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美祺
(蘇州科技大學 社會發(fā)展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近來筆者在研讀日本大阪民間知識人山片蟠桃(1748—1821)的《夢之代》(1820年)一書時,發(fā)現(xiàn)一則對十八世紀末中日漂流民事件的記載。這兩次漂流事件的時間接近,內在也有緊密關聯(lián),是反映當時各地社會樣貌的好材料。海上生活向來兇險,人們因發(fā)生船難而漂流至外國的事件在東亞史上時有發(fā)生,救助漂流民也是各地政府長久以來的重要工作,從而留下了大量關于漂流民的官方記錄。史學界對這些官方資料進行了多方整理和研究,厘清了政府救助遣返體制、漂流民多發(fā)的原因、漂流民對國家外交的作用等重要問題。(1)戰(zhàn)后,漂流民和東亞海洋貿易研究領域具有代表性的日本學者有大庭修、松浦章、村井章介、中島樂章等人。中文史學界的代表性成果有:松浦章、湯熙勇、劉序楓的《近世環(huán)中國海的海難資料集成:以中國、日本、朝鮮、琉球為中心》,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科學研究所1999年版;孟曉旭《漂流事件與清代中日關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而山片蟠桃此項記載的特別之處在于,他作為一介無官無職的民間商人,是通過非官方渠道接觸到漂流民信息的。日本江戶幕府奉行“鎖國”政策而嚴防民間與外國接觸,因此蟠桃對漂流民的記載非常珍貴,尤其可從中窺見日本民間知識分子對外國信息的態(tài)度。對其進行介紹,相信有助于學界相關研究的推進。
《夢之代》的記載分為兩段:前段記錄1794—1797年日本仙臺藩船員漂流至安南,途經(jīng)澳門、廣東、江西、浙江等地回到日本的事件;后段所記則是1796—1797年廣東潮州船員陳世德等人漂流至仙臺,后在仙臺藩護送下抵達長崎歸國。送還中國漂流民和接回日本漂流民是仙臺藩護送隊的一次完整任務,所以這兩次中日漂流事件也就結合在了一起。十八世紀末發(fā)生的這兩次橫跨東亞海域南北的漂流事件,為我們了解同時期安南、澳門、廣州、乍浦、長崎等地的社會樣貌提供了一個具有高度共時性的觀察窗口。
對于上述中國漂流民事件,孟曉旭在《漂流事件與清代中日關系》一書中有所提及,但比較簡略[1];李杰玲在《18世紀仙臺藩儒與潮州漁民唱和文獻鉤沉——從〈陳林詩集〉說起》一文中予以詳細論述,并根據(jù)仙臺藩文人留存的《陳林詩集》《萍水奇賞》《三珠樹集》等文獻進行了很好的考證復原[2]。而《夢之代》的記錄與仙臺藩官儒的記載并不完全相同,其不僅對日本漂流民事件進行了完整敘述,后一部分還可與孟曉旭、李杰玲的研究互為印證、補充和參考。
日本寬政六年(1794)七月,陸奧國仙臺名取郡閖(3)閖,音shuǐ,水口、水洞、橋洞之意,我國潮汕地區(qū)的地名亦常用此字。上村(今日本仙臺市東南)彥十郎名下的定期運糧船“大乘丸”執(zhí)行航行任務,載著日本南部氏盛岡藩(今日本東北地區(qū)巖手縣盛岡市)的大米,從仙臺的石之卷出發(fā)開往江戶。船組成員有船頭清藏和15名水手。八月二十三日,他們不幸遭遇風難,船舵折損無法控制航向,在海上漂流了五個月,方在閏十一月二十日見到一無人小島上岸。在此之后,他們經(jīng)歷了一段奇異的旅程。
