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鑫
(浙江財經(jīng)大學 倫理學研究所, 浙江 杭州 310018)
羅爾斯在他晚年出版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中表達過如下觀點:“政治的正義觀念的作用……是要建立起一種思想的框架,在這種思想框架內,這些問題才能夠被思考。”(1)[美]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20頁。這套框架的建立需要有一定的基礎和前提,或者說,有一些觀念對于羅爾斯而言不是建構起來的,而是建構得以可能的基礎。人的觀念就是建構得以可能的基礎之一。本文通過對人的觀念這一問題的研究,闡明人的觀念的內涵及其轉向,進一步揭示此轉向的方法論意義。
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存在著從康德式的建構主義到政治建構主義的轉向,即從一種理性自身產(chǎn)生標準的道德建構主義到一種以反思平衡為核心的政治建構主義。關于這個理論轉向存在著諸多的爭議與批判,其中有一個基本的問題就是羅爾斯對康德哲學的依賴。人的觀念問題呈現(xiàn)的恰是羅爾斯對一種康德式的“個人”的依賴。本文認為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雖然設定了人的觀念,但是這種人的觀念在他的理論轉向過程中已經(jīng)從康德式的人的觀念轉變?yōu)檎蔚膫€人觀念(公民觀念)。以此為基礎,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也實現(xiàn)了一種方法論的革新。那么,羅爾斯為什么一定要設定人的觀念?羅爾斯自己至少給出了三種解釋路徑。
其一,基于羅爾斯對政治哲學以及公共正義觀的理論任務的理解,他需要設定一種人的觀念。政治哲學于羅爾斯而言始終具有公共哲學的作用,它具有實踐的功能,反思、導向的功能,調和的功能以及探索實踐政治之可能性的界限(現(xiàn)實的烏托邦)的功能。政治哲學的功能決定了他需要引入一種關于個人的和社會的觀念,以便確立起社會的政治正義以及基本的正義原則等等。在《道德理論中的康德式建構主義》一文中,羅爾斯闡明他的正義論要建構一種公共正義觀,“這個觀念是所有將他們自己以及他們與社會的關系以某種方式來理解的人都可以接受的”(2)[美]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上冊),陳肖生、包利民、譚安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345頁。。也就是說,為公共正義觀辯護的任務在于探索個人的自我觀念與他們的社會關系的觀念是在什么基礎上達成合情合理的協(xié)議。羅爾斯在此處強調,一方面,為正義觀念辯護不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任務;另一方面,為正義觀念辯護需要澄清人對自我的深層理解,需要構想一種人的觀念,這種人的觀念不但涉及我們的自我觀念,而且涉及我們與社會的關系的觀念。
其二,羅爾斯采用的建構主義的政治哲學方法決定了他需要設定相應的人的觀念,以使建構得以可能。所謂建構主義的方法,就是康德所說的純粹理性的建筑術,“建筑術是對于各種系統(tǒng)的藝術”,“它必然是屬于方法論的”,而“系統(tǒng)就是雜多知識在一個理念之下的統(tǒng)一性。”(3)[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楊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28-629頁。對羅爾斯而言,人的觀念和社會的觀念是他使用的材料,在這個基礎上才有可能建構出公共正義觀的內容(也可以說是正義理論的內容),并最終統(tǒng)一在公共正義理念之下。如何構想人的觀念、社會的觀念就意味著如何構想一種政治哲學,以及政治哲學可以在源頭上為政治理想和政治原則提供什么樣的價值辯護。在羅爾斯的建構主義方法中,他以實踐推理的方式展開人的觀念,揭示建構活動得以可能的基礎,建構活動的運作與意義。
