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秋爽

(東北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中國學校美育研究中心，吉林 長春 130117)

歌謠作為一種民間文學，是民歌與民謠的總稱。中國古代常以合樂為歌、徒歌為謠，到了現(xiàn)代統(tǒng)稱為歌謠。歌謠由人民群眾自發(fā)創(chuàng)作并在民間口頭傳誦，其詞句大多押韻而簡練，語言風格樸實清新，是民間百姓表達思想愿望、抒情達意的重要方式之一。現(xiàn)今以文字形式記載、留存的歌謠通常是經(jīng)過文人加工整理的，當中或多或少夾雜著記錄者自己的思想情調和生活感悟。著名民間文學家鐘敬文先生指出 ：“民間歌謠是人民集體的口頭詩歌創(chuàng)作，屬于民間文學中可以歌唱和吟誦的韻文部分。它具有特殊的節(jié)奏、音韻、章句和曲調等形式特征?！薄懊窀枋艿揭魳返闹萍s，有比較穩(wěn)定的曲式結構，所以歌詞也有與之相適應的章法和格局；民謠大都沒有固定的曲調，唱法自由近于朗誦，所以謠詞多為較短的一段體，在章句格式的要求上不像民歌那么嚴格。”(1)鐘敬文主編 ：《民間文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73頁。民間歌謠相對自由的演唱方式和隨性多變的音樂曲調是由創(chuàng)作主體及其生活環(huán)境決定的，鄉(xiāng)間百姓在勞作間隙為了自娛自樂會隨意哼唱日常所見所聞所感，熟悉的景物、古老的傳說、身邊的故事、人生的況味都是信手拈來的歌唱題材。人們喜愛的歌謠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積淀流傳下來，成為民間文藝和音樂史研究的寶貴資料與精神財富?！案枳志肯悼偯?，凡單言之，則徒歌亦為歌，故謠可聯(lián)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稱之?！?2)[清]杜文瀾輯 ：《古謠諺·凡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5頁。歌謠不僅具有文學性，也具有音樂性，可以說文學與音樂的結合是歌謠的重要屬性之一。

“梁祝”傳說大約起源于1600多年前的晉代，最初是以故事、歌謠等口傳樣態(tài)在民間傳播，后來進入縣志等史料記載，在唐代以后被文人整理改編，成為詩詞、傳奇的內容或主題，逐漸發(fā)展演化為小說、戲劇、曲藝、繪畫、音樂等藝術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故事題材?！傲鹤！备柚{是“梁祝”文藝群落中的重要樣式，其產(chǎn)生時間早，流布地域廣，表現(xiàn)形式豐富多樣，傳播過程凸顯出中國歷代廣大人民群眾審美認知和文化價值取向的不斷演進與嬗變?！傲鹤！备柚{作為一種以民間傳說為依托的歌謠，既有與其他一般民謠相同或相似之處，更有其獨特性、典型性，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一、“梁?！备柚{的民間形態(tài)

“梁祝”歌謠不僅數(shù)量和種類繁多，傳播范圍廣遠，藝術價值很高，而且成為眾多“梁祝”說唱(鼓詞、彈詞、木魚書、寶卷、道情等)民間藝人編、創(chuàng)、演的素材庫和藝術源頭，也是“梁?！睉蚯?如川劇《柳蔭記》、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京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等)作品的參照文本，其中許多感情真摯、意蘊深刻、優(yōu)美清雅的歌詞語句都轉化為各種“梁祝”戲曲的經(jīng)典唱詞和華彩段落?？梢哉f，“梁?！备柚{是“梁祝”文藝創(chuàng)作繁榮發(fā)展的寶貴資源。

