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有志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200444)
如何正確理解悲劇詩人索??死账箽v來是文學史和思想史的重要問題。尼采把索??死账挂暈樵娙伺c宗教思想家,與蘇格拉底、歐里庇得斯并列為雅典民主時代的智者①尼采:《悲劇誕生于音樂精神》(通行譯名為《悲劇的誕生》)第9、13節(jié),凌曦譯,未刊稿。。“因為正是詩人教導立法者,詩人遠不是神學或道德的仆人,毋寧是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②施特勞斯:《蘇格拉底問題六講》,見劉小楓,陳少明主編:《蘇格拉底問題》,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82頁。那么,在什么意義上,悲劇詩人索??死账故巧駥W或道德的創(chuàng)造者呢?
希羅多德指出:“據(jù)我看,赫西俄德以及荷馬生活的年代大約離我四百年,但不會更早。正是他們把諸神譜系教給希臘人,并給諸神起名,把尊榮和諸技藝分派給神們,還描繪出諸神的模樣。”③希羅多德:《歷史》,王以鑄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134-135頁。希羅多德可能認為,荷馬與赫西俄德撰寫詩行就是撰寫關(guān)于諸神的故事、塑造諸神的形象,并教給希臘人。換言之,他們?yōu)橄ED人制禮作樂④劉小楓:《巫陽招魂——亞里士多德〈詩術(shù)〉繹讀》,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62-165頁。,形塑城邦的道德秩序與生活方式,設(shè)計基于諸神信仰的城邦政制。施特勞斯說詩人是神學或道德的創(chuàng)造者,可能意指索??死账箓鞒猩踔粮镄潞神R、赫西俄德的諸神故事與神學問題。
從《悲劇誕生于音樂精神》(第7、8節(jié))與《法義》卷二、卷七來看,尼采和柏拉圖均認為悲劇中最重要的是歌隊(或說合唱歌隊)。既然古希臘悲劇依歌隊的行動(即歌唱)而劃分為各個部分,那么,歌隊的行動當然地連接了前后的情節(jié)線索。事實上,歌隊既是劇中的角色,又是劇中的觀眾?!皝喞锸慷嗟聫娬{(diào)歌隊必須作為劇中的一個演員,那么歌曲和合唱就不能從一部戲中抽出來用于其他劇目,他以此再次澄清,歌隊的觀察必須植根于自己所屬的一系列事件中。否則,歌隊對于情節(jié)的反思就不會從情節(jié)中長出來,不能同時地既是lusis[解]也是desis[結(jié)]?!雹荽骶S斯:《哲學之詩——亞里士多德〈詩學〉解詁》,陳明珠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131-132頁。作為角色,歌隊參與情節(jié)進程;作為劇中的觀眾,歌隊反思其所見各種人物(尤其是主角)的行動,而這種反思本身又是劇情的一部分。如果說合唱歌中包含神學問題,那么索福克勒斯的詩(即歌隊的歌唱)就等于思——思索諸神與人世秩序等問題。這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對諸神的智性思考(quid sit deus),此之謂詩人的神學。
依此,我們將從索??死账惯輨≈械母桕犎胧?,細致地分析其中的幾首合唱歌,由此探究索福克勒斯的神學與道德思想。
《俄狄浦斯王》的開場戲肇始于忒拜的一場富有政治危機隱喻意味的瘟疫。因而,這出戲在查找弒君兇手的表面主題下,可能潛藏著另一個主題——查明城邦政治危機的根本原因。劇終顯示政治危機的根源是政治人自身,即俄狄浦斯。在第一場戲中,索??死账故紫仍诙淼移炙古c先知的沖突中展現(xiàn)了這一政治危機的原因。先知被俄狄浦斯請來解決城邦危機,他被動出場,明知真相卻緘口不語,這激怒了俄狄浦斯;俄狄浦斯的怒氣也激怒了冷漠的先知。先知指出俄狄浦斯弒父娶母,俄狄浦斯則認為先知誣蔑自己,并懷疑克瑞翁收買先知篡奪王權(quán)。更有甚者,俄狄浦斯開始懷疑先知的法術(shù)和智慧,其中一個重要理由是他曾憑自己的智慧解開斯芬克斯之謎,拯救了城邦。