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溪
如果說《紅樓夢》一書的寫作乃環(huán)繞著賈府和大觀園這“兩個世界”[1]40,那么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無疑是整部書展露大觀園此一文人之夢想世界的開端。大觀園的結(jié)構(gòu)之精巧,前人已有很多評述。顧平旦、曾保泉先生很早就指出曹雪芹堪稱一位高明的造園理論家,他們認為,第十七回不同于文徵明《拙政園圖冊》等以一圖繪一景的冊頁,這猶如觀中國畫的一幅長卷,“既含總攬全園之意,又有曲徑通幽之妙”[2]298-299。其實這里不止有畫卷,還有“題跋”和“評論”,它們共同顯現(xiàn)出文人園林是經(jīng)由經(jīng)驗、沉思、反省而逐漸形成的一個完整的生命歷程。
在這一章中,依各人的視角,主要描寫了對園林的3種態(tài)度。1)眾清客的視角。觀察通篇可知,這是具有基本的文人修養(yǎng),但才識上較為平庸的視角,不過,清客們雖然才華有限,卻亦可以判斷才學和境界的高下。2)賈寶玉的視角。此乃作者心中理想文人的視角,代表著對道禪哲學和園林思想的精深理解。寶玉既自擬自評,以說明其觀念之高明,也評論他人,指出其不足之處。3)賈政的視角。賈政在這一篇中并沒有一處擬名或題聯(lián),而是作為一個“評判者”出現(xiàn)的。雖其自認缺少題詠之才,但從賈政對清客所擬之名的評論以及對寶玉“沁芳”之名的欣賞,可知其對文人園林的趣味也有很深的認識,但又出于儒家的傾向,偏愛“稻香村”這樣的景觀。
這樣多人物視角的描述,正是《紅樓夢》小說的文本性所在。這一文本性或許是一座園林更“真實”的體現(xiàn)—園林的面貌并不是一貫的、固有的,而是呈現(xiàn)于每個人的思想世界和生命境界之中。倘若只看現(xiàn)存園林而加以總結(jié),難免會不加分辨地認為其都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而在小說文本中,賈政和寶玉的評論以及彼此之間的對話和論辯,可以清晰地了解曹雪芹對文人園林在精神和藝術(shù)上的最高旨趣的認識。這一認識在文中其以一種公論的形式得到了確認,當然,最終是由讀者的內(nèi)心做出評判。
這一回的主要事件,并非是單純的訪園和評鑒,眾人有一項更為重要的任務—題匾對。在開頭賈政便說:“這匾對倒是一件難事。論禮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觀其景,亦難懸擬。若直待貴妃游幸時再行請題,若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是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盵3]347短短兩句話便道出了當時園林命名在“文化界”有共識的3個問題。1)匾對應該專門由“貴重之人”擬之,不可隨意擬題。2)題名必須“親觀其景”,若無親臨的經(jīng)驗,任何人也難擬得合宜。3)匾對本身對園林而言是一件特別重要的事。匾對便是園林的命名與立意,它們并非只是園林“組成部分”,亦非如山水畫中之人物的“點景”,那是賦予物質(zhì)形態(tài)生趣與意義的“重點所在”。
晚明張岱在給祁彪佳的信中便言:“造園亭之難,難于結(jié)構(gòu),更難于命名。蓋命名俗則不佳,文又不妙。名園諸景,自輞川之外,無與并美?!⑸街T景,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處,無一字入俗。到此地步太難。”[4]105在張岱看來,園林命名的難度更勝結(jié)構(gòu)。文人園林之正源輞川別業(yè),其物質(zhì)形式早在明代不存,而由王維親題的輞川十二景之命名得以百世流芳。不過,唐代文人園林,北有王維之輞川別業(yè),南有白居易的廬山草堂,皆是以其“地”命名。而隨著藝術(shù)哲理化的發(fā)展,在宋代以后,多是以“意”命名的園林,且文人多會撰文來說明命名之“意”,如歐陽修之醉翁亭,司馬光之獨樂園等。張岱在此文中所極為推崇,認為可與輞川媲美的“寓園”也是如此:園主祁彪佳曾親著《寓山注》,序言總說“寓園”其意,后分說四十九“分勝”,處處也都點到“寓園”之意。譬如“宛轉(zhuǎn)環(huán)”一處,乃是“層層曠朗,面目忽換”,于是祁彪佳感嘆云:“夫夢誠幻也,然何者是真?