在無人島,他們遇到了一艘漁船,但是來人與之語言不通。他們以大米相贈,雙方劃地筆談后才了解到此處是安南國。于是,在當?shù)厝说淖o送下,他們來到了漁民的居所西山(今越南歸仁)(4)這些日本船員上岸的地點應是越南西山王朝(1778—1802)的舊都歸仁府西山邑附近。。不久便有官吏將他們帶到官衙,通過筆談來進行詢問,并給予粥食。十二月朔日,船頭清藏生病,于是轉由源三郎作為代表溯河而上覲見安南王(應是阮光纘)。三日,他抵達王都。安南王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儀式,鳴放火槍火炮,人員全無佩刀。五日,兩名官吏帶著通辭、醫(yī)生等人來到西山,將剩下的15人全部帶到王都。這位名叫Tenkuhan的通辭來自中國,是南京人,多次去過日本長崎。留居安南期間,可能是對當?shù)貧夂蚝歪t(yī)藥不太適應,日本船員死了6人,包括船頭清藏和水主宗八。他們都葬在當?shù)氐挠篱L寺,受到了鄭重禮遇。安南方面想將他們送往廣東,但是一直無船。直到次年四月一艘澳門船到來,他們才得以乘船離開。澳門船的船長是葡萄牙人,名叫Gabou。臨行前,安南王又送了許多糧食,并贈給他們五十貫銅錢以及寫給廣東方面的書信。于是在遇難次年四月二十一日,他們離開了安南。
五月五日,剩下的日本船員10人抵達澳門。他們見到了宛如西洋城市里一般的風景和人物,稱贊其“盡皆華美”。澳門民居皆有樓閣,屋頂用瓦,柱壁用石,庭院也用石砌;山上城郭有石門石壁,又有火炮。他們觀察到澳門由葡萄牙人掌管,因而諸藩匯聚于此,既有著白棉布、袈裟等衣物的黑膚色“莫爾人”(來自莫臥兒帝國的印度人),也有著桶裝下裝和葡萄牙人長得相似的白膚色“馬尼拉人”。此地雖然非常美麗,但因為日本在禁止基督教傳播的過程中殘忍殺害了眾多教徒,兩地歷史上結下血仇,所以這里對日本人非常敵視。澳門方面對這些漂流民置之不理,既不讓他們上岸,也不給他們食物。從五月到七月,他們險些餓死,幸虧有安南王賜予的糧食,他們靠著這些大米熬的粥堅持了下來。日本船員多次到船主Gabou家哀求,終于得到機會跟隨廣東香山縣的巡視官吏離開此地。
七月十六日,日本船員跟著香山縣官吏出航,十七日到達廣東省屬島香山,停留三日,又乘船于二十日抵達“廣東”(今廣州市)。抵達當日,日本船員又有一人去世,只剩下9人。他們謁見“太守”(5)可能是時任兩廣總督的愛新覺羅·長麟(?—1811),1793—1796年在任。,將遭遇一一稟報。此后,這些日本船員對廣州風土人情的記錄頗為詳細,大概是終于可以安心在城內外游覽了。他們眼里的廣州治城廣大、??谶|闊,可同時停泊數(shù)千艘大船,匯聚來自荷蘭、澳門、莫臥兒(6)他們觀察到的可能是來自印度的英國船。等“萬國之船”。商賈皆美麗,道路砌著整齊的石塊,市場店鋪和日本一樣爭利交易。此處描繪的大概是當時正值盛期的廣州十三行。他們還留意到:當?shù)貗D女在農家可見,而市街上就見不到了,因為貴婦不能出門;男子剃頭編發(fā),頭上戴著黑色的帽子;官員或乘轎或騎馬,隨從眾多;官員家門內有堂,與日本寺院的形制一樣;民居造樓敷粉壁,市內和農村都用瓦,屋頂沒有鋪草的。十八世紀末廣州城的富足生活在他們的記錄中栩栩如生。不過,他們雖然稱贊廣州“稻粱易熟、田地豐饒”,但也不忘評論其“大熱國也”。終于在八月十二日,“太守”通知將令人護送他們前往江西,并贈予他們十八件衣服和四枚銀錢。
八月十三日,剩下的9名日本船員在官吏護送下由廣州沿水路北上。官吏和難民分乘兩艘船。座船非常精美,船上插著大旗,寫著“奉旨護送日本難民歸國”幾個大字,一路敲鑼打鼓。十四日至三水,又經(jīng)清遠、英德、曲江、始興,抵達南雄府保昌縣。其后,日本船員都轉乘轎子于九月朔日越過大庾嶺抵達江西境內太庾縣。一過大庾嶺,天氣就涼快了下來。