而先知并未救助城邦,且看起來對城邦的災(zāi)難無動于衷。此時城邦的危機被俄狄浦斯歸因于其王權(quán)可能面臨的危險。他不僅沒有意識到先知的話語中隱含的秘密——真正的危機或災(zāi)難在于他對自己身上的惡的無知,反而為了王權(quán)對先知的智慧產(chǎn)生懷疑,這加深了俄狄浦斯自身的無知。這里出現(xiàn)了劇中的第一次分離。分離是悲劇的基本特征,它使我們能夠看清人世種種含混的事物。緊接著這一分離,克瑞翁因受到俄狄浦斯的誣陷憤然出場,關(guān)于王權(quán)的爭執(zhí)導致兩人的親屬關(guān)系幾近破裂。至此,俄狄浦斯與克瑞翁分離。這時,伊俄卡斯忒出場勸解沖突,同時也表明了其對先知預言術(shù)的懷疑,她甚至說早已不再相信。由此,這出戲進入到?jīng)_突真正的中心——人與神的分離,亦即悲劇中最高程度的分離,這揭示了政治危機的根本原因。
此時,歌隊唱起著名的第二合唱歌。其歌唱的緣由是阿波羅到處不受人尊敬,對神的崇拜從此衰微。歌隊力圖證明自己的潔凈與虔敬,并唱出悲劇的最高主旨——贊美諸神以及諸神為凡人規(guī)定了合法與正義的生活秩序:
愿命運依然看見我一切的言行保持神圣的清白,為了規(guī)定這些言行,天神制定了許多最高的律條,它們出生在高天上,它們惟一的父親是俄林波斯,不是凡人,誰也不能把它們忘記,使它們?nèi)胨?;天神是靠了這些律條才有力量,得以長生不死。①索??死账梗骸抖淼移炙雇酢罚_念生譯,見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69頁。
歌隊隨即譴責僭主的“肆心”:僭主的言行無法無天且又貪圖幸福;歌隊又唱到,另一類人言行傲慢,不畏懼正義之神,厄運也會捉住他們:
做了這樣的事,誰敢夸說他的性命躲避得了天神的箭?如果這樣的行為是可敬的,那么我何必在這里歌舞呢?②索??死账梗骸抖淼移炙雇酢罚_念生譯,第369頁。
先知作為人與神的中介業(yè)已受到質(zhì)疑,詩人筆下的歌隊似乎有意取而代之,甚而,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詩人自己有意取代城邦中的先知③柏拉圖《會飲》(202e-203a)中愛若斯神的身位問題。柏拉圖:《柏拉圖四書》,劉小楓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31-232頁。。諸神并不直接干預政治事物,但他們又必得是城邦政治的基石乃至拱頂,先知代表諸神作為神圣要素存在于城邦政治中。由于政治事物是有局限的存在,它必得與非政治事物(神圣事物或自然物)密切關(guān)聯(lián)才能開放并改善自身。先知本就具有雙重身份并溝通神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莊子·天下篇》)④鐘泰:《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54-762頁。。而城邦的盛德大業(yè)均源于“極數(shù)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周易·系辭上》第四章)⑤潘雨廷:《周易表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77-178頁。。民主時代悲劇詩人讓自己的歌隊取代先知的這一身位,于此“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莊子·達生》)。
悲劇詩人于民主政治中發(fā)現(xiàn)的最大難題想必是,人之智慧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是什么及其導致諸神在政治中缺位的問題?!栋蔡岣昴返牡谝缓铣杈颓逦卣故玖诉@個問題。在第一合唱歌中,歌隊驚異于人的奇異特性,因為人擁有九種智能或技藝——航海、耕地、狩獵、馴養(yǎng)、言辭、思想、教化、造屋、醫(yī)術(shù),其中的關(guān)鍵問題是中性的人與技藝。人的中性品質(zhì)與其技藝、智慧相關(guān),其技藝則進而致使城邦生活中善惡、是非、正義與不義難以區(qū)分。最后,歌隊給出自己的政治-道德評判:
在技藝方面他有發(fā)明才能,想不到那樣高明,這才能有時候使他走厄運,有時候使他走好運;只要他尊重地方的法令和他憑天神發(fā)誓要主持的正義,他的城邦便能聳立起來;如果他膽大妄為,犯了罪行,他就沒了城邦。①索??死账梗骸栋蔡岣昴?,羅念生譯,見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05頁。
歌隊說自己不愿讓這類人來家里做客,不愿與他思想相同,他們顯然是將技藝、幸福與不幸以及城邦的存亡聯(lián)系在一起。各種技藝中最高的類型是言辭與思想,其最重要的體現(xiàn)就是立法。在《安提戈涅》中,憑運氣和血緣得到王權(quán)的新王克瑞翁一上臺就宣布政令,顯示自己的魄力、意志,以此說明自己是個好王,能夠為城邦謀福祉。不同于《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克瑞翁不只是個政治人,他還是個立法者,是憑自己的智能和意志立法的人。這個自認為是好王的立法者,其立法行動僅拘于政治視野,甚至把自己等同于城邦,人事萬物被徹底納入其政治統(tǒng)治,幾乎完全忽略了高于政治事物的諸神及其代表的永恒法,從而導致家庭和城邦的分裂與破碎②劉小楓:《重啟古典詩學》,北京: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175-180頁。。
最后,先知主動出場勸誡克瑞翁未果,憤而離場。歌隊進而告誡克瑞翁,作為立法者的新王克瑞翁很快恍悟,不斷省思其錯誤和不幸的根源,“我現(xiàn)在相信,一個人最好是一生遵守眾神制定的律條”③索??死账梗骸栋蔡岣昴?,羅念生譯,第324頁。。歌隊在退場戲結(jié)束時唱道:“謹慎的人最有福;千萬不要犯不敬神的罪;傲慢的人的狂言妄語會招惹嚴重的懲罰,這個教訓使人老來時小心謹慎”④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羅念生譯,第330頁。。如此,歌隊似乎高于主動出場的先知,他們教導立法者謹言慎行且虔敬乃是幸福的密鑰。歌隊的意圖已不僅僅局限于政治統(tǒng)治與立法,而是擴展至一個人該擁有什么樣的德性以及如何生活才可能幸福,這探明了城邦政治的根本問題——政治人、立法者的德性。
歌隊在合唱歌中列數(shù)的各種屬人的技藝令人驚異,但它們無法突破死亡。關(guān)于死亡的技藝其實就是悲劇詩人塑造的哈得斯神,此乃詩人的言辭與思想。哈得斯某種意義上代表了諸神的法令與正義,用以節(jié)制各種各樣的屬人技藝以及各類立法者的肆心和膽大妄為,良好城邦的秩序由此得以建立⑤Seth Benardete:“The argument of the action:essays on Greek poetry and philosoph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135.另參見肖有志:《悲劇與禮法——索??死账?、柏拉圖與莎士比亞》,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6,46頁。。
《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乃索??死账惯z作,亦是其涵義深遠的巔峰之作⑥尼采:《悲劇誕生于音樂精神》(第9、17節(jié)),凌曦譯,未刊稿。。該書的重要主題是俄狄浦斯的哲人-立法者形象及其對君王忒修斯(即政治人)的教育。
第一場戲尾聲,雅典君王忒修斯接納從忒拜流浪而來的老年人俄狄浦斯為本地邦民⑦接受外邦人為本邦邦民所涉及的宗教和政治(包含法律)問題??蓞⒁娖蒸斔耍骸断ED羅馬名人傳·梭倫傳》,謝義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0年版,第193頁;庫朗熱:《古代城邦——古希臘羅馬祭祀、權(quán)利和政制研究》,譚立鑄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5-188頁;Joseph P.Wilson,“The Hero and the City:an Interpretation of Sophocles’Oedipus at Colonus”,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7,pp.63-91.,他決意保護俄狄浦斯。