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冠生
(泰山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山東 泰安 271000)
趙辛楣雖然不是《圍城》的主角,卻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夏志清和楊義在各自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僅引述了最簡單的事實。[1][2](1)夏志清說趙辛梅“是蘇小姐的失意追求者”,楊義說他是蘇小姐“一個曾經(jīng)留美的表親,現(xiàn)為華美新聞社政治編輯”,這些皆是最基本的事實。不過,楊義的說法還是有誤,趙父和蘇父曾是同僚,故兩家算是世交,不是表親。后來的研究表述似乎顯得更全面、更深入了。例如,有論者認為“趙辛楣的身份比較特殊,既是蘇文紈的追求者又是孫柔嘉的監(jiān)護人、高松年的學(xué)生……起到了連接《圍城》世界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的紐帶作用”[3];另有論者從方鴻漸和趙辛楣身上看到了相互對立的兩種生存狀態(tài):前者深陷“圍城”困境而不能振作自拔,后者則在“圍城”困境中自解困境、超越困境;前者“被作者否定和批判”,后者“受作者喜歡與贊賞”[4]。本文的看法是,以上諸種說法與認識皆須進一步的考量,在沒有完全搞清楚趙辛楣的人生故事之前,對他說得越多反而越經(jīng)不起檢驗。本文的主要工作就是重建趙辛楣的人生故事,全面認識方鴻漸的這個好朋友。
趙辛楣第一次上場時,“蘇小姐告訴鴻漸,趙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國留學(xué)生,本在外交公署當處長,因病未隨機關(guān)內(nèi)遷,如今在華美新聞社做政治編輯”[5]61-62,那么,趙辛楣得了什么病呢?恐怕多數(shù)讀者對此無暇亦無心思索。即便停留在此處思索也思索不出什么結(jié)果。如果能一直記得這個問題(這對《圍城》的閱讀者來說是個莫大的考驗),后來看到唐曉芙下面這段話時才可能會有所曉悟。
王爾愷跟表伯有往來,還是趙辛楣的上司,家里有太太??墒侨ツ瓯斫慊貒?,他就討好個不休不歇,氣得趙辛楣人都瘦了。論理,肚子里有大氣,應(yīng)該人膨脹得胖些,你說對不對?后來行政機關(guān)搬進內(nèi)地,他做官心熱,才撇下表姐也到里頭去了。趙辛楣不肯到內(nèi)地,也是這個緣故。[5]90
笑聲往往阻礙了讀者的深入思考與融會貫通。只有當讀者對《圍城》的妙語妙喻產(chǎn)生了一定免疫力的時候,才有可能對它的敘述作整體的把握與全面的認知?!K文紈當著趙辛楣的面說他“因病未隨機關(guān)內(nèi)遷”是含蓄的說辭。趙辛楣的“病”不是流感或胃炎那樣的生理疾病,而是心?。荷纤靖约籂幰粋€女人,怎么辦?成全上司,自己不甘;跟上司斗,沒好氣受,又不能沖冠一怒辭職為紅顏。況且自己喜歡的女人跟這有婦之夫眉來眼去,仿佛來者不拒、要做個成年男性殺手,否則她就不會把王爾愷錄詩的扇子鄭重地收藏。她甚至連小男孩也不放過:在船上聽了孫太太恭維,就改變“最不喜歡小孩子”的態(tài)度,說:“讓他(指孫太太的兒子——引者注)來,我最喜歡小孩子”[5]4,后來“他”借曹元朗復(fù)活重現(xiàn)(2)“門房領(lǐng)了個滾圓臉的人進來,說‘曹先生’。鴻漸嚇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國那位孫太太的孩子長得這樣大了,險地叫他‘孫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臉!”[5]83這是《圍城》中人物對出或互為鏡像的一種常見現(xiàn)象。本文后面還有解釋。,蘇文紈真就嫁給了“他”。此時,方鴻漸成了趙辛楣的“同情兄”,趙辛楣“關(guān)切地說:‘鴻漸兄,你瘦得多了’”[5]147,他對“瘦”是有切身體驗的,這句“關(guān)切”可謂發(fā)自肺腑。
蘇文紈嫁曹元朗之后,一切水落石出。趙辛楣顯得大度灑脫,仿佛沒事一樣,且希望蘇文紈和曹元朗“他們倆快樂”[5]149,嘲笑方鴻漸“為了一個黃毛丫頭,就那么憤世嫉俗”,“真沒有志氣!”[5]153。在去寧波的船上,又慷慨陳詞:
我沒見過曹元朗,最初以為蘇小姐賞識他,一定他比我強;我給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難過。那天看見這樣一個怪東西,蘇小姐竟會看中他!老實說,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趙辛楣,我也不稀罕她。[5]163