九月五日,他們在南康縣再次換船順“章江”(今贛江)而下,經(jīng)萬安、泰和、廬陵、吉水、峽江、新淦、清江、豐城,十一日抵達南昌。他們在江西省府停留三天,不過并未下船逛過市街。他們知道城北就是古稱彭蠡的鄱陽湖,由于距離較遠,未能前往觀湖。此后,他們沿余干、安仁、廬溪、弋陽、河口、鉛山東行(7)護送這些日本難民的船隊選擇了東行路線,而非由南昌北上九江、再入長江東下。為何如此,筆者尚不太明白。船隊在南昌停留三天,可能是在此期間于江西省府決定路線并辦理手續(xù),選定這一最終路線或許是綜合考慮了交通便利性和當時的某些特殊情況。,經(jīng)過上饒,于二十二日抵達玉山,由此便離開江西省進入浙江省境內。
九月二十四日,他們抵達浙江西安(今浙江衢州市境內),途經(jīng)龍游、蘭溪、建德、桐廬、富陽,眺望西湖之后,于九月三十日抵達錢唐縣(今杭州市內),即浙江省府所在。他們沒有停留,緊接著經(jīng)石門、嘉江、平湖,最終在十月六日抵達了乍浦。
浙江省嘉興府乍浦是江蘇、浙江地方的出???。十八世紀前期以來,清廷主要通過設在蘇州的官商和額商兩銅局從日本采辦國內緊缺的銅材,兩局也在乍浦設立會所。[3]乍浦港由此一躍成為中國赴日貿易的最大港口。日本船員被送至此處,等候搭乘前往日本長崎的商船回國。日本船員稱贊乍浦是“富饒繁華之地,天下寶貨于此云集”。地方官對他們十分禮遇,擺臺連唱八天大戲安撫難民,又贈予其衣服和珍器,接待無微不至,還給他們配了一名專屬通辭王兆龍,他們稱其為“龍官”。
在乍浦,他們不僅受到官府的厚待,還受到中國大海商陸名齋的熱情招待。陸氏多次前往長崎做生意,由海外貿易致富,其時已經(jīng)隱退。他對這些日本船員非常同情,招呼他們說:“來到這,就和在日本一樣了。不要難過,就讓我按照貴國的做法來招待你們吧!”然后便將他們請進其家中。一看之下,這些日本船員驚呆了,陸家營造了一個純日式風格的“書院造”空間!他們記載,天花板、下門坎、上門木、書房、拉門、隔扇、洗手缽甚至樹木都來自日本,宴席上使用的榻榻米、煙盤、煙管、茶、酒器、餐具、托盤也全是日本貨,甚至宴會上的魚肉菜羹用的都是日本食材。在這個純日式空間里,日本船員終于安下心來,暫時放下了歸國之思,一時賓主盡歡。如果說廣東和浙江官員對漂流民的隆重接待尚有執(zhí)行乾隆皇帝“懷柔遠人”上諭(8)乾隆二年(1737)浙江總督嵇曾筠、布政使張若震在處理琉球漂流船事件后上奏,建議往后沿海地區(qū)處理和遣返漂流民的費用一律由官府公費開支。乾隆皇帝于同年閏九月庚午日下諭批準并著成定規(guī),“以示朕懷柔遠人之至意”。春名徹、劉序楓、湯熙勇、孟曉旭等人均認為此條諭旨是清朝救助外國漂流民的定規(guī)之始。參見孟曉旭《漂流事件與清代中日關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頁。的考慮,那么民間商人陸名齋招待日本普通船員的熱情體貼則純然是當時中國社會對海外難民淳樸友善之心的體現(xiàn)。
他們在乍浦停留三十天后,于十一月七日乘坐開往長崎的商船踏上返日之旅。他們分乘兩艘船:一艘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抵達長崎;另一艘遭遇風難漂到薩摩的片浦,最終在十二月十四日到達長崎。在遭遇船難而離開日本在外漂泊一年半之后,他們終于返回了故國。