吾山之寓,寓于覺,亦寓于夢。能解夢覺皆寓,安知夢非覺,覺非夢也?環(huán),可也;不必環(huán),可也”[5]?!巴疝D(zhuǎn)環(huán)”乃一夢幻之寓也。此一層層迷幻之境,正是透過這對人生存世于夢的理解而營建,又在營建之后書寫出了更為深幽之意旨。他的友人胡恒旁注:“移步換景,非靜觀玄對,那得見此,是蓋以意造園,而復以園造意者。”[5]此景之營,正是“以意造園”,而其名又是“復以園造意”。從此一例,已可以體會張岱說這一“取意”達到“雅”的程度為何相當不易,這不是基于文藻的堆疊,而是本自對生命存世之意義的至深領(lǐng)會。
無疑,《紅樓夢》第十七回,也是出于對這一傳統(tǒng)的繼承。比起文人的詩文、筆記,此回則透過對眾人經(jīng)驗的入微描寫,以及對匾對之題的評論,更清楚地展現(xiàn)出園林之名如何在一種細致的審思、討論以及體悟之中誕生,而在此之中,“名”如何“移境”便可窺一斑了。
園林命名之最高標準,張岱已明言“無有一字入俗”,這也是園林命名同現(xiàn)代的“主題園”(subject garden)或是“點景題名”的區(qū)別。后兩者僅僅指出命名是表達景致的某一主題思想[6]39,而園林命名的關(guān)鍵卻不只在于“主題”,更在于雅俗。有人認為使用古人典故就是“不俗”了,文中以兩處題名指出了這一觀念的問題。在“曲徑通幽”,寶玉言之“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這自然是常說的“古雅”了;而在“沁芳橋”寶玉又不喜歡別人那些“述古”的名字了,這引起了賈政對他的不滿:“方才眾人編新,你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倍鴮氂駥⑵洹扒叻肌钡拿?,自評為“新雅”。述古未必就“雅”,再看整章行文各人對諸命名的評論,正是在說一個“雅俗之辨”的問題。
通觀全篇,其所涉用典之俗的問題大抵有四。
所謂陳舊,就是用典太過俗濫,了無新意。如眾人到了瀟湘館時,論此處匾該題四字。有人說:“淇水遺風?!辟Z政道:“俗?!庇忠粋€道:“睢園遺跡?!辟Z政道:“也俗?!憋@然,在政老口中直接說出的“俗”,也是作者眼里的定論。二者一處用《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典,另一處用睢園,即漢梁孝王“綠竹蔭渚”(《水經(jīng)注》)的菟園之典,都同瀟湘館最點景的物“竹”有關(guān),也算應題,為何被政老稱“俗”呢?其因主要在于,這兩個典故是文人看到“竹”最容易想到的典故,因經(jīng)常用在有竹的景致中,幾乎已經(jīng)是陳詞濫調(diào)了,就如園林之于小輞川、小蓬萊、小終南之類,太過俗泛,而由自我妙思所感知的此處景致之獨特也自然不可見了。
所謂“落實”,字義上就是過于直白,不夠含蓄,換言之,其只會根據(jù)表面的形象尋求命名,而不能將自我的經(jīng)驗推至意義的深處,而喪失了園林空間中的生命靈動之氣。因此,落實和俗套常常是同義的。如“蓼汀花溆”一景,書中描寫乃是忽聞“水聲潺潺,出于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這景色令清客們想到了陶淵明《桃花源記》的舊典“武陵源”。賈政對此名的看法則是“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經(jīng)過幾千年的典故流傳,“桃花源”早已被濫用,或有落英夾于兩岸,溪水出于石洞,或單是田園鄉(xiāng)舍之景,便名之“桃花源”之類,抑或根據(jù)“桃花源”之典而“實造”如此之景色,都是“落實”。賈政在此說“又落實”,實在因為這是前面屢次出現(xiàn)的情況。如開門的“曲徑通幽”之景,有人名“錦嶂”,只是開門疊山的一般形容,并無對“我”之經(jīng)驗的領(lǐng)會,這就是缺少含蓄之意的“落實”。又如“沁芳”橋,一個清客題名“翼然”,這只是根據(jù)亭子的形狀又因歐陽修《醉翁亭記》之典而來,而沒有自我的經(jīng)驗在其中,亦是“落實”。