民間流傳的“梁?！备柚{具有開放式的結構特征和富于變化的內容。在一千多年的“梁?！惫适聜鞒袣v史中，“人們吟詠創(chuàng)作了數(shù)以千計的梁祝民間歌謠”(3)周靜書、施孝峰 ：《梁祝文化論》，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頁。，這些歌謠形態(tài)多樣，內容豐繁，異彩紛呈，流布范圍極為廣遠，幾乎遍及整個中國。據(jù)梁祝文化研究專家周靜書先生統(tǒng)計，浙江、江蘇、河南、廣西四省的“梁?！备柚{數(shù)量較多，種類也很豐富。比如，流傳于浙江的民間小調“竹枝詞”“十二月花名”“挖花凋”以及江蘇宜興的“祝英臺四季歌”“十二月花名唱梁祝”“十八相送唱梁?！钡榷际蔷哂袧庥舻胤教厣摹傲鹤！备柚{。河南汝南地區(qū)的百姓幾乎人人都會唱“梁祝”、說“梁?！?，“河南的梁祝民間歌謠可能有數(shù)十首(部)，如今能看到的有10多首(部)?！?4)周靜書、施孝峰 ：《梁祝文化論》，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8頁。上述地區(qū)的“梁?！备柚{與當?shù)氐牧鹤R、梁祝讀書處、梁祝墓等歷史古跡交相輝映，共同構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梁祝”文化景觀。(5)毛巧暉 ：《遺產(chǎn)化與民俗節(jié)日之轉型 ：基于“2017‘斂巧飯’民俗風情節(jié)”的考察》，《北京聯(lián)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據(jù)研究考證，廣西的“梁?！备柚{數(shù)量最多，高達近百首。同時，這里也是少數(shù)民族“梁祝”歌謠的集中地，唐代瑤族古典歌謠集《盤王歌》里就已收錄“梁?！备柚{。(6)何家煒主編 ：《梁祝研究大觀》，大眾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頁。瑤族情歌《山伯來會祝英臺》和盤王歌《梁祝歌》、仫佬族古條歌《山伯英臺歌》《梁祝重緣》、壯族琵琶歌《祝英臺》《祝英臺之歌》、畬族山歌《變成蝴蝶雙雙來》《一雙石卵在墳心》、壯族嘹歌《梁山伯與祝英臺》和敘事歌《梁山伯歌》等“梁?！备柚{，一部分是由流傳過去的漢族“梁?！备柚{轉譯而來的，另一部分是先接受了漢族地區(qū)的“梁?！眰髡f，再把傳說改編成少數(shù)民族自己的歌謠。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這些歌謠都顯示出各民族的生活習慣、民俗節(jié)慶、審美風尚等信息。

不論是漢族地區(qū)的“梁?！备柚{，還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被地方化、民族化了的“梁祝”歌謠，民間百姓自由編唱的“梁祝”歌謠大都具有語言質樸生動、情節(jié)鮮活有趣、人物個性鮮明、易記易唱易傳、地域特色鮮明等基本特點，同時很多歌謠中也包含一些落后文化因子與低俗內容，這是民間文藝共有的特征。巴赫金認為，民間歌謠中包含著豐富的狂歡化、詼諧化的語言，甚至“容納了諸如粗俗化的廣場語言、伊索式的寓言語言、象征、隱喻、模擬、調侃……”(7)馬新國主編 ：《西方文論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0頁。在巴赫金看來，這種源自底層集市和廣場的民間文化，“最富創(chuàng)造性(它具有深厚的民間根基、活生生的人民大眾的語言、豐富的民間創(chuàng)作形式……)、最富生命力(它是未完成的、開放性的)”(8)馬新國主編 ：《西方文論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1頁。。千百年來，這些“梁?！备柚{在中國的廣袤地區(qū)傳唱流布，主要是通過口耳相傳的原始方式在民間傳播，其中，大多數(shù)歌謠由于沒有文字記錄而失傳，只有一小部分幸存下來為今人所知。這既是文化更迭演進的自然生態(tài)現(xiàn)象，更是民族民間文化的遺憾和損失，同時也證明原生態(tài)的民族民間文化只有借助文字等更高級的文明形式才能得以長久保存?zhèn)鞒泻透玫匕l(fā)展傳播。

