正月戊寅,詔曰:“圖讖之興,起于三季。既非經(jīng)國之典,徒為妖邪所憑。自今圖讖、秘緯及名為《孔子閉房記》者,一皆焚之。留者以大辟論。又諸巫覡假稱神鬼,妄說吉兇,及委巷諸卜非墳典所載者,嚴(yán)加禁斷。”⑥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84頁。
《隋書·經(jīng)籍志一》:
說者又云,孔子既敘六經(jīng),以明天人之道,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故別立緯及讖,以遺來世。其書出于前漢,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云自黃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起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圖讖興,遂盛行于世。漢時,又詔東平王蒼,正五經(jīng)章句,皆命從讖。俗儒趨時,益為其學(xué),篇卷第目,轉(zhuǎn)加增廣。言五經(jīng)者,皆憑讖為說。唯孔安國、毛公、王璜、賈逵之徒獨非之,相承以為妖妄,亂中庸之典……至宋大明中,始禁圖讖,梁天監(jiān)已后,又重其制。及高祖受禪,禁之逾切。煬帝即位,乃發(fā)使四出,搜天下書籍與讖緯相涉者,皆焚之,為吏所糾者至死。自是無復(fù)其學(xué),秘府之內(nèi),亦多散亡。①魏征等:《隋書》卷32,第941頁。
這里詳述了讖緯之書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歷史過程,并且揭示了其被“嚴(yán)加禁斷”的根本原因,那就是這類書籍往往成為改朝換代的輿論工具?!逗訄D》《洛書》是天命帝王的象征,是記載將要改朝換代的預(yù)言,而所謂符命、瑞應(yīng)、符應(yīng)、瑞命乃是“易代之征”,劉勰《文心雕龍》卷2《正緯第四》對此有更為詳盡的論析:
夫六經(jīng)彪炳,而緯候稠疊;《孝論》昭皙,而《鉤讖》葳蕤;按經(jīng)驗緯,其偽有四:蓋緯之成經(jīng),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今經(jīng)正緯奇,倍擿千里,其偽一矣。經(jīng)顯,圣訓(xùn)也;緯隱,神教也。圣訓(xùn)宜廣,神教宜約;而今緯多于經(jīng),神理更繁,其偽二矣。有命自天,乃稱符讖,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則是堯造綠圖,昌制丹書,其偽三矣。商周以前,圖箓頻見,春秋之末,群經(jīng)方備,先緯后經(jīng),體乖織綜,其偽四矣。偽既倍摘,則義異自明;經(jīng)足訓(xùn)矣,緯何豫焉!原夫圖箓之見,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義非配經(jīng)……是以桓譚疾其虛偽,尹敏戲其深瑕,張衡發(fā)其僻謬,荀悅明其詭誕,四賢博練,論之精矣。若乃羲農(nóng)軒皞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zhèn)ィo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平子恐其迷學(xué),奏令禁絕;仲豫惜其雜真,未許煨燔;前代配經(jīng),故詳論焉。②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29—31頁。
顯然,劉勰對緯書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認(rèn)為緯書違反了真實性的原則,屬于“伎數(shù)之士”的胡編亂造,并指出“其偽有四”。但是,他又指出,某些緯書“辭富膏腴”,雖然“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上舉陶淵明三首詩的緯書式的文學(xué)書寫,為此說提供了可信的例證。其實,劉勰列舉緯書記載的“羲農(nóng)軒皞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又何嘗不是一種奇幻的文學(xué)想象!至于對緯書在邏輯表達(dá)方面的揣摩和觀察,更顯示了陶淵明超越時代的文化眼光。而《搜神后記》的創(chuàng)作③《隋書·經(jīng)籍志二》:“《搜神后記》十卷,陶潛撰。”魏征等:《隋書》卷33,第980頁。關(guān)于《搜神后記》作者為陶淵明之問題,參見李劍國:《新輯搜神記新輯搜神后記·前言》,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更足以彰顯陶淵明的多元文化選擇,在此種兼容并包的文化心態(tài)的驅(qū)使下,陶淵明讀緯就是非常自然的現(xiàn)象。
