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慧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西安 710119)
《呂氏春秋·十二紀》紀首十二篇,依春夏秋冬四時的次序,歷述一年十二月天上日月星辰的運行位次,地上物候的變化更新、人間天子的行事宜忌,并詳記各月政事之要。紀首各篇所記天象、物候,與《夏小正》基本相合。而《禮記》中有《月令》一篇,與《十二紀》紀首文字相同,差別只是《十二紀》紀首按月分為十二篇,而《月令》合為一長篇而已,除此之外,不過三五字之別(1)孔穎達語,出自《禮記正義》之《月令》篇名疏解,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52頁。?!痘茨献印返谖迤稌r則訓(xùn)》記十二月時政,基本沿用《十二紀》紀首文字,略有增刪。
從文本流傳情況來看,《夏小正》應(yīng)該出現(xiàn)最早,是另外三篇的母本?!妒o》紀首和《月令》是同一篇文字,是在《夏小正》所記天象、物候的基礎(chǔ)上加入人間政令而形成的?!稌r則訓(xùn)》則是全文抄錄《十二紀》紀首或《月令》,僅在文字上略加改動,并在后面附上了關(guān)于五位、六合、陰陽六度的討論而成。職是之故,討論《十二紀》紀首的用歷,便與人們對《月令》、《夏小正》以及《時則訓(xùn)》的認識糾纏在一起,使問題變得復(fù)雜起來。主張《夏小正》為夏歷者,因《十二紀》紀首“孟春”之月即《夏小正》中的“正月”,而認為《十二紀》紀首遵從的是夏歷,以建寅之月為歲首。《月令》一篇,自漢代學(xué)者收入《禮記》起,便被官方視為周代典制,圣王所作,《十二紀》紀首也因此被一些學(xué)者認為是周代歷法?!稌r則訓(xùn)》在古代因不屬于經(jīng)學(xué)系統(tǒng),糾纏稍輕。時至今日,關(guān)于《十二紀》紀首究竟采用的是何種歷制,仍然眾說紛繪。
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也即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著書意識和編書活動開始形成的時代,像上述這種文本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不同傳本和改寫的現(xiàn)象,是非常常見的,但也因此導(dǎo)致后人在閱讀這些古代流傳下來的文章時,容易因文本被著錄的形式和所納入的書籍類型而形成若干先入之見,干擾對文本的解讀?!妒o》紀首的用歷問題聚訟多年仍莫衷一是,即是其例。而這種現(xiàn)象也提醒人們,要解決《十二紀》紀首的用歷問題,不能只著眼于《呂氏春秋》一書,還要關(guān)注歷代學(xué)者對《月令》、《夏小正》和《時則訓(xùn)》的解讀。今謹梳理各家論難,辨析各自言說背后的思想背景與材料支撐,在此基礎(chǔ)之上,根據(jù)傳世文獻和出土文字資料中的相關(guān)記載,結(jié)合前人研究成果,以求對《十二紀》紀首的用歷問題,給出明確的回答。
《十二紀》紀首各篇所記天象、物候,與《夏小正》大抵相合。《十二紀》紀首無“正月”之稱,而且它列出的第一個月——孟春之月,確實是《夏小正》中的“正月”。據(jù)此稱《十二紀》紀首采用的是夏歷建寅之制,好像也不無道理。
《夏小正》是否為夏歷,論說未定。但其所記天象較為粗疏,不如《十二紀》紀首有完備的昏旦中星,其起源應(yīng)該是相當早的。而從《月令》等刻意模仿《夏小正》來看,它的權(quán)威性也很早就得到認同。《夏小正》以建寅之月為“正月”,應(yīng)該沿襲的是夏朝舊制,稱為“夏歷”也未嘗不可。