二、“梁?！备柚{文人化的初期樣貌

明清以降，隨著中國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與市民階層的興起，市民文藝廣受歡迎，大量故事傳說被改編為俗曲、戲劇、小說。這一時期的“梁?！备柚{也頗為興盛，“引發(fā)明清文人開始關注梁祝一類民間傳說、敘事和俗曲的，是李開先、馮夢龍等人提出的‘真詩在民間’的民歌搜集整理運動?！?9)匡秋爽 ：《現(xiàn)代學術視野與“梁?！蹦割}的經(jīng)典化》，《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詩文家李開先認為文辭淺陋的歌謠卻是對人們內心情感的真摯表達與抒發(fā)，“語意直出肝肺，不加雕刻”(10)郭紹虞主編 ：《中國歷代文論選》(中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26頁。。戲曲家馮夢龍更為重視民間歌謠的搜集與整理，先后編輯出版了民歌時調《掛枝兒》《山歌》等曲集，提出“書契以來，代有歌謠……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山歌雖俚甚矣，獨非鄭衛(wèi)之遺歟？”(11)夏傳才 ：《古文論譯釋》(下冊)，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53頁。不僅為民間歌謠正名，將其與《詩經(jīng)》之“國風”相提并論，而且發(fā)現(xiàn)和推崇其在自由發(fā)展的背景下獨具的真實情感和生動活潑的風格。

自明代中葉起，農村人口不斷向城市涌入，同時，鄉(xiāng)間歌謠隨著人口的流動而進入城市，被城里的藝人們改編、演唱，逐漸受到城市文人的關注，相繼出現(xiàn)了民歌和小曲歌詞的刊本。(12)楊蔭瀏 ：《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下冊)，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版，第749頁。明清時期，在文人們編訂的民歌選本中包含很多“梁?！备柚{。如明萬歷刊本《詞林一枝》中記載有流行于楚地的《羅江怨》 ：“紗窗外，月影歪，山伯來訪祝英臺；冤家閃得無聊賴，在杭州賣盡巧乖。今日里訴出情懷，教人牽惹得相思害。想當初老實癡呆，誰猜你是個裙釵？這場瞞哄真奇怪；想前生分薄緣虧，今世里不得和諧，生生再結同心帶！”(13)路工 ：《梁祝故事說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16頁。該民歌選取“訪友”情節(jié)為背景，以梁山伯的視角進行敘述，表達他內心由愛及怨的情感獨白。“紗窗外，月影歪”慣為《羅江怨》的開篇語句，也常被唱作“紗窗外，月影斜”。這首歌表達出梁山伯之“怨”，回想與祝英臺在杭州同窗共讀，卻不知對方實為女子，一句“瞞哄真奇怪”道出了梁山伯內心的委屈與埋怨。既然現(xiàn)實無法改變，就將遺憾歸咎于前世無緣，把希望寄托于來生“再結同心帶”。此類題材的民歌大多以女子口吻進行訴說抒懷，從男性角度歌唱心中幽怨的并不常見。更難得的是，這首《羅江怨》歌詞韻腳考究、純樸自然，敘事精煉而動情，既表達出主人公無法疏解的郁悶，又在結尾處表現(xiàn)出釋然的心態(tài)與曠達的境界。鄭振鐸曾評價 ：“在萬歷本的《詞林一枝》里，可喜愛的時曲尤多，有《羅江怨》的，幾乎沒有一首不好?！?14)鄭振鐸 ：《中國俗文學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480頁。