日本寬政七年(1795)的冬天,9名日本船員抵達長崎后,立馬被召至官衙稟告詳情。長崎奉行中川忠英(1753—1830)等人向江戶匯報了情況,此后得到江戶幕府命令,準許將他們送回仙臺。在此期間,源三郎在長崎病逝,自船頭清藏在安南去世后他就一直擔任一行人的領袖。剩下的8人由官府供給食物和雜費,每個月都有兩三天休閑時光,以安慰其長年之辛勞。源三郎是一位優(yōu)秀的記錄者,他將自安南以來的地圖和見聞都寫成日記。回到長崎后,他將其謄抄出來交給長崎奉行,草稿也一并上交。在此期間,中川忠英指示助手近藤重藏(1771—1829)(9)近藤重藏后來成為著名的清朝研究者和北方探險家,作為清史研究的學術前輩,他常被近代日本的中國學研究大家內藤湖南提及。等人編纂《清俗紀聞》《安南紀略》《亞媽港紀略》三部海外資料。這些資料所涉及的正好都是這次日本漂流船隊回國途徑之地,這或許并非巧合。源三郎的記錄可能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漂流船員們在正式上交記錄時借機留下了一部抄本帶回,所以在他們返回仙臺途經(jīng)大阪期間,民間知識人山片蟠桃才有機會從其手中抄寫到此次漂流記錄。
此次日本漂流船隊里有16人,其中船頭清藏、水主宗八、與五郎、久之丞、松兵衛(wèi)、藤吉6人死于安南,清之丞死于廣州,源三郎歸國后死于長崎。平安回到家鄉(xiāng)的只有8人,包括忠吉、幸太郎、門次郎、平五郎、兵吉、巳之松、周藏和另一位同名的清藏。
日本寬政八年(10)《夢之代》明確記錄為“寬政八年”,與李杰玲文中考證得出的他們漂流到仙臺上岸的時間一致。、清嘉慶元年(1796)四月朔日,廣東省潮州澄海港(今廣東汕頭市)一艘漁船出海。船主是廣東省新寧縣(今廣東臺山市)大澳港的陳受合,實際船頭是潮州人陳世德,另有水手13人。他們在海上遭遇了意外,幸運的是,他們在六月七日漂流到日本仙臺藩本吉郡十三浜大室(今日本宮城縣石卷市)。他們暫時寄居在村長太郎右衛(wèi)門的家中,于六月二十二日接受了從仙臺趕來的仙臺藩儒臣的詢問。(11)此事亦記錄在石卷市的志書中,參見北上町史編纂委員會『北上町史通史編』,北上町2005年版。
經(jīng)檢查,這批廣東船員有:船頭陳世德,水手林光裕、林元江、陳讓光、林招聲、陳阿豬、陳元合、陳阿嬢、林阿松、朱阿高、林隆輝、陳阿廈、陳阿意、陳賢生,共14人。船身刻著“廣州府新寧縣大澳港漁船戶陳受合大字十七號”,船錨上寫著“怡來損謙陳世德書”。仙臺藩校養(yǎng)賢館的學頭(相當于校長)儒官志村士轍(12)志村實囚(1746—1832),詩名士轍,日本陸奧國人,曾就學于江戶昌平黌。志村三兄弟皆是仙臺藩有名的儒學者,被稱為“志村三珠樹”,他們對日本東北儒學的發(fā)展作用甚大。末弟志村弘強(1767—1843)后與蘭學家大槻玄澤共著《環(huán)海異聞》(1807),記錄漂流至俄國的仙臺藩水手津大夫一行之事。前往船上,和船頭以筆談進行問答。他們的對話如下(13)《夢之代》所記的談話內容與仙臺藩文獻所記頗有不同,可為李杰玲論文補充。:
志:問,爾等何國人?
陳:弟等是廣東省潮州府澄??h北門之人,船戶是陳受合,船是澄海港之船,過港以廣州府新寧縣之牌矣。
志:聞廣東至五月中,則日中不見影,如何?
陳:午時人影,照在本身上。
志:貴國年書中所書,今年清明、夏至、冬至,是何日么?有所記則書之。
陳:今年清明三月十二日,冬至十一月二十三日。
志:米一斗價幾錢?
陳:今米一斗價以三百二三文。
志:廣東教小兒,先習何字?先讀何書?
陳:先習是“上大人孔乙巳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往作可知也、上士居山水、中仁坐竹林、平生自在志、王子本留心”。先讀是《大學》之冊,《大學》是四書之內。第一本是為《大學》,第二本是《中庸》,第三本是《論語》,第四本是《先進》,第五本是《上孟》,第六本是《下孟》。
志:傳聞,大清商客到長崎港,與本地人說:“韃靼人不奉中國之命,大清帝命官府,欲以兵擊之。然而中國東南之地,亦有不奉中國命者,惹出事來大鬧了,故海上多盜賊。商船之來往,大不便了?!毙值仍诒緡?,聞有此事么?
