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自榮
歌唱生涯?我這個人居然大言不慚地書寫起我所謂的歌唱生涯而非配音生涯,是否癡人在說夢?不,我清醒著呢。我是想寫一點我游走在歌唱界邊緣的趣事,自覺頗有點意思,也或許都是我的音色惹的禍。
音色無非是好聽二字。其實我知道,我的聲音條件中,缺點、局限多多。比如:聲音干,特干,缺少水分,聲音特單薄,音域也窄。但話又說回來,我這方面的優(yōu)點和這些缺點、弱點組合在一起,又會有一種特別的效果,至少聲音的辨識度高,一聽就可聽出,無論老少受眾都樂意接受,此種妙處我是至今說也說不清楚的。這就要聯(lián)系到唱歌,坦白說,除了音色之外,我自己知道,聲音條件、音樂素養(yǎng)、樂感等等方面,都乏善可陳。所以,居然也敢勇氣十足地在此說點歌唱生涯,著實是因為讀者朋友(多數(shù)是我們上譯廠的忠實粉絲),是可以對我隨心所欲地瞎說一笑了之的。
遠遠地想到我的小時候,有兩件事令我印象深刻,難以忘懷。一是三歲前,我?guī)缀跏侨艘娙藧?。那回在廠里,孫道臨老師見到我幼年時的兒子道:“希望這孩子不要長大。”我小時候大約就是這樣。因樣子好看,又笑得迷人,還極會表演,那回照相館的伯樂師傅當即決定免費為我拍攝,又經(jīng)我媽媽同意,放大了數(shù)張,統(tǒng)統(tǒng)擺放到櫥窗里去,讓我在這方小小天地里“招搖過市”。我母親為此得意了一輩子,當然后來又被社區(qū)里的朋友們封了她一個“佐羅媽媽”的名號。二就是上小學(xué)時,音樂課上老師老把我從位子上叫起來“獨唱”,盡管我已大不如幼年時那般天不怕地不怕,但班里同學(xué)們居然聽得陶醉,漸漸地我也就“醉”得一塌糊涂,以為將來考上音樂學(xué)院不在話下呢。不過,奇怪的是從來就沒做過這方面的夢。后來被外國小說和外國電影所吸引,而聽配音、迷配音成了我中學(xué)生活中的最激動人心的內(nèi)容,那才真叫一個快樂,亦是我每天的希望,每天的想象。1973年的一天,我真的進入了上譯廠??上В驗橥嗜チ松衩馗?,見到了我崇拜的配音演員的真面目,看到了錄音棚里表演是怎么一回事,反覺得不是那般快活了。
到上了中學(xué),有時下鄉(xiāng)參加勞動,有空時就用紫竹調(diào)什么的填了詞為鄉(xiāng)下農(nóng)民同志們演唱,也挺得意的,感到我們的歌聲是把田頭的觀眾給吸引住了;還不知疲倦,因為邊上有若干小女生陪著我一起唱呢。還記得,市西讀高中的一兩年,學(xué)校里有個“滬劇興趣小組”,那“女魔頭”(她舅舅是滬劇大家王盤聲)見了我,也沒考我,二話不說就吸收了進去。沒幾天,又二話不說就拉我參演滬劇《星星之火》片段,飾演日本鬼子手下的狗腿子——兇狠殘暴的監(jiān)工,戲中還洋洋得意唱了幾句:“十字花押……啊,可憐一見了人還臉紅的文弱書生的處女秀、處女唱?!辈贿^,也難忘,讓我演大反派,其審美那時已能如此超前。是啊,若不是配音夢,否則去報考滬劇團也恐非驚人之舉。
童自榮童年照
上海戲劇學(xué)院是我的大學(xué)母校,除了開設(shè)表演課、臺詞課、形體課,音樂課一周亦有一次。教聲樂的老師畢業(yè)于上音,我可算是她的“拳頭產(chǎn)品”。如果她還健在應(yīng)當近百歲了,愿老天保佑她。但上音樂課,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成就我的歌唱事業(yè),而是為上臺表演服務(wù)的,即如何讓聲音可打到最后一排去。那時候,小小音樂教室對面便是另一個小教室,是塞滿三十個同學(xué)的音樂理論講習(xí)間。我從沒意識到,我“依依、啊啊”的練習(xí)聲是足可穿透兩道門而傳到高班同學(xué)們的耳朵里的。不過,后來他們班上有的同學(xué)對我笑說,當時他們很享受我的歌聲,老師的講課反被很慘地干擾了。我也笑了,頗有幾分成就感,就可惜不是表演課,表演課若能頻頻獲得在場觀摩人員的喝彩,那才叫棒呢!