把方鴻漸激動得連喊“痛快”。但方鴻漸不知道這“痛快”的背后是趙辛楣已經(jīng)“痛”過一次了。因為有被王爾愷氣瘦的經(jīng)驗在先,這一次才變得看上去那么灑脫慷慨。視之為“寬容大度”[3]或樂觀積極[4]皆是被一時一地之字面意思所迷惑。事實將證明,情場上的如許表現(xiàn)往往是故作假象;越是嘴上如此,心里越是沒放下。有意思的是,曹元朗也祝愿趙辛楣“快樂”,他得了蘇小姐的應(yīng)允,高興頭上,“平時對女人心理的細膩了解忘掉個干凈,冒失地說:‘……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樣快樂,愿意他也快快戀愛成功?!K小姐沉著臉不響……以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輕易賞識旁的女人?她不嫁趙辛楣,可是她潛意識底,也許要趙辛楣從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補”[5]145??磥?,兩個“快樂”的男人都不應(yīng)該“快樂”。并且,趙辛楣的潛意識感應(yīng)到了蘇文紈的潛意識,他后來吞吞吐吐地對方鴻漸說“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點點像——像蘇文紈”[5]276-277就是一個明證。
趙辛楣“小時候就偷偷喜歡蘇小姐”[5]63-64。跟方鴻漸的標勁(“結(jié)婚與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5]46)不同,他的“喜歡”并不純粹,和他的“政治家”抱負分不開:“有一年蘇小姐生病很危險,他聽父親說:‘文紈的病一定會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該有二十五年‘幫夫運’呢?!鋽嗵K小姐命里該幫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為女相士說自己要做官的”[5]64??磥?,趙辛楣對蘇文紈的追求跟自己對官運的信仰分不開。
但在去寧波的船上,趙辛楣說:“我近來覺悟了,決不再愛大學(xué)出身的都市女人……寧可娶一個老實、簡單的鄉(xiāng)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體健康、脾氣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5]161,有論者只注意此時此地的話語意思,以為趙辛楣的婚戀觀真地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3],像曹元朗一樣(“據(jù)說曹元朗在十五歲時早下決心不結(jié)婚,一見了蘇小姐,十五年來的人生觀像大地震時的日本房屋”[5]127)??墒聦嵶C明,趙辛楣絕不會娶鄉(xiāng)下姑娘。
他逃離三閭大學(xué)后去了重慶,方鴻漸與孫柔嘉訂婚后也離開,二人遂在香港相聚吃飯。趙辛楣鄭重地拿出未婚妻的相片,對方鴻漸說:“她父親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接著介紹說這女孩學(xué)時髦念電機工程,弄得功課不及格,就“不念書了,愿意跟我結(jié)婚了”[5]338。這不還是一個“大學(xué)出身的都市女人”嗎?她雖然在學(xué)歷上遠不如蘇文紈,但這無所謂,關(guān)鍵是她們的父親都是趙父的朋友。在去寧波的船上,談起曹元朗時,趙辛楣還說過大話:
“他在‘戰(zhàn)時物資委員會’當處長,是新丈人替他謀的差使,這算得女兒嫁妝的一部份。”
“……你娶了蘇小姐,這體面差使可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帶得意,那人算是沒有骨氣了。”[5]162
可是,趙辛楣到重慶后進了國防委員會,十分得意,不是未婚妻的父親為他謀得、作為女兒的一份嫁妝,單憑趙辛楣孤身一人能得到嗎?——可與方鴻漸做一比較。方鴻漸從國外回到老家,父親問起蘇小姐的事,作了如下“溫馨提示”:“蘇鴻業(yè)呢,人倒有點名望,從前好像做過幾任實缺官——”[5]37,令兒子頗為厭煩:
為什么可愛的女孩子全有父親呢?她孤獨的一個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溫存,拖泥帶水地牽上了父親、叔父、兄弟之類,這女孩子就不伶俐灑脫,心里不便窩藏她了,她的可愛里也就摻和渣滓了。許多人談婚姻,語氣仿佛是同性戀愛,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羨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5]37-8
