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哲聲

“會黨”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晚清，與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革命活動有關(guān)。清代民間社會存在很多秘密團體，如天地會、哥老會等，但這類組織在當時一般被稱為“幫會”。孫中山1894年11月24日成立興中會后，即與這些秘密團體聯(lián)系。由于一致反對清政府，這些秘密團體開始與興中會結(jié)合，使得這些組織逐步革命化，并被稱為“會黨”。孫中山曾說：“余持革命主義，能相喻者，不過親友數(shù)人而已。士大夫方醉心功名利祿，唯所稱下流社會，反有三合會之組織，寓反清復(fù)明之思想于其中，雖時代湮遠，幾于數(shù)典忘祖，然茍與之言，猶較縉紳為易入，故余先從聯(lián)絡(luò)會黨入手?！雹偃绻麖闹袊h成立的時間來考察，那么“會黨”應(yīng)是1894年以后出現(xiàn)的詞匯。

“會黨”是幫會和政黨這兩種社會組織的合稱。它們有一些共同特征，但幫會主要維護自身的利益，具有江湖性質(zhì)，政黨則要實現(xiàn)某種社會理想，具有革命訴求。因此，會黨小說必須在思想上有革命傾向，在內(nèi)容上則主要表現(xiàn)江湖恩怨。從這樣的標準出發(fā)，會黨小說是文學(xué)史上的獨特類別，現(xiàn)代通俗文學(xué)史上的黑道小說、鏢局小說，如白羽的《十二金錢鏢》等，只能稱作“幫會小說”，而新文學(xué)史上的那些政黨小說，如巴金的《滅亡》《新生》等，則只能算是“政黨小說”。晚清時期《東歐女豪杰》的發(fā)表，引發(fā)了以表現(xiàn)秘密會黨從事革命活動為主要內(nèi)容的小說創(chuàng)作熱潮，使會黨小說成為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xué)史上的亞類型。伴隨著社會語境的變化，會黨小說的敘事形態(tài)也不斷演進。對這一小說類型發(fā)展過程的勾勒，可以顯影某些制約中國現(xiàn)代通俗小說發(fā)展的因素。

一、《東歐女豪杰》的譯述與會黨小說的基本架構(gòu)

1902年，《新小說》雜志上連載了嶺南羽衣女士著、談虎客批《東歐女豪杰》，這部小說通過講述俄羅斯民意黨人刺殺沙皇的故事，宣傳革命理想，是晚清會黨小說的開山之作。這部作品是譯還是述，作者究竟為何人，已有不少論者論述和考證，筆者在此不加分析②。筆者認為，這部小說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是作為一部外國小說在中國產(chǎn)生影響的，它由外國人、事加上中國演義小說的鋪敘、評點組成，是中西小說的雜糅體，其美學(xué)特征與晚清很多譯述小說相似，有著鮮明的時代特色。

關(guān)于《東歐女豪杰》的內(nèi)容，梁啟超早在小說發(fā)表前，就在《中國唯一之文學(xué)報新小說》（《新民叢報》第14號，1902年7月15日）一文中闡釋得相當清楚：

此書專敘俄羅斯民黨之事實，以女豪杰威拉、莎菲亞、葉些三人為中心點，將一切運動之歷史，皆納入其中。蓋愛國美人之多，未有及俄羅斯者也。其中事跡出沒變化，悲壯淋漓，無一不出人意料之外，以最愛自由之人而生于專制最烈之國，流萬數(shù)千志士之血，以求易將來之幸福，至今未成，而其志不衰，其勢且日增月盛，有加無已。中國愛國之士，各宜奉此為枕中鴻秘者也。③

這段文字中有四個關(guān)鍵詞。首先是“俄羅斯民黨”。該黨史稱“俄羅斯民意黨”，在中國也被稱為“虛無黨”，主要活動于19世紀70—90年代。反對沙皇的專制主義是該黨的宗旨，小組活動、深入民間和暗殺是該黨三種主要的行動策略。該黨于1881年3月1日成功刺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遂受到嚴厲鎮(zhèn)壓，自此式微。1902年刊出的《東歐女豪杰》是最早將俄羅斯民意黨人介紹到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1903年，梁啟超在《論俄羅斯虛無黨》中論述這些民意黨人，明確表達崇拜之意。從此，中國的革命志士開始推崇俄羅斯民意黨，并效仿其激進的革命手段。

第二是“莎菲亞”。后來中國知識界稱之為“蘇菲亞”?！稏|歐女豪杰》中的莎菲亞身上具有以下特質(zhì)：一是貴族出身，其文化修養(yǎng)和生活禮儀使她具有高貴氣質(zhì)；二是具有反對專制主義的崇高理想，這使她有主見、有生活的動力和奮斗目標；三是具有行動力，她是刺殺沙皇的主要組織者和參與者，行動成功與她現(xiàn)場的冷靜指揮密不可分；四是年輕漂亮，小說這樣描繪她：“菲亞生時，白鶴舞庭，幽香滿室，母親李氏心知有異，十分疼愛。菲亞長來，果然秀慧無倫，兩歲便能識字，五歲便會吟詩，到了八歲的時候，跟著母親在格里米亞地方上學(xué)念書，真是過目不忘，聞一知十，樂得他的師友，無不把他敬重。不上幾年，在尋常中學(xué)校領(lǐng)了優(yōu)等卒業(yè)的證書，又再進那高等中學(xué)校。到一千八百六十九年，青春十六，正長得不豐不瘦，不短不長，紅顏奪花，素手欺玉，腰纖纖而若折，眼炯炯而多情，舉止則鳳舞鸞翔，談笑則蘭芬蕙馥。”④1905年，同盟會會刊《民報》第2號刊登了蘇菲亞的畫像，從此那個眼睛嫵媚、有神的女人形象進入了中文世界。在《民報》第15號上，廖仲愷這樣感慨：“女員之多，虛無黨之特色也，豈此極靈秀之氣，果獨鐘于女子乎。”⑤何止廖仲愷，蘇菲亞在當時的中國幾乎就是“自由女神”，各大刊物充滿著對她的歌詠。1932年，魯迅在《祝中俄文字之交》一文中就回憶：“那時較為革命的青年，誰不知道俄國青年是革命的、暗殺的好手？尤其忘不了的是蘇菲亞，雖然大半也因為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雹?/p>