其三,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需要依賴一定的人的觀念才有可能更好地處理分配正義,尤其是基本益品(primary goods)的分配問題。在《道德理論中的康德式建構主義》(1980)中,羅爾斯提出“基本益品的基礎在于道德人格(moral personality)的最高階級利益以及保證他們的善觀念(無論這個觀念具體是什么)的需要”(4)[美]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上冊),陳肖生、包利民、譚安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355頁。。由此可見,基本益品是滿足人們生活的背景性條件之一,保證持有不同宗教、不同道德觀念的人能在同一個社會和諧共處。羅爾斯的“正義”不是空洞的,它包含著實質的內容,其實質正是這些基本益品。如何分配基本益品,取決于我們如何理解原初狀態(tài)下的公民代表的利益和需要。在《社會統(tǒng)一與基本益品》(1982)中,羅爾斯進一步提出:基本益品與某種人的觀念(conception of the person)緊密相連(5)參見[美]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上冊),陳肖生、包利民、譚安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406頁。。人的觀念表達人是自由平等的道德人,道德人格有自己的最高利益和需求?;疽嫫肥菍崿F(xiàn)道德人格的必要條件,具有手段的性質?;疽嫫贩峙涞暮侠硇愿鶕?jù)在于我們如何理解人,如何理解人的觀念。
那么,如何定義人的觀念?羅爾斯對人的觀念的解釋是否始終保持一致?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人的觀念?人的觀念是否完成了理論奠基的作用?這一系列問題需要我們首先澄清人的觀念的定義。在《正義論》中羅爾斯尚未給“人的觀念”下定義,但是其中平等而自由的道德人、道德能力等含義已經(jīng)有所顯現(xiàn),直至《道德理論中的康德式建構主義》《康德道德哲學諸主題》,人的觀念的含義才逐漸獲得清晰的解釋。總的來說,人的觀念可以從消極與積極兩個層面展開。
在消極意義上,羅爾斯避免在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意義上理解人的觀念。他通過原初狀態(tài)中各方代表是理性的(rational)(6)本文將rational 譯為“理性的”,reasonable譯為“合情理性的”。羅爾斯用rational一詞修飾人時,主要指人的善觀念能力,也就是形成、修正和追求自己利益的能力。Reasonable一詞修飾人時,主要指人的正義感能力,具有更為豐富的道德內涵,主要指人提出公平合作條款以及與他人一起進行公平合作的能力。(本文對這兩個詞語的翻譯主要參考《羅爾斯論文集》的譯法,并且通篇保持一致。)和相互冷淡(mutually disinterested)的來揭示人的觀念的含義。對羅爾斯而言,這不意味著人是利己主義者,“即那種只關心自己的某種利益,比方說財富、威望、權力的個人”(7)[美]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13頁。。人可以關心自己的利益需求,對他人利益保持冷淡。一方面,羅爾斯強調人們是彼此自利的(mutually self-interested),但“只是當在他們參與進他們的共同實踐中去時的這種通常情形里,我們才假定他們是彼此自利的”(8)[美]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上冊),陳肖生、包利民、譚安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60頁。。恰恰因為人是自利的,所以他們才能對特定的實踐體系或共同實踐表現(xiàn)出忠誠。比如,民族之間的相互自利性的關系。換言之,特定的境遇之下,人們?yōu)榱颂囟ǖ哪康亩舜俗岳?,表現(xiàn)為他們之間相互沖突的利益要求、權利主張。另一方面,“相互冷淡”指人對他人的利益的“冷淡性”,而不是指人是利己主義者。如果人是純粹的利己主義者,那么我們不但可以質疑這個人是否有道德,而且正義的社會也很難建立起來。相比之下,理性意味著人們有善觀念能力。他們能夠理性地去追求和修正自己的人生價值、利益需求,只是他們在原初狀態(tài)中并不知道自己善觀念的具體內容是什么。理性的還意味著原初狀態(tài)下的每一個人都擁有平等的自由權利,而正義理論要盡可能地兼容所有人的自由權利。我們在此處基本可以按照經(jīng)濟理論的標準對理性的這一概念進行解釋,避免將可能引起爭論的倫理因素引入到對理性的這一概念的解釋之中。