清代初年(約1660年左右)的長篇敘事歌謠《梁山伯歌》唱詞內容有兩個顯著特征 ：第一，頻繁用典，文學性強。如“三繡牛郎配織女，七星鵲橋會一場”“八仙漂海鬧洋洋，采荷仙姑不慌忙”“五繡洞賓戲牡丹”“六繡孫猴鬧天宮，十萬八千稱大圣”“呂布貂蟬魂魄消”“八繡孫臏并龐涓”“四姐自配崔文瑞，張生月下笑哥哥”“牛郎站在河東溪，織女隔在河西坡”，多處借用其他傳說、神話進行例舉敘事，這些耳熟能詳、婦孺皆知的故事成為推動《梁山伯歌》情節(jié)發(fā)展的有效動力，構成支撐這首歌謠整體敘事結構中的小單元。此類用典手法既豐富了歌謠敘述的內容，擴大了信息量，也令聽者感到新鮮有趣。大故事里包含若干小故事，且都編排得恰如其分，絲毫沒有生硬拼湊的感覺，足見民間歌謠創(chuàng)作的巧妙精致及高超的藝術性。第二，敘事清晰，重疊遞進。這首《梁山伯歌》里大量運用重復性句式，如“一繡……十繡”“一程……四程”“一想……十想”“一唱……十唱”“一送……十送”“一月……十二月”“一要……十要”“一封……十封”“一哭……十哭”“一更……五更”，構成比較規(guī)整的結構。其優(yōu)勢在于好唱好記、順序感強、層次清晰，加上漢語自身具備豐富的音樂性，更使其便于在民間流傳，這也是中國民歌里常見的句式結構，影響到現(xiàn)當代民族音樂作品，如《繡荷包》《十送紅軍》《繡金匾》等。

到了乾隆年間，戲曲理論家李調元所輯解《粵風》中收錄另一首《梁山伯》民歌 ：“古時有個梁山伯，常共英臺在學堂；同學讀書同結愿，夜間同宿象牙床?！?15)路工 ：《梁祝故事說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17頁?！痘涳L》是“李調元根據(jù)前人早已輯錄的幾種民歌歌詞，為之加進注釋，匯集編輯而成……大部分都是情歌”(16)楊蔭瀏 ：《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下冊)，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版，第755頁。。這首《梁山伯》選取梁、祝二人同窗共讀片段進行敘述，在故事內容的講述和情感表達方面非常簡練，語詞的運用比較生活化。這樣一首言詞樸拙、短小淺白的《梁山伯》歌竟然得到李調元的關注和采集，顯然不是出于文學性的考量，真正引起文人士大夫階層注意的是歌謠背后的文化母題所具有的意義和價值，當李調元等人將“梁?！备柚{吸納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并加以改編、呈現(xiàn)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中國精英文化向大眾文化的俯身及轉型，“梁?！备柚{的文人化由此展開。

三、“梁?！备柚{文人敘事的內容選擇與主題轉變

從自然口傳階段的民間“梁?！备柚{到明清文人選編的近世“梁?！备柚{，乃至民國時期的現(xiàn)代“梁?！备柚{，基本都是以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愛情悲劇為主線，以塑造并頌揚“義婦”形象的祝英臺為核心內容。新中國成立后，“梁?！备柚{的內容和主題均發(fā)生轉變，其中以音樂家黎錦輝1951年創(chuàng)編的長篇敘事歌《梁山伯和祝英臺》最具代表性。

黎錦暉是中國現(xiàn)代音樂家，他重視通俗易懂的文藝形式，主張兼容并包地發(fā)展民間音樂，并提出為平民百姓服務的“平民音樂”思想。黎錦暉這篇歌謠近三萬字，共二十回，由開篇話和正文組成。開篇話交代故事每個回目的梗概，以七字句為主，回目標題均為簡練的四字詞組。1952年上海廣益書局將黎錦暉創(chuàng)編的歌謠《梁山伯和祝英臺》以單行本形式出版、發(fā)行。盡管黎錦輝仍以“梁?！眰髡f為創(chuàng)編原型，但為了呼應當時提倡的新婚姻法和自由戀愛思想，結合時代精神和社會發(fā)展需要，他在歌謠中極力反對封建思想及包辦婚姻。比如，第一回唱道“如今公布婚姻法，終身大事免擔憂”；“男女愛情有保障，夫妻歡樂度春秋”。開門見山、直入主題，把時代特征和社會主流價值導向自然融入歌謠里。描寫祝英臺打秋千的場景時，以虞姬舞劍、尚香操兵、哪吒風火輪、張生戲鶯鶯、張良追韓信、牛郎織女星等做比喻，生動形象又豐富有趣。從文字表述形式上看，黎錦輝采用相對自由的句式，并未局限于七言，而是根據(jù)故事內容的具體情況靈活運用七言、十言等句式，使歌謠整飭而不乏味。