這時歌隊出現(xiàn),他們唱頌美麗的科羅諾斯和偉大的雅典,是為第一合唱歌。其中,合唱歌的第一曲首句表明,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與雅典的結(jié)合中起了聯(lián)結(jié)作用。事實上,這出戲開場時,俄狄浦斯的第一個問句就分開了科羅諾斯與雅典,此時他將自己的身體當作禮物贈予忒修斯,其身體作為一種共同生存聯(lián)結(jié)科羅諾斯與雅典。可以這樣說,俄狄浦斯若不在一開始把科羅諾斯與雅典分開,歌隊也無需在第一合唱歌中把二者相結(jié)合。倘使科羅諾斯果真是一處圣地,那么我們就不知道俄狄浦斯一出場就踐踏圣地從而瀆神之事,這是否破壞了科羅諾斯的神圣性?奇怪的是,俄狄浦斯自稱是神圣的。他將自己作為一種共同生存贈予忒修斯,是否意在通過自己重新調(diào)整科羅諾斯與雅典的政治和宗教關(guān)系?而這或許直接指向了雅典的城邦政制問題。
普魯塔克有這樣一番評論:“忒修斯將許多地方合并成為一個城邦,并加以鞏固,作為共同的家園,同時卻毀掉了許多擁有古代國王和英雄名字的城邦?!雹嗥蒸斔耍骸断ED羅馬名人傳·羅慕洛傳》,陸永庭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0年版,第83頁。普魯塔克筆下的忒修斯與索??死账构P下的忒修斯處境相似。這出戲的開場讓人懷疑科羅諾斯可能也是座城邦,現(xiàn)在看來沒錯。從第一合唱歌第一曲的兩節(jié)來看,狄奧尼索斯、繆斯和阿芙蘿狄忒住在科羅諾斯;可這兒似乎并沒有人??屏_諾斯的這些神等于科羅諾斯這地方,并且科羅諾斯也意指一座“山崗、土山”。俄狄浦斯想待在此地,不去雅典,他曾把這地方的鄉(xiāng)民等同于鄉(xiāng)區(qū),而這正是俄狄浦斯準備成就的共同生存——土地與人的結(jié)合,即以自身改變科羅諾斯的政治神學風貌。
第一合唱歌第一曲表明歌隊歡迎俄狄浦斯這個異邦人,在此之前俄狄浦斯業(yè)已準備完成他給予忒修斯的回贈,他將在此地抵擋忒拜人的侵犯。第一合唱歌第二曲則暗指戰(zhàn)爭以及雅典強大的作戰(zhàn)能力,贊頌令敵人畏懼的雅典的橄欖樹,贊頌波賽冬給予母邦雅典的榮耀——好馬、良駒和海上霸權(quán),以及波賽冬為雅典創(chuàng)制的馭馬術(shù)和航海的技藝。在第一場退場時,忒修斯已使俄狄浦斯確信沒有人能憑暴力違背他本人的意愿將俄狄浦斯拖走;忒修斯還讓俄狄浦斯鼓起勇氣,因為即使他不在,他的名字(或聲名)也將看顧俄狄浦斯不會遭致厄運。
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歌隊接受俄狄浦斯成為一種共同生存,呼應(yīng)了先前俄狄浦斯的回饋;歌隊夸贊雅典的強大、榮耀和技藝,接續(xù)了先前忒修斯保護俄狄浦斯的允諾。合唱歌顯然是劇情本身、人物行動的表現(xiàn)。
第一合唱歌第一曲表明,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與雅典間實現(xiàn)共同生存。第一曲其實已經(jīng)先于第二曲——直接唱頌雅典的強大——暗示了戰(zhàn)爭的來臨。歌隊機敏地看出,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作為異邦人俄狄浦斯的禮物(即身體)和言辭。俄狄浦斯于時間流轉(zhuǎn)中看出人事萬物生長衰退的辯證進程,他為忒修斯重新解釋人與人之間、城邦之間友誼的不牢靠,且戰(zhàn)爭常常源于偶然。俄狄浦斯給歌隊和忒修斯帶去了logos(言辭),亦帶去了對人世及政治的嶄新理解。俄狄浦斯教育了君王忒修斯。