第三是“出人意料”，這是指情節(jié)曲折。一個漂亮的女人進行暗殺活動，題材本身就吸引眼球。且小說著重描寫莎菲亞密室策劃、發(fā)表演說、被捕入獄等經(jīng)歷，情節(jié)非常曲折。

第四是“愛國之士”，這也使得小說充滿有關(guān)平等、自由的政治宣傳?！稏|歐女豪杰》中有很多演說詞，介紹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等人關(guān)于自由、平等的思想，強調(diào)革命手段的極端化：“原來我們同志，憤世嫉俗，只見當今凡百現(xiàn)象，都與天然大法相反，若不用破壞手段，把從來舊制一切打破，斷難造出世界真正的文明。因此我們欲鼓舞天下的最多數(shù)的與那少數(shù)的相爭，專望求得平等、自由之樂?！雹咝≌f寫的是俄羅斯，譯介者卻意在啟發(fā)國人，生活于同樣的社會環(huán)境，俄國人可以這樣反抗專制體制，中國的愛國之士為何不可？小說第二回的總批這樣寫道：“中國人未蒙產(chǎn)業(yè)革命之影響，于此事猶懵然也。十年之后，必有大波動。此回略述泰西所謂社會主義之大概，讀者幸毋以對岸火災(zāi)視之。蘇菲亞以千金之軀，雜伍傭作，所至演說，唇焦舌敝，百折不磨，虛無黨之精神，全在于是。今日中國所謂志士，乃日日在租界坐馬車吃花酒，讀此能無愧煞！”⑧可見，以蘇菲亞的故事啟蒙國人，才是這部小說真正的意圖。

《東歐女豪杰》連載之后，在中國社會反響強烈。從1903年開始，《大陸雜志》《童子世界》《浙江潮》《警鐘日報》《蘇報》《江蘇》等雜志上，介紹俄國虛無黨人的文章連篇累牘，特別是1907年，廖仲愷在《民報》上發(fā)表《虛無黨小史》，產(chǎn)生廣泛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所有介紹和評析俄國虛無黨和蘇菲亞的文章都會聯(lián)系起中國社會的實際狀況，認為他們的革命方式同樣能解決中國的社會問題。這一時期，徐錫麟、秋瑾、汪精衛(wèi)、黃復(fù)生等革命黨人，用行動向俄國虛無黨人致敬，秋瑾更是被稱為“中國的蘇菲亞”⑨。

此時中國文壇正在大規(guī)模翻譯外國小說，有關(guān)俄國虛無黨人的小說倍受青睞。1936年，阿英在回顧此時俄國文學(xué)翻譯時曾說：“俄國文學(xué)的輸入中國，據(jù)可考者，最早在清朝末年，那時翻譯最多的，是關(guān)于虛無黨的小說。”⑩阿英還從中國的實際情況解釋這種現(xiàn)象：“虛無黨小說的產(chǎn)地則是當時暗無天日的帝國俄羅斯。虛無黨人主張推翻帝制，實行暗殺，這些所在，與中國革命黨行動，是有不少契合之點。因此，關(guān)于虛無黨小說的譯印，極得思想進步的智識階級的擁護與歡迎?！?阿英還進一步指出，大概到1912年前后，俄國虛無黨人的小說翻譯熱潮告一段落，此后進入了翻譯契訶夫小說的時代?。然而，虛無黨小說在中國流行的時間雖然不長，卻在晚清為中國創(chuàng)造了會黨小說的基本架構(gòu)，對中國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二、晚清女性主義會黨小說與中國的“蘇菲亞”

《東歐女豪杰》的價值不僅是提供了一部有關(guān)虛無黨人的小說，而是其內(nèi)涵被中國讀者予以創(chuàng)造性閱讀。正如戴安娜·克蘭在《文化生產(chǎn)：媒體與都市藝術(shù)》中指出的，“公眾成員沒有被概念化為文化的傀儡，而是被概念化為能夠重新闡釋主導(dǎo)意識形態(tài)話語以滿足自身需要的積極主體”?。晚清時代的小說家正是從中國社會的實際需要出發(fā)，對《東歐女豪杰》進行了獨特的闡釋。對中國讀者來說，《東歐女豪杰》最吸引眼球的就是女性革命者形象。果然，在《東歐女豪杰》問世后，一股以女性革命者為主要人物的小說創(chuàng)作熱潮開始出現(xiàn)，大約有二十多部作品問世?。這類小說有很多名稱，如“晚清女界小說”“晚清女性小說”“晚清女性主義小說”等，不過由于小說中的女性都依附于一個組織，筆者更愿意稱之為“女性主義會黨小說”。

這類小說最主要的特征是塑造女性革命者的形象。小說《女獄花》的女主角沙雪梅的形象就很有代表性：

話說沙雪梅騎在老虎背上，舉起紛團花的拳頭望它頸上亂打，大蟲亦作一個溜地十八滾的勢，狠命撲斗。旁邊那個艾葉母豹，走過身來，反幫著大蟲來咬雪梅。雪梅此內(nèi)心中愈覺憤怒，雙腳在老虎肚皮上狠命一夾，一拳在老虎頭上狠命一擊，那老虎大叫一聲，四足騰起，從山頂上跳到平地。說時遲那時快，雪梅見老虎望空跳去，即將雙腳一松，作了一個驚蛇入草的勢，斜刺里鉆去，攀著一支樹枝落下。?