陳:弟等在鄉(xiāng)之日,少聞有此事,未知其詳。[4]251(14)此后的問答在《夢之代》里省略了。
在這之后,仙臺藩藩主(15)仙臺藩藩主伊達齊村(1775—1796),1790—1796年在任。向他們賜予物資,陳船頭為此奉書一封,表達了懇切謝意:
國王之大恩,官府之大力,先生之大愛,鄉(xiāng)老先生引船入港之恩,我眾人之大恩,無物報恩。我眾拜謝國王如天,拜謝官府老先生如泰山,拜謝鄉(xiāng)老先生如父母。云云。[4]251
在他們停留期間,仙臺藩向其提供日常用品和食物。在通報江戶幕府并獲得批準后,仙臺藩決定派出船隊送這些中國船員至長崎,同時也將上述日本漂流船員接回家鄉(xiāng)。
中國船員漂至日本東北地區(qū)大約五個月后,在仙臺藩官員的護送下開始了回國之旅。護送隊的成員包括:護送監(jiān)志村勘右衛(wèi)門(即志村士轍)、勘定官野澤駒之丞和古山順次、通辭志村篤次(可能是志村弘強)、醫(yī)官竹中道穩(wěn)、外科勝田壽閑等人。(16)仙臺藩文獻記錄隨行人員名字為:醫(yī)竹中玄暢稱道隱、外科醫(yī)勝田長恭稱壽閑、古山世享稱順治。參見李杰玲《18世紀仙臺藩儒與潮州漁民唱和文獻鉤沉——從〈陳林詩集〉說起》,《中國典籍與文化》2016年第3期第137~149頁。兩處文本略有不同。
十月二十九日,船隊從漂著地大室出發(fā),進入臨近的大港石卷港。當時由日本東北地區(qū)的石卷港至關東地區(qū)的浦賀港,水上航行需一百八十里,中途沒有其他港口,所以是非常兇險的海域。他們在石卷港大約停留了一個月,可能是進行出航準備及等待自北向南的冬季季風。十二月初他們從石卷出航,于十五日平安抵達了江戶灣的門戶大港浦賀港(今神奈川縣橫須賀市)。
十二月二十日,他們從浦賀出航,沿日本東部海道南下。這段航程開始非常順利,但在即將抵達伊勢灣的“三崎”(今日本愛知縣田原市伊良湖水道的伊良湖海岬一帶)這個地方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強風暴雨。他們與另一艘大船發(fā)生沖突,座船的后部被撞破,而晚上的雷聲轟鳴如巖石崩塌一般,一行人都以為會命喪于此。幸喜最后有驚無險,他們支撐著越過伊勢灣,于二十八日抵達位于三重半島的鳥羽藩。鳥羽藩藩主(17)鳥羽藩藩主稻垣長續(xù)(1771—1819),1794—1819年在任。見到不認識的外地船入港感到非常意外,但隨即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鳥羽藩幫助他們修理船只,并邀請他們一起迎接新年。
鳥羽藩之后,仙臺船隊就有了江戶幕府的“公命”,后面的航程中,在每個津浦都有預先準備的引航船帶領,因而再未遇到類似的險境。但這段近在咫尺的海上風雨讓仙臺船隊的成員們此后一直心有余悸。
在鳥羽藩的邀請下,中國船員和仙臺藩護送隊一起參加了新年漢詩聯(lián)歡會,和漢雙方詩人在此歡聚一堂,彼此切磋詩藝。仙臺藩校的校長同時也是本次護送隊的隊長志村士轍繼續(xù)抓住機會向中國客人詢問感興趣的信息:
志:貴國之音甚多也。
陳:中國大抵正音。廣東有廣音、有正音、有白音、有客音、有鳥語音、有尖音、有蛇子音。各州各府有鄉(xiāng)談,官府皆是正音。廣東通辭之人,各州各府各蕃語共曉得。客音、鳥語、蛇子是深山之人。[4]252
正月十日,船隊離開鳥羽藩,沿著紀伊半島向西行進,于二月十二日到達關西地區(qū)的兵庫港(今神戶)。仙臺護送隊的副領隊野澤駒之丞此前曾在關西的重鎮(zhèn)京都和大阪供職多年,此次來到附近特意前往大阪訪問舊友,以消解船中郁悶。接待人員包括蟠桃供職的升屋商行的主人山片重芳(1764—1836)(18)豪商山片重芳也是這一時期大阪著名的蘭學愛好者。。此次在大阪舉辦的宴會也是一次和漢人物齊聚的詩文交流會。據(jù)記載,升屋主人山片重芳向中國船頭陳世德贈送了十支水筆——典型的文人交往禮物,而陳世德則以扇面題詩回謝:
浪華山片君,見惠水筆五對于陳世德,賦詩謝之。憐君彩毫贈,偏慰遠人情。羞將揮灑拙,添得墨華生。[4]252
除這首詩外,陳船頭還送出了許多扇面詩。舞文弄墨應該并非船長的本職,但是對于日本官民這一路上密集的社交應酬陣仗,陳世德船頭等人還是成功應對了下來。
仙臺船隊先后途經(jīng)日本瀨戶內海和九州北部海域,于四月十日抵達長崎。江戶幕府派駐長崎的長官奉行平賀貞愛(1759—1817)即刻前來慰問。十一日,仙臺護送隊將中國船員交給長崎奉行所。估計此后不久,這些中國船員就隨來日本做生意的中國船隊(19)按仙臺文獻記錄,接收陳世德一行的是陳晴山、朱鑒池兩位清商。參見李杰玲《18世紀仙臺藩儒與潮州漁民唱和文獻鉤沉——從〈陳林詩集〉說起》。回到了廣東。
不過,長崎奉行當時不能立刻將漂流至安南的日本船員交來,所以他讓仙臺護送隊在長崎稍候,準許他們四處游覽。接下來兩周時間,仙臺藩眾人在日本當時的“對外特區(qū)”長崎盡情游覽,參觀了在長崎的清人和荷蘭人的居住地。
清人駐在長崎的僑領熱情招待了仙臺護送隊。仙臺人記載,宴會上珍饈眾多,席上羅列的珍果就有四十多種,甚至連石階上都擺滿了,大家從中間走過取用,順道就將整個館舍都參觀到了。如此看來,當時中國人所設的答謝宴會很可能還采用了時髦的自助餐形式呢!
仙臺人還參觀了位于長崎出島上的荷蘭商館。荷蘭商隊亦為他們舉辦宴會,以酒水和菜肴招待他們,但他們喝不慣也吃不慣,感到不合口味。宴會上荷蘭人安排了昆侖奴奏樂,但仙臺人覺得音律不和諧,并不怎么好聽。1795年荷蘭共和國亡于法國革命軍入侵,管理東亞貿易的荷蘭東印度公司陷入混亂,長崎的荷蘭商館正處在一個艱難時期。而荷蘭商館此次宴會仍安排了樂隊,應該屬于比較鄭重的西式接待。當時的仙臺藩人士卻并未覺得這些西洋酒菜和音樂如何受用,可見當時日本內地的藩國人士對西洋文化尚未產生特別的傾慕之情。
四月二十四日,仙臺藩眾人接到了本藩的漂流民,次日即出發(fā)離開長崎返回,這次他們選擇了陸路。五月二十日,一行人到達大阪。此年春天,蟠桃正奉命離開大阪到仙臺出差,因此錯過了上一次仙臺護送隊去程途經(jīng)大阪的機會。而這一次,他幸運地趕回,于五月二十一日在大阪旅舍拜會了一行人,并向漂流船民了解到許多異邦的事情。
照此推算,日本漂流船員們返回仙臺家鄉(xiāng)應該是1797年的下半年,即離開家鄉(xiāng)出海執(zhí)行航運任務整整三年之后。中國船員應該也于當年返回了老家,距其出海一年多。若論此次雙方的際遇,相對而言中國船員還是幸運一些的。
海上謀生之路風險莫測,對漂流人員的救助和送還也是東亞海域各國政府必須肩負的一項長久責任。發(fā)生在十八世紀末期日本和中國船民的這兩次漂流事件,雖然只是留下歷史記錄的眾多漂流事件之二,卻自有特殊的意義。首先,這兩個事件碰巧形成一個對照,位于東亞海域南北兩端的南海和日本東岸因之聯(lián)系起來,而中日兩隊船民前后兩年內穿越對方國度的長途旅行際遇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共時性資料。其次,這兩次事件都由于日本民間知識人的參與而留下了記錄,這與一般的官方記錄相比又體現(xiàn)出另一番視角。
作為記錄者的日本民間知識人、大阪商人,山片蟠桃對自己接觸到的這兩次巧合事件也是十分感慨。他首先感到東亞和平盛世的可貴,衷心贊頌當時“天下泰平”、四海一家的清明政治。但他也因中日船民在對方社會中不同的文化表現(xiàn)而感到當時日本社會的文化程度與中國差距甚大,為此生出一種自責的心情:
廣東人漂著至仙臺,仙臺人漂著至廣東,同得慰勞,同得護送歸國,此乃天下泰平之效驗、四海一轍之政事,口不言而心同一也??刹恢^盛事哉!然,漢人來日本,漁夫亦可與儒士對談詩賦;日本人至他邦,唯默默悲泣,不乃可恥乎?[4]253