黎錦輝在《梁山伯和祝英臺》歌謠的創(chuàng)編中，運用了中國民間文化特有的“箭垛式”傳統(tǒng)，增添白蛇傳說等故事，借以點明故事主旨，增強邏輯性和說服力。在第九回中，祝英臺在老師的帶領下，和同學們共游西湖，老師提起白娘子，讓大家各抒己見。祝英臺主張“愛護白娘娘”，斥責“法海壞和尚，破人婚姻犯大罪，倚勢欺人造禍殃”，梁山伯與之觀點一致 ：“婚姻大事終身福，男女雙方作主張……專制威權同拆倒，再無亂棒打鴛鴦。”白蛇傳說在“梁?！备柚{中出現(xiàn)并非黎錦暉首創(chuàng)，此前一些歌謠文本里也曾提及，區(qū)別在于以往引用白蛇傳說多是舉例或類比，并無展開闡述。而這首“梁?！备柚{對白娘子、法海、許仙等進行分析和討論，目的在于揭示主題，通過具體人物和事件證明封建勢力、舊風俗、專制權威對人民的迫害，提倡男女自由戀愛的婚姻觀才符合人性。

受長期以來封建主義思想的影響，民間文藝作品大量充斥著封建迷信內容，新中國之前的“梁祝”歌謠大都留有此類印跡，比如，馬文才請閻王判案、金童玉女返天庭、梁祝二人死而復生重續(xù)姻緣等。黎錦暉創(chuàng)作的這首《梁山伯和祝英臺》歌謠著力批判了封建迷信及相關內容，作者直言“原唱本，加研究，迷信言辭嫌荒謬”，直截了當指出舊唱本的思想問題，認為“如今全國早解放，惡俗邪風盡掃光；中華歷史從頭寫，民間故事要重裝?！边M而刪去落后迷信的段落和語句，注重凈化唱詞。作者運用比照手法加以敘述 ：“老封建，把人民重重捆綁，梁祝事，到末了婚敗人亡?！倍瘢澳型瑢W，女同學濟濟一堂；同樣教，同樣學同樣畢業(yè)，決不會，為瞞人女扮男裝！”新舊時代的社會面貌一目了然，“梁?！北瘎〔辉僦匮荩c之相關的男女不平等、包辦婚姻等社會問題得以解決。黎錦暉通過對“梁?！备柚{的改編，著意突出封建制度引發(fā)的百姓疾苦，強調新中國新制度為人民帶來的福祉，這首歌謠極具時代特色，是社會進步與文化變革在文藝作品中的反映與呈現(xiàn)，是“梁?！备柚{文人化改編的全新階段。

四、現(xiàn)代學術視野中的“梁?！备柚{

20世紀初期，由鐘敬文、顧頡剛、錢南揚等民間文學專家倡導，在北京大學發(fā)起“歌謠學運動”，對“梁祝”傳說及歌謠進行全國范圍的搜集與整理。通過專家學者的田野調查和細致挖掘，獲得了頗為豐富的“梁?！辟Y料，尤其是數(shù)量可觀的“梁祝”歌謠引起了學者注意。然而，絕大多數(shù)民間口傳的“梁?！备柚{沒有得到應有的傳承與保護，導致大量文化遺產(chǎn)滅失。現(xiàn)存“梁?！备柚{手抄本和刻印本已非常稀少，其傳唱人更是鳳毛麟角。盡管如此，學者們依然從這些存世的歌謠文本中發(fā)現(xiàn)并得到了頗為豐碩的研究成果。