同時,羅爾斯要避免回到功利主義對人的觀念的解釋,提出一種能夠替代功利主義以及它的各種變化形式的正義理論。羅爾斯的《正義論》雖然沒有對功利主義的人的觀念做出評論,但是批判功利主義在分配問題上沒有考慮社會的權利、義務等的總量如何在個人之間分配。直到《道德理論的獨立性》(1975)一文,羅爾斯對功利主義的人的觀念進行了批判,并闡明他設定的人的觀念要避免回到功利主義。他認為功利主義“所體現(xiàn)的這種人觀念實際上是一個容器人(a container -person):人們被看作是那些內在的有價值的經(jīng)驗(valuable experiences)的發(fā)生地,這些經(jīng)驗被認為它們自身就是完整的”(9)[美]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上冊),陳肖生、包利民、譚安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335頁。同時,羅爾斯在注釋中指出他主要參見帕菲特對此問題的討論。。具體而言,功利主義并不依賴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人的觀念。它集中關注的是有價值的經(jīng)驗本身,尤其是所有人的經(jīng)驗總和。這導致功利主義將人視為一個經(jīng)驗的載體,建立在經(jīng)驗性的規(guī)律和關系基礎之上的人的觀念可能具有非連續(xù)性、偶然性,而缺少穩(wěn)定性、必然性。人的觀念對功利主義的價值在于最大限度增加社會利益總額的前提下滿足人的欲望。但是,人的觀念對羅爾斯而言具有奠基性的作用,公平的正義的道德基礎之一在于人的觀念。簡言之,消極意義上的人的觀念類似經(jīng)濟理性人的觀念,并避免基于利己主義或功利主義的理論理解人的觀念。羅爾斯事實上是在利己與利他、經(jīng)濟理性人與道德理性人之間尋求某種平衡。
在積極意義上,羅爾斯對人的觀念的定義首先源自一種“康德式”人的觀念。那么,什么是“康德式”人的觀念呢?在《正義論》中,羅爾斯把組織有序的人類社會視為康德意義上的目的王國理念,這樣一個社會的成員是自由和平等的,他們被稱為“自由平等的道德人”。正義原則的要求合乎人作為自由平等的道德人的本性,人的觀念也就是自由平等的道德人的觀念。在之后的相關論文中,羅爾斯反復強調人的觀念對于康德式學說和正義觀念理想的重要性。直至《康德道德哲學諸主題》(1989)一文,羅爾斯通過解釋康德定言命令程序,比較康德式建構主義與理性直覺主義,提出對康德的道德建構主義而言,“尤為重要的是人作為合乎情理而又理性的,并因此作為自由和平等的,以及作為能動性(agency)和責任的基本單位的人的觀念”(10)[美]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下冊),陳肖生、包利民、譚安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581頁。。由此可見,康德式的人的觀念內在地包含人作為道德主體既是合乎情理的也是理性的,既是自由的也是平等的。同時,該主體也是一個責任主體,具有相應的自主性、能動性。根據(jù)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的解釋,“合情理性”(reasonable)的人不但能夠面向其他平等的公民,有提出以及踐行社會的公平合作條款的意愿,而且能夠承認判斷的負擔并愿意承擔其后果(11)參見[美]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50頁。。換言之,人作為平等而自由的理性存在者,不但有自身合理的價值追求,而且能自律地行動并對自己的選擇和行為負責,這是一種康德式的人的觀念,也是積極意義上人的觀念的內涵。