犯忌者,多是同政事人情相悖之意。這看似同雅俗無關(guān),但所“雅”者,乃是寓于此間而得其遺世獨立之精神;若不能意會禁忌之“度”,便是同時俗產(chǎn)生了沖突,難得獨我之幽趣了。文中提到的3處犯忌:1)犯在違制。如“沁芳橋”一景寶玉指出的“瀉玉”有“傾瀉”意,故“粗陋不堪”,不宜用在“應制”上面。還有“蓼汀花溆”一景,有人擬出“秦人舊舍”,寶玉立即指出“越發(fā)背謬了”,桃花源之典故,本是講“為避秦亂”而隱居的一村人,他們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這無疑暗藏著對政治的不滿。故尤不宜。2)犯在重名。“稻香村”最初有人題名“杏花村”獲得眾人贊賞,賈政卻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請名方可。”“杏花村”這樣廣為人知的名字,不宜重復取之。3)犯在“頹喪”。在蘅蕪苑一處擬聯(lián),有人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北娙酥赋觥靶标枴倍植煌?,那人便引古詩“蘼蕪滿院泣斜陽”句,眾人皆云:“頹喪,頹喪!”此評看似和大觀園作為省親之所有關(guān),其實從園林擬名傳統(tǒng)整體看去,那些詩意之中優(yōu)美宛轉(zhuǎn)之趣有之,曠遠物外之象有之,但是同樣也常出現(xiàn)在文人詩句中的頹喪、牢騷之氣,卻是靜觀的園林中需要避免的。
所謂“不中”就是本來顯然需要提及的點題景物,沒有說出或者說漏了,或者明明沒有的景致,卻在匾額和對聯(lián)中生造出來。前者如怡紅院之處,有人提出“蕉鶴”,有人提“崇光泛彩”,寶玉就說“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nèi)。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而后者如在蘅蕪苑中清客們的“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二聯(lián),賈政問寶玉的意見,寶玉便回道:“此處并沒有什么‘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lián)也不能完?!闭f“不中”是“俗”,似乎也有些不妥,但是“俗”并不只針對文辭不美,還針對那些華美卻不切景的辭藻。真正的“命名”乃是根據(jù)“此景”各種幽致深蘊而從生命經(jīng)驗中流露出來,而非為了炫耀自己的文學才華而生搬硬造出來的。
從根本上講,“不入俗”之難在于不能回到自我觀照的世界中來,而只在“外部”的典故、概念和比擬中打轉(zhuǎn)。在這一回中,尤其彰顯寶玉才華的,或者說特別表露出“雅”的含義的,是連賈政也比較欣賞的“沁芳”橋之命名以及“蘅芷清芬”的對聯(lián)?!扒叻肌敝麛M出后,賈政的態(tài)度是“拈須點頭不語”,脂評“六字是嚴父大露悅?cè)菀病盵3]353。寶玉在評價前人時已提出,“雅”雖要切景,但卻不能太“實”,而是要“蘊藉含蓄”;而其“含蓄”處,卻是一種真正的“實在”。之所以“含蓄”,乃在于命名不能是對眼前景致的一般描述或比擬,而要將自我的生命經(jīng)驗沉浸于作為整體的園中世界,并前追古人之生命,將之也化入此刻自我的生命中來。這也便成了自我“本真的存在”—其表達了超出有限生命而回旋于歷史之中的“我”的存在,同時這一歷史之中的“我”之中又顯現(xiàn)出當下的世界。張岱寫范長白之園時評價其“小蘭亭”云:“地必古跡,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學問。但桃則溪之,梅則嶼之,竹則林之,盡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籬下也?!盵7]74學者蕭馳在對寓山園題名的研究中也指出,“美景在此只是此一存有者在與整體存有界同現(xiàn)共流之中對意義的領(lǐng)會和開顯而已”,也就是計成之“借”字所點出的“此處之景賴于一時之興”[8]229。“沁芳”之名,看似同此“亭”的物質(zhì)存在無關(guān),但卻正在這種對物質(zhì)性的遺忘中,寶玉將自己作為時空之“主”,同大觀園這一空間整體的往復相與,反過來,“沁芳”的一時之興,也依賴園林整體布局,這在文中早有所伏。前面石洞中的“佳木蘢蔥,奇花爛漫,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于石隙之下”,又經(jīng)過了“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最后才見到橋而亭,這一脈蜿蜒杳靄的水流,有顯有隱,攜著上游落花,溶溶蕩蕩,至此橋下漸發(fā)散開來,最后在這小橋之中“沁”入寶玉的心脾。不過,這種精妙的構(gòu)思,或許造園者有之,但恐怕只有寶玉這樣細膩清透的性靈,可以捕捉到其幽微之處,而點出“沁芳”之語。此名之“蘊藉含蓄”之意,恰又將前面“雕甍繡檻”之北方園林的富麗之象洗盡,轉(zhuǎn)為文人園天真清新的質(zhì)性,這無疑也是曹雪芹個人趣味的流露。