從《四八目》援引的《論語摘輔象》來看,陶淵明對古代輔佐君王的賢哲是非常推崇的,如“燧人四佐”“伏羲六佐”以及“黃帝七輔”之類,對于緯書有關(guān)易代的祥瑞的記載,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緯書的內(nèi)容通常是比較駁雜的,其所記載的內(nèi)容和思想也常常超出經(jīng)史子集的范圍。1905年,近代著名學(xué)者劉師培作《讖緯論》,從補(bǔ)史、考地、測天、考文、征禮與格物六個方面論述了讖緯的意義和價值,并作了深刻的總結(jié):
若夫情由性生,仁從愛起,以敬勝怠,以義強(qiáng)躬。漸蘭、漸鮑,證孔門“習(xí)遠(yuǎn)”之言;太素、太初,近老氏“真空”之旨。凡茲粹語,足輔九流……殷、周絕學(xué),賴此可窺。及夫臚幽明之序,窮禍福之源,以五常法五行,以八風(fēng)象八卦。九州咸有其分星,五緯或憑以推日?;蛞詾?zāi)祥驗行事,或以星象示廢興……亦復(fù)說鄰荒謬,語類矯誣。此尹敏所由致疑,而君山所由恥習(xí)也。然敬天明鬼,實為古學(xué)之濫觴;以元統(tǒng)君,足儆后王之失德。是則漢崇讖學(xué),雖近誣民,而隋禁緯書,亦為蔑古。學(xué)術(shù)興替,不可不察也。若夫網(wǎng)羅散失,參稽異同,掇宋均之《注》,萃郗萌之書,刪彼蕪詞,獨標(biāo)精旨,庶天文、歷譜,備存《七略》之遺;《鉤命》、《援神》,不附《六經(jīng)》之列,則校理秘文,掇拾墜簡,殆亦稽古者所樂聞,而博物家所不廢者與?④劉師培:《儀征劉申叔遺書》,揚州:廣陵書社,2014年,第4190—4191頁。
所謂“網(wǎng)羅散失,參稽異同”,所謂“稽古者”“博物家”,陶淵明皆足以當(dāng)之。陶淵明在《四八目》之末總結(jié)說:
凡書籍所載,及故老所傳,善惡聞于世者,蓋盡于此矣。漢稱田叔、孟舒等十人及田橫兩客、魯二儒,史并失其名。夫操行之難,而姓名翳然,所以撫卷長慨,不能已已者也。①《陶淵明集》卷10,《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218—219頁。
“故老所傳”屬于口述史②《四八目》云:“右晉中朝八達(dá),近世聞之于故老?!薄坝液?xùn)|八裴,瑯邪八王,聞之于故老?!薄坝姨酢⒕┱锥?,各稱五世盛德,聞之于故老?!庇痔諟Y明《連雨獨飲》詩:“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薄对伓琛吩姡骸按傧庸世希瑩]觴道平素?!笨梢娞諟Y明平生與“故老”接觸頗多?!短諟Y明集》,《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216頁、第217頁、第218頁、第41頁、第93頁。,陶淵明亦將其納入自己的文化視野,如此對某些緯書中的歷史信息,他自然也不會忽略。
實際上,在晉宋時代廬山地區(qū)的高端知識分子群體中,經(jīng)、緯是并行不悖的。《宋書》卷93《隱逸列傳》:
周續(xù)之字道祖,雁門廣武人也。其先過江居豫章建昌縣。續(xù)之年八歲喪母,哀戚過于成人,奉兄如事父。豫章太守范寧于郡立學(xué),招集生徒,遠(yuǎn)方至者甚眾,續(xù)之年十二,詣寧受業(yè)。居學(xué)數(shù)年,通《五經(jīng)》并《緯》《候》,名冠同門,號曰“顏子”。③沈約:《宋書》,第2280頁。
范寧作為一代儒學(xué)宗師,平生以儒學(xué)著稱,但其教授門徒,是經(jīng)、緯并授,而非僅尊《五經(jīng)》?!段褰?jīng)》是儒家之書,《緯》(與《五經(jīng)》相配的《五緯》)、《候》(《尚書中候》,屬于《尚書緯》之一)則是緯書。《蓮社高賢傳》:
周續(xù)之……十二,詣范寧受業(yè),通《五經(jīng)》《五緯》,時號“十經(jīng)童子”。④無名氏:《蓮社高賢傳》,《叢書集成初編》第3350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3頁。
陶淵明與周續(xù)之有交往。《陶淵明集》卷2《示周掾祖謝》詩:
負(fù)痾頹檐下,終日無一欣。藥石有時閑,念我意中人。相去不尋常,道路邈何因?周生述孔業(yè),祖謝響然臻。道喪向千載,今朝復(fù)斯聞。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⑤《陶淵明集》,《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36頁。
蕭統(tǒng)《陶淵明傳》亦載:
時周續(xù)之入廬山,事釋惠遠(yuǎn),彭城劉遺民亦遁跡匡山,淵明又不應(yīng)征命,謂之“潯陽三隱”。后刺史檀韶苦請續(xù)之出州,與學(xué)士祖企、謝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講《禮》,加以讎校。所住公廨,近于馬隊。是故淵明示其詩云:“周生述孔業(yè),祖、謝響然臻。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雹蕖短諟Y明集》附錄,《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231—232頁。
陶淵明的這首詩談及三位青年學(xué)者在潯陽城北講《禮》校書一事,顯然他和周續(xù)之的關(guān)系是比較密切的,所以在學(xué)術(shù)上他們相互之間也就很可能發(fā)生某些影響。由此可知,盡管讖緯之學(xué)已被朝廷禁絕,卻在暗中悄然流行于以廬山為中心的潯陽地區(qū)。在廬山地區(qū)如此兼容并包的文化氛圍中,熟讀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陶淵明自然也就偏愛緯書。潘文論《四八目》云:
陶公自為傳曰:“好讀書,不求甚解……酣飲賦詩,以樂其志?!逼湓娫疲骸霸姇厮藓?,園林無俗情?!薄凹雀乙逊N,時還讀我書。”“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蹦酥令佈又C謂其“心好異書,性樂酒德”,足知陶公平居治學(xué)之勤……其集中《感士不遇賦》《讀史述》諸篇,皆由讀書尚友之精神孕育而成,而《四八目》則其尚友古人,讀書札錄之一斑也……蓋讀書不多,則見理不透,氣度不弘,感情亦不能深厚篤至。故真正之文學(xué)家,絕非空腹高心之輩所能望其項背者也。⑦潘重規(guī):《圣賢群輔錄新箋》,《新亞學(xué)術(shù)年刊》1966年第7期。
“真正之文學(xué)家”,也必然是真正的學(xué)問家,必然具有“讀書尚友之精神”,而讀書廣博,見理深透,氣度恢宏,感情篤厚,正是陶淵明的突出特點。潘氏此論極為精審,足以發(fā)明陶公之深心和雅趣。
其實,不僅僅是陶淵明,顏延之也是愛讀緯書的,他對緯書也非常熟悉。以下是《文選》中顏延之作品的片段和李善的注文(黑體):
1.《三月三日曲水詩序》
(1)晷緯昭應(yīng),山瀆效靈?!墩f文》曰:“晷,日影也;緯,五星也?!薄兑浊彾取吩唬骸拔寰曧樮墸臅r和栗。”山,五岳也。瀆,四瀆也。效靈,山出器車、瀆出圖書之類。
(2)春官聯(lián)事,蒼靈奉涂?!渡袝勖灐吩唬骸暗壅叱刑炝⑽甯In曰靈府。”①蕭統(tǒng)撰,李善注:《文選》卷46,第645—647頁。
2.《陽給事誄并序》
貞不常祐,義有必甄。鄭玄《尚書緯注》曰:“甄,表也。”②蕭統(tǒng)撰,李善注:《文選》卷57,第789,790—793頁。
3.《陶征士誄并序》
(1)桂椒信芳,而非園林之實?!洞呵镞\斗樞》曰:“椒桂連,名士起?!彼尉唬骸肮鸾贩蚁?,美物也。”
(2)遭壤以穿,旋葬而窆?!逗訄D考鉤》曰:“有壤者可穿?!薄抖Y記》:“孔子曰:‘?dāng)渴肿阈?,還葬而無槨,稱其財,斯之謂禮?!薄墩f文》曰:“窆,葬下棺也?!雹凼捊y(tǒng)撰,李善注:《文選》卷57,第789,790—793頁。
4.《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
