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海
《春望》可以說是杜甫除《望岳》外最為著名的一首詩?!锻馈芳兇馐悄∥锸闱?,而《春望》卻寄托著憂國思鄉(xiāng)等復雜感情,所以從詩的豐富性來說,《春望》應更勝一籌。
公元755年即唐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爆發(fā)。叛軍一路西進,很快攻陷了洛陽、長安,唐玄宗被迫逃往成都,太子李亨在甘肅靈武即皇帝位,史稱唐肅宗。杜甫當時一家因戰(zhàn)亂流亡至鄜州(今陜西富縣),聽說肅宗在靈武即位,就準備去投奔肅宗,不想途中被叛軍抓住,押解到長安,幸好因官職太小,未引起叛軍注意,后得以釋放。此時大致是公元756年即唐至德元年八九月間。杜甫一人在長安城里走動,看到整個長安城滿目瘡痍,又遇到昔日王孫四處躲藏,不甚感懷,寫道:“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哀王孫》)整個長安城已籠罩在陰森恐怖的氛圍之中。而且,唐軍和叛軍仍舊在激烈廝殺,“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同上)。不過讓杜甫欣慰的是,“竊聞天子已傳位,圣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同上),整個唐王朝并沒有亡,唐軍及其聯(lián)軍一定會打回來光復長安。杜甫此時內心是悲苦的,但又是充滿希望的。
公元757年即至德二年春,杜甫來到長安游宴勝地——曲江。此時的曲江雖細柳吐綠,春意盎然,可江頭宮殿千門緊鎖,舊日亭臺黯然失色,“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哀江頭》),長安城仍舊控制在叛軍手中,而前線更傳來的慘痛的消息?!侗愄铡穼懙溃骸懊隙ち技易?,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睋?jù)《舊唐書》等記載,當時宰相房琯主動請纓討賊,與叛軍戰(zhàn)于長安西北陳陶斜,但因自身經(jīng)驗能力不足等原因,致使唐軍大敗,死傷四萬余人。隨后,唐玄宗又派使臣催促,房琯率殘部與叛軍戰(zhàn)于青坂,又遭敗績。
《悲青坂》寫道:“我軍青坂在東門,天寒飲馬太白窟。黃頭奚兒日向西,數(shù)騎彎弓敢馳突。
山雪河冰野蕭瑟,青是烽煙白人骨。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比绱藖碚f,長安的光復恐難一時實現(xiàn),自己又已被困七八個月,此時越發(fā)擔心起家人,越發(fā)思念起家人?!对乱埂穼懙溃骸斑b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睙o法獲得家里的消息,杜甫只能假想著在家的兒女和妻子思念著自己,來反寫自己對他們的思念。而《元日寄韋氏妹》《得舍弟消息二首》,還著實寫出了自己當時的苦況,如前首寫到“不見朝正使,啼痕滿面垂”,后首說到“烽舉新酣戰(zhàn),啼垂舊血痕”,“兩京三十口,雖在命如絲”。應該說,此時的國事、家事已經(jīng)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正是國家的動亂、戰(zhàn)事的頻繁,才使得自己被困長安,有家不能歸,而要想歸家,則只能祈盼著戰(zhàn)事平息,國家太平。這一時期的《對雪》就寫道:“戰(zhàn)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數(shù)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碧幵谶@樣的情形下,如何讓人置身事外,獨享自己虛擬的太平呢?《春望》便集中展現(xiàn)了杜甫此時的向往和心情。