愛一個女孩子就是愛這個女孩子,與她的家庭、父母、財富等皆無關(guān),所以我們說方鴻漸是《圍城》里唯一一個浪漫情種。比較起來,趙辛楣追蘇文紈就像方遯翁一樣不那么單純。方遯翁是前清舉人,在小縣城里做大紳士,眼紅蘇鴻業(yè)不奇怪;趙辛楣是本土的官僚子弟,又是美國的留學(xué)生,父輩官僚眼光的熏陶加上美國實用主義文化精神的培養(yǎng)使他的思考與行事帶著很強的功利性。從政做官是他念念不忘的事。他去三閭大學(xué)不只是教書,還要“訓(xùn)練自己的干部人才”[5]152;到了三閭大學(xué),又如此建構(gòu)想像自己的人生圖景:“趙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變房子的戲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悵從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說假如戰(zhàn)爭不發(fā)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5]273。
由此,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么趙辛楣不追求孫柔嘉。他對方鴻漸解釋說:“她是外國語文系,我是政治系,將來到了學(xué)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為謀”[5]160,看上去是因為院系的不同而阻礙了愛情的發(fā)生,但這并非“道”的含義。
比起學(xué)電機工程的女孩,孫柔嘉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但趙辛楣從骨子里就沒瞧上她,因為二者的家境差遠了,根本不是一個階層的人。在香港吃飯的時候,趙辛楣力勸方鴻漸在此地盡快結(jié)婚,理由就是回家結(jié)婚開銷太大:“孫家的景況,我知道的,你老太爺手里也未必寬裕,可省為什么不???”[5]336;后來方鴻漸到了岳父家,發(fā)現(xiàn)岳父是個“無用之人,在報館里當會計主任,毫無勢力”[5]372。趙辛楣怎么會追求這種人家的女兒?
在吉安挨餓的時候,“鴻漸餓得睡不熟……才領(lǐng)略出法國人所謂‘長得像沒有面包吃的日子’還不夠親切……他(指趙辛楣——引者注)做夢在‘都會飯店’吃中飯,點了漢堡牛排和檸檬甜點”[5]210,方鴻漸餓的時候想的是面包,而趙辛楣想的是牛排。小說沒寫孫柔嘉想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會是“都會飯店”那樣的高檔餐廳?;蛟S,孫柔嘉的父親把她托付給趙辛楣同去三閭大學(xué)有某種如意算盤,但她早就感覺并認識到自己和趙辛楣不是一路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第一次上場時,她“打扮甚為素凈,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5]150,這應(yīng)該是她第一次現(xiàn)身這種高檔餐廳,穿戴不時髦,舉手投足不習(xí)慣,怕出丑丟臉(3)有論者認為,“錢先生給孫柔嘉畫的出場相,有一種天真單純之氣,嬌弱羞怯之態(tài),表面好像不更世事,實際上,在她簡單的外貌之下卻藏著深宮大廈……”(見《趙小斐《孫柔嘉論》,《殷都學(xué)刊》1993年第2期),這種看法受了此后發(fā)生事情的影響,有些想多了。。另有例證:在香港吃飯,趙辛楣也邀請她,但她不去,對方鴻漸說:“他請客的館子準闊得很(4)在上海未動身去三閭大學(xué)之前,趙辛楣經(jīng)常上館子請客。有一次,“吃完飯,侍者送上賬單,顧先生搶著歸他一個人付賬,還說他久蓄此心,要請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沒有了。大家都說豈有此理,顧先生眼瞥賬單,也就不再堅持”[5]151,可見數(shù)目不小,趙辛楣出手闊綽。,我衣服都沒有,去了丟臉”[5]333。
不妨作一對照:趙辛楣“很喜歡汪太太,因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個女人跟自己屬于同一社會”(5)但趙辛楣對汪太太也僅止于“喜歡”,和她暗地里勾搭一段時間可以,但要和她結(jié)婚則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汪太太沒有蘇鴻業(yè)那樣的爹。這可以參看本系列第三篇論文《汪太太是個“人物”》的相關(guān)論述。。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家庭背景、生活習(xí)性等無聲無息地為人們的生存可能性劃出了邊界。這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道”的含義。