不過,以筆者的眼光來看,蟠桃的這番自責恐怕有些不必。十八世紀末,日本人受制于江戶幕府在十七世紀定下的鎖國禁令而不準私自出海,曾經(jīng)縱橫東亞海域的日本商隊疏離國際海洋貿易已超過一百五十年。日本船員在折損多名成員的困難情況下保持了隊伍的團結,還在陌生的安南、中國留下了準確而生動的完整記錄,他們的表現(xiàn)也非常優(yōu)秀,并沒有什么可指責的。漢文畢竟是漢人母語的文字系統(tǒng),而能帶領一支船隊的陳世德船長在一系列外交場合應對得體,顯然是位優(yōu)秀的人物,可能也曾是一位投身舉業(yè)的讀書人,“漁夫”本人并不簡單。蟠桃因其一人的優(yōu)秀表現(xiàn)而推論出日本人應感到可恥云云并不太合理。但是這也反映出,當時日本文化界存在一種要在漢文領域與中國文人比肩的自我期許,以及在國際格局中獲得尊敬的渴望,甚至隱約流露出某種“小中華”心理。
通過這兩支漂流船隊的際遇,我們也可對十八世紀末中日各自的行政特點有一些直觀的認識。
首先,若以中日兩國送還漂流人員的行政效率而言,乾嘉時期的清政府應是勝過了日本的江戶幕府。日本船員從澳門進入中國官員的管轄范圍是乾隆六十年(1795)七月十六日,十月六日便抵達歸國港口乍浦候船,歷時不到三個月。而中國船員漂至日本陸地是寬政八年(1796)六月七日,抵達歸國港口長崎是次年四月十日,歷時超過十個月。同時,日本船員在中國跨越廣東、江西、浙江三省的行程連續(xù)而順暢,可見地方政府間銜接緊密。而中國船員在日本的海路行程因有無“公命”分成前后兩段,江戶幕府并未在全程顯示存在??梢姡毡镜闹醒肱c地方以及各地方之間的關系欠協(xié)調,存在隔閡疏漏。中央集權國家中國與藩國林立的封建制國家日本之間的區(qū)別在此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江戶時代中后期,日本社會出現(xiàn)要求建立中央集權政府的呼聲,并因此引發(fā)天皇權威的高漲與江戶幕府統(tǒng)治體制的動搖,最終通過明治維新完成這一國家政治體制的轉換。從此種歷史的發(fā)展趨勢來看,江戶時代日本的武家封建體制在行政效率上確實存在較大制約。
其次,日本社會體現(xiàn)出非常旺盛的信息搜集欲望和突出的搜集能力。從接觸開始,日本東北的地方政權仙臺藩就派出藩校校長這類高級專業(yè)文官對漂流民進行詢問,護送途中又抓住各種機會進行觀察和深入了解;同時幕府直轄的長崎港也在長官的指示下進行系統(tǒng)的海外信息整理工作。不僅官方態(tài)度熱切,日本的民間知識人也積極抓住機會參與對外國船員的接待和對外游歸國船員的詢問。他們希望了解的內容未必與漂流民本身的需求有關,往往是出于自身的知識興趣,尤其是對中國地理、經(jīng)濟、教育、政情等重要內容的關注。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漂流船員自己也對外游行程有明確的記錄意識,在外期間多方觀察,回國后也十分配合本國官員的信息搜集工作??梢娫谑耸兰o后期,日本社會通過各方人士的共同努力實現(xiàn)了對國內和國外漂流民信息渠道的充分利用。
最后,這兩次漂流事件的細節(jié)還透露出十八世紀末東亞海域社會值得注意的一些狀態(tài)。
其一,安南西山政權在接觸日本漂流船員的儀式上完全采用火槍火炮,而棄用刀劍等冷兵器,這大概是東亞海域空間在法國等西方勢力的影響下即將迎來新一輪武器換代的前兆。安南西山政權與華南的海盜組織有密切關系,不知當時廣州官員是否對這些途經(jīng)安南的落魄異國漂流人士保持了足夠的好奇心。
其二,澳門社會對日本船員態(tài)度冷漠。其中或許有某些偶然的原因,但日本船民和知識人將其理解為斷商和禁教造成的隔閡。他們認為,日本與基督教勢力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結下的禁教血仇并未被時間沖淡,而這些倒霉的仙臺漁民是承擔了十七世紀江戶幕府將軍在九州血腥屠城的報應。他們很自然地首先付諸歷史原因,而并不考慮經(jīng)濟往來等共時性因素??梢娫谇皸l約時代,歷史記憶在東亞國際關系的思維邏輯中比重頗高。