朱自清先生曾指出 ：“至于近世歌謠，即當世流行的歌謠……這中間有些敘事的唱本，如《孟姜女》《祝英臺》等，很可注意，因為她們的故事是流行極廣的大故事?！?17)朱自清 ：《中國歌謠》，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3頁。朱自清自1929年開始講授《中國歌謠》，他提到的敘事唱本即“梁?！遍L篇敘事歌謠，因“梁?！惫适律钍苋藗兿矏鄄V泛傳播，自然融入歌謠、民歌等可以歌唱和吟誦的韻文作品里，其特殊的音韻、節(jié)奏、曲調和章句使得音詞相連、文樂合一。在這些“梁?！备柚{里，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矛盾沖突、人物性格等仍然作為主要敘事內容，有些歌謠篇幅長達數(shù)萬字，當中不乏用典、互文、比興、重復、雙關等藝術手法。從其內容上看，融合了民間文學與文人文學的講述方法和敘事手段；從形式上看，以七言和五言為主，講究押韻與對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易于傳唱。盡管“梁?！备柚{大多沒有固定曲調，演唱方法比較自由甚至近乎朗誦，但它淳樸的美學風格和深厚的民間涵養(yǎng)，是此后“梁?！鼻?、戲曲的文化根脈和藝術源泉，也是其進入現(xiàn)代學術視野的關鍵緣由。

(一)馮沅君、羅永麟從尊重女性、女性解放等視角評價“梁祝”歌謠的內容和主題

馮沅君1925年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發(fā)表了《祝英臺的歌》一文，其中記述了一首有關祝英臺的民間歌謠，該歌謠源自河南唐河鄉(xiāng)村，共有六節(jié)，每節(jié)四至八句不等，形式較自由，唱詞清新質樸，采用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場景和事物進行敘述，“日頭出來紫巍巍，一雙蝴蝶下山來；前面走的梁山伯，后面走的祝英臺?！?18)沅君 ：《祝英臺的歌》，《國學門月刊》1925年第3期。馮沅君從這首歌謠入手詳細分析“梁祝”故事內容，她覺得其中“有種矛盾點。就說故事者的心理看，這個故事所以能傳得如此久遠，全由人們欽佩祝英臺的貞潔，合于烈女不事二夫的條件。但同時她們又敘述祝如何愛梁；當他倆同睡時，祝如何想教梁知道她是個女子”(19)劉錫誠 ：《梁祝的嬗變與文化的傳播》，《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她認為，“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是祝英臺的人性未被冷酷的禮教的毒水浸蝕的一點，她所殉的是情，不是貞潔坊?！?20)沅君 ：《祝英臺的歌》，《國學門月刊》1925年第3期。這番從女性視角進行的解讀與闡述，是現(xiàn)代學者對“梁?！备柚{多維度研究之體現(xiàn)。羅永麟先生也認為在“梁?！备柚{的發(fā)展過程中，“更多了一些男女平等的民主思想”，如“梁?！鳖}材的長篇敘事歌《柳蔭記》(21)羅永麟 ：《論中國四大民間故事》，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56頁。，這篇歌謠中的祝英臺心懷大志，請求父母允許她外出求學時說 ：“兒雖女流有志向，要效男子把名揚?！痹诟柚{故事的結尾，祝英臺收官兵、得軍印，被封為代管邊境女將軍。其故事主題和結局與以往“梁?！备柚{大相徑庭，彰顯了尊重女性、歌頌和倡導自由愛情的進步意識。