憑借高超的武功，沙雪梅殺了虐待她的丈夫并越獄成功，上段引文就是描寫她在逃脫路上打虎。自《水滸傳》塑造了武松打虎形象后，中國民間流傳的英雄人物常有打虎的壯舉。小說將打虎英雄塑造為女性，就是想告知讀者女性也能成為英雄。

在眾多女性主義會黨小說中，寫社會理想最厚實的是《黃繡球》。主人公秀秋，隨夫姓黃，其理想不是婦女自身的解放，而是追求文明、平等的社會制度。她改名“繡球”，勉勵自己要使地球錦繡一新。黃繡球努力學(xué)習(xí)北美農(nóng)家女美利萊恩，在家鄉(xiāng)建立了一個自由村，又在羅蘭夫人的感召下，將自由村建設(shè)成一個重教育、重文明、男女平等、生活快樂的鄉(xiāng)村樂土。為了保護自由村，她還建立了義勇軍和女軍。她在小說中是引領(lǐng)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走向文明之境的“圣母”。到鄉(xiāng)間去、到民間去、啟蒙民眾、建立新的社會形態(tài)，是俄羅斯民意黨最重要的政治訴求，也是《東歐女豪杰》最核心的理念。這部小說顯然試圖在想象的層面將《東歐女豪杰》所表達的理念落實到中國社會。

反抗對女性的社會壓迫是這類小說最主要的訴求，這集中表現(xiàn)在對纏足的批判上，幾乎每部小說都用較大的篇幅抨擊這一現(xiàn)象。當然，這類小說最吸引讀者眼球的是主人公的刺殺行動，如殺貪官、殺土豪等，刺殺對象上至執(zhí)政者胡太后（《女媧石》），下至實施家暴的丈夫（《女獄花》）。刺殺成了這些女性改造社會的途徑。無論是女刺客還是女革命家，她們的行動往往依托團體或組織，《黃繡球》中是自由村，《女媧石》里是血花黨，《俠義佳人》中是中國女子曉光會，《女獄花》里則是“女杰六人”。在這些小說中，表現(xiàn)組織意識最強烈的是《女獄花》，書中六位女性幾乎整日都在討論革命綱領(lǐng)和如何建黨。不過，這類小說所表現(xiàn)出的政治綱領(lǐng)大多不成型，幾乎都是有關(guān)西方平等、自由理念的只言片語，其來源多為報章或書籍，有些干脆來自夢境。例如，《黃繡球》中的革命理念均來自主人公夢中與羅蘭夫人的兩次相遇?！杜z花》對革命的理解也很狹隘，主人公建立革命黨的目的是：“妹妹想組織一黨，將男賊盡行殺死，胯下求降的，叫他服事女人，做些齷齪的事業(yè)，國內(nèi)種種權(quán)利，盡歸我們女子掌握?！?將男尊女卑改成女尊男卑，這樣的小說不過是女性“吐槽”的途徑而已。

長期以來，中國小說一直充斥著男性話語，即使出現(xiàn)女俠也是男性的附庸，如聶隱娘、紅線女等。這類女性主義會黨小說將主人公由男性變?yōu)榕?，實際上是向以男性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思維乃至社會倫理規(guī)范提出挑戰(zhàn)，使得這類小說具有較高的啟蒙價值。然而，這些女性主義會黨小說的政治理想與故事情節(jié)的設(shè)計均顯生硬，編造痕跡明顯。我們或許可以用敘事學(xué)理論中的“人物視角”概念對這個問題加以分析。“所謂‘人物視角’就是敘述者借用人物的眼睛和意識來感知事件。也就是說，雖然‘敘述者’是講故事的人，但‘感知者’則是觀察事件的人物?！?女性主義會黨小說大多由有著激進的革命思想的男性作者創(chuàng)作，他們是文本的“敘述者”，但小說卻以第三人稱女性視角講述，她們是文本的“感知者”。這就造成男性“敘述者”潛在的性別歧視意識與女性“感知者”的實際狀態(tài)并不協(xié)調(diào)，甚至造成社會認知的錯位。中國不平等的性別秩序形成已久，晚清時代很難找到出身貴族的蘇菲亞式的人物，更沒有女性主義思想的社會氛圍。讓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婦女批判纏足是可以的，但讓她思考社會改造和體制變革，就顯得不切實際，甚至?xí)a(chǎn)生反諷效果。如果男性作者的性別觀念根深蒂固，并且編造著女性“感知者”的敘述，這種反諷性就會更加強烈?；蛟S最典型的例子是《女媧石》，這部作品闡述女子為什么能成為革命黨人的原因：“女子是上帝的驕子，有一種天賦的能力，不容他英雄豪杰，不入我的彀中……今日世界，教育經(jīng)濟，以及理想性質(zhì)，都是女子強過男子……男子有一分才干，止造得一分勢力。女子有了一分才干，更加以姿色柔術(shù)，種種輔助物件，便可得十分勢力?！?小說強調(diào)的女性的天賦能力，即用“姿色柔術(shù)”展現(xiàn)魅力。這部小說中的女革命黨人都是妓女，所屬的組織“花血黨”的總部是妓院天香院。以妓院做掩護、以妓女的身份從事刺殺活動，這就是女性革命的具體行動。這樣的設(shè)計背后，是男性的性別歧視觀念。硬搬過來的“蘇菲亞”在中國實在有點水土不服。