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國破”如何理解,不同的讀者有了不同的認識。一些讀者認為,國指國家,一些讀者認為,國指政權,還有人認為,國此處單指長安。如果單從這個詞的意義來說,三種解釋都可。那么,破指什么?一說是破碎,一說是淪陷,一說是殘破,一說是分裂。若要確定這個字的意義,則需與前面的國字組合起來解釋。同時,由于本句之內和本句與對句之間,還存有對仗的內在要求,所以“國”“破”的意義還需與“山河”“在”以及“城”相適應。國,先與本句山河對,再與下句城相對,總體來說,三者意義不宜重復。那么,山河,大體來說指國土,城,在此句應確指長安。這樣來看,首句“國”就不應再意指國土、長安。那么,國能否意為國家?大部分學者都認可這種看法,其中徐伯鴻(《“國破山河在”中“國”字釋義辨析》,《信陽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張念(《杜甫〈春望〉詩中“國”字釋義再探》,《杜甫研究學刊》2018第3期)還專門撰文從多個方面論證了這種看法。當然,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國家、國土、政權三個概念在內涵所指上,往往混同在一起,如春秋時期的《詩經(jīng)·北山》,就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同時,此處還涉及“國破”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特殊的意指問題。例如“國破”是否就意味著國家滅亡?從當時的歷史和杜甫得知的消息來看,此時還不能確定為國家滅亡,所以杜甫在“國破”后緊跟著說“山河在”。如果此處“國”字譯為國家,那么破字就不好譯為破碎,更不能譯為淪陷,說殘破也不是很合適,譯為分裂是比較恰當?shù)?,而分裂的實質,更確切地說應指國家政權的分裂。國家政權分裂開,但整個大唐國土還在,隱含的意義則是大唐的政權還沒有滅亡,正如《哀王孫》中所說,“竊聞天子已傳位,圣德北服南單于”??墒?,雖說有這樣的希望,但眼下的長安城仍處于叛軍的蹂躪之中,經(jīng)過叛軍的四處燒殺(見《資治通鑒》卷二一八),整個城池或已成廢墟。到了春天,萬物復蘇,山花野草蓬勃,眼前呈現(xiàn)出“城春草木深”之景。此景應是真實的眼中之景,可隱含的意義,或正如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所言,“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表達出杜甫深深的“黍離”之悲。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關于這句話的理解,關鍵在如何確定“花濺淚”“鳥驚心”所用的修辭。如果將這句話解釋為,杜甫看到花開放,想起時事遂悲傷落淚,看到鳥飛回,想起家人而心生驚懼,所謂觸物傷情,以樂景來寫哀情,那么此句應使用了語序倒裝的修辭手法,見花感時而落淚,見鳥恨別而驚心。這種解釋,最早應來自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所言,“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而現(xiàn)在比較通行的看法,則認為此句使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作者感時亂離而移情于花,見花感覺花都濺淚,恨別之情移情于鳥,見鳥感覺鳥也驚心。這樣營造的情境,可謂物我合一,當下所有的一切都浸染在憂傷驚懼的氛圍中,情感鋪展地更充分,浸潤地更徹底。不過,這樣的解釋,使得花鳥這樣的外物也暫時充當了情感的主體,相對于作者這個主體來說,就有了喧賓奪主之勢,會讓讀者覺得有些散亂。所以,有些人認為前后兩種解釋均可,兩種意義混合在一起,似此又似彼。應該說,理解起來,兩種解釋都可,但具體分析起來,兩種解釋仍需分開來說。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烽火,在此顯然指就近發(fā)生的戰(zhàn)火、戰(zhàn)事,但“連三月”的釋義,卻引起了不少的爭論。