其三,漢文、中國通辭、佛教寺院在當時東亞海域社會發(fā)揮的橋梁和網(wǎng)絡作用在這些史料中再次得到了印證。日本船員靠著書寫漢文得到安南漁民的幫助;而中國船員也因此得以與日本儒者筆談溝通,并因漢文水平成為社交寵兒,一路上備受禮遇。安南、中國、日本各地憑借漢文得以開展有效的漂流民救助合作??梢?,在英語盛行之前,漢文曾在此海域發(fā)揮國際語言的作用。許多中國人也因漢文和語言能力活躍于世界舞臺,如當時在安南擔任至少中日越三語通辭的南京人Tenkuhan,在乍浦充當日本船隊通辭的王兆龍。他們以及在乍浦打造純日式居所的退休海商陸名齋、在長崎唐人商館舉辦宴會的駐日華人,都體現(xiàn)出十八世紀末中國商人廣闊的海外視野,以及其思想行動中的開放意識。而佛教寺院如安南的永平寺,則為漂泊在這片海域討生活的各國人士提供了一方生前死后肉身和靈魂的安放之地,成為海域社會居民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綜上所述,1794—1797年發(fā)生在東亞海域的兩次漂流事件,因時間的相近與地點的相關,尤其是日本社會各方面力量和民間知識人的參與,留下了一段別具意義的歷史資料。日本仙臺藩船民漂流至安南,途經(jīng)澳門、廣東、江西、浙江,由長崎、大阪最后返回家鄉(xiāng),在多地積累了豐富的見識。幾乎與此同時,中國廣東潮州船民漂流至日本仙臺,經(jīng)由日本東海岸、紀伊半島、瀨戶內海、北九州,順利抵達了返鄉(xiāng)的港口長崎,一路備受日本官民禮遇??梢哉f,大難不死的中日兩隊漂流船員分別在對方國家有不一般的際遇。
他們的經(jīng)歷如跨越南北的橫截面,折射出十八世紀末期太平洋西部這片東亞海域各地的社會樣貌。比如安南西山王朝完全采用槍炮的武裝實力、澳門商人主政的西洋風情和對日冷漠態(tài)度、廣州匯集世界商船的富足生活、中國內部順暢通達的河運交通、浙江乍浦對外國客人的體貼和巨大財力、日本各地學者對漢詩文的交流熱情等等。
我們尤其應該注意,當時中國文化在東亞區(qū)域內具有高度的影響力。漢文是這片海域的通用文字,中國通辭和中國商人的足跡遍布海內,在越南、日本等地都能獲得令人尊重的社會地位。與之相應的是,中國政府在應對漂流民事件中體現(xiàn)出行政的高效和妥帖,廣東、浙江等地社會對待外國難民也表現(xiàn)得善良、熱情,總體呈現(xiàn)出社會安定的大國心態(tài)。
同時,日本社會對世界情報的高度求知欲和信息搜集能力也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日本幕府、地方政府、官方和民間知識人、漂流民眾都主動自覺地致力于搜集外部世界信息,他們的共同努力形成對這兩次漂流事件的詳細記錄,并且此次經(jīng)歷很可能為其后日本文化界匯集資訊和培養(yǎng)人才提供了啟發(fā)和訓練。此后大約十年內,長崎奉行所先后編纂了《清俗紀聞》、《安南紀略》(稿)、《亞媽港紀略》(稿)一系列海外資料,而仙臺藩儒者又通過詢問漂流至俄國的歸國船員編纂成《環(huán)海異聞》;參與其事的幕臣近藤重藏和仙臺藩儒臣志村兄弟后來均成為外國問題研究專家??梢哉f,日本社會非常充分地利用了這兩次漂流事件帶來的信息和經(jīng)驗。
由此可見,日本學界對漂流民經(jīng)歷的研究確實由來已久,可以說是始自前近代。不過中文學界也自新世紀開始投入對這一史料寶庫的發(fā)掘,如今研究正待推進。希望本文對十八世紀末期這兩次中日船員漂流事件的介紹和解讀可以對此項事業(yè)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