《夏小正》不記政事,而《十二紀》紀首的主要篇幅在講各月當行之政事?!断男≌肥且徊坑浳锖虻臍v書,《十二紀》紀首則是一部依時立政的政書。不過,作為歷書的《夏小正》,首月稱“正月”,作為政書的《十二紀》紀首,卻無“正月”,十二個月按春夏秋冬四時排序,每季三月,以孟、仲、季別之;首月稱孟春,稱謂上與其他月份無別。按照戰(zhàn)國秦漢時人的看法,每當改朝換代,新王上位之時,都需“改正朔,易服色”,這是“大一統(tǒng)”的體現(xiàn)(2)《公羊傳·隱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薄案恼贰敝h,詳見《史記·秦始皇本紀》、《史記·封禪書》、《漢書·律歷志》、《白虎通德論·三正》等。。《夏小正》因有“正月”之稱,被一些學(xué)者當成是夏正建寅的確切證據(jù)(3)如清孔廣森解釋《夏小正》之“正月”:“正月,夏正建寅之月也?!币婞S懷信等:《大戴禮記匯校集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6頁。當代《呂氏春秋》校注名家陳奇猷認為:“《十二紀》系呂不韋本之流行于民間用夏正之農(nóng)書增刪而成。”見陳氏《呂氏春秋新校釋》,《季秋》篇注第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78—480頁。另詳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孟春》注一。。《十二紀》紀首講依時立政卻不立“正月”,這不免讓人對它的時歷系統(tǒng)心生疑惑。
要解決這個問題,需明了戰(zhàn)國秦漢時人對于“正月”的理解。正者政也,“正月”之稱,意味著這是最高統(tǒng)治者——天子確定的一年的開端。正月既定,一年的時間也就排定了,所有天子治下的臣民都必須按照這個時間來處理一年的大小事務(wù)?!断男≌分挥浱煜?,物候,很少涉及人事,“正月”之稱,應(yīng)該是沿襲慣例。畢竟對于一部歷書來說,最重要的是確定年、月起始的時間端點,即正月初一,此即“正朔”。在上古歷法未精,必須依靠“觀象授時”的時代,統(tǒng)治者確定一年的正朔,并在頭一年年末頒正朔,以此保證治下所有區(qū)域都能按相同的時間步調(diào)處理政事。積習(xí)既久,定正月,頒正朔,便成為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王權(quán)的重要象征。而改朝換代之后,改正朔便成為與前王劃清界限,宣示新王統(tǒng)治權(quán)的重要舉措。當時代發(fā)展,學(xué)術(shù)進步,歷法逐漸精熟之后,一年四季不再需要臨時觀測確定,而可以事先通過計算推定,這個時候的“改正朔”,便只需要在十二個月中選擇一個“正月”而已,不需要打亂既定的四時十二月次序?!墩撜Z》、《孟子》中提到的春秋末年戰(zhàn)國初年,頒朔、告朔之制逐漸淪廢,不僅僅是王政陵替的結(jié)果,也是因為其時隨著歷法的進步,原有的典制無實際用途,只剩具文所致。戰(zhàn)國秦漢時人,尤其是漢代學(xué)者對“改正朔”一事非常熱心,但細察他們的具體主張,大多僅僅是改正月而已(4)本文對“正朔”之由來及戰(zhàn)國秦漢時人各種“改正朔”的理解,參考張聞玉先生《駁“三正論”》,見《張聞玉文集》,《天文歷法卷》,貴陽:貴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58—163頁。。東漢章帝時召集儒生討論經(jīng)義的會議記錄《白虎通德論》對此有一個總結(jié)性的說法:“改正者,非改天道也,但改日月耳。”(5)陳立:《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64頁。正因為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歷法頗為精確,導(dǎo)致時人相信他們已能把握天道,因為按陰陽五行學(xué)說,天道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日月星辰的運行。由此可見,《呂氏春秋》的編者,傳《月令》的禮家,《淮南子·時則訓(xùn)》的撰寫者,以及《夏小正》的編寫者,之所以詳記每月天象,其實只是為了向眾人昭告“天道所在”。唐代孔穎達疏解《月令》,即明確說“《月令》者,包天地陰陽之事”,并在其后詳細介紹了太陽、月亮、二十八宿等的運行數(shù)據(jù)(6)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第1352頁。,證明此種觀念至唐猶盛。
