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科 付成斌(.渤海大學 法學院,遼寧 錦州03;.長春工業(yè)大學人文信息學院,吉林長春30000)
教育部法律碩士教學指導委員會自2017年始,將原本的“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兩門課程合并為“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的原理與實務”一門課程。這一合并緩解了傳統(tǒng)意義上民法與民事訴訟法各自為政的尷尬窘境,迎合了法律碩士“致用”“實務”的培養(yǎng)宗旨,客觀上使得“民事法學一體化教學”成為現實需要。但從近三年的具體實踐來看,“民事法學一體化教學”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反而在實際操作中出現了一些問題?!懊袷路▽W一體化教學”課程名稱應該怎樣厘定,教學主體由誰承擔,課程內容如何整合,作為觀念上的“原理與實務”有何具體指涉,方法論意義上的“合并”又有何深層含義,這些都成為進一步推進“民事法學一體化教學”亟需解決的關鍵問題。
新中國成立70 多年來,我國法學教育取得了豐碩成果。法學教育經歷了從培養(yǎng)“政法人才”到培養(yǎng)“法學人才”,再到培養(yǎng)“法治人才”的歷史性轉變。這其中,法律碩士與法學碩士的培養(yǎng)無疑在法學教育中扮演重要角色。與法學碩士以培養(yǎng)教學、學術為目標的教學導向不同,法律碩士更側重以致用、實務為指向。2020年民法典的頒布,標志著我國社會將步入民法典時代。民法典時代的民事法學教育承擔著培養(yǎng)新型民事法學人才、開展民事法學研究和向社會提供法律服務人才的任務,對民法典的實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教育部法律碩士教學指導委員會將“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兩門課程合并為“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的原理與實務”一門課程,使得該課的教學重點由原來的講授“民法”“民事訴訟法”中專業(yè)理論知識轉移到了講授兩法共同的“原理與實務”。關于“原理與實務”,應該采用民法學原理與實務和民事訴訟法學原理與實務分開講授的方式還是合并講授的方式,地方高校在實踐中存在較大差異。如果分開講授且由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兩位教師各自為營分別授課,不僅使得該課程在實際操作中給諸如課程考核、成績評定帶來諸多困擾,而且合并本課的意義將無從體現,融合的必要性也不復存在;如果是合并講授且由同一位教師講授,那么必將對授課教師提出更高的要求,傳統(tǒng)講授民法學或民事訴訟法學的教師能否勝任不無疑問。上述表現在“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的原理與實務”教學中的現實困境,實際上也是民事法學“形散”的癥灶所在。
民事法學知識的創(chuàng)新,一方面豐富著民事法學的理論,另一方面又反哺著立法、執(zhí)法、司法及守法在內的民事法律實踐。民事法學知識傳播有利于民事法律的概念、規(guī)范、實務成果為社會熟知,進而被充分掌握。民事法學知識的應用,既可以為民事法學知識的創(chuàng)新提供條件,又可以為“民事法學一體化”提供新的思路和方法。通常認為,“一體化”要以基本要素作為構成單元,而中國傳統(tǒng)的“體系思維”恰恰又是一種相對粗獷的思維模式,多數情況下更愿意將復雜要素確定為對立統(tǒng)一的兩個方面予以考慮,進而在兩要素之間進行關系思辨,反而對構成整體的各個要素之間相對細致、嚴密的邏輯論證關注較少。從本源上看,民事法學的法律思維原本應該是一種具有嚴密的體系性、一體化的法律思維,無體系的“一體化”很難稱得上是真正的“一體”,內部規(guī)則也極大可能會出現雜亂無序?!耙惑w化”是一個由邏輯構成的有機整體,如果對這一有機整體中各要素間的邏輯關系不加以注意,所謂的“體系思維”極易出現碎片化的傾向?;貧w到民事法的教育之中,由于人們始終沒有在民事法各要素之間構建起真正的邏輯關系,更沒有試圖在民法與民事訴訟法之間預設法律邏輯及思維規(guī)則,使這種傾向沒能得到及時扭轉,原本應該以體系性方式存在的民事法學就會出現“形散”而很難孕育出“神合”的巨大潛力的狀況。隨著《民法典》的頒布實施,這種隨時存在于“一體化”思維引導下的“神合”位移,就會愈加成為現實。