可以說,合情理性與合理性共同構成了對人的觀念這一概念的規(guī)定。我們之所以區(qū)分積極意義與消極意義旨在表明:第一,羅爾斯的人的觀念這一概念要避免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關于人的觀念的解釋,所以在原初狀態(tài)下的人首先是一個經(jīng)濟理性人。第二,人的觀念主要源于羅爾斯對康德實踐理性這一概念的解釋。羅爾斯將康德的實踐理性概念拆分成理性和合情理性兩個概念?!皩嵺`理性的統(tǒng)一,是通過設定合情理性框定理性,并使理性絕對地從屬于合情理性來體現(xiàn)的?!?12)[美]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上冊),陳肖生、包利民、譚安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360頁。合情理性的能力也就是羅爾斯所說的正義感的能力,它在最根本上規(guī)定著人的觀念。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一種有效的正義感能力就是按照正義原則來行動的欲望,它對人按照理性行動的欲望具有主導性。
問題在于康德究竟怎樣理解人的觀念?羅爾斯的解釋是否遵循了康德的本意?我們在《道德形而上學奠基》的“人性公式”中可以讀到康德對人的觀念的理解:“你要如此行動,即無論是你的人格中的人性,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的人格中的人性,你在任何時候都同時當做目的,絕不僅僅當做手段來使用?!?13)[德]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37頁。此處的人性指合理地設定目的的能力,“人性公式”表達了康德自由而平等的人的觀念。人具有自主性,可以自主設定目的,其設定目的的約束性條件是平等地尊重每個人合理設定目的的能力。在《道德形而上學》中派生出“法權上的正派在于:在和他人的關系中維護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價值”(14)Kant,The Metaphysics of Morals,Mary Gregor(Tran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p.62.??档聦⑦@項法權義務視為人對自己人格中的人性法權負有責任。人的觀念在這種法權責任中進一步體現(xiàn)為:一方面,人生而具有平等的自由權利;另一方面,在平等的自由基礎上,人具有自主的品質,應該做自己的主人。
對比康德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出羅爾斯基本遵循了康德對人的觀念的解釋。羅爾斯一方面認為所謂康德式的建構主義不在于秉持二元論的特色,而在于將康德的觀念在經(jīng)驗理論中重新表述并顯現(xiàn)出自身的力量,另一方面認為康德式建構主義有兩個主要內容:第一,闡明共識的深層基礎;第二,一個復雜的人的觀念。 羅爾斯在《道德哲學史講義》的康德講座中直言:“作為合理而理性的自由平等的人的觀念是建構的基礎:除非這個觀念以及它包含的道德人格力量——我們的人性——給人帶來了生機和活力,道德法則在這個世界里便是沒有基礎的”(15)[美]羅爾斯:《道德哲學史講義》,張國清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327頁。。 羅爾斯認為,對康德來說,道德法則世界的基礎是一個合理而理性的自由平等的人的觀念,人的觀念具有基礎性的作用?!翱档率降摹北磉_的是類似而不是相同,它是從一種康德式的觀點來看問題,而不是康德的觀點。盡管如此,還是有如下質疑,即羅爾斯對“康德式”人的觀念的引入使他的理論具有潛在的形而上學性質。在回應質疑和完善正義理論的過程中,羅爾斯將人的觀念進一步解釋為政治的個人觀念(公民觀念)。
在《道德理論中的康德式建構主義》一文中,羅爾斯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放棄了道德人格(人的觀念)的存在論設定,轉向將人的觀念視為民主社會公共文化的一個共享觀念。這表明,有關正義判斷的協(xié)議不是來自一個預先設定的某種道德秩序,而是來自政治共同體中公民共享性的觀點。人不但是政治共同體的成員,而且能夠從每一個人認可的社會標準做出合乎正義的判斷。為了證明人的觀念源自民主社會文化,羅爾斯還提出了人的概念(concept)。他將“人的概念定義為一個有能力充分地參與社會合作,并在其完整一生中尊重他的各種紐帶和關系的人”(16)[美]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上冊),陳肖生、包利民、譚安奎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404頁。。