俄狄浦斯曾告訴忒修斯,唯有神不會變老,不會死;時間會使土地和身體衰朽。歌隊則說,這地方不會衰老。歌隊的看法顯然不同于俄狄浦斯,除非歌隊的意思是說這地方等于這地方的神。不過,俄狄浦斯對比的是神、土地和人,歌隊對比的則是地方(或神)與人。俄狄浦斯沒有提到神的力量,似乎神的力量永恒不變,而土地的力量會衰退。只在人的力量會衰退這一點上,俄狄浦斯與歌隊是一致的,他們的分歧在于對土地和地方的力量的不同認識。假使歌隊所說的地方不只是地方,同時也指神,那么,“力量不會衰退的地方”①索??死账梗骸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羅念生譯,見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15-516頁。就當真是土地的一個隱喻。這當然是詩人的一個創(chuàng)造物。俄狄浦斯要留在沒有住人的科羅諾斯這地方,永遠抵御外敵的侵犯。通過自己之死,俄狄浦斯看起來將成為神——正義的守護者。在此意義上,城邦諸神都是復仇神②尼采與海德格爾都看重悲劇,看重其中的復仇精神,把古希臘悲劇中富于宗教和政治意味的復仇精神轉(zhuǎn)化為針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特別是柏拉圖傳統(tǒng)——的質(zhì)疑與批判。參見施特勞斯:《哲人的自然與道德——尼采〈善惡的彼岸〉講疏》,布里茨整理,曹聰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0-56頁;施特勞斯:《論柏拉圖的〈會飲〉》,邱立波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84-285,334-335頁。。作為自然物的土地會衰朽,作為詩人的創(chuàng)造物的土地不會衰朽,詩人的技藝之物永遠存在(參見柏拉圖《會飲》208a7-b4和209c7-d4;西塞羅《論法律》1.1)。
俄狄浦斯即神這一題旨表明索??死账箓鞒辛撕神R、赫西俄德的詩藝之志——改良或創(chuàng)設(shè)希臘人的政治-道德生活秩序。
自稱是第一位悲劇哲學家的尼采聲稱:“現(xiàn)在,在悲劇詩的強烈影響下,荷馬史詩重新轉(zhuǎn)生,并且在這種靈魂轉(zhuǎn)生中顯現(xiàn)?,F(xiàn)在奧林波斯文化也被一種更為深刻的世界觀打敗了?!雹勰岵桑骸侗瘎≌Q生于音樂精神》(第10節(jié)),凌曦譯,未刊稿。這種世界觀可能就是狄奧尼索斯世界觀,亦即悲劇世界觀④《狄奧尼索斯世界觀》是《悲劇誕生于音樂精神》的準備性文本,見尼采:《尼采全集》(第一卷),楊恒達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99-417頁。。荷馬史詩經(jīng)受民主時代各類哲人的攻擊之后,在悲劇詩人的詩作中重生。尼采以為,狄奧尼索斯世界觀是通往悲劇詩人之心理學的橋梁——“對生命的首肯即使在其最陌生和嚴酷的問題中存在;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級類型的犧牲中為自己的不可枯竭而欣喜萬分”⑤尼采:《偶像的黃昏》,衛(wèi)茂平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89-190頁。。在《悲劇誕生于音樂精神》第9節(jié)中,尼采重塑了索??死账构P下不幸的俄狄浦斯,將其看作悲劇神話中的悲劇英雄①凌曦:《早期尼采與古典學》,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183頁。,其悲劇的詩歌辯證法中包含了無比強烈的、統(tǒng)攝全劇的、真正的希臘式樂天?!俺了嫉谋瘎≡娙讼胍嬖V我們,這個高貴的人沒有罪,一切法則、一切自然秩序,甚至整個道德世界都有可能因為他的行動而遭到毀滅,但是通過他的行動又形成一個更高、更神秘的影響范圍,它在分崩離析的舊世界的廢墟上建立起一個新世界?!雹谀岵桑骸侗瘎≌Q生于音樂精神》(第9節(jié)),凌曦譯,未刊稿。在其詩歌辯證法中,索??死账棺鳛樵娙瞬粌H編織了引人入勝的案情,而且作為宗教思想家其筆下因智慧而受苦的俄狄浦斯更是被尼采視為最后的哲人③尼采:《尼采遺稿選》,君特·沃爾法特編,虞龍發(fā)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另參見尼采:《哲學與真理——尼采1872—1876年筆記選》,田立年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50頁。。