既然戰(zhàn)國秦漢時人認為改正非改天道,建正只關(guān)乎人事,那么關(guān)于《十二紀》紀首的用歷問題,在當時語境下,也就是以哪一個月為歲首的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當然也就不能靠標識天道的月名索解,而要從各月對政事的具體記載中去發(fā)現(xiàn)它認定的一年起訖。
《十二紀》紀首雖無“正月”之稱,但有歲首,以《夏小正》中的十月為歲首。
《十二紀》紀首中雖無正月之稱,但其條列一年政事,必然有起有訖。起訖所在,在《十二紀》紀首中有明文。《十二紀》紀首所列時政,以春、夏、秋、冬四時一一對應(yīng)木、火、金、水四德,春季“盛德在木”,主生、育;夏季“盛德在火”,主長、養(yǎng);秋季“盛德在金”,主刑、殺;冬季“盛德在水”,主閉、藏;季夏對應(yīng)中央土,居中統(tǒng)御策應(yīng)四時。各月所行之時政,必須嚴格符合所對應(yīng)的當季之“時氣”,如有干犯,必受天殃。比如秋季三篇所列,多屬兵、刑;冬季三篇所列,多關(guān)乎修繕完聚與喪葬制度。也有例外:如在《季秋》和《孟冬》篇中各有一段文字,所記與當月的“時氣”無關(guān),分別講的是年末和年初應(yīng)處理的事項:
《季秋》:是月也,大饗帝,嘗犧牲,告?zhèn)溆谔熳?。合諸侯,制百縣,為來歲受朔日,與諸侯所稅於民,輕重之法,貢職之數(shù),以遠近土地所宜為度,以給郊廟之事,無有所私。
《孟冬》:是月也,大飲蒸,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門閭,饗先祖五祀,勞農(nóng)夫以休息之。
《季秋》提到的“為來歲受朔日”,明顯是指歲末頒朔之制;“合諸侯”之類,相當于后世的年終上計?!睹隙菲械摹按箫嬚?,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指的是新年伊始祈求一年豐收的盛大祭典;祠社及門,為死去的祖先敬獻食物等,是至今還在流行的過年習(xí)俗。依這兩段文字所記,《十二紀》紀首顯然是以孟冬之月,即《夏小正》十月為歲首,季秋之月(《夏小正》九月)終歲。
《呂氏春秋》現(xiàn)存最早的注本是東漢末年高誘的《呂氏春秋訓(xùn)解》。在《季秋》篇“為來歲受朔日”句下,高誘注曰:“來歲,明年也。秦以十月為正,故于是月受明年歷日也。由此言之,《月令》為秦制也?!备哒T明確指出《十二紀》紀首及與之系同一篇文字的《禮記·月令》以十月為歲首,不過高誘在這里又提到《月令》用秦制,便引起后世爭議。
隋唐至宋元,《呂氏春秋》作為閏朝異端之說備受冷落,高誘的這個論斷也未引起注意。到清朝乾嘉時期,考據(jù)之學(xué)大興,個別史學(xué)家本著“實事求是”的考據(jù)態(tài)度,贊同高誘此說,但他們的主張一經(jīng)提出便遭到“圍攻”。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梁玉繩。梁曾列舉數(shù)證,闡說《月令》“不合周法”,以證成高誘之說。但梁說隨即遭到沈祖綿駁斥,稱“此梁氏之失言也”。沈祖綿搜羅了大量史料,逐條批駁梁氏之說,力證《月令》是周制。當代學(xué)者陳奇猷先生的《呂氏春秋新校注》,于《季秋》“為來歲受朔日”句下,注釋了整整兩頁半,詳記梁玉繩說、沈祖綿駁及他人反駁高誘之言(7)高誘注、梁玉繩說、沈祖綿駁以及陳奇猷說俱見陳氏《呂氏春秋新校注》,《季秋》篇注第20,第478—480頁。。
梁、沈之辨,爭論核心是《十二紀》紀首所記是秦制還是周制,并未跳出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對《月令》的解讀框架。此事稍后再議。單就《十二紀》紀首是否以十月為歲首這一點而言,其實在唐以來官方欽定的《五經(jīng)正義》里,是明確給出肯定解答的。在《月令》季秋之月“為來歲受朔日”段,孔疏沿襲鄭注,解為:“秦十月為歲首,此月歲之終也,當入新歲,故合此諸侯之法制,又命百縣為來歲受朔日之政令?!?8)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第1379頁。這說明孔疏認可《月令》以十月為歲首。
與此適成對照的,是《淮南子·時則訓(xùn)》以十月為歲首一事似乎從來沒有引起過置疑。