人的概念的含義在于人是社會活動中能動的、可以承擔責任的基本單位,擁有與社會要求相適應的基本能力。這些能力的內容源于一個社會的社會合作是如何進行的,一個人的人生價值是如何被理解的等等。對人的概念的具體闡釋涉及各種各樣不同的人的觀念。我們只能以概念為起點對觀念進行解釋,概念表達了一個術語的意義,而觀念可以是特殊的。僅僅通過哲學分析不能獲得關于人的觀念的認識,我們對人的觀念的認識離不開背景性的理論框架、公共政治文化、社會制度結構等要素。
此處需要注意,一方面,羅爾斯提醒我們應該理解概念的普遍性與觀念的特殊性之間的區(qū)別,不可以將二者混淆。在人的觀念這一問題上,我們如何定義人(我們有一個什么樣的人的概念),就產(chǎn)生與之相對應的人的觀念。另一方面,羅爾斯作此區(qū)分至少有兩個用意:第一,他試圖表明人的觀念不是一種形而上學的設定,人的觀念涉及與之相對的公共政治文化、人的自我理解等具體內容,他是在規(guī)范的、政治的而不是形而上學的意義上定義人的觀念。第二,人的觀念是特殊的,它離不開人的生活經(jīng)驗、政治反思等。這種特殊性不但在于人們所處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不同,社會合作方式不同,而且也在于人的價值追求不同。這里的特殊不是指人們在人的觀念問題上無法達成共識,而是要為人的個體完善性、特殊性乃至政治文化差異性留有一定的空間。
進一步而言,人的觀念是怎樣被設計出來的,它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的觀念?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中,羅爾斯說:“我們是從民主社會的公共政治文化、從其基本政治文獻(憲法和人權宣言)以及從對這些文獻加以解釋的歷史傳統(tǒng)來看待公民的。”(17)[美]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29頁。羅爾斯再一次強調人的觀念是被設計出來的,它不是一種形而上學的設定,而是基于政治文化、社會結構、政治文獻以及歷史傳統(tǒng)的反思。對羅爾斯而言,人的觀念要應用于憲政民主文化。人的觀念是政治的個人觀念,也就是公民觀念。公民觀念表達了人是自由和平等的,他們能平等而自由地參與社會生活。這樣,羅爾斯需要解釋在什么意義上,公民是平等的?在什么意義上,公民是自由的?
在《正義論》中,公民平等主要指公民在基本權利與受尊重的意義上是平等的。這里的平等至少有兩重含義:其一,公民享有平等的基本權利。平等既包含公民作為自由的道德人應該擁有的平等權利,也包含公民平等參與社會合作的機會,羅爾斯自己將其解釋為“平等的自由權”與“公平的機會平等”?;诖耍降鹊臋嗬蟊憩F(xiàn)為人們平等地擁有基本自由,也就是擁有思想自由、人身自由、良心自由、政治自由等,這些基本自由應該以平等的形式被分配。其二,公民在受尊重方面應該是平等的。通過分析“哪些類型的人應該獲得正義的保障”這一問題,羅爾斯闡釋了平等的尊重并不受人的社會地位、強制性條件等因素的影響。同時,平等的尊重本身不是無條件的,它要求公民具備道德能力,按照正義原則的要求去做。換言之,此處的平等在于強調公民的道德能力是他們獲得平等的正義保障的充分條件,即平等需要建立在公民道德能力的基礎之上。當然,羅爾斯也認為這是一個并不嚴格的充分條件,因為道德能力在這里是一種能夠實現(xiàn)出來的潛在性,這種潛在性使人們的正義要求能發(fā)揮作用。平等不是建立在人的實際道德能力的差異基礎之上,平等意味著人們應該在受尊重方面是平等的。
相比較而言,公民在什么意義上是自由的?羅爾斯將公民觀念作為政治觀念的一部分,自由在這個意義上指公民如何成為自由個人的代表。在公平的正義之下,公民的自由主要有三重含義:“首先,公民在他們設想自己并相互設想對方具有掌握一種善觀念的道德能力這一方面是自由的”(18)[美]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7頁。。自由不是指公民的善觀念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能獲得認可,而是指公民能夠理性且合理地改變自己的善觀念。