后面寫蘅蕪苑之處,從前文主要討論匾題過渡到主要討論對聯(lián),這是作者錯落的寫法。寶玉在理論了前面的人所題不合其景之外,給出匾題“蘅芷清芬”,而更展現(xiàn)其才華的在其對聯(lián)“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酴醾夢亦香”。賈政指出這是套用前人舊聯(lián),而眾人則舉例說李白“鳳凰臺”詩也是套崔顥“黃鶴樓”,并說“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lián)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賈政笑道:“豈有此理?!痹谖木浜竺妫覀兩踔烈部梢愿惺艿讲芄约簩Υ寺?lián)的得意之態(tài)。這兩句也是另一個“以古為新”的例子了。套用古人之句,并不見得好,還有可能落入窠臼,而此聯(lián)之所以妙,首在切題,此地的確乃奇葩異卉香草環(huán)繞之所;次在“幽雅活動”,其“吟成豆蔻”“睡足酴醾”的感覺,自然不單純是描繪景物,而是將自己作為一位棲居者的體會沉浸到這一環(huán)境之中,這也不是一般的居住者體驗,而是作為詩人的真實的自我生命在這一空間中感受到一個藝術(shù)化的世界從世俗中超逸而出,進而將這一生命活潑潑的真實經(jīng)驗注入了文采風流之中。
以上二例,便可知所謂“無一字不俗”,所謂“雅”,其實就是將自我作為存在者的“主人”去面對真實的世界,面對真實的此刻的顯現(xiàn)。然而古今鮮有人可做到極致,又知這一“真實”是極難尋找的。這一回的敘事展現(xiàn)出,對真實的意義的尋找乃是基于對許多“不真”的表達的滌除與反省,在這種反省之后重新回歸到本真的存在中來,回歸到在此的自我中來,世界的“真”便從被遮蔽的俗套和成見中顯露現(xiàn)身了。
大觀園的第一處名字“曲徑通幽”出自一句中國人皆知的詩句,甚至18世紀的西方人也發(fā)現(xiàn)了中國園林的“曲”的妙處。威廉·肯特(William Kent)提出的“自然厭惡直線”,故發(fā)明出了“蜿蜒式園林”(serpentine garden)。在中國園林里,自然也有“羊腸小徑”,也有“清流一帶,勢若游龍”,然而“曲徑通幽”之妙處,并不在于形式上“蜿蜒”,而是在主體的經(jīng)驗中。作者對此景的描寫,開門后“迎門一帶翠嶂擋在前面”,賈政評說:“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倍笠欢巍把蚰c”,則由寶玉點明,乃是“探景一進步耳”?!疤骄啊弊匀恍枰缆凡荒芴^平直,那樣便一望無余,無可“探”矣,但也不一定必須要固定的“蜿蜒”的樣貌。倘若只有蜿蜒但卻無探景,遠景一覽無余,甚至如英國園林雖有前景的樹木,但后面的景色亦可以清楚地望見遠方,令前路明確,也絕不是曲徑通幽。在大觀園這一景中,首要的并非小徑,而是開門后的迎面假山將背面的景致掩映起來,才能有后面曲徑通幽的妙處。故而眾人亦道:“極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胸中丘壑”,不在翠障,而在通幽,不在顯,而在隱,不在外表,而在委曲。從此山的布景看,“白石碐嶒,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前面的疊石令人如脂評“想入其中,一時難辨方向”,苔蘚和藤蘿則令人恍然入古,而后一條羊腸小路,令人不知去往何方,如此一個引人入幽的布置便完成了[3]350。
這一處“曲徑通幽”描寫,不禁讓人想起《二十四詩品》中的“委曲”一品:
“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杳靄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時,聲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鵬風翱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9]143
這一品的意趣,可以說貫穿于大觀園諸景的描寫之中,甚至令人懷疑這第十七回就是按照“委曲”這一品的線索寫出來的?!暗潜颂?,翠繞羊腸”,入門后見翠嶂,后有羊腸曲徑之意,這正是大觀園迎門一景的手法。委曲并不僅僅是形式上的“曲折蜿蜒”之意,這需要有“登彼太行”來營造探景的意趣。而“杳靄流玉,悠悠花香”二句,無疑說的就是文中接下來寫的“沁芳”。此處的“曲”,就不再是一個單獨的景致的營造了,而涉及更遠的不可見的空間。同“探景”那種即時的經(jīng)驗不同,人在此處的感受,一定要經(jīng)過前面的游歷,體察到造園者的匠心,又足夠的細膩敏銳,能將前面的所觀花木的經(jīng)驗在一段流轉(zhuǎn)之后,仍能留存為記憶,而這記憶由于流水而不必成為一種回憶,花的芬芳在這一流水之中再度“在場”,令人在整個園林中的經(jīng)驗“時間之中”。這也便是“委曲”中說的“力之于時”的道理。
過了沁芳橋,正式開始了對園林中諸軒舍的描述。作者以游歷經(jīng)驗之筆,透過眾人的情感表達出這種“探”的意趣。幾乎各處景致的引起,都能看到“忽見”“忽聞”這樣的表達,如:“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有鳳來儀);“一面說,一面走,忽見青山斜阻。轉(zhuǎn)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墻,墻上皆用稻莖掩護”(稻香村);“池邊兩行垂柳,雜以桃杏遮天,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蘅芷清芬);“因半日未嘗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紅香綠玉);“忽聞水聲潺潺,出于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蓼汀花溆)。每一處駐足棲居之所,都不是一覽無余的,在沉浸于游賞的經(jīng)驗中時,正當心有別意,忽然又邂逅另一處令人驚奇的布置,而重新讓人回到對“此處”的認識中來,又不知道哪里是這奇妙之所的盡頭。在稻香村“忽見青山斜阻”之后的庚辰本雙行夾批點明了這一手法布局在整個園林的用處:
“諸釵所居之處,若稻香村、瀟湘館、怡紅院、秋爽齋、蘅蕪苑等,都相隔不遠,究竟只在一隅。然處置得巧妙,使人見其千邱萬壑,恍然不知所窮,所謂會心處不在乎遠。大抵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盵3]357
“使人見其千邱萬壑,恍然不知所窮”,這一處評語可謂道出大觀園布局之妙,不在于大,而在于其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布置的巧妙,可以令人在有限的空間中,體味莊子所說的“游于無窮”的不拘之感,這“一游”的感受不在這方,而在這里,在我處。故更可有心靈中“不可窮盡”的恍然之趣。脂硯齋又引用梁武帝在華林園“會心處不在乎遠”之句,這正是莊子在濠梁之上體會魚之樂的“在我”境界?!拔逼匪^“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曲徑不是為了“藏”,而是為了顯露那個真實地存在“于世界中”的自我。
不只是整個的布局,大觀園中每一個院落內(nèi)部的布局也都在某方面顯出“曲徑通幽”的妙處。譬如“瀟湘館”的布局,便是宛轉(zhuǎn)回環(huán),令人無限流連。文中描寫了3個“曲”處:連接著門口同宅院的游廊之曲;一明兩暗的房間以及房間同后院的內(nèi)外之曲;后院墻下繞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的泉水之曲。在后面的“稻香村”一節(jié),寶玉便說出他們對這一布置“天然之趣”的欣賞。而寶玉后來所居的怡紅院中的“曲”,同瀟湘館恰成映照。其中的布景先是以門、窗、書架、窗紗隔斷,這已經(jīng)將“曲”布置到了迷宮的地步,而人在其中迷離不可知之時,卻見一面鏡子,將這迷幻之境再加倍。這當然是對寶玉在此度過那“太虛幻境”中所指引的生活的暗示。