用集寶命,仰陟天機(jī)。謂文帝即位也?!渡袝吩唬骸坝眉竺!庇衷唬骸盁o墜天之降寶命。”天機(jī),喻帝位也。《尚書考靈耀》曰:“璿璣玉衡,以齊七政。尚書為此璣?!雹苁捊y(tǒng)撰,李善注:《文選》卷58,第797頁。
5.《赭白馬賦》
(1)實有騰光吐圖,疇德瑞圣之符焉?!渡袝泻颉吩唬骸暗蹐蚣凑呤d,修壇河、洛,仲月辛日,禮備。至于日稷,榮光出河,龍馬銜甲,赤文綠色,臨壇吐甲圖?!彼尉唬骸梆ⅲ瑐?cè)也?!?/p>
(2)昔帝軒陟位,飛黃服皂。《春秋命歷序》曰:“帝軒受圖雒授歷?!?/p>
(3)精曜協(xié)從,靈物咸秩。協(xié),合也。《論語撰考讖》曰:“下學(xué)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通精曜也。”《尚書》曰:“龜筮協(xié)從?!庇衷唬骸跋讨葻o文。”秩,序也。
(4)將使紫燕駢衡,綠虵衛(wèi)轂?!妒印吩唬骸拔业枚裰危瑒t馬有紫燕、蘭池?!薄渡袝泻颉吩唬骸褒堮R,赤文綠色?!编嵭唬骸俺辔亩G地也?!?/p>
(5)惟德動天,神物儀兮?!渡袝罚骸耙尜澯谟碓唬骸┑聞犹臁!薄洞呵锖险\圖》曰:“黃帝先致白狐白虎,諸神物乃下?!薄A靈月駟,祖云螭兮。《春秋考異記》云:“地生月精為馬?!雹菔捊y(tǒng)撰,李善注:《文選》卷14,第203—207頁。
李善注引用的《易乾鑿度》,屬于《易緯》之一;《尚書帝命驗》《尚書考靈耀》《尚書中候》和鄭玄《尚書緯注》,屬于《尚書緯》;《春秋運斗樞》《春秋命歷序》《春秋考異記》和《春秋合誠圖》,屬于《春秋緯》;《論語撰考讖》,屬于《論語緯》之一,見清喬松年《緯攟》卷10⑥喬松年:《緯攟》,清光緒三年強(qiáng)恕堂刻本。;《河圖考鉤》屬于《河圖緯》九篇之一,見《緯攟》卷11,蔣清翊《緯學(xué)原流興廢考》卷上引汪師韓《韓門綴學(xué)》稱“今考《河圖》九篇,具見《選注》,曰《括地象》,曰《帝覽嬉》,曰《帝通紀(jì)》,曰《著命》,曰《闿包受》,曰《會昌符》,曰《龍文》,曰《玉版》,曰《考鉤》,其數(shù)相符”。李善還引用了《尚書》和《禮記》,由此揭示了顏延之經(jīng)緯兼容的治學(xué)特點。盡管李注未必都很精確,但也足以表明顏氏平生諳熟緯書之客觀事實?!端螘肪?3《陶潛傳》:
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后為始安郡,經(jīng)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⑦沈約:《宋書》,第2288頁。
顯而易見,“心好異書,性樂酒德”乃是陶淵明和顏延之的共同特點,其深厚的交誼當(dāng)與此不無關(guān)系。而顏氏以此八字品陶,又何嘗不是對自我的寫照?
其實,在中古時代,用“異書”代指緯書,顏《誄》可能不是孤例。我們讀梁元帝《金樓子》卷2《聚書篇》第六:
初出閣,在西省,蒙敕旨賚《五經(jīng)》正副本。為瑯琊郡時,蒙敕給書,并私有繕寫。為東州時,寫得《史》、《漢》、《三國志》、《晉書》。又寫劉選部孺家、謝通直彥遠(yuǎn)家書。又遣人至吳興郡,就夏侯亶寫得書……又得州民朱澹遠(yuǎn)送異書。又于長沙寺經(jīng)藏,就京公寫得四部……法書,初得韋護(hù)軍叡餉數(shù)卷,次又殷貞子鈞餉。爾后又遣范普市得法書,又使潘菩提市得法書,并是二王書也……吾今年四十六歲,自聚書來四十年,得書八萬卷。河間之侔漢室,頗謂過之矣。①蕭繹撰,許逸民校箋:《金樓子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15—517,531,619頁。
梁元帝詳述其四十年聚書之始末,涉及經(jīng)史子集乃至佛典、法書等等,基本都是經(jīng)典圖籍。值得注意的是“又得州民朱澹遠(yuǎn)送異書”一句,這與上文其他關(guān)于圖書來源的表述迥然不同,因而在全文中顯得非常突兀、孤立,這些“異書”顯然是其所聚主流圖籍以外的東西。關(guān)于朱澹遠(yuǎn)其人,許逸民發(fā)掘出這樣一些信息:“《隋書·經(jīng)籍志三》:‘《語對》十卷,朱澹遠(yuǎn)撰。《麗語》十卷,朱澹遠(yuǎn)撰?!吨饼S書錄解題》卷一四《類書類》:‘《語麗》十卷,梁湘東王功曹參軍朱澹遠(yuǎn)撰。采摭書語之麗者,為四十門’,‘澹遠(yuǎn)又有《語對》一卷,不傳?!