這位智慧的哲人因命定的犯錯而受苦,最終得其善終。而俄狄浦斯之死的歡樂則暗示了“俄狄浦斯早期的一切生活將他被動地帶到今日的苦難里,然而完全被動的行為卻使他獲得超越其生命的最高主動性”④尼采:《悲劇誕生于音樂精神》(第9節(jié)),凌曦譯,未刊稿。。這種超越生命的最高主動性意指,在弒父、娶母、解開斯芬克斯之謎的三重命定事件中,俄狄浦斯對抗自然,擊敗自然,并逼迫自然交出其奧秘。俄狄浦斯作為哲人,命中注定要破壞人世禮法以發(fā)現(xiàn)自然奧秘,尼采因之歡樂欣喜,也因此把索福克勒斯看成宗教思想家,而這位宗教思想家的最終目的是探秘自然,而非設(shè)定禮法。尼采想必故意隱去俄狄浦斯對忒修斯的政治教誨以及俄狄浦斯之死的神學意味,而有意將其看成赫拉克利特或狄奧尼索斯哲學——“對消逝和毀滅的肯定,一種狄奧尼索斯哲學中決定性的東西,對立和戰(zhàn)爭的肯定,生成,甚至于對‘存在’(Sein)概念的徹底拒絕”⑤尼采:《瞧,這個人——人如何成其所是》,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版,第79頁。。如果說悲劇詩人有關(guān)于“存在”的問題,那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何謂神的問題。這個問題本身蘊含著人世的永恒秩序——也就是禮法——而非自然奧秘的問題⑥“哲人的職責是根據(jù)‘自然’來調(diào)教‘習俗’,使之符合永恒的自然秩序。”參見劉小楓:《海德格爾與中國——與韓潮的〈海德格爾與倫理學問題〉一同思考》,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19頁;施特勞斯:《尼采如何克服歷史主義——尼采〈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講疏》,維克利整理,馬勇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1-52頁。。詩人通過制作故事,對靈魂進行考古,追尋其發(fā)端,從而塑造諸神,為其命名,并教給世人。
施特勞斯在給好友克萊因的私信中寫道:“希臘政治哲學的歷史始終使我極度興奮?!彼^而分享其閱讀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并非‘倫理學家’,他只是用關(guān)于世人的交談取代(希羅多德的)故事和(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紀事??梢詮纳Z芬的《回憶蘇格拉底》揭示出這一點。我感到好奇,在這個據(jù)傳與希羅多德交誼甚篤的索??死账贡澈螅烤闺[藏著什么——恐怕同樣是哲學,而不是城邦和祖先。”⑦施特勞斯:《回歸古典政治哲學》,邁爾夫婦編,朱雁冰,何鴻藻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283頁。由此可見,和尼采一樣,施特勞斯也把索??死账箍闯烧苋恕5麑⑺鞲?死账古c蘇格拉底而非赫拉克利特并舉,兩類哲人的差別可能是關(guān)注世人及其生活秩序還是因厭世而退隱。赫拉克利特耽于自然的形而上沉思,當邦民請求他為他們制定法律時,他輕蔑地加以拒絕⑧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徐開來,溥林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33-434頁。。西塞羅《圖斯庫路姆論辯集》說:“從古代哲學一直到蘇格拉底——他曾在阿那克薩戈拉的學生阿爾刻拉歐斯門下為徒——得到論述的都是各種數(shù)字和運動,并且所有主題都產(chǎn)生于此或復歸于此,星辰的大小、間距和軌道也由他們勤勉地研究,一切屬天之事亦然。然而,是蘇格拉底第一個把哲學從天上喚下,并將其安置于城邦之中,甚至把它導向家舍,又迫使它追問生活、各種習俗以及諸多善和惡的事情?!雹嵛魅_:《圖斯庫路姆論辯集》,顧枝鷹譯,未刊稿。蘇格拉底式哲學首先從神圣或自然事物那里轉(zhuǎn)向,并返回到它由此出發(fā)的人世事物,迫使它追問種種習俗,各種禮法,以知曉如何過上正確或幸福的生活。蘇格拉底重新啟航,與詩人索??死账沟淖龇ㄒ恢?,他逃入人世間的種種說法或言辭,在其中探究存在的東西的真實(《斐多》99e)。