三、陳冷的虛無黨小說“以殺人而救人”

女性主義會黨小說是根據(jù)《東歐女豪杰》中的女英雄形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另一批作家則熱衷探究小說中的俄羅斯民意黨，并將其與中國社會批判和改造結(jié)合起來。于是，一股虛無黨小說的譯介和創(chuàng)作的熱潮在晚清興盛了起來，其中成就最高者當數(shù)陳冷。陳冷早年游學(xué)日本并加入同盟會，做過《申報》編輯和《新新小說》《時報》《大陸》等雜志的主編或主筆。他譯介了大量虛無黨小說，如《俄國皇帝》《虛無黨奇話》《爆裂彈》《女偵探》《殺人公司》《俄帝彼得》等，大多發(fā)表在他主持的報刊上，使得這些報刊成為當時宣傳虛無黨最突出的輿論陣地。有趣的是，陳冷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充滿了虛無黨小說的氣息，有些作品甚至看不出是創(chuàng)作還是譯作。例如，陳冷的《刺客談》（1906）寫一個叫范樸安的書生怎樣變成刺殺朝廷大臣鋼毒和賣國賊汪秋的刺客。從小說人物的名字和敘述的故事看，這應(yīng)是一部中國小說，但敘述者卻表示這個故事是從外國人“密克先生”那里聽來的，似乎有意讓讀者覺得這是一篇翻譯作品，或改編自外國小說。這說明在陳冷心中，譯或作沒有太大區(qū)別。陳冷小說的基本成分是：理想的刺殺者、實踐的行動者和驚險的故事。對于虛無黨小說，陳冷曾這樣評價：“其人勇猛，其事曲折，其道為制服有權(quán)勢者之不二法門?！?陳冷作品的風(fēng)格也是如此，文筆冷峻而峭拔。傳奇的故事加之有特色的文筆，使得他的作品很吸引人。

虛無黨小說一般會描寫政黨的綱領(lǐng)、組織、策略、行動。雖然是同盟會成員，但陳冷似乎對該組織的活動并不熟悉。為了彌補這一缺憾，他轉(zhuǎn)而用土匪代替政黨。其小說代表作是《刀余生傳》，寫一個旅客被土匪捉去，因毫不畏懼，受到匪首刀余生的贊賞。刀余生帶著這個旅客參觀匪窟的各個地方，如洗剝處、斬殺處、解剖處、貨幣庫、練力場、演戲場等。觀賞之后，刀余生發(fā)表以下宏論：“世界之今日，競爭愈激烈，淘汰亦愈盛，外來之種族，力量強我數(shù)十倍，聽其天然之淘汰，勢必不盡滅不止，我故用此殺人以救人，與其淘汰于人，不如我先自為之淘汰，與其聽天演之淘汰，不如用我人力之淘汰。”?小說甚至列出一張殺氣騰騰的“殺人譜”：

鴉片煙鬼殺！小腳婦殺！年過五十者殺！殘疾者殺！抱傳染病者殺！身肥大者殺！侏儒者殺！軀干斜曲者殺！骨柴瘦無力者殺！面雪白無血者殺！目斜視或近視者殺！口常不合者殺（其人心思必收檢）！齒色不潔凈者殺！手爪長多垢者殺！手底無堅肉腳底無厚皮者殺（此數(shù)皆為懶惰之征）！氣呆者殺！目定者殺！口急或者不清者殺！眉蹙者殺！多痰嚏者殺！走路成方步者殺（多自大）！與人言搖頭者殺（多予智）！無事時常搖其體或兩腿者殺（腦筋已讀八股讀壞）！與人言未交語先嬉笑者殺（貢媚已慣）！右膝合前屈者殺（請安已慣故）！兩膝蓋有堅肉者殺（屈膝已慣故），齒常外露者殺（多言多笑故）！力不能自舉其身者殺（小兒不在此例）！?

有趣的是，旅客聽完這篇殺人譜后，竟然投身匪窟，被命名為“新刀余生”。

仔細考量會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很特別。它似乎是一部傳統(tǒng)的俠盜小說，卻又與同類作品有著明顯不同。刀余生并非殺人越貨、論斗分金的匪盜，而是一個有著明確政治社會理想和行動綱領(lǐng)的思想者；他的理想不再是“替天行道”，而是進化論和啟蒙意識，其目的是造就新國民和新社會；匪窟雖然也是山寨，卻有著嚴密的組織分工，更像一個基地；刀余生的目的是用最極端的手法實現(xiàn)革命理想。同盟會成員陳冷顯然發(fā)現(xiàn)了當時革命黨人與江湖幫派結(jié)合的傾向，并通過將匪盜革命化、山寨基地化、語言政黨化的方式，為中國會黨賦予文學(xué)形象。陳冷的小說要比那些女性主義會黨小說更加成熟，是俄國虛無黨小說影響下的產(chǎn)物，標志著中國會黨小說的新發(fā)展。