方家充其量是個鄉(xiāng)紳,論家境比孫家好不了多少——“兩親家見過面……雙方背后都嫌對方不闊”[5]371——但方鴻漸和趙辛楣成了好朋友,除了二人具有相近的教育經(jīng)歷(都是歐美留學(xué)生),最重要的是他們對對方這個人知根知底、互不討厭,雖非刎頸之交,堪稱患難知己。
方鴻漸有標勁,不愿跟張吉民這種俗物深交;又討厭李梅亭等,覺得與之為伍“就是可恥的墮落”[5]198;在汪家飯局上,本來“謔浪笑傲”的高松年說到“打牌消遣”就換了官腔官調(diào),亦叫方鴻漸厭惡:“像個人不到幾分鐘,怎么又變成校長面目了”[5]291。趙辛楣固然不是方鴻漸那樣的浪漫情種,沒有那種標勁,但他也絕不是張吉民那樣的俗物、王爾愷那樣的政客官迷、李梅亭高松年之類沒人味的東西。換言之,趙辛楣雖不斷做官的念想、不失政治家的本色,但還有人情味。方鴻漸說他有良心:在三閭大學(xué),趙辛楣說“政客玩的把戲,我全懂全會”,方鴻漸說:“真叫你抹殺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5]263;用小說另一句話說,趙辛楣“還不是圣人,還可以做朋友”(6)這句話出處如下:蘇、曹訂婚后,趙辛楣“只希望他們倆快樂”,方鴻漸和董斜川就說他“心氣平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會,取出煙斗,眼睛頑皮地閃光道:‘曹元朗的東西,至少有蘇小姐讀;蘇小姐的東西,至少有曹元朗讀。彼此都不會沒有讀者,還不好么?’大家笑說辛楣還不是圣人,還可以做朋友”[5]149?!笆ト恕笔沁_到完美境界的至善之人,高高在上供萬世師表、叫人崇拜瞻仰的;而我輩普通人只是無毛兩足動物,結(jié)交的是可以人性理解的朋友。追了二十多年的女孩被別人搶去,還希望他們快樂,這崇高得太虛假了;說蘇曹二人互為作者與讀者,意在貶損,表現(xiàn)了屬于人的正常的心理情緒,可見趙辛楣對此事終未能完全放下。這樣的人才可以親近,還可以做朋友。。
趙辛楣第一次出場時,小說寫他“四五歲時身體長大得像七八歲……身大而心不大,像個空心大蘿卜”,似乎又是慣常的嘲諷,但看下面的事例——“他和蘇小姐兄妹們游戲‘官打捉賊’,蘇小姐和她現(xiàn)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們跑不快,拈著‘賊’也硬要做‘官’或‘打’,蘇小姐哥哥做了‘賊’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賊’”[5]63——我們才明白,“空心大蘿卜”要傳達的意思其實是趙辛楣這個人天性良善,沒有什么(壞)心眼,孩子氣十足(7)楊絳說:“趙辛楣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鐘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見她的《記錢鐘書與〈圍城〉》,《名作欣賞》1992年第2期)。有論者說,這表現(xiàn)了趙辛楣“為人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周曄《小說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及翻譯的得失》,載《鹽城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第2期),是不合文本原意的。,才那么傻乎乎地遵守游戲規(guī)則;相形之下,蘇小姐兄妹頗有心計,想方設(shè)法占便宜,別人倒霉也不能自己吃虧。所以,蘇文紈強裝的小孩子脾氣叫方鴻漸難以接受,而趙辛楣的“頑皮”或“孩子氣”叫他覺得親近。在“歐亞大旅社”,就“牛奶咖啡”,兩人同做了一回胡鬧的孩子,值得仔細品味:
鴻漸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睂O小姐皺眉努嘴做個頗可愛的厭惡表情。辛楣紅了臉忍笑道:“該死!該死!你不說好話?!笨Х葋砹?,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層白沫,鴻漸問跑堂是什么,跑堂說是牛奶,問什么牛奶,說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兵櫇u正要喝,恨得推開杯子說:“我不要喝了?!睂O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頑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著的白沫。鴻漸罵他糟蹋東西,孫小姐只是笑,像母親旁觀孩子搗亂,寬容地笑。[5]184-185