索??死账故秸軐W講述世人紛繁復雜的性情與言辭之間不可避免的沖突,進而探究城邦生活如何解決并渡過其危機,以及政治人的生活如何可能幸福?!抖淼移炙雇酢穭〗K前,針對了不起的俄狄浦斯王從好運中跌落,歌隊慣常地來了段伊索寓言式教導:
因此,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⑩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羅念生譯,第387頁。
在退場戲中,盡管俄狄浦斯業(yè)已悔過,歌隊所做的最后總結(jié)卻仍然是俄狄浦斯看似幸福實則不幸。這與此前俄狄浦斯身世真相大白時歌隊所唱的第四合唱歌一致:
凡人的子孫啊,我把你們的生命當作一場空!誰的幸福不是表面現(xiàn)象,一會兒就消失?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運,你的命運警告我不要說凡人是幸福的。①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羅念生譯,第378頁。
作為哲人的索福克勒斯懷抱與蘇格拉底同樣的性情德性,他們同樣深切關(guān)懷人世及其永恒秩序。在《俄狄浦斯王》中,他意欲發(fā)現(xiàn)人世幸福的可能,而終究沒有可能。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他展露其最終志趣——清白無辜的俄狄浦斯成為新神——復仇神,藉此為城邦奠基。索??死账棺髟姷男袨榧词橇⒎ㄐ袆印6淼移炙怪雷鳛槠渲粮咭鈭D之所在?!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中歌隊在第三合唱歌里慨嘆人生多舛,充滿惡與不幸,因此認為不出生最好,出生了須盡快早夭。既然不出生是不可能的,那么就仿照早夭之意,把死亡看成最高的題旨。緊接著第三合唱歌,歌隊在第四合唱歌中祈求并贊頌冥神哈得斯讓俄狄浦斯不再經(jīng)受痛苦且有正義之神的扶助。俄狄浦斯之死乃是其幸福頌歌。
這讓我們想到蘇格拉底在《斐多》(《斐多》收在《柏拉圖四書》里,即四書之一)中的臨終絕唱:大地之歌。與索??死账瓜喾?,蘇格拉底“作樂和演奏樂”——他把熱愛智慧看作最高的樂術(shù)②尼采《悲劇誕生于音樂精神》中除了“審美的蘇格拉底”,另有一個“制作音樂的蘇格拉底”(第14、15節(jié))。參見凌曦:《早期尼采與古典學》,第184-203,219-226頁。,制作了自己靈魂經(jīng)歷的故事③劉小楓:《巫陽招魂——亞里士多德〈詩術(shù)〉繹讀》,第257-262頁。。蘇格拉底說:“我們的靈魂就在哈得斯”。哈得斯被蘇格拉底看成一個地方而非神。對于正確地把握熱愛智慧的人來說,他們所踐行的不過就是去死和在死。與俄狄浦斯的悔過和自我辯護(也就是他的恍悟與凈化)相類似,蘇格拉底認為,熱愛智慧者通過潔凈自身抵達哈得斯這美好的居所。那么,熱愛智慧者如何潔凈自身呢?回答是,靈魂必須擺脫身體,必須用靈魂本身去觀看事情本身。當人生終了,靈魂自體自根,熱愛智慧者便得到自己所熱望的明智之思,確認自己是熱愛智慧的愛欲者。“這種男人會熱切追求涉及學習的快樂,用靈魂自身的裝飾而非用不相干的裝飾來安頓靈魂,亦即用節(jié)制、正義、勇敢、自由和真實來安頓靈魂——就這樣等待去往哈得斯的旅程:一旦自己的命份召喚就啟程。”④柏拉圖:《柏拉圖四書》,劉小楓編/譯,第544-545頁。
我們看到,蘇格拉底的靈魂凈化基于其天生的愛欲乃是這其中的根本線索。而我們知道,悲劇不像喜劇或柏拉圖對話,悲劇常常貶斥愛欲?!栋蔡岣昴分袃鹤雍C梢蛞鈭D搭救自己的未婚妻安提戈涅而與父親克瑞翁爆發(fā)劇烈沖突,父子決裂。這時歌隊唱起奇異的第三合唱歌:愛欲讓諸神與世人皆瘋狂,把正直之人引入歧途,挑起親屬間的爭吵,最嚴重的是愛欲壓到了偉大的神律——歌隊看到了愛欲對神圣禮法的致命威脅。與之相反,蘇格拉底在《斐德若》中為愛欲的瘋癲辯護,這是一種由愛若斯引起的對習傳禮法的徹底更新。熱愛智慧者因愛欲美好之物而成為真正的愛欲者,這類人潔凈自己,圓成了圓通的圓滿。