記得真正像樣的一次小戲演出,那里頭我連個前臺龍?zhí)锥紱]挨上,只是埋在后臺為前面的戲伴唱,當然在一群龍?zhí)桌镞?,儼然是個主角。那回我唱的狀態(tài)很放松,反正也沒觀眾盯著,領(lǐng)唱的歌聲頗嘹亮、結(jié)實,不費力地傳到觀眾席上。這只是我自我欣賞之舉,居然會引起現(xiàn)場排戲?qū)а荨覀兙次返闹於蒜x大師的注意,還側(cè)頭問了一句:“這是誰在唱?”哇!這龍?zhí)着艿谜嫱纯欤斖瑢W(xué)不經(jīng)意地提到這個信息時,我心里樂開了花,啊,真爽!還有什么呢,好像記憶中的這些事兒可憐也就這點。
“文革”時則很特別,大約有七年時間呆在學(xué)校里,努力干“革命”,亦不必回避。那些年里,沒唱什么,光喊口號了,多數(shù)是高呼口號。喊一回,啞一回。反正隔壁就是華東醫(yī)院,去噴嗓子就是,至于保護嗓子早已扔到九霄云外去了。這種超負荷破壞性地用嗓,還是種下了禍根的,以后幾十年輕輕重重的慢性咽炎,嗓子經(jīng)常閉合不好,聲帶不干凈,就從這時候開始的。
蠻搞笑的,“文革”十年之后,凡上戲校慶活動的發(fā)起人,都會有意把我“忘卻”。可能因為怕我來了以后,萬一一激動跳出來要求也發(fā)個言,或演個節(jié)目,朗誦也好,唱歌也好,又會勾起臺底下老師們的噩夢,這可如何是好?。ㄒ驗槟悄甏鷱V播臺白天晚上的吆喝聲,對于“牛棚”里的人們而言,太熟悉也太恐懼了。)
1973年終于踏上社會,分配進上譯廠。三十年里,我若極難得地說了一句上海話,或哼個什么歌,前輩演員都會大為驚訝,亦感到很新奇。配音的時候,碰得巧也須自己學(xué)著哼哼唱唱(如果不借用原片的話),我沒想到通過話筒錄音,出來的聲音比平時生活里的還要好,不但人家感覺到了,后來我自己意識到了,我選擇走幕后之路真還走對了,我心里想。而這也為以后上舞臺演唱建立了信心。
20世紀90年代末,正是我事業(yè)上與無所事事掛起鉤的開始,最后配的兩個主要角色,即美國片《婚禮歌手》與澳大利亞片《心心戀曲》。原本也輪不到我配,兩個原定的演員一個跟廠里鬧別扭,另一個太過年輕,于是就落到我身上??汕?,影片里刻畫的兩個主角都是倒霉蛋,后來他們都遇到了好運,但我這個為他們配音的,卻依然是倒霉蛋,一直失意到四年后退休。后來的一回“壯舉”,頗出乎朋友們的意料,我居然破天荒上電視臺去演唱,參與淘汰制的上?!拔逍仟劇毖莩荣?。其實我是主動想找些事情做做而已,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令我難以忍受,而并非如這個節(jié)目組的導(dǎo)演所好心鼓動我的話語:你再不出來,觀眾要把你忘卻了。另外,也正像電視臺那位曾和我有過配音合作的領(lǐng)導(dǎo)對我那位搭檔所言:這是老師在提攜你啊。此話說得中肯,我確有此意。跟我合作演唱的那個學(xué)生,本是上譯廠學(xué)配音的小學(xué)員,通過參賽,是否有可能被哪位星探看中呢?我知道她就是最喜歡為大家唱歌,為人單純,目的也很單純。可惜,后來未能如愿。之后聽說上海有一幫小鄧麗君,她好像也躋身其中,也有機會去某種場合一展歌喉。我想,只要不是沖著錢去,而是為老百姓傾心演唱,日子過得充實、快活就好。這個也算和唱歌搭界的一檔子事。是啊,想當初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味道,現(xiàn)在則是接受電視采訪尚可,而比賽之類找上門我肯定關(guān)門大吉了。