傳世的《淮南子》最早注本也是高誘所作。在《時則訓(xùn)》季秋之月,“為來歲受朔日,與諸侯所稅于民輕重之法,貢歲之數(shù),以遠近土地所宜為度”句下,高誘注曰:“來歲,明年。受朔日,如今計吏朝賀,豫明年之歷日也。度者,職貢多少有常也?!?9)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19頁。對于高誘此注,筆者見識短淺,未聞有質(zhì)疑者。高誘注《淮南子》此句未受質(zhì)疑的原因,大約是因為在《淮南子》寫成的年代,正實行以十月為歲首的歷法。西漢建立以后,很長時期里沿襲秦制,“庶事草創(chuàng),襲秦正朔”(10)見《漢書·律歷志》。。漢文帝時丞相張蒼推五德之運,認為漢得水德,用《顓頊歷》,年始冬十月(11)記載此事的史籍甚多,如《史記·張丞相列傳》、《史記·封禪書》、《漢書·張周趙任申屠傳》、《漢書·律歷志》、《漢書·郊祀志》。?!额呿湚v》一直用到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才被以夏歷正月,即建寅之月為歲首的太初歷取代,而淮南王劉安早在漢武帝元狩元年,即公元前122年就已獲罪去世。這就是說,淮南王劉安一生中所使用的正是以十月為歲首的歷法,他編成的書中以十月為歲首,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不會引起質(zhì)疑。
《時則訓(xùn)》與《十二紀》紀首,亦即《月令》的文字基本一致,意思完全相同,既然《時則訓(xùn)》以十月為歲首不受質(zhì)疑,《十二紀》紀首中的同樣說法,也不應(yīng)該受到質(zhì)疑。
綜合以上所論,可以斷言,《十二紀》紀首確系以《夏小正》中的十月,也就是孟冬建亥之月為歲首。
綜上所言,《十二紀》紀首按照《夏小正》所記十二個月的次第來編排,只能說明《夏小正》代表了當時人所體認的“天道”,而不能就此斷定《十二紀》紀首采用的是夏歷建寅之制。春秋晚期孔子就說過“夏數(shù)得天”,農(nóng)歷至今仍采用《夏小正》中的十二月次第及月名,證明以建寅之月為第一月的做法符合中國大部分地區(qū)四季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十二紀》紀首要告訴人間天子如何依時立政,先明天道,再序人事,乃是恰當做法。但這樣一來,它所認定的正月——孟冬之月——夏歷十月便不宜冠以“正月”稱謂了,因為人事不能與天道相悖,十二月紀總不能從孟冬開始?!妒o》紀首、《月令》、《時則訓(xùn)》俱不用“正月”之稱,原因應(yīng)當在此。
《十二紀》紀首以《夏小正》十月為歲首,而根據(jù)史乘所記,中國歷史上明確宣稱以《夏小正》十月為歲首的,是二世即亡的秦朝?!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記:秦始皇二十六年,初并天下,“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據(jù)《漢書·律歷志》、《史記·張丞相傳》等記載,秦始皇頒行的這個以十月為歲首的歷法,名為顓頊歷,因顓頊為水德之帝,顓頊歷就是水德之歷(12)《漢書·律歷志》:“九黎亂德,顓頊受之,乃命重黎。蒼林昌意之子也。金生水,故為水德?!薄?/p>
《呂氏春秋》是呂不韋任秦相國時召集賓客編撰而成。呂不韋在秦莊襄王時任丞相,在秦王政(即后來的秦始皇)元年升位相國,秦王政十年罷相,十二年,因受秦王政移書責(zé)問,“乃飲鳩死”(13)事見《史記·呂不韋列傳》。。如按《史記》所記,在《呂氏春秋》編撰之時,秦尚未以十月為歲首。由于存在這個時間差,再加上受人們對《月令》、《夏小正》的認識影響,即便文字昭昭,很多學(xué)者不能認可《十二紀》紀首是以十月為歲首。
錢大昕在《十駕齋養(yǎng)新余錄》“春秋十二公紀年”里考證《呂氏春秋》成書年代時,有言:“予謂呂不韋以秦相紀年,所用即秦歷也?!贝苏Z被王范之極力反駁,他以《史記·秦始皇本紀》、《漢書·律歷志》等為證,強調(diào)錢說“這些似乎都沒有考慮到,呂氏不以始皇紀元為定這層”。(14)王范之:《呂氏春秋研究》,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53—54頁。