此時此刻,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放下了所有的負累、所有的機心回到了人生最初的狀態(tài)——母親看孩子頑皮搗亂、孩子知道母親默許欣賞而“變本加厲”?!秶恰芬灾S刺批判見長,也最為人津津樂道,但這個場景的笑聲卻不尖刻、不做作、不勉強,是自由自在的美好人性的流露。這不但在《圍城》世界中是絕無僅有的,即便放眼晚清以來的白話文學(xué),它也是一段讓人會心回味的成人童話。
由此,我們要改變對《圍城》第五章的認識:先前只是隨著五個人看人世風(fēng)景,笑李梅亭、顧爾謙、王美玉、寡婦主仆等等的丑態(tài)表演(8)如金宏達在《錢鐘書小說藝術(shù)初探》(載《江漢論壇》1983年第1期)中說:《圍城》“第二部分寫方鴻漸等五人赴三閭大學(xué)途中的經(jīng)歷,這一部分除側(cè)重刻劃了李梅亭的猥劣形象外,還對抗戰(zhàn)時期內(nèi)地的社會風(fēng)貌作了些漫畫式的素描,雖然其中不無辛酸,但在上一部分的情場風(fēng)波和下一部分校園風(fēng)浪之間,也還是一種清波徐水式的過渡”。,現(xiàn)在才明白它其實講述了兩個故事:一是方鴻漸心中的“情種”破土發(fā)芽、扎根生長的故事(這留待后來的論文詳談);另一個就是兩個男人在艱辛的旅程中結(jié)為好朋友的故事。他們同住同宿,一起脫光了衣服抓虱子[5]186,蒙著頭笑聽李梅亭“結(jié)交”王美玉[5]195;趙辛楣要往吉安領(lǐng)錢,只帶方鴻漸(“鴻漸陪我走”[5]207);見孫柔嘉吃了李梅亭的魚肝油丸后流淚,二人“英雄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于心理的痛苦”[5]218。最重要的是,趙辛楣同樣討厭李梅亭、顧爾謙:“以后跟李梅亭、顧爾謙兩位可以敬而遠之了。李梅亭不用說,顧爾謙脅肩諂笑的丑態(tài),也真叫人吃不消”[5]221。二人同時失戀,同是天涯淪落人,接下來的相處相交使他們彼此知根知底,并在很多事情上分享相同的看法與觀點,所以在這趟旅程的結(jié)束,趙辛楣說:“經(jīng)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jié)交做朋友”[5]221。夏志清先生的觀點——“《圍城》是一部探討人的孤立和彼此間的無法溝通的小說”[1]286——得到了學(xué)界的普遍認同,但成為好朋友的趙辛楣和方鴻漸應(yīng)該是個例外。
雖然在很多事情上兩人分享相同的看法與觀點,但君子和而不同,方鴻漸仍然是方鴻漸,趙辛楣仍然是趙辛楣。提供兩個例子:(1)旅程結(jié)束時,趙辛楣對方鴻漸說:“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5]222,讀者和研究者往往視為對方鴻漸的“蓋棺定論”,但不要忘了,這個評語本身表現(xiàn)的是趙辛楣的為人(9)方鴻漸是不是“全無用處”?研究者應(yīng)該站在第三者的立場進行全面審視,這項工作將在后面的論文中進行討論。:他這個人“不討厭”(本性良善,講人情、重感情),但底色還是實用精神(看人有用沒用);(2)在香港相聚吃飯時,小說有這樣一段介紹:
辛楣在美國大學(xué)政治系當學(xué)生的時候,旁聽過一門“外交心理學(xué)”的功課。那位先生做過好幾任公使館參贊,課堂上說:美國人辦交涉請吃飯,一坐下去,菜還沒上,就開門見山談?wù)?jīng);歐洲人吃飯時只談不相干的廢話,到吃完飯喝咖啡,才言歸正傳。他問辛楣,中國人怎樣,辛楣傻笑回答不來。[5]334
美國人的工具理性太發(fā)達,過于功利性;歐洲人浪費時間與情感,過于賣關(guān)子。兩者皆不可取,趙辛楣好就好在“傻笑”兩字上,他要平衡兼顧,既要辦事又不妨礙感情。怎么辦呢?小說接著寫道:“辛楣也有正經(jīng)話跟鴻漸講,可是今天的飯是兩個好朋友的歡聚,假使把正經(jīng)話留在席上講,殺盡了風(fēng)景”,于是在去飯館的路上講(勸他們在香港完婚)。怕回上海后工作難找,又推薦報館職位給方鴻漸,“鴻漸真心感謝”[5]337;又怕結(jié)婚錢不夠用,拿錢給他,“鴻漸感動得眼睛一陣潮潤”[5]338,因為趙辛楣給他的幫助無微不至且不帶條件、不求回報。這應(yīng)該是給人玩世不恭、油嘴滑舌印象的方鴻漸唯一一次真心感動吧!