公民的自由在于善觀念不但能體現(xiàn)他們的人格獨立性,而且即使自己善觀念的內容(比如人生計劃、價值追求)發(fā)生改變,他們作為自由人的公共身份也不會受到影響?!暗诙€方面是,他們將他們自己視為各種有效要求的自證之源”(19)[美]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9頁。。這里的自由指公民可以對社會制度提出要求,發(fā)展并完善自己的善觀念。羅爾斯通過對比奴隸的權利要求和公民的權利要求進一步證明具有“自證之源”性質的自由。奴隸的權利要求本身沒有價值,它的價值取決于社會的政治義務或等級社會的角色分工。雖然公民的權利要求也源于正義觀念的規(guī)定,但是這些權利本身就有價值。從與社會正義觀念相容的視角看,公民權利要求的價值還源于公民認可的善觀念、道德學說以及宗教信仰,公民自身就是這些要求的自證之源?!暗谌齻€方面是,他們能夠對他們的各種目的負責,而這一點又影響到對他們各種要求的評價。”(20)[美]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30頁。這里的自由指公民能夠在正義原則允許的范圍內對自己的目的負責。對羅爾斯來說,社會是一個公平合作系統(tǒng),公民能夠終身參與社會活動、進行社會合作,這意味著他們要能夠對自己的目的負責。當社會產(chǎn)生政治正義問題的時候,公民能夠意識到他們應該如何看待自己,調整自己的目的。同時,在公平的正義理念下,與這一目的相對應的手段主要指社會基本益品。所以,公民對自己目的負責意義的自由還指他們能夠采取合理的手段(正義原則所要求的基本益品)追求自己目的。
人的觀念是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的一個基本模型觀念,是一種規(guī)范的觀念,代表著作為道德人的自我觀念和作為現(xiàn)代社會公民的社會關系觀念。在完成理論轉向之后,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依賴的是一種政治的個人觀念,即公民觀念,“一個公民就是能夠終身自由和平等地參與社會生活的人”(21)[美]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34頁。。作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他們具有兩種基本的道德能力,即正義感和善觀念。這兩種能力相互補充,但二者之間并不存在相互推導的關系。這兩種道德能力意味著公民不但能夠對社會制度的構成在社會層面達成共識,同時他們也能夠在政治正義觀念的限制下自由地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和更高層次的利益,人們的合作是合情理性的,也是理性的。公民的自我觀念與社會公民的關系觀念、公共正義觀念之間是相融的。
從羅爾斯政治哲學的理論目標的角度來看,人的觀念轉向的目的在于,他要在承認公民持有的不同宗教以及整全性學說觀點的前提下揭示政治正義得以可能的公共基礎,并保持其理論的穩(wěn)定性。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羅爾斯指出:“個人的哲學觀念被自由而平等的公民的政治觀念所代替。至于政治建構主義,它的任務是將政治正義原則的內容與理性而合理的公民觀念聯(lián)系起來?!?22)[美]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351頁。人的觀念、社會觀念都不是建構主義的產(chǎn)物,而是被設定(lay out)的,這種設定體現(xiàn)了實踐理性的相關要求,是政治建構主義使用的材料。但是,如果從方法論角度來看,那么我們可以對人的觀念轉向的意義做出進一步分析。
在人的觀念的轉向過程中,羅爾斯要呈現(xiàn)政治哲學的“政治性”,將政治哲學的形而上學性置于政治結構(政治空間)的解釋之中,將人的觀念的合理性根據(jù)追溯到公共政治文化和政治生活世界。正如羅爾斯在《政治哲學史講義》中所說:“當公民們首次介入政治時,有兩件事情會使他們獲得完全不同的政治理念:一件事情是他們在其中得以成長的政治制度的性質;另一件事情是背景文化的內容,以及這種背景文化在多大程度上使他們熟悉民主政治的理念并引導他們反思民主政治理念的含義。”(23)[美]羅爾斯:《政治哲學史講義》,楊通進、李麗麗、林航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7頁。羅爾斯在此處突出強調社會制度性質與公共政治文化對公民政治理念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在他的政治建構主義中人的觀念仍然保留了康德對人作為自由、平等、理性道德人的界定,但是放棄了康德先驗論中人的觀念的一些具體內容,比如善良意志理論、先驗自我等。因為公共正義的基礎來自民主社會的公共政治文化中的公民觀念、社會觀念,而不是一個整全式的康德式的人的觀念。