四、江湖黑道、會黨秘聞與會黨小說的消弭

民國建立后，會黨小說沉寂了相當長的時間。直到1923年震驚全國的“臨城劫車案”，才使這類小說再次興盛。“臨城劫車案”發(fā)生不久，姚民哀就據(jù)此事件創(chuàng)作了小說《山東響馬傳》。在這部作品中，小說家把土匪寫成了有組織、有綱領(lǐng)的會黨義舉，延續(xù)了晚清會黨小說的傳統(tǒng)。由于小說的時效性很強，引起很多讀者的關(guān)注，給姚民哀帶來了聲譽，也給出版這部小說的世界書局帶來了巨大效益。于是在世界書局的督促下，作家延續(xù)著《山東響馬傳》的思路，開始了一系列小說的創(chuàng)作，會黨小說在他的手中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第二波高峰。

姚民哀的會黨小說以1923年的《山東響馬傳》為起點，成型于1926年的《荊棘江湖》，成熟于《四海群龍記》（1929）和《箬帽山王》（1930），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系列。其小說的會黨性質(zhì)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作品中會出現(xiàn)一個行俠仗義的組織；二是小說人物或多或少有清末秘密黨團、幫會知名人士的影子，而且具有高超的武功；三是小說中穿插了大量幫規(guī)、行規(guī)的介紹，試圖揭露“內(nèi)部組織盜匪種種秘幕”?。1929年，他的小說《四海群龍記》在《紅玫瑰》雜志上連載時，趙苕狂作序說姚民哀的小說“黨會為經(jīng)，武俠為緯，珍聞秘史，灑灑洋洋，獨樹一幟”?，這樣的評價基本上說出了姚民哀會黨小說的特點。

清末會黨小說中的政黨綱領(lǐng)主要是救國和啟蒙，而姚民哀小說中的黨綱則與道德準則、階級斗爭有關(guān)，具有鮮明的時代感。《四海群龍記》中有一個“三不社”，要求社員一不做官，二不為盜，三不狹邪。其準則的第一條是：“帶有革命色彩之無產(chǎn)階級，與根深蒂固的資產(chǎn)階級開始奮斗。奮斗結(jié)果，現(xiàn)尚未定?！?《箬帽山王》中的箬帽黨黨魁楊龍海這樣解釋該黨宗旨：“因為吾中華是農(nóng)業(yè)國，頂要緊的是得到農(nóng)民的信仰，其次就挨到各廠家的大小工人。據(jù)俺的思想，我黨要做到，凡是戴箬帽的農(nóng)、工兩項男、婦都信從了本黨，才算貫徹黨義，達到成功目的，故而叫做箬帽黨?！?這些黨綱顯然是作者根據(jù)當時部分政黨的綱領(lǐng)編撰出來的，用來增加小說的政黨色彩。此外，姚民哀筆下的會黨大多系統(tǒng)完整，有層級、有職責(zé)。例如，《鹽梟殘殺記》中紅幫“國寶山”有正副三堂六部的組織結(jié)構(gòu)，最基層的組織稱作“支部”，成員統(tǒng)稱“老幺”，部會管支部，支部管老幺，各司其職?。

江浙一帶在晚清時期是南社和革命黨人主要的活動地區(qū)，姚民哀當時參加了南社、光復(fù)社、中華革命黨等很多秘密會黨的反清活動。這不僅給他提供了創(chuàng)作題材，也決定了其政治立場。他筆下的秘密會黨大多具有高昂的愛國主義精神，即使寫綁匪的《山東響馬傳》，也將這些綁匪的所作所為寫成官逼民反。在《四海群龍記》和《箬帽山王》中，作家更是正面歌頌秘密黨人如何扶弱懲強、救世濟民?！端暮Ｈ糊堄洝分墟?zhèn)江“三不社”首領(lǐng)姜伯先的革命活動，處處影射當時鎮(zhèn)江革命黨趙聲的事跡，只是將趙聲寫成了青紅幫首領(lǐng)。小說發(fā)表后，甚至引起部分革命黨人的不滿。

值得注意的是，姚民哀筆下的政黨活動很多是江湖秘事。在《箬帽山王》的《本書開場的重要報告》中，作家曾向讀者開列了一張自己探訪過的秘黨歷史的單子：

被我探訪確實的秘黨歷史，以及過去、現(xiàn)在的人物的大略狀況，也著實不少。除了已經(jīng)說過的孫美瑤，峒坑的四大王、姜伯先等之外，尚有杭州的馬德芳、顧瑞哥，吳江何家六，震澤倪財寶，江陰章少良，南京蘇大官，江北伏虎潘凱渠，南通薛老四，無錫沙大，海州云北，徐州桑海山，滸浦葛繡錦，如皋泰州楊家老九、老十、老十一三兄弟，安徽鮑老四，營口計慶星，以及過去的人物如余孟亭、夏竹深、曾國璋、劉貴駒、李達三、郜三、馬永貞的妹子、夏小辮子的女兒、范高頭的妻子等人所干的事跡。倘經(jīng)一位大小說家連綴在一起，著作一部洋洋灑灑的鴻篇巨著，可以稱為柔腸俠骨，可歌可泣，足有令人一看的價值。?