稱《呂氏春秋》成書年代早于秦改歷之時,以證《呂氏春秋》不可能用秦歷,此說看似有理,其實已被傳世文獻和出土文字資料中的相關(guān)記載否定。多位學(xué)者早已指出了這一點。
唐柳宗元《時令論》,根據(jù)《史記·秦本紀》中的記事次第,證明秦昭王時已以十月為歲首:“夫以十月為歲首,昭王以來既然矣。按《秦紀》,昭王四十一年,先書十月宣太后薨,次書九月穰侯出之陶。四十八年,先書十月韓獻垣雍,秦軍伐趙,次書正月兵罷,五十年,先書十月白起有罪為士伍,次書十二月益發(fā)卒軍汾城旁,次書二月攻晉軍斬首六千。然則始皇以十月為歲首,特立定為制耳。其實二十六年以前,已用十月也?!?15)柳宗元:《柳河?xùn)|集》,上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2頁。
20世紀70年代睡虎地秦墓出土竹簡,有一篇《編年記》,是墓主喜家族的編年小記,其中有這樣一條記載:“五十六年,后九月,昭死。正月,(速)產(chǎn)?!?16)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此處之“五十六年”指秦昭王五十六年,“后九月”之稱,表明用的是十月歷。楊寬先生據(jù)此認為:“秦國至少從秦昭王時便已用顓頊歷,云夢出土竹簡《編年紀》可資證明。”(17)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49頁。
柳宗元發(fā)現(xiàn)的秦昭王時便采用十月歷的證據(jù),似乎并未引起學(xué)界注意。前述梁玉繩與沈祖綿辯論,梁主張《十二紀》紀首用秦歷,以十月為歲首,但他只是從官名制度不合周法立論,根本沒提及柳宗元此文。楊寬先生的說法,近年在天文史研究者那里基本上已成共識。當代天文史家根據(jù)睡虎地秦墓竹簡之《編年紀》、《日書》,馬王堆漢墓帛書之《五星占》等新出材料,證明《呂氏春秋》所用歷即顓頊歷(18)有關(guān)研究詳見張培瑜、陳美東、薄樹人、胡鐵珠等:《中國古代歷法》,北京: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8年版,第246頁;饒尚寬:《春秋戰(zhàn)國秦漢朔閏表——公元前722年至公元220年》,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125頁。。不過,當代的《呂氏春秋》研究者中主張《十二紀》紀首不用秦歷者仍然居多。
追根究底,一些學(xué)者之所以不認可《十二紀》紀首用秦歷,是因為他們不能接受《月令》是秦制。這從孔穎達對鄭玄《月令》注的解說中可以看出來。
鄭玄在《三禮目錄》中,解說《禮記·月令》:“名曰《月令》者,以其記十二月政之所行也,本《呂氏春秋》十二月紀之首章也,以禮家好事抄合之,后人因題之名曰《禮記》,言周公所作,其中官名時事多不合周法。此于《別錄》屬《明堂陰陽記》?!?19)《禮記正義》孔疏引,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第1352頁。鄭玄說《禮記·月令》是后人拿《呂氏春秋·十二紀》紀首抄合而成,而且他不贊同《月令》出自周公的說法,指出“其中官名時事多不合周法”,其意當然是指《月令》乃秦制,僅未明言而已。
在兩漢濃厚的經(jīng)學(xué)氛圍里,主張《月令》是周公所作的意見,實占主流。鄭玄的同時代人蔡邕、王肅,其師輩馬融、賈逵等,都認為《月令》乃周公所作。漢以反秦起家,自武帝獨尊儒術(shù)后,又以繼周自任。漢代的儒學(xué)受戰(zhàn)國以來流行的陰陽五行學(xué)說影響很深,重歷術(shù),推天道,導(dǎo)致《月令》在兩漢經(jīng)學(xué)中的地位極其重要,并深刻影響到其時的政事與民生(20)參見于振波:《〈月令〉對漢代法律的影響——以懸泉置壁書為中心》,《簡牘與秦漢社會》,長沙: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邢義田:《月令與西漢政治——從尹灣集簿中的“以春令成戶”說起》,《新史學(xué)》,1998年第1期;楊振紅:《月令與秦漢政治再探討———兼論月令源流》,《歷史研究》,2004年第3期。。鄭玄生于漢末,其時朝政陵替,恐怕也正是因此方能直言不諱吧。