雹谑捓[撰,許逸民校箋:《金樓子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15—517,531,619頁。案《四庫全書總目》卷135“《事類賦》三十卷”條云:“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有朱澹遠(yuǎn)《語對》十卷,又有《對要》三卷,《群書事對》三卷,是為偶句隸事之始。”③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第1144—1145頁;參見魏征等:《隋書》,第1008頁。既然朱澹遠(yuǎn)曾經(jīng)是自己的功曹參軍,既然他是學(xué)識淵博、造詣精深的學(xué)者,梁元帝緣何稱他為“州民”?此“州民”進(jìn)奉的又是何種“異書”?文中對此均沒有說明。梁元帝博學(xué)多識,藏書甚富,其在文化上的包容力是很強(qiáng)的?!督饦亲印肪?《說蕃》第八:
劉輔,性矜嚴(yán),有盛名。深沉,好經(jīng)書,善說《京氏易》,論集經(jīng)傳及圖讖文作《五經(jīng)通論》,儒者得以明事,世號之曰《沛王通論》。明帝甚敬之,賞賜恩寵加異。數(shù)訪問以事。④蕭繹撰,許逸民校箋:《金樓子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15—517,531,619頁。
劉輔是光武帝劉秀之子,其平生篤好經(jīng)書,也研習(xí)緯書,是一位經(jīng)緯兼工的學(xué)者⑤事見范曄《后漢書》卷42《沛獻(xiàn)王輔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27頁。,這當(dāng)然與乃父對讖緯的推重有關(guān)。而梁元帝對劉輔的推崇,足以表明其學(xué)術(shù)和文化態(tài)度。從這些情況看,朱澹遠(yuǎn)的這批“異書”可能就是緯書,但以梁元帝的政治身份,畢竟不便公開個人收藏緯書的事實。倘若此種推測可以成立的話,那么,這無疑為我們關(guān)于顏《誄》“性好異書”的解說又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旁證。
古之通儒皆不廢緯書。清人馬國翰在評論《論語比考讖》時說:“此書言堯率舜等游首山,觀河渚,見五老人,相謂《河圖》將來,告帝期,五老化為流星,上入昴云云。又言孔子欲居九夷,從鳳嬉,頗近荒怪,然如燧人四佐,伏羲六佐,陶潛取之。黃帝九牧,《周禮》《禮記》序并取之。古之通儒于此書未嘗廢置,其醇其駁,分別觀之可已?!雹揆R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205頁。在馬氏看來,陶淵明正是一位“古之通儒”。然而,他對緯書并非全盤接受,他對讖緯之學(xué)中有關(guān)天人革命的諸多異象也并不認(rèn)可,但緯書“A=B=C”的表達(dá)方式又被其悄然引入其表達(dá)易代之思的某些經(jīng)典作品中,這種情況彰顯了陶公對緯書的深入研究和細(xì)密體察。而陶公嗜緯,正體現(xiàn)了一種旺盛的求知欲,是對儒、道之外的知識體系和真理世界的積極探求。所以,顏《誄》“心好異書,性樂酒德”的表述,也正表現(xiàn)了顏延之對陶淵明的深刻知解,顏、陶之深厚友誼是建立在心有同嗜的基礎(chǔ)之上的,無論是飲酒賦詩,還是誦經(jīng)讀緯。事實上,陶淵明確實具有俯視古今的文化視野和蘊大涵深的人文修養(yǎng),他的閱讀史,既是其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互動史,也是其與古人乃至同時代人的精神交流史,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他的精神成長、思想發(fā)展乃至文學(xué)表達(dá)的歷程,其讀書生涯與其個人生活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是密不可分的?!昂忾T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保ā洞瘕媴④姟罚摺短諟Y明集》卷1,《宋本陶淵明集二種》,第19頁。這就是陶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