這張單子里的人物身份極其混亂，有革命黨人，有俠義之士，也有單純的土匪。其中很多人當然為革命黨做了不少工作，也有些俠義之舉，但打家劫舍才是他們的本業(yè)。姚民哀將這些人、事混在一起寫，而讀者也不問究竟，都當作“秘黨歷史”來看，表明讀者并不關(guān)心政黨的立場，興趣只在主人公的傳奇經(jīng)歷。

為了增強會黨秘史的神秘性，姚民哀在小說中還著重寫了很多江湖切口?！端暮Ｈ糊堄洝分械泥噰嗣看味急贿x為開香堂的代表，就因為他除了仗義疏財外，還對黨規(guī)非常熟悉：“好在他（鄧國人——引者注）自己本幫雖屬嘉北分支嘉興衛(wèi)，其余各幫，如江淮泗總幫、嘉海衛(wèi)幫、新河四幫、新河六幫、枕前幫等船有多少，兌糧若干，停泊何處，裝兌那里糧米，進京打什么旗幟，平日扯何種旗號，吃什么水，以及正副三堂六部，七飛八走，糧船共有多少幫次，船上多少釘，多少眼，三般家法，十大幫規(guī)，有釘無眼、有眼無釘、無釘無眼三塊板，三棵倒栽樹，七叉九彎三不到，三刀八相八仙庵等秘密法規(guī)，國人肚子里都滾瓜爛熟，盡可為人代表慈悲?！?這段描寫中的眾多切口使得小說具有濃重的江湖氣息，但這些內(nèi)容能否算是黨規(guī)卻值得懷疑。

沿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道路走下去，中國現(xiàn)代通俗會黨小說“會”的色彩越來越濃，而“黨”的色彩則越來越淡，最終使得會黨小說與幫會小說合流。1941年，鄭證因連載于《三六九畫報》上的《鷹爪王》可以看作會黨小說的余波。之所以將《鷹爪王》視為會黨小說，是因為這部小說突出了幫會的組織性和系統(tǒng)性，而不同于一般的武俠小說。這部作品中的幫會不同于武俠小說中常見的門派和鏢局，它組織嚴密，幫規(guī)森嚴，屬于江湖世界中的黑幫組織。例如，鳳尾幫有外三堂、內(nèi)三堂，“所有老一輩的，不掌職司的，全請進福壽堂，由本幫養(yǎng)老”?。每堂有總舵主，下有眾多分舵和香堂。為了規(guī)范整個幫會，鳳尾幫還設(shè)立了十大戒律，是一個嚴密、規(guī)范的社會組織。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特意強化了鳳尾幫的神秘感，并將森嚴的組織架構(gòu)作為基本的敘事線索?；磽P幫幫主王道隆要到鳳尾幫“拜山”，必須找到后者總舵所在地。但由于這個幫會組織嚴密，他必須從基層組織開始尋找，一層層逐級上訪，最終才找到總舵所在地——雁蕩山十二連環(huán)塢。將幫會寫成規(guī)章齊全、組織嚴密的類政黨組織，表明《鷹爪王》繼承了會黨小說的余脈。只是在鄭證因的筆下，幫會眼中只有小團體的利益，不再有崇高的社會理想和啟蒙意識。《鷹爪王》這類作品里只有“會”，卻沒有了“黨”，曾經(jīng)閃亮一時的現(xiàn)代通俗會黨小說也就消弭于江湖和幫會。

五、會黨小說與中國傳統(tǒng)美學(xué)接受

起源于《東歐女豪杰》的現(xiàn)代通俗會黨小說，在演變過程中逐漸喪失政治理想和革命色彩，其發(fā)展路徑令人惋惜。不過，如果從文化傳播的過程和通俗文學(xué)美學(xué)接受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結(jié)果也屬必然。文化傳播的過程就是接受者選擇性的接受和增刪的過程，哈貝馬斯的相關(guān)研究雖然是在剖析西方社會，但很多論述具有啟發(fā)性：

如果說哲學(xué)作品和文學(xué)作品，乃至整個藝術(shù)作品都是為市場制造的，并且以市場為中介，那么，這些文化財富和所有那種信息便是極為相似的：即作為商品，它們一般都是可以理解的。它們不再繼續(xù)是教會或?qū)m廷公共領(lǐng)域代表功能的組成部分；這就是說它們失去了其神圣性，它們曾經(jīng)擁有的神圣特征變得世俗化了。私人把作品當作商品來理解，這樣就使作品世俗化了，為此，他們必須獨自沿著相互合理溝通的道路去尋找、討論和表述作品的意義，這樣于不言之中同樣也可以產(chǎn)生無窮的力量。?

《東歐女豪杰》突出的“俄羅斯民黨”“莎菲亞”“出人意料”“愛國之士”等四個關(guān)鍵詞，本身就是當時忙于社會變革的革命黨人關(guān)注的焦點?！岸砹_斯民黨”指革命組織；“莎菲亞”是革命需要的充滿獻身精神的女英雄；“出人意料”是指行動策劃的嚴密和效果的彰顯；“愛國之士”則是影響社會的啟蒙思想家。這四大焦點構(gòu)成了晚清革命黨人對政治的理解，《東歐女豪杰》也就成了他們借俄羅斯民意黨人的事跡寄托政治行動綱領(lǐng)的小說譯介（或創(chuàng)作）。然而，在讀者的閱讀中，小說其實只是一種商品，這類作品中革命的神圣性，在圖書市場上自然會被消解，而逐漸走向世俗化。