有論者說:“在《圍城》里,趙辛楣是男性形象中難得有丑行的一個……他更像一位大俠,知道方人好,也知道方在現(xiàn)實社會里沒有使用價值,但他珍惜方的‘好’,他知道這樣的‘好’的另一種不可代替的屬人的價值。顯然,趙辛楣的性格如果不是分裂的,也是不能持久的。因為如果他真誠認同方的一切,那他在俗世里也會同方一樣變得‘毫無用處’;如果他不認同,又有什么必要拖著方這個于事無益的累贅呢?趙辛楣到最后也仍然‘不討厭’……像暗夜中一燭暖人的燈火,在幾千里外的霧都重慶,明滅隱顯,解不了近渴地安慰著方鴻漸。只是這燈火也快要被俗世的黑暗吞去了——方鴻漸去了好幾封信才盼回來一封,即是征兆”[6]。能對趙辛楣有如此評價是很罕見的(尤其是對比于“墮落知青趙辛楣”[7]或“精神空虛的留美學(xué)生趙辛楣”[8]這些說法),但它顯然未能真正全面、深入地認識趙辛楣這個人以及人性的豐富與復(fù)雜。為什么趙辛楣的性格不是分裂的就是不能持久的?他的本色是“政治家”,這一點方鴻漸看得清楚;對自己的幫助是真心實意的,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這一點方鴻漸心里也清楚。兩種形象難道不能集于趙辛楣一身嗎?難道二者構(gòu)成了尖銳的沖突而水火不容嗎?能體認到自己是“一束矛盾”的錢鐘書是不會這樣武斷描寫的。
把方鴻漸給趙辛楣三封信而才回一封視為趙轉(zhuǎn)變的征兆亦是沒有深入了解內(nèi)情。持這種看法的是方鴻漸的妻子孫柔嘉:“他闊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沒收到回信,決不再去第二封”[5]399。我們應(yīng)該清楚,婚后的孫柔嘉借每一個機會打壓、貶低趙辛楣,目的就是拆散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讓丈夫安心而死心地在上海工作。人物的一己之見研究者是不能全然采信的。
有兩處細節(jié)需要注意:(1)在香港給錢的時候,方鴻漸起初拒絕,趙辛楣說:“我勸你別推。假使我也結(jié)了婚,那時候,要借錢給朋友都沒有自由了”[5]337-338;(2)訂婚后,孫柔嘉細問去寧波船上的事,“鴻漸現(xiàn)在新訂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層,把辛楣批評的話一一告訴”[5]328。由此似乎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娶老婆的代價是忘了朋友。確切地說,方鴻漸還是方鴻漸,只是老婆貶損趙辛楣;趙辛楣還是趙辛楣,恐怕他老婆也瞧不起方鴻漸(因為他老婆也不是“一個老實、簡單的鄉(xiāng)下姑娘”,舒舒服服地做主人公已是夢幻泡影)。方鴻漸曾經(jīng)感慨:“或許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鴻漸想不出像什么”[5]246,但我們可以替他回答:像“圍城”。就《圍城》所描寫的來看,下面的說法表現(xiàn)了真實的狀況:跟女人結(jié)婚就等于被女人困進了城堡(10)為了不引起女性讀者的反感,對她們來說,可以把這句話中的“女人”換成“男人”??墒牵汀秶恰匪鑼懙膩砜?,婚姻城堡中的主人似乎都是女主人,如蘇文紈之于曹元朗、汪太太之于汪處厚、陸太太之于丈夫、孫柔嘉之于方鴻漸,趙辛楣夫婦的關(guān)系也難例外,李醫(yī)生也駕馭不了鮑小姐。,失去了做主的自由。