清代注杜大家仇兆鰲《杜詩詳注》對這個問題就列舉了一些注家的不同意見,認為三月當指季春三月為“正”。當代學人多指出,從公元755年11月安史之亂禍起到杜甫寫此詩公元757年3月,已有一年多時間,若從叛軍攻破長安城的時間公元756年6月算起,是9個月,從杜甫陷賊時間公元756年8月算起,是7個月。所以,他們普遍認為,“三月”當是虛指,并不具體指幾個月或哪幾個月。朱培高總結說,“戰(zhàn)爭接連不斷地打到今春三月”方為妥當(《征史解“詩史”——關于兩首杜詩的注釋》,《求索》1988年第1期)。徐福汀更從聲律平仄的角度說明,“三月”雖是虛指,但也只能用“三”,不能用其他數(shù)目字來代替,否則不合意,不合仄(《用詞的最佳選擇一例——談杜甫〈春望〉中的“烽火連三月”》,《當代修辭學》1987年第2期)。從表層的字詞組合來看,“連”字自然應指連續(xù),如果將“三”作實解,那么上半句只能解釋為“戰(zhàn)事連續(xù)打了三個月”。而從前后句以及整首詩的語境來看,連續(xù)打了三個月,自然應指杜甫寫此詩時往后推三個月的時間。但后推三個月,與安史之亂爆發(fā)時,叛軍攻破長安城時,以及杜甫陷賊時,都不照應。大體來說,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行了很久,此時杜甫的心情和心里所想,我們從上面他近期寫的詩中已經(jīng)能真切地感受到,可見“連”是實感;同時,一方面當下是季春三月,另一方面“三”又正好符合聲律上的平仄和音韻上的諧和,所以便選用了“三月”來指長久的戰(zhàn)亂,應該來說,“三”有虛指的部分,也有實指的部分。下半句“家書抵萬金”,倒是常語,無須多論。不過這前后句合在一起,又需明確另外一個問題,即《春望》的主題是思鄉(xiāng),還是憂國?趙治中專門撰文《也談杜甫〈春望〉的主題——與傅庚生先生商榷》(《麗水師專學報》1982年第2期)指出,傅先生提出的《春望》主題“是‘恨別,‘感時是陪襯”的結論不能讓人接受。從我們對杜甫近期寫的詩作的分析也可看出,家國之思始終聯(lián)在一起,憂時中有憂國,就有思鄉(xiāng)憂鄉(xiāng)。“烽火”對著“家書”,“連”對著“抵”,“三月”對著“萬金”,哪一個語詞相對,都深深浸潤著杜甫此時家國一體的命運相連之感,“感時”“恨別”句也已向我們表明,戰(zhàn)亂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國和家分隔,國亂則家亂,國破則家破。應該說,這種家國一體的觀念,無須從倫理道德政治等角度來論證,現(xiàn)實的生活、真實的人生足已驗證清楚。這應該就是《春望》能成歷代經(jīng)典廣為傳誦的根本原因,抑或是人們稱贊杜甫此類詩為“詩史”的主要原因,他不是用詩歌的形式記錄歷史,而是用詩歌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社會生活中最真實的個人和他們最真實的哀哭和想念。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杜甫此時四十多歲,在其他詩中也寫到自己已白頭,所以此時用“白頭”來稱自己,是實寫?!吧Α弊趾汀皽営粍亵ⅰ?,從細節(jié)處寫出了自己的愁苦和焦急心態(tài)。從寫法上說,前面六句全是較為工整的對仗,語言比較典重,這兩句則較為隨意,沒有對仗,也沒有太多修辭,語言較為粗樸;從內容上說,前六句多從宏觀、他物寫出,這兩句主要突顯出個體自我??梢韵胍?,如果整首詩都用嚴整的對仗,必然會顯得呆板,缺少變通和靈活性;而從情感的抒發(fā)角度來說,前面有“家書抵萬金”,最后兩句自然要承接此句來寫,具體展示出因家書、時亂而帶給自己的傷痛和愁苦。又或者說,正是憑借著嚴整與粗樸、宏觀與微觀、他物與自我之間的矛盾,才創(chuàng)造出了整首詩的一種動態(tài)平衡和美學張力,也才讓嚴整的形式傳達出了真實的人生。