按照通常認識,“民法”即是“市民法”。我國采用“民法”這一名稱,實則是沿用了日本學者的不確切翻譯所致[1]。從民法的固有含義進行考量,“民法”之“民”,不是“公民”,更不是“人民”,而是市民。因此,“民事,即人民的事”或“公民的事”并不確切。“民”固然是有市民、公民及人民等多重含義,但市民、公民及人民是不同的概念?!叭嗣瘛笔钦胃拍睿覈鴳椃ǖ谝粭l既已表明我國的國家性質是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肮瘛眲t是公法概念,是指具有某個國家國籍的人。我國憲法第三十三條亦已表明。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所謂“民事”就是市民之事、平民之事、私人之事。“民事”就是市民之間、私人之間的“私事”,具體來說,就是作為平等主體的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發(fā)生的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之事。如上所述,當上述民事主體發(fā)生沖突糾紛時,一個重要的解決途徑自然是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即常說的打“民事官司”。從這個意義上講,“民事”的“事”又具有了糾紛之意。民事糾紛或民事爭議也就成為了平等主體之間發(fā)生的以民事權利義務為內容的社會糾紛[2]。但需要強調的是,民事糾紛屬于民法學的研究范疇,是民事實體法所調整的對象。而作為民事法學分支的民事訴訟法學,其不僅要研究如何妥善地解決已經發(fā)生的糾紛,而且還要研究怎樣有效地預防與減少民事糾紛的發(fā)生。因此,保護民事實體法所規(guī)定的私權,解決由于私權保護所導致的糾紛,自然就成了民事訴訟法訴訟的核心目的所在。正是基于這一觀念的指導,將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的原理與實務融合一體,進而再造“神合”,無疑具有堅實的觀念上的法理基礎。
我國民國時期頒布的民法典規(guī)定:“民事,法律所未規(guī)定者,依習慣;無習慣者,依法理?!钡烤购螢椤懊袷隆?,未有法律規(guī)定或解釋,理論上也無明確的說明?!懊袷履藢π淌露裕蛎裆谭ńy(tǒng)一之結果,不復有商事之名稱?!盵3]王澤鑒教授則認為,“第一條規(guī)范意義在于,規(guī)定民事(私法關系)的法源及其適用次序。”[4]從王澤鑒教授的觀點來看,已經將“民事”等同于私法關系。近代以來,大陸法系國家在編纂民法典的過程中,已經開始了對傳統(tǒng)的民法典編纂思路進行揚棄,進而開始轉向圍繞民事權利義務的法律要件事實構建民法典,由此促成了民訴法上辯論主義的誕生和證明責任分配標準的革命。但長期以來,理論界一直將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截然分開,前者被劃為實體法的研究領域,后者被劃為程序法的研究重點。其實,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自古以來即為一體,存在著密不可分的牽連關系。古羅馬法由人法、物法和訴訟法三部分組成。近代意義上的民事訴訟法學也是從民法學中獨立發(fā)展演化而來。從兩者的發(fā)展歷程上看,兩者存在從“合”到“分”,從“統(tǒng)一”到“獨立”的轉變過程;從兩者相互關系上看,程序法與實體法自然也是密不可分,即程序法是實體法的“鳥之雙翼”“車之雙輪”。因此,作為實體法的民法規(guī)范只有通過程序法上的審判程序,其生命才能得以實現。從這個角度看,民事法學“一體化”的根基來源于民法與民訴法的相互依賴?;诿袷路▽W固有的裁判規(guī)范性質和權利保護目的,在學習和研討民法和民事訴訟法時,民事法學“一體化”的研究方法是其重要的規(guī)范進路。將“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的原理與實務”這一課程名稱確定為“民事法學”,似乎也符合民事法“一體化”形式上的法理呼喚。