如趙辛楣曾對方鴻漸說:“譬如娶了蘇文紈,我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閭大學(xué)去了,她要強著我到她愛去的地方去”[5]161,又如“訂婚一個月,鴻漸仿佛有了個女主人,雖然自己沒給她訓(xùn)練得馴服,而對她訓(xùn)練的技巧甚為佩服”[5]327,婚后“半年以來,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5]403,終于在報館辭職這件事上按自己意思做了,引發(fā)了不可收拾的沖突,致使城堡的墻坍塌了、婚姻破裂了,痛心絕望如死去一般?!皣恰钡你U摼褪牵哼M了婚姻的圍城,你添了一個女主人,感覺限制了自己的自由;出了婚姻的圍城,你失去了女主人,好像獲得了自由,但其實像一條流浪的狗,無家可歸。
且回到此處論題。趙辛楣是個可信賴的朋友。另有事實為證:同事把女兒托付給了他,他一直念念不忘,在倉促離開三閭大學(xué)時,還對方鴻漸說:“你暑假回家,帶了孫小姐回去交給她父親”[5]316。朋友的感情遠在同事之上,基于對趙辛楣這個人的全面了解,我們很難相信他的良心會被“俗世的黑暗吞去”。
《圍城》不吝筆墨寫方鴻漸與趙辛楣不僅是表現(xiàn)一段感人的友誼,而且是基于對人性深刻洞察所做的敘述上的巧妙設(shè)置。人都對別人的缺點和事情洞若觀火,對自身的問題往往茫然無知。趙辛楣和方鴻漸對出,互為鏡像(11)雖然我在第二篇論文《方鴻漸相親之細考——〈圍城〉探秘之二》(載《太原學(xué)院學(xué)報》2019年第5期)中就談到了人物對出的現(xiàn)象,但最先讓我意識到這種人物存在方式的卻是這里的趙辛楣與方鴻漸。。要全面理解方鴻漸就要從趙辛楣那里得到某些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反之亦然。這是本文從打鼾這件事上意識到的。
在寧波住宿時,趙辛楣說方鴻漸打鼾“好厲害”,“鴻漸一向自以為睡得很文靜,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從來不打鼾的……’辛楣生氣道:‘你這人真無賴!你倒不說是我自己打鼾,賴在你身上?”[5]171,接著說假如把方鴻漸打鼾的聲音灌成片子會如何如何,最后在自己的擇配標準里添了一條“睡時不得打鼾”。此處就打鼾的事似乎說得太多、沒有節(jié)制,亦不知用意如何。旅程即將結(jié)束、夜宿邵陽的時候,方鴻漸夢魘,嚇得汗毛直豎,這時悄悄出現(xiàn)了五個字,他聽到了——“辛楣在打鼾”[5]219。原來,方鴻漸打鼾,自以為不打鼾;趙辛楣惱別人打鼾,不知道自己也打鼾。人就是這樣自以為是,明于觀人、昧于知己;抓住一點不及其余,用管窺天、用錐指地,落入偏見的陷阱而不自覺,反而津津樂道仿佛真理在握?;蛟S正是因為對人性有這樣深刻的洞察,錢鐘書有意把《圍城》布置成了一個巨大的敘述迷宮:從未出現(xiàn)一個權(quán)威的敘述聲音解釋某人真實動機或意圖是什么、某事真相其實如何,而往往讓相關(guān)信息(甚至關(guān)鍵信息)灑落異處,讓相關(guān)者站在各自立場說些什么——可以說,《圍城》不是作者“寫”的,而是人物“說”的——此時此地的敘述、態(tài)度與評價(贊美或嘲諷)很少是真實而可靠的。要把握所述事情之來龍去脈以及真正認識某個人物,需要讀者和研究者:(1)對作者的博學(xué)多識與妙語連珠產(chǎn)生一定免疫力,因為它們讓人執(zhí)迷于一時一地之景觀,從而不知不覺地失去了靜心遠觀與整體重建的自我意識;(2)具備較強大的記憶力,能進行遠距離、全方位的比較、聯(lián)系與思考,否則就會被它的笑聲所淹沒,在它的敘述迷宮里仿佛時有所得而整體上其實迷了路。——對趙方二人互為鏡像的現(xiàn)象,我們不妨舉四個例子:
趙辛楣說“政客玩的戲法,我全懂全會”,方鴻漸說“真叫你抹殺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是對這個政治家朋友的透徹理解;同樣,趙辛楣說:“我知道你那一回事是開的玩笑,可是開玩笑開出來多少麻煩!”[5]245,是對假文憑耿耿于懷的朋友的真正理解,而多少讀者和研究者還停留于嘲笑方鴻漸的淺顯層次上。
方鴻漸在老家演講時說:“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里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很多人以為這是方鴻漸不學(xué)無術(shù)的表現(xiàn);三閭大學(xué)要仿行牛津劍橋的導(dǎo)師制,規(guī)定“學(xué)生畢業(yè)后在社會上如有犯罪行為,導(dǎo)師連帶負責(zé)”,趙辛楣不由得感慨:“不知怎么,外國的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中國真厲害,天下無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5]257。如是我們才明白先前方鴻漸并非信口胡說(12)對假文憑和演講這兩件事的解釋可以參看《方鴻漸留學(xué)生活之細考——〈圍城〉探秘之一》,載《太原學(xué)院學(xué)報》2018年第5期。。
方鴻漸看出趙辛楣“對汪太太有點兒迷”,勸他少去,莫使情感爆發(fā),弄得不可收拾[5]306,趙辛楣雖然明白,但難耐春假里的“寂寞無聊”[5]312,還是去找汪太太,被高松年、汪處厚逮個正著。反觀當初方鴻漸去找蘇文紈,“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在生活太無聊,現(xiàn)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5]55如果僅僅從中得出方鴻漸“把戀愛當兒戲”,“不想去顧及后果、不想嚴肅對待”[9]的結(jié)論,就是對人性欲望缺乏深入理解了。
趙辛楣旁觀者清,看孫柔嘉刁滑得很,像條鯨魚張開了口,要吞掉方鴻漸[5]166;方鴻漸旁觀者清,明白趙辛楣對未婚妻也并非“熱烈的愛”[5]339,還沒有完全放下蘇文紈,所以要時刻拿未婚妻的相片護身[5]351。兩人在香港分手之后,小說就只敘述方鴻漸與孫柔嘉之間的吵吵鬧鬧,而趙辛楣在重慶結(jié)了婚,或許與蘇文紈的關(guān)系又進入了新的階段,曹元朗會像汪處厚一樣被戴上了小綠帽呢。
《圍城》作者被視為文化昆侖,所寫的又是一群高等知識分子,“圍城”說法本身亦帶著哲理性,所以眾多的《圍城》研究不屑于在故事層面停留太久,認識不到《圍城》敘述本身的復(fù)雜性,往往連人物的人生故事、人性心理都沒有真正搞清楚,就高談闊論宏大話題或作形而上的思考(13)如“《圍城》所反映和揭示的就是整個現(xiàn)代文明的缺憾和現(xiàn)代人生的危機”,見解志熙《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203頁。大概自解著一出,《圍城》研究就和存在主義哲學(xué)正式結(jié)緣了。讀這樣的論著的收獲就是間接地了解了一些哲學(xué)思想,但它對《圍城》文本本身的把握卻顯得太粗糙了。讀讀《生的執(zhí)著》第204-205頁對《圍城》的概述,對比本系列論文,情形一目了然。。殊不知,這樣的高談闊論不過是缺少堅實基礎(chǔ)的空中樓閣。這也是學(xué)術(shù)界對《圍城》敘述匠心認識不足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