這一處布置,或許也是受到祁彪佳寓園中“宛轉(zhuǎn)環(huán)”一景,“層層曠朗,面目忽換,意是蓬瀛幻出是”的影響。這種布置的手法,也易令人想到17世紀法式園林中的迷宮景象,但二者有根本的不同。童寯先生曾注意到這個問題說:“為了獲取形形色色的對景和各式各樣的游賞中心,不僅小徑幽曲,而且地面標高也常做不規(guī)則變化,因而一時的視線只能限于一個局部。歐洲園林則與之不同,其開敞布局使景物一覽無余,令人感到厭怠。為此,不得不以迷宮和曲徑來滿足好奇心理和不可捉摸感,為彌補直線式的單調(diào),凡爾賽的綠叢中也點綴著小小的隱秘花園?!盵10]67迷宮的出現(xiàn)是一個局部的游戲,而曲徑通幽則是園林整體的布局。迷宮以尋找到“出口”的路線作為目的,人在其中所體會的是向著終點的“迷”,而“曲徑通幽”的布置,則是令人在一個“環(huán)”中體會到那不可知的永恒的夢幻以及在夢幻之后的覺悟,故有“移步換景,非靜觀玄對,那得見此”的說法。
到了本章結(jié)尾處,作者又著意布置了一“環(huán)”。賈璉在怡紅院引著賈政及眾人轉(zhuǎn)了兩層紗櫥,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zhuǎn)過花障,只見青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沁芳)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凹里引到那村莊里,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里,仍舊合在一處,從那墻下出去。”一整回中,處處是“曲處”,而處處因“曲”而幽、而幻、而夢、而會心于此。朱良志先生說,“委者,順也。委運任化之謂也。即就中國園林多曲線少直線的形式表現(xiàn)而言,直線與力感、秩序、知識、對稱等相連,而曲線又與優(yōu)美相連。但在傳統(tǒng)美學觀念中,曲線最重要的含義是‘隨順',與物優(yōu)游,與物瀠洄,或者與物沉浮?!盵9]145委曲說的并非是形式上的曲,而是與世界相往來的自在。
在這一章的“稻香村”一節(jié),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以較大的篇幅談論了中國園林中一個最常提到的話題:“天然圖畫”。此處乃是在一山坳之中仿建的鄉(xiāng)村圖景,在其中種稻田、蔬菜,以表“農(nóng)耕”之意。這一處景致中,賈政和寶玉之間產(chǎn)生了明顯的喜好上的矛盾。賈政之理想,乃是傳統(tǒng)士大夫的“歸田”之趣,而此處則正是一個田家之象。再入其中茆堂中的布置,“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令喜愛簡樸的儒士賈政更是歡喜。正當眾人紛紛暗示寶玉也說喜歡此處時,剛剛得到父親夸獎的寶玉,卻不由得意忘形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來。在他眼里,這一處最為還原“鄉(xiāng)野”的自然景致,“不及‘有鳳來儀'遠矣”。賈政當然十分不滿寶玉的態(tài)度,認為這是他不愛讀書的緣故。但寶玉給出自己的道理說:
“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shù)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
表面上看,這天然鄉(xiāng)村的圖景,正是一幅優(yōu)美的“天然圖畫”了。西方在18世紀所開始實踐的“如畫”(picturesque),最初正是“模仿”克勞德·洛林(Claude Lorrin)的鄉(xiāng)間繪畫而來的。但這模擬繪畫的想法寶玉并不認可。真正的天然圖畫,在他看來,就是符合“自然之理”“自然之趣”的景致,而不是外表上“模仿”某幅圖畫或是景色。寶玉言“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也是從地勢上去談這個問題,也即景致應因地制宜,與整個環(huán)境渾然天成,方才是“大觀”。