(二)何其芳、路工認為民間流傳的“梁祝”歌謠具有多姿多彩的民間文化風韻，而文人雜亂累贅的編造破壞了“梁?！备柚{本身的特點

1951年3月18日，《人民日報》刊發(fā)了何其芳撰寫的《關于梁山伯與祝英臺故事》，他批駁了“梁?！眰髡f的唱本是站在“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立場”之觀點 ：“就我所看到的各地表現(xiàn)這個民間故事的唱本和地方戲腳本說來，它們一般都是保存了相當多的勞動人民的色彩和想象，并沒有從根本上歪曲了這個傳說的面目和意義?！?22)何其芳 ：《關于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人民日報》1951年3月18日。同時他指出，并非那些表現(xiàn)梁祝故事的唱本就沒有缺點，“已經(jīng)印成書的唱本常常是經(jīng)過了城里的某一類作者的加工，比起勞動人民原來的樸素而又美麗的口頭傳說，難免要加上一些雜亂的不高明的成分?！边@些雜亂且不高明的增飾附會在“梁?！备柚{中確實存在，雖然“梁?！备柚{始終以“梁?！睈矍閭髡f為中心，但其內容發(fā)生過很大的變化，如明清時期的歌謠突出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凄美愛情，情節(jié)比較固定；民國時期的“梁祝”歌謠中表述的投胎、轉世等內容具有強烈的封建主義色彩，附加許多民間神話和傳說、故事，這類在何其芳看來“雜亂的不高明的成分”，往往更加符合市井百姓的世俗文化口味和娛樂消遣習慣；新中國成立之后的“梁?！备柚{則對舊唱本中的封建思想進行有針對性的批判，借“梁?！北瘎〈罅Τ珜禄橐龇?、男女平等新制度，對民眾熟知的老故事進行改編再創(chuàng)作，融入新思想、新觀念和新的社會文化政策，將“梁?！备柚{變身為大眾宣傳媒介，發(fā)揮了民間文藝作品對廣大人民群眾的教化作用。

路工先生1955年編纂的《梁祝故事說唱集》，整理收錄了民歌、鼓詞等十四篇珍貴的“梁?！辟Y料，具有重要文獻價值和學術史意義。路工說 ：“民間所歌唱梁、祝故事的作品，是經(jīng)過千萬人和民間藝人加工過的，各地人民依據(jù)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和自己的見解來創(chuàng)造、豐富了這個故事的內容，突出了人物的性格。所以各地有不同的唱本流傳，這些大同小異的作品，都有它的特色?！?23)路工編 ：《梁祝故事說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頁。地域之間的差異形成不同語言面貌、民俗習慣以及審美喜好等多樣性文化，同一歌謠流傳到不同地區(qū)便會“加以新的發(fā)揮，或是將其附會到附近的某個風物上去，經(jīng)過一番虛構、夸張、渲染、幻想等藝術加工手段”(24)顧希佳 ：《從梁祝傳說看民間故事與俗文藝的互動》，《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這也是民間歌謠與民俗文化彼此互融的文化現(xiàn)象。與此同時，路工還指出 ：“也有些經(jīng)過文人修改的作品，常常在重要的矛盾點上，輕描淡寫，或者應付過去，對無關緊要的瑣碎生活，添油加醋，如梁、祝讀書時，不斷地去寫梁山伯發(fā)現(xiàn)祝英臺是女性，這樣就失去了民間文學作品中的光彩，變成為庸俗的低劣的作品?！?25)路工編 ：《梁祝故事說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頁。這與何其芳的觀點大致相同，在現(xiàn)代學者看來，不恰當?shù)母木帯?chuàng)作使“梁?！备柚{丟失了原本的樸素和優(yōu)美，而這些典型的民間文化特質正是歌謠最具魅力的元素。