唐太宗時,孔穎達受命作《禮記正義》,本鄭玄注。本著疏不破注之例,孔疏對鄭玄之言曲為解說。他的長篇解說是很值得玩味的:
正義曰:按鄭此卷所出,解者不同,今且申鄭旨釋之。按呂不韋集諸儒士著為《十二月紀》,合十余萬言,名為《呂氏春秋》,篇首皆有《月令》,與此文同,是一證也。又周無大尉,唯秦官有大尉,而此月令云“乃命大尉”,此是官名不合周法,二證也。又秦以十月建亥為歲首,而《月令》云“為來歲授朔日”,即是九月為歲終,十月為授朔,此是時不合周法,三證也。又周有六冕,郊天迎氣則用大裘,乘玉輅,建大常日月之章,而《月令》服飾車旗并依時色,此是事不合周法,四證也。故鄭云“其中官名時事多不合周法”。然按秦始皇十二年呂不韋死,十六年并天下(21)此處脫去“二”字,應(yīng)為“二十六年并天下”,恐初刻即誤,阮元校勘記未出校。,然后以十月為歲首,歲首用十月時,不韋已死十五年,而不韋不得以十月為正。又云《周書》先有《月令》,何得云不韋所造?又秦并天下立郡,何得云諸侯?又秦以好兵殺害,毒被天下,何能布德施惠,春不興兵?既如此不同,鄭必謂不韋作者,以《呂氏春秋》十二月紀正與此同,不過三五字別,且不韋集諸儒所作,為一代大典,亦采擇善言之事,遵立舊章,但秦自不能依行,何怪不韋所作也?又秦為水位,其來已久,秦文公獲黑龍以為水瑞,何怪未平天下前不以十月為歲首乎!(22)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第1352頁。
孔穎達受唐太宗之命編寫《五經(jīng)正義》,是要為天下讀書人確立一套關(guān)于經(jīng)典的標準解釋。憑此身份,他自然不可能去挑戰(zhàn)“三禮俱出于周”的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只得委曲彌縫,承認《月令》“其中官名時事多不合周法”,承認《月令》與《呂氏春秋·十二紀》紀首同為一篇,但否認其出于秦制,而認為是呂不韋賓客所傳的圣王舊章,但呂不韋雖然能傳《月令》,秦卻不能依行,如此曲曲折折、反反復(fù)復(fù),不過是為了說明《月令》雖跟《十二紀》紀首是同一篇文字,卻并非秦制,而是周制,是西周的圣王所作,而非殘暴又離經(jīng)叛道的秦王朝出品。
孔疏的解說非常巧妙。自孔疏出,基本上左右了世世代代讀書人對《月令》的認知。像上文提到的梁玉繩、沈祖綿二位關(guān)于《十二紀》紀首的辨難,爭論的核心也不過是孔疏討論的《月令》是秦制還是周制的問題,而且雙方所舉的例證,也大多在孔疏所列四證范圍之內(nèi)。
《月令》非秦制的觀念至今猶烈。甚至有學(xué)者因此想把《月令》與《十二紀》紀首區(qū)隔開來。如陳奇猷先生根據(jù)《十二紀·季秋》篇之“獀馬”在《月令》中作“班馬政”,而曰:“此無政字,避始皇諱,而《月令》不諱,則《月令》之非秦制益明矣?!?23)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季秋》篇注第22。其實,《呂氏春秋》并不諱“政”字,僅《十二紀》便多處用到“政”字,如《大樂》“故能以一聽政者”,《適音》“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平也”。陳先生是治《呂氏春秋》的大家,焉能不知,所以致誤者,《月令》為西周圣王遺制之念眷眷于心也。
綜言之,《十二紀》紀首的用歷之所以成為問題,很多學(xué)者不認可《十二紀》紀首以孟冬之月,即夏歷十月為歲首,癥結(jié)有三:一是對戰(zhàn)國秦漢時人主張的“改正朔”理解不當,二是炫于《月令》在中國經(jīng)學(xué)史上的權(quán)威地位,三是囿于《呂氏春秋》成書于秦始皇改歷之前?!妒o》紀首之以十月為歲首,原本明文昭昭。秦在《呂氏春秋》成書之時已采用顓頊歷,也可由傳世史冊和出土文字資料得到證明。但由于經(jīng)學(xué)影響深入人心,以致學(xué)者在面對確鑿可靠的文字材料時,也不免要曲為之說?!秴问洗呵铩なo》紀首、《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xùn)》三篇,同樣文字卻有著不同解說,值得中國古史與古典文獻研究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