整體看來,“國破”是破題,即說明此詩從叛軍占領長安城說起,隨后寫到長安城的近況,這兩聯(lián)從大處著眼,開啟出一個廣袤蕭索的情境。其下頷聯(lián)聚焦于情境中兩個具有代表性的興情物象——花、鳥,將個人的情感投射到它們身上,使它們也具有了類人的情感和心理,從而營造出充斥和籠罩在整個情境中的悲傷情味。從結構上說,律詩的首聯(lián)由景起,頷聯(lián)需承景寫,但頸聯(lián)就要由景轉入情,所以在頷聯(lián)中,承中還需有轉,這往往成為判斷律詩優(yōu)劣的關鍵著眼點。在這首詩里,“感時”可照應前二句的“國破”“城春”等時局敘述,而“恨別”便有轉入個人遭際的敘述之意。可以看出,此句寫的承中有轉,而且轉得毫無痕跡。
整體來說,上四句主要寫紛亂的時局和作者所興發(fā)的情感。頸聯(lián)的上句承上,繼續(xù)寫時局,又可以看作是對上面時局敘述的一個補充。前面寫到國破,寫到城春,寫到感時,寫到恨別,但中心的原因是什么,到此句才清楚點明,那就是“烽火”。又可以說,“烽火”句是對前四句做的一個總結,“連三月”,正寫出了戰(zhàn)事的持久。這句從結構上說主要是承,不過頸聯(lián)重點還是在轉,而且頷聯(lián)第二句已經(jīng)預示了轉句的意義指向,所以下句必須轉向個人的敘寫。
那么,對于個人來說,亂離之時,什么才是最關情之物呢?顯然是“家書”。至此,詩題中的“望”義也便得以明確,一則望戰(zhàn)事早日平息,二則望家人早得平安。正因為戰(zhàn)亂,平安才不易得,而正是不易得,家書才顯得彌足珍貴。可時下的現(xiàn)實是“數(shù)州消息斷”(《對雪》),“雖在命如絲”(《得舍弟消息二首》),這讓自己更加焦心,更加憂慮,只得借助搔撓頭發(fā)來疏解情緒,可越是這樣,越讓自己顯得悲苦和憔悴??梢哉f,從“家書”句開始,以下各句便一氣呵成,意義直貫而下,將動亂中的自我形象完整地呈現(xiàn)了出來。這樣的敘述從結構來說,“家書”句明確是轉,由外在的景轉入內在的情,尾聯(lián)兩句是合或者收,將情感和景象停留在了作者的獨自形象上,而因為是從外在的形態(tài)、動作寫出作者主體內心的感受,所以從情感和思緒的角度來說,又可被視為“放”。隨著詩中主體的情感不斷得到激越和釋放,讀者閱讀所獲得的情感和體驗也將達到高峰,這樣就很容易使讀者移情到作者這個形象中,重新去體會和觀看詩中所寫的情景、物象,促發(fā)自我展開更為豐富、更為深遠的聯(lián)想和想象。由此,整首詩的敘述線索和內在結構,便形成了一個開放的回路環(huán),由“國破”起,由“不勝簪”收,又由“不勝簪”起,到“國破”收,內在貫穿著兩個主旨,一是憂國事之動蕩,一是念家人之平安,而家國一體的體驗和觀念,又將二者緊密相連,凝聚到同一個動作上,那就是——“望”。
杜甫的情感是充沛的,是熱烈的,也是真摯的,個體的,他的所思所念,是出于個體純真的情感和性靈所需,又是社會文化思想傳統(tǒng)的主動賦予。他沒有離卻歷史,也沒有離卻現(xiàn)實;沒有離卻國家,也沒有離卻自我。在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中,他看到了現(xiàn)實,也就看到了歷史,感受到真實的自我,也就感受到千千萬萬如他一樣存活在當下的世人。他用準確生動的語言,敘述出當時的真實歷史、真實人生,又利用自己在詩歌語言上高超的修養(yǎng)和天才的創(chuàng)造,寫出了形式上極為精巧、嚴密、端正的詩作,讓所有的情境,所有的情思,只在這樣的形式中回環(huán)蕩漾,只在這一方天地里,生根發(fā)芽,鑄造出每一個人自我的人生。一首詩,或就是一個家園。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嘉庚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