(三)伊維德認為“梁?！备柚{唱本的不同之處都在于結尾的處理，不同時代的受眾需要不同的結尾

哈佛大學教授伊維德(Wilt L.Idema)在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中，以“說唱文學”為專題對“無法確定時代的、數(shù)量龐大的各類說唱文學作品”進行討論。伊維德發(fā)現(xiàn)中國大陸1950年代“出版了一系列相同主題下的不同文本，如岳飛故事、白蛇故事、梁祝故事、孟姜女故事，但出于對這些文本的未知文人作者的不信任，相關研究轉向了鄉(xiāng)村口頭文學與現(xiàn)存的曲藝傳統(tǒng)。”(26)孫康宜、宇文所安編 ：《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393頁。在這些文本里，中國四大傳說占據(jù)較大比例。伊維德以“四大著名傳說”為題對此加以闡述，“梁山伯與祝英臺”是其中一部分。他著重討論了清代初年(約1660年左右)浙江忠和堂木刻本長篇敘事歌《梁山伯歌》，這首現(xiàn)存最完整的“梁祝”歌謠之一，存本為單獨刊行略有損壞的版本。采用七言一句、五句一段的結構表達故事內容，全篇將近九千字。對于這首《梁山伯歌》的類別屬性，中外學者們看法各異。路工將其看作“長篇敘事民歌”，與《梁山伯》《羅江怨》歸為一類，他在50年代整理的《梁祝故事說唱集》序言中寫道 ：“《梁山伯歌》是一首三百年前的長篇民歌?？上切伩瘫荆e字很多。”伊維德把它歸認為“講述梁山伯與祝英臺故事的敘事詩”(27)孫康宜、宇文所安編 ：《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11頁。并納入說唱文學中。當然，伊維德在沒有標注類型的現(xiàn)代整理版本中注意到這首《梁山伯歌》篇幅很長，于是他解釋道 ：“不同類型的說唱文學之間篇幅大不相同。某一特定類型中也常有‘大書’(極為長篇的故事)和‘小書’(長篇愛情或丑聞故事)之別。”(28)孫康宜、宇文所安編 ：《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10頁。梁祝文化學家周靜書先生在其主編的《梁祝文化大觀》(故事歌謠卷)中收錄了這首《梁山伯歌》，編入“民間歌謠 ：漢族敘事歌”類別中，筆者認為這種分類方法比較合理。伊維德通過多個“梁?！备柚{及說唱文本的比較研究，認定“不同版本中最大的分別就在于故事的結局”，比如，梁祝二人死而復生、梁山伯復活后科舉及第等等，而“現(xiàn)代讀者如果將其視為‘舊社會’男尊女卑造成的悲劇，將會發(fā)現(xiàn)這些日后添加的情節(jié)是不必要的。”與之相反，“古代的讀者們或許會欣賞這些經(jīng)歷，因為它們讓梁山伯展示自己的男兒氣概，祝英臺則展現(xiàn)了一個妻子的美德，由此傳統(tǒng)性別的價值重新得到肯定?！?29)孫康宜、宇文所安編 ：《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60頁。

以中國民間故事為原型的歌謠，不僅深受人民大眾的歡迎喜愛，而且也滲透到地方戲曲、評書唱詞、文學、戲劇、影視等其他文藝形式中，具有長久的生命力和廣泛的影響。在這一過程中我們能夠看到民間文化、精英文化、主導文化、大眾文化之間的復雜張力以及民族地域差異和社會歷史進程的印記。關于該問題的探討對于歌謠研究、文化母題研究以及民間文化史研究都具有一定學術價值，而“梁祝”歌謠無疑是切入這一問題的典型個案。“梁?！备柚{從最初在古代社會由群眾自發(fā)編創(chuàng)的散歌口傳階段，逐步走向經(jīng)由民間藝人加工整理的敘事歌說唱階段，然后進入文人視野并加以輯錄、改編，其內容、形式和傳播渠道都有了很大改變并得以拓展。文人化的“梁?！备柚{敘事精巧、語言細膩、套嵌詩詞、頻繁用典，其音韻格律都得到高度提升，在內容選擇和主題表現(xiàn)上更加符合時代情感需求，不僅為“梁祝”文化研究提供了珍貴的文獻資料，也為“梁?！蔽乃噦鞑ヅc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