自《東歐女豪杰》后，中國會黨小說的發(fā)展實際上構(gòu)造了兩大敘事話語，一是晚清的政治話語，二是民國的江湖話語。構(gòu)造政治話語本來就是梁啟超等人發(fā)起“小說界革命”的初衷，《新小說》等雜志就是他們從事這項工作的實驗地。之后出現(xiàn)的那些宣揚女性主義的會黨小說只是《東歐女豪杰》在中國的政治回響，那些創(chuàng)作者沒有《東歐女豪杰》所蘊含的政治理想，只能根據(jù)自己的體驗進行政治想象、抨擊社會弊端。于是，他們抓住了最吸引人的蘇菲亞，使得中國現(xiàn)代通俗小說不斷書寫女革命黨人和女刺客。為了表現(xiàn)革命行動的合理性和紀律性，當時的小說家還為這些革命或造反的女性建黨立幫。在《東歐女豪杰》影響下產(chǎn)生的這一大批作品，也就為中國現(xiàn)代通俗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文類——會黨小說。

陳冷在中國會黨小說由政治話語向江湖話語轉(zhuǎn)型過程中起了關(guān)鍵作用。他譯介了很多有關(guān)俄羅斯民意黨人的文學(xué)作品，但沒有對該黨的政治主張做更多的研究和闡釋，只是贊揚其激進主義的態(tài)度和行為。更為重要的是，他其實并不真正熟悉政黨的運作機制，只能在想象中將黨派的社會意識和組織結(jié)構(gòu)放置于匪窟里。由此，“黨”和“會”在小說中結(jié)合了起來，會黨小說的江湖話語也隨之誕生。陳冷是當時知名報刊的主編，影響力較大。他的會黨小說實際上為中國會黨小說設(shè)定了三個主要元素：政治性、神秘感、江湖化。

姚民哀和鄭證因的作品可以視為陳冷小說的延續(xù)。姚民哀以說書人的身份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善于四處打探江湖秘聞。他將有關(guān)政黨的信息理解為江湖秘聞，因此其小說有更多的江湖氣，黨派與幫派甚至沒有什么差別。鄭證因則是位武俠小說家，與政黨相比，他更了解天津混混。黨派意識在他的小說中極為淡薄，只剩下社會主張和嚴密的組織架構(gòu)的軀殼。再加上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刻意突出這些組織的神秘性，其筆下的黨派就只能與黑幫同調(diào)了。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姚民哀和鄭證因追求的理想讀者與陳冷不一樣，他們總是嘗試取悅讀者，過多地強調(diào)書寫傳奇故事。至于那些具有黨派意識的黨章、黨規(guī)，在小說中則處在較為次要的位置。而女性主義會黨小說的作者和陳冷將小說當作啟蒙民眾的教科書，更傾向于在作品中抨擊社會弊病和規(guī)劃未來藍圖，傳奇只是吸引讀者的手段。雖然寫法比較生硬，但他們的小說還是“黨”大于“會”。而姚民哀和鄭證因的小說則是“會”大于“黨”，甚至只有“會”，沒有“黨”。最終，這一文體的消解也就在所難免了。

值得思考的是，為什么中國現(xiàn)代通俗會黨小說在發(fā)展過程中江湖氣越來越重？中國美學(xué)傳統(tǒng)的影響和閱讀市場的需求或許可以解釋這一現(xiàn)象。美國通俗文學(xué)理論家約翰·費斯克在《理解大眾文化》一書中，提出了“生產(chǎn)者式文本”的概念。他認為“生產(chǎn)者式文本”“自身就已經(jīng)包含了與它的偏好相悖的聲音，盡管它試圖壓抑它們；它具有松散的、自身無法控制的結(jié)局，它包含的意義超出了它的規(guī)訓(xùn)力量，它內(nèi)部存在的一些裂隙大到足以從中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本”?。而會黨小說恰恰就是在這種不斷地填補文本裂隙和創(chuàng)造裂隙的過程中產(chǎn)生出的新的文類。

《東歐女豪杰》就是一部典型的“生產(chǎn)者式文本”，譯介者在“生產(chǎn)”這部作品時就留下了很大的裂隙，為中國現(xiàn)代通俗會黨小說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了極好的條件。19世紀的俄羅斯民意黨是無政府主義政黨，蘇菲亞是創(chuàng)黨成員。該黨成員大多是貴族，提倡到民間去，有著明確的政治綱領(lǐng)。他們因刺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而震驚世界，也受到嚴厲的鎮(zhèn)壓，其悲壯的獻身精神讓世人動容。然而問題是，這樣的政黨行為被納入章回體小說《東歐女豪杰》中，必然會染上中國式的章回小說的色彩。傳奇性和曲折性是中國章回小說的美學(xué)特征。為了吸引讀者，章回小說大多會以一個懸疑的事件開篇，然后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中揭開謎團?！稏|歐女豪杰》也是如此，目前能看到的五回僅設(shè)置了一個懸念，即蘇菲亞的失蹤和入獄。而俄羅斯民意黨的政治綱領(lǐng)和革命理想并沒有在小說中得到表現(xiàn)。對中國當時的革命黨人來說，他們可以根據(jù)文本追根尋源，在閱讀《東歐女豪杰》之后，了解并宣傳俄羅斯民意黨的政治理念，但對很多傳統(tǒng)作家來說，這部小說則只是一部來自外國的俠義傳奇故事。事實上，從女性主義會黨小說開始，中國現(xiàn)代通俗會黨小說雖然打著《東歐女豪杰》等虛無黨小說的名號，其實質(zhì)還是《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傳統(tǒng)俠義小說。從這個意義上，稱會黨小說為中國傳統(tǒng)俠義小說的變體，也未嘗不可。