退休前幾年及退休之后,我算是有機會從幕后到了幕前粉墨登場了,開始了我的另類篇章。盡管我們的掌門人老廠長在世時,從不鼓勵我們上臺去演出,甚至不贊成拉一支隊伍外出去幫忙配音。市場經(jīng)濟大潮襲來,令老廠長的晚境很是無奈和悲涼。
我下功夫為觀眾演唱的第一首歌是《康定情歌》。一個青島的導(dǎo)演,因我們有過幾次配音的合作,于是他也注意起我想為大家唱歌的動向。有一陣子,幾乎天天找時間聽我練習(xí)“跑馬”的成效。我倒不至于會為了某種程度的成功而飄飄然,但確實我沒有從他那里聽到過任何一個對我的表揚或點贊。我一遍又一遍地唱,卻難以讓他滿意,弄得我也很沮喪。心想,一個人就是具備某種條件,要成為歌唱家還是談何容易??!我這個“笨鳥”簡直就是不開竅。后來在不斷的大拼盤式的小分隊演出實踐中(往往是朗誦以后我加一個唱),掌握了一點要領(lǐng)——嗓子閉合好,有激情,還需得放松。可惜,這位導(dǎo)演大哥卻因為身體欠佳,離開了藝術(shù)界,也就沒有機會當面向他匯報。說起來,上頭提到的這位伯樂,是我的“歌唱生涯”中的第一貴人,我忘不了。接下來的一位貴人,便是我的老婆大人。
我的老婆欣賞我的配音,亦把聽我任主角的作品,作為她生活中的最大愛好。我感到安慰,因為我總算可以有一些東西來回報她幾十年來付出的辛苦。然而在我不太有把握的歌唱活動中,她也奮不顧身為我搖旗吶喊,如此高調(diào)就弄得我有些惱火了。她一有機會就煽風(fēng)點火,賣力地把我推出來,我也只好眼睛一閉聽天由命矣。這樣,于2003年1月,我獨自策劃組織的“向往崇高”音樂朗誦會——一次貨真價實的大型商業(yè)演出中,我嘗試唱了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我聽到觀眾鼓了掌,總算沒有讓期待我的觀眾朋友們失望,大概是因為唱得還好聽,也因為是“佐羅”在演唱,有一分好奇,可能還因為我在唱這一支歌之前加了一句話:“我因這句歌詞而被深深打動,它說:我愿拋棄了財產(chǎn),跟她去放羊。這才叫愛情啊!”
還有一些貴人的提攜,我亦不會忘記。特別是前不久去世的上海歌劇院歌唱家任桂珍老師。其實在以往各種活動中,我并未和她會過幾次面。但以她的造詣和聲望,給予我的肯定和鼓舞非同尋常。那是一次公益晚會,我照例說完了“佐羅”之后,講了幾句搞笑的感言,然后為大家演唱我最熟悉的歌《在那遙遠的地方》。那天我自覺嗓子狀態(tài)還可以,因此唱得也盡如我意。觀眾聽完報以熱烈掌聲,還要拉我再唱一個。興奮地回到后臺貴賓休息室,就見有人把任桂珍夫婦引進了房間。原來他們倆就坐在第一排,聽我的朗誦和演唱。我迎上前去,手足無措地不知說什么。她一邊滿臉是笑,一邊熱乎乎握著我的手說:“這樣就對了,就這樣唱,就這樣唱。”我亦緊緊握住她的手(一定把她握疼了),我光會說:謝謝,謝謝,謝。她的老公也是位男高音歌唱家,站在一邊,含著笑贊許地頻頻點頭……
從此之后,我知道,只要我嗓子狀態(tài)好,又帶有情緒——(一種沖動、一種表演欲),我是可以把歌曲唱好,是可以給大家?guī)タ鞓泛拖硎艿?。至于,問我是采用何種方法。我也很糊涂,大概是非純粹的美聲法吧。
總之,話又說回來,我有多少斤兩,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我所謂的“歌唱生涯”,也就是一種業(yè)余愛好罷了,再多的掌聲和贊譽,不會讓我飄飄然、忘乎所以。我最引為欣慰也最在乎的是,對我來說除了配音和朗誦,我還能以歌唱這樣一個新的手段,用心報效我的祖國,報效哺育和培養(yǎng)我一天天堅實長大的我的衣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