蘇格拉底式愛欲指向美德的鍛煉與修成?!叭绻矣终f,每天談?wù)摰滦?,談?wù)搫e的你們聽我說的事——聽我自己和別的人的省察,聽我說,一種未經(jīng)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生活——這對人而言恰恰是最大的好,你們就更不可能被我說服了。”⑤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吳飛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131頁。這就是蘇格拉底為自己申辯的生活。他也勸人先關(guān)心自己而不是“自己的”,讓自己盡可能變得最好和智慧;不要關(guān)心“城邦的”,而要關(guān)心城邦自身。同俄狄浦斯相似,蘇格拉底在《斐多》《蘇格拉底的申辯》中都是在為自己的生活方式辯護,一者為政治生活,一者為哲學生活??墒菍Χ淼移炙箒碇v政治生活充滿了災(zāi)禍與不幸,不值得過;對蘇格拉底來講政治生活過于嚴肅,無法看清人世生活的游戲特征(柏拉圖《法義》804a-c,參《會飲》223c-d)。
所以,柏拉圖筆下立法者與悲劇詩人索??死账垢傎悾鋬?nèi)容就是訓練繆斯、阿波羅與狄奧尼索斯三類歌隊,創(chuàng)制歌曲,制作禮法,制作諸神與生活方式(也就是政制)。柏拉圖筆下的哲人-立法者對悲劇詩人說:
最優(yōu)秀的人噢,我們應(yīng)該說,我們自己也是詩人,我們已盡全力制作了最美而又最好的悲?。粺o論如何,我們整個政制的構(gòu)建,都是在模仿最美而又最好的生活方式,至少我們認為,這種生活方式確實是最真的悲劇?,F(xiàn)在你們是詩人,而我們也是相同事物的詩人;在最美的戲劇方面,我們是你們技藝上的對手和表演的對手,只有真正的法律能自然地讓這種戲劇完美——正如我們所期望的。①柏拉圖:《柏拉圖〈法義〉研究、翻譯和箋注》(第二卷),林志猛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55-156頁。
這位立法者作為詩人全力制作可能最美且最好的悲劇,實際上就是說模仿最美且最好的生活方式以構(gòu)建政制②劉小楓:《巫陽招魂——亞里士多德〈詩術(shù)〉繹讀》,第330-336頁?!⒎ㄕ邔Ρ瘎≡娙说囊鈭D心知肚明③伯納德特:《發(fā)現(xiàn)存在者——柏拉圖〈法義〉》,葉然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22-324頁。。悲劇詩人講述悲劇主人公不幸的命運,反諷地指出屬人的幸福生活應(yīng)該是什么。所不同的是,悲劇詩人只看到人世生活的陰面,柏拉圖筆下的立法者則一以貫之地專注于其陽面——蘇格拉底的生活,蘇格拉底的politeia(政制),熱愛智慧者的生活,單純地為了愛欲一心一意用熱愛智慧的言辭打造生活(《斐德若》257b)。
如此看來,索福克勒斯與蘇格拉底兩類哲人關(guān)于神學與道德問題的沖突其關(guān)鍵在于思考人世可能有的最好生活是什么,而無關(guān)乎形而上學的爭論。
從《俄狄浦斯王》中的政治人俄狄浦斯查究政治危機的源頭,到《安提戈涅》中的政治人-立法者克瑞翁最終恍悟什么樣的人是好王,再到《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的哲人-立法者俄狄浦斯教育政治人忒修斯,這其中最重要的題旨都是諸神以及政治人、立法者的品性。
本文對索??死账棺髌分猩駥W與政治問題的解讀主要依據(jù)劇作本身,同時借助于尼采《善惡的彼岸》(第三章)和《敵基督者》,以及柏拉圖《理想國》(第二至七卷)和《法義》(第十卷)中關(guān)于宗教的靈魂類型學。其中最主要的線索是把詩人視為立法者,即政治-宗教生活的創(chuàng)建者,詩人反思和改良城邦的生活方式、倫理秩序和政治制度。再者,不同類型的人對應(yīng)于不同的宗教品級,悲劇主要呈現(xiàn)的是關(guān)于城邦政治生活中政治人的宗教問題,即政治人的教育與德性問題,是謂宗教品級的中間一維;詩人本人則可能在更高一維,是謂宗教思想家或哲人④《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