既然如此,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是否有可能過于依賴人的觀念呢?根據(jù)布魯?shù)履嵩凇读_爾斯與馬克思:分配原則與人的觀念》中的解釋,對政治哲學家而言,他們需要把自己承認的人的觀念整合到具有可行性的政治秩序之中,政治哲學總是離不開如何定義“什么是人”。布魯?shù)履徇€提出了羅爾斯對人的觀念的依賴會引發(fā)兩個問題,即人的觀念的范圍和特定的人的觀念的證成所包含的要素(24)參見[美]布魯?shù)履帷读_爾斯與馬克思:分配原則與人的觀念》,張祖遼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76-79頁。。事實上,羅爾斯對這兩個問題均已給出解釋。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在于,他將人的觀念弱化到公民觀念范圍。而對于證成人的觀念需要的要素,羅爾斯從公民的自由與平等兩個方面做出解釋。此解釋在《政治自由主義》中具體細化為羅爾斯對政治建構主義中客觀性觀點的六個根本性要素。因為對羅爾斯來說,客觀性的觀點需要被理解為理性而又合理的個人恰當具體化了的觀點。更重要的是,在人的觀念的理論設定背后,羅爾斯將正當與好作為兩個彼此獨立但又都具有規(guī)范作用的立場。因為“在世界解魅的多元社會,既然難以要求人們相信任何共享的終極人生理想,訴諸某種形而上學的目的論,自然困難重重?!?25)周保松:《自由人的平等政治》,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229-230頁。如果從一種形而上學的角度設定人的本質、利益需求、自我理解方式,那么這種設定在理性多元的社會是無法得到普遍認可的。這也是羅爾斯在理論轉向過程中逐漸強化政治自由主義的原因之所在,保持政治哲學的獨立性,追求“重疊共識”的可能。
與康德式人的觀念轉向公民觀念的過程相伴隨的是,羅爾斯在方法論上從一種康德式建構主義轉向一種基于反思平衡的政治建構主義。在《正義論》中羅爾斯依賴一種康德式的建構主義,原初狀態(tài)是理性自身產(chǎn)生的標準。但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羅爾斯轉向了以反思平衡為核心的政治建構主義?!罢谓嬛髁x只限于政治領域……是一種關于政治觀念之結構和內容的觀點。它認為,一旦達到反思平衡,政治正義的原則就可以描述為某種建構程序的結果。”(26)參見[美]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82頁。政治建構主義提供的建構程序是反思平衡的產(chǎn)物,它依賴于公共政治文化中人們共享的政治觀念及其對這些觀念的反思。具體而言,所謂反思,旨在突出公民知道自己做出判斷的原則以及這些原則的前提。憲政民主政治必須給個體一個足夠的空間,使得他們能夠保持對政治制度的批判能力,在政治和個人自由之間保持一定的張力。所謂平衡,旨在突出政治結構實現(xiàn)了實踐理性原則與人的觀念和社會的觀念的恰當聯(lián)合。人的觀念不是一個被扭曲的結果,而是一個反思平衡的結果。
既然人的觀念成為羅爾斯反思平衡的一個理論基點,那么當我們對人的觀念本身進行追問時就有可能導致一種邏輯的倒退和陷于循環(huán)論證,即“對理性本身的原則或標準的任何證明似乎都必定會失?。哼@種證明要么依賴于合理的標準,從而構成循環(huán),因此就是不合理的;要么未能利用合理的標準,從而無法實現(xiàn)證明?!?27)[英]奧尼爾:《邁向正義與美德:實踐推理的建構性解釋》,應奇、陳麗微、郭立東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年,第44頁。