這是晚明以來文人造園的核心問題?!秷@冶》的題詞中,鄭元勛曾解釋造園之法無法單靠模仿學習得來:“是惟主人胸有丘壑,則工麗可,簡率亦可。否則強為造作,僅一委之工師、陶氏,水不得瀠帶之情,山不領(lǐng)回接之勢,草與木不適掩映之容,安能日涉成趣哉?所苦者,主人有丘壑矣,而意不能喻之工?!盵11]143這一段說法,應許正是寶玉“天然圖畫”之說的來源?!秷@冶》卷三之“掇山”有所謂“深意畫圖,余情丘壑。未山先麓,自然地勢之嶙嶒;構(gòu)土成岡,不在石形之巧拙”[11]288。疊山中的畫意和丘壑,實際上不在石頭的外形,而要先尋得自然地勢。從鄭元勛的口氣中,可知在當時的園林中,大抵也有不少的景致委托工匠營造而有“造作”或是寶玉所說的“穿鑿”的問題。
晚明的另一位有名的造園家張南垣,對這一問題體會頗深。清代吳偉業(yè)所撰《張南垣傳》中則說:“華亭董宗伯玄宰、陳征君仲醇亟稱之曰:‘江南諸山,土中戴石,黃一峰、吳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畫脈者也。'”[12]2059所謂“知夫畫脈”,指的是張南垣深曉黃公望、吳鎮(zhèn)等畫家筆墨的布局和氣勢之自然。曹汛先生在對張南垣的研究中,指出他對于那種過分做作的“以小見大”的批評,認為這種末流的“流波覆簣”“俯藉人機”的所謂“聚盆盎之智,以籠岳瀆”[13]49。如李漁在芥子園中所置北山,有茅亭、棧道、石橋,還有人給他捏的漁翁塑像,其趣味實在有如大觀園中這個假作的“農(nóng)莊”。還有那些仿造雕塑或是真山形式的假山,也是此理,看似“自然”,卻只是對自然景致的表面模仿,并沒有真正理解“自然”的奧義。顧凱在研究中也指出,張南垣重視峰石的“動勢疊山”,乃是“對身體浸潤其中”的一種境界的體會,而非簡單的“以小見大”[14]13-19。事實上,早有學者根據(jù)張氏父子的言論,認為他們就是《紅樓夢》中營建大觀園的造園設(shè)計師“山子野”的原型,從大觀園的營建思想看,這一說法也頗可成立[15]285。
在祁彪佳的寓園中,也布置一處農(nóng)家的景致,名為“豐莊”。深受老師劉宗周影響的祁彪佳,和賈政一樣心中有著儒家傳統(tǒng)的“農(nóng)圃之興”[5]。只是在這一農(nóng)家景致的上面,祁彪佳非常重視園林整體布局對“自然之理”的“相適”?!对⑸阶ⅰ分小白岤t池”一景之注中就提道:“(讓鷗)池南折于水明廊,北盡豐莊,中引踏香堤,而以聽止橋為素湍回合之所……”[5]故此園中之水一系相成,農(nóng)圃的營造并非刻意穿鑿,乃因迂回曲折的水脈自然而興。祁彪佳在《寓山注》的序言中,還特別說道自己的造園經(jīng)歷時對“天開”之意的領(lǐng)悟:
“客有指點之者,某可亭某可榭。予聽之漠然,以為意不及此。及于徘徊數(shù)日,不覺向客之言,耿耿胸次,某亭某榭果有不可無者,前役未能罷,輒于胸懷所及,不覺領(lǐng)異拔新,迫之而出。每至路窮徑險,則極慮窮思,形諸夢寐,便有別辟之境,若為天開。”[5]
對天然的尋求,不是復制一幅“像自然一樣”的景觀便可以了。所謂“宛若天開”,那是需要深入到人的胸懷深處,“極慮窮思,形諸夢寐”方能領(lǐng)會到“得宜”,只有在“果有不可無者”處,才能透露出“天開”的境界。
《紅樓夢》一書深領(lǐng)中國藝術(shù)哲學的幽微之妙,并將其細化在它的文本敘事之中。從第十七回的文本敘事一例便可領(lǐng)會,園林的深曠雋永之意旨,并非僅存于一個物質(zhì)的載體之中,是在個體的深度經(jīng)驗以及各種觀念的討論與反省之中顯露出來的。所謂“以意造園,復以園造意”,文人的書寫,絕不僅僅是作為園林的附庸,此乃為真正“表達”造園之意,又將園林更進一步推向有情的生命宇宙中的機杼所在。而命名對聯(lián)中的“雅俗之辨”,關(guān)鍵在乎園主能否深寓于這一有情世界,能否得其滌洗世俗心胸而超邁于全體之境的“真賞”。
從園林的角度看,這一生命宇宙的顯露,正是所謂“天開”的意義。曲徑通幽和天然圖畫,看似是兩個不同的層面,其要旨都立于“天開”之意上。它們都反對一種直白的陳列和模仿,因為如此便將人同這個世界的距離疏遠了;前者要求將自我始終寓于園林的整體情境之中,而后者則要求將園林寓于宇宙自然理勢的脈絡之中—這也是文人畫之氣脈所在。然而臻于如此之境實為不易,無論從《紅樓夢》的文本還是計成、張南垣、祁彪佳等造園鑒賞家的著述中都可以看到,對這一“寓”的理解,是一個經(jīng)由體驗、探索、沉思、夢寐,最終化為“棲居”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