為什么中國通俗會黨小說最終會演變?yōu)閭b義小說，歸根結(jié)底還是由于中國閱讀市場的需求。自梁啟超等人提倡“小說界革命”以來，中國文學(xué)的價值取向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再是傷春悲秋或考取功名的途徑，而是具有了很強的社會性。無論是宣傳啟蒙還是追求市場，讀者的接受都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動力。中國有著根深蒂固的游民文化的社會基礎(chǔ)。民國初年，杜亞泉就對中國游民文化有過深刻地剖析，認為中國過剩的智識階級和勞動階級會產(chǎn)生游民文化，“即尚游俠、喜豪放，不受拘束，不治生計，嫉惡官吏，仇視富豪”?。游民身上具有革命色彩，往往以反抗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崇尚道義，在中國民間具有很高的魅力。游民文化在中國極為強大，反抗者常常以此進行社會革命，“秦始以后，二十余朝之革命，大都由此發(fā)生”?。張恨水在論述武俠小說為什么在中國流行時，曾這樣分析：“為什么下層階級被武俠小說所抓住了呢？這是人人所周知的事。他們無冤可伸，無憤可平，就托諸這幻想的武俠人物，來解除腦中的苦悶?！?由于特有的社會政治與文化結(jié)構(gòu)，中國社會普通市民的公共意識發(fā)展得很不充分，與政黨政治離得比較遠，在晚清民國的社會背景下，讀者在閱讀會黨小說時，會不自覺地將其中的政黨理解為幫會。再加上農(nóng)耕社會“均貧富”的要求在普通民眾中很受歡迎，俠客式的反抗總會收獲一片喝彩，也使得會黨小說更愿意將政黨行動描寫為行俠仗義。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現(xiàn)代通俗會黨小說的演化趨勢，必然是“黨”的色彩越來越減弱，“會”的氣息則越來越濃厚。

① 孫中山：《中國革命史》，胡漢民編：《總理全集》第1集，（上海）民智書局1930年版，第920頁。

② 有很多學(xué)者對《東歐女豪杰》作者進行了考證，其中代表性的論文是于必昌的《〈東歐女豪杰〉作者考》（《文學(xué)評論》1981年第3期）。

③ 梁啟超：《中國唯一之文學(xué)報新小說》，黃霖、韓同文選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頁。

④⑧ 嶺南羽衣女士著，談虎客批：《東歐女豪杰》第2回，《新小說》第1號，1902年11月。

⑤ 無首（廖仲愷）：《蘇菲亞傳》，《民報》第15號，1907年7月5日。

⑥ 魯迅：《祝中俄文字之交》，《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459頁。

⑦ 嶺南羽衣女士著，談虎客批：《東歐女豪杰》第1回，《新小說》第1號。

⑨ 晚清革命志士寧調(diào)元作《吊秋競雄女俠十首》憑吊秋瑾，其詩之十：“舍身革命蘇菲亞，奇氣吞胡花木蘭。巾幗有君能雪恥，神州愧死百千男?！保钐焓⒃爸揖帲骸秾幷{(diào)元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27頁）

⑩ 阿英：《中譯高爾基作品編目前言》，《阿英全集》第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56頁。

?? 阿英：《翻譯史話》，《阿英全集》第5卷，第789頁，第789頁。

? 戴安娜·克蘭：《文化生產(chǎn)：媒體與都市藝術(shù)》，趙國新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96頁。

? 根據(jù)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目錄》、樽本照雄《新編清末民初小說目錄》等資料的統(tǒng)計，此時“女性小說”大致有五十多部。剔除《最近女界現(xiàn)形記》等寫女界陰暗面的小說，那些女性主義的小說至少有二十多部。

?? 王妙如：《女獄花》，《女子權(quán)·俠義佳人·女獄花（中國近代小說大系）》，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732頁，第740頁。

? 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xué)：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頁。

? 海上獨嘯子：《女媧石》，東亞編輯局1904年版，第2頁。

? 冷血：《序》，《虛無黨》，冷血譯，開明書店1904年版，第1頁。

?? 冷血：《刀余生傳》，《新新小說》第1號，1904年8月。

? 《山東響馬傳》廣告，《新聞報》1924年6月27日。

? 趙苕狂：《四海群龍記·序》，《紅玫瑰》第4卷第36期，1929年1月。

? 姚民哀：《四海群龍記》第4回，《紅玫瑰》第5卷第1期，1929年3月。

? 姚民哀：《箬帽山王》第36回，《紅玫瑰》第6卷第36期，1931年2月。

? 姚民哀：《鹽梟殘殺記》，《紅玫瑰》第5卷第30期，1929年10月。

? 姚民哀：《箬帽山王》第1回，《紅玫瑰》第6卷第1期，1930年3月。

? 姚民哀：《四海群龍記》第10回，《紅玫瑰》第5卷第8期，1929年5月。

? 鄭證因：《鷹爪王》，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111頁。

? 哈貝馬斯：《公共領(lǐng)域的結(jié)構(gòu)轉(zhuǎn)型》，曹衛(wèi)東、王曉玨、劉北成、宋偉杰譯，學(xué)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頁。

? 約翰·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玨、宋偉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128頁。

?? 傖父（杜亞泉）：《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fā)生之原因》，《東方雜志》第16卷第4號，1919年4月。

? 張恨水：《武俠小說在下層社會》，《張恨水散文》第3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4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