但是,如果我們能意識到“正義原則的正當性最終涉及我們將社會制度或政治實踐中共有的正義信念納入‘廣義的反思平衡’”(28)Samuel Freeman, Justice and the Social Contract: Essays on Rawlsian Political Philosophy,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p.270.,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盡管反思平衡需要基于個體的立場,但是它已經(jīng)構成了理解其他觀念的框架,人的觀念、正義的信念都需要納入反思平衡的過程,反思平衡成為羅爾斯的政治建構主義得以可能的重要方法。換言之,如果反思平衡不會導致邏輯上的無限后退,羅爾斯就有可能避免奧尼爾的批判。無論從廣義還是狹義來看,反思平衡的意義在于能夠為政治正義問題提供一種公共證明的基礎,從而公民才有可能在政治正義問題上達成理性協(xié)議。由此,“普遍性之所有層面上的深思熟慮的信念與廣義的普遍的反思平衡中深思熟慮的信念之間的連貫性(coherence)是最重要的”(29)[美]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43頁。。在反思平衡的過程中,公民通過放棄、修正乃至重構和擴展某些信念,才有可能在諸信念之間找到恰當?shù)慕M織形式,以保持其連貫性。于羅爾斯而言,必須要有一些穩(wěn)固的政治信念,反思平衡才有意義。公民不但能從這些穩(wěn)固的政治信念出發(fā)調整自身的權利要求,而且他們的反思平衡在這種信念之下也能夠得到相互的承認?;蛘哒f,公共的正義觀念、立憲民主政體是正義的這樣一些信念需要具有穩(wěn)定性,在此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設定社會是一個公平合作的體系,公民是自由而平等的人并具有充分參與社會合作的能力。
如果我們將人的觀念的選擇上溯到政治哲學的歷史脈絡,那么就會如布魯?shù)履崴裕骸斑@種對觀念的選擇承載著一種包含分配原則和一種特定的政治態(tài)度在內的政治哲學”(30)[美]布魯?shù)履幔骸读_爾斯與馬克思:分配原則與人的觀念》,張祖遼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1頁。布魯?shù)履釃L試以人的觀念為基礎闡發(fā)政治哲學。本文雖然不對他的理解給出具體解釋和評價,但是承認此解釋對于契約論政治哲學有一定的意義。與此同時,本文只是在有限的意義上闡述人的觀念轉向的方法論意義,而不是要涉及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方法論的所有面向,比如契約論、道德直覺主義等。顯然,后者已經(jīng)超出本文的討論范圍。。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人的觀念不是一個形而上學意義上的概念,而是一個規(guī)范概念,它通過我們的道德觀念和政治思想與實踐表達出來。人的觀念表達了羅爾斯的政治哲學立足于民主憲政政體,面對理性多元的事實。他期待公民對政治的積極參與,期待政治哲學能探討政治之可能性的“極限”。行文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人的觀念是關于人的規(guī)范概念,羅爾斯賦予這個概念的規(guī)范性規(guī)定表達了人是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具有正義感和善觀念兩種基本的道德能力,兼具公共身份和道德身份。羅爾斯的方法代表了政治哲學中規(guī)范分析的一種可能性進路。政治哲學的規(guī)范分析進路一定會引起很多爭議,沒有一種特定的政治哲學規(guī)范分析框架是完美的、一勞永逸的,畢竟“人們不能就以什么來作為道德判斷合理性的最終依據(jù)達成一致。”(31)[美]達爾,斯泰恩布里克納:《現(xiàn)代政治分析》(第六版),吳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67頁。通過人的觀念問題的研究,我們能看到羅爾斯在擺脫任何一種基于完備性學說的觀點,在人們熟知的公共政治文化中尋求理論根據(jù),凸顯政治哲學的政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