民事法學是社會生活的大百科全書,民事法學調整的對象是平等主體之間的人身關系與財產關系,涉及社會的方方面面。相應地,“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的原理與實務”課程中的內容知識來源,就應該將“民法學”“民事訴訟法學”兩門課程所包含的內容完全融合后予以講授,進而真正實現從形式到內容上的“一體化”。按照通常的理解,所謂“原理”是指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中具有普遍意義的基本規(guī)律。這些規(guī)律是在經過大量的觀察、實踐的基礎上,通過歸納、概括、整合才最終得出的。按照要求,這些規(guī)律必須既能指導現實實踐,又要承擔經受實踐檢驗的重任。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但凡能夠稱得上是“科學的原理”,就必然要以大量的實踐為基礎,進而通過這些實踐推衍出各種具體的定理、命題,從而對進一步的實踐進行指導。遵循這一邏輯定律,合并后的“民事法學原理”勢必是從民法、民事訴訟法中經過大量的觀察、實踐才得以確定的普遍規(guī)律。這就使得如何從民法學、民事訴訟法學中“萃取”這一“原理”成為民事教學“一體化”實然構造所必須考慮的重要課題。如上所述,選擇“民事法學”進而取代“民法學與民事訴訟法學原理與實務”作為該課程的名稱,就必須對“民事法學”中的普遍原理與實踐慣例進行更為深入的挖掘,使學生通過析理過去發(fā)生的真實案例,精確地丈量書本上的法律與現實中的法律之間的深刻差距,以此開發(fā)學生的法理慎思能力,進而誘導學生發(fā)掘出法律背后的邏輯和法律實踐過程中的“隱秘”[5]。
法學是實用之學,研究法學一定要“道”與“術”并重。法學研究太偏重理論,難免過于空泛;太偏重于運用,也不免有迂腐之嫌。近年來,民事案例分析方法或者稱為民事案例裁判方法越來越受到法學理論和法學實務研究者的重視。民事案例分析法不僅可以豐富民事法學理論內容,而且可以加強學生對法學理論與應用實踐聯(lián)系的認識,提升學生的民事法學乃至整體法學理論研究的實踐能力。這其中,楊立新教授提倡的“五定法”和鄒碧華博士倡導的“要件審判九步法”最值得關注。筆者曾在楊立新教授所提倡的“五定法”及鄒碧華博士倡導的“要件審判九步法”基礎上,提出民事案例分析方法——“四定法”,以及民事案件的案件裁判方法——“五定法”。雖然上述幾種民事案件分析方法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與實踐價值,但隨著國內法學方法論和法律方法論研究的不斷深入,傳統(tǒng)的“五定法”“九步法”仍有改進之必要。故此,筆者在原有“四定法”的基礎上新增“定例:法律判例”一節(jié),進而完善出民事案例分析“新五定法”,以順應近年來最高法院所發(fā)布的指導案例在民商事案件審判中所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的趨勢;同時更期待能夠對“民事法學一體化教學”有所助益?!靶挛宥ǚā本唧w包括如下內容。
認定案件法律事實是適用法律并作出裁判的前提條件。筆者認為,學生在案件法律事實階段應把握三個問題,即檢索與確定訴訟主張、概括與總結案件爭議焦點、“涵設”法律要件與個案事實。在“案例分析法”的視域下,所謂的定事就是確定案件法律事實。按照通常的理解,案件的事實認定存在于案件的訴訟證明過程中。在這一過程中,學生需要以過去曾經發(fā)生的案件事實作為認識對象,進而在此基礎上確定出一個無限接近案件真實原貌的案件法律事實。事實認定是裁判案件的基礎,只有在查清案件法律事實的基礎上,法律適用才能有序進行,進而作出正確的司法判決。從這一層面講,學生在運用“案例分析五定法”進行案件分析時,真正需要仔細研究的既是最簡單的、也是最基礎的案件法律事實問題。
識別案件法律關系是一項高深的法律技術,同時也是認識和確定小前提的基礎,更是后續(xù)進行法律適用的前提。在“案例分析五定法”的視域下,所謂的“定性”即確定案件法律關系,實際上就是給“原告”起訴的請求權所依據的民事法律關系予以定性,進而對訴爭的民事法律關系進行類型化和具體化分析。將民事法律關系分為人身法律關系和財產法律關系是最常見的理論劃分方式。這其中的人身法律關系可以進一步再劃分為人格權法律關系和身份權法律關系;財產法律關系可以進一步劃分為知識產權法律關系、物權法律關系、物權請求權法律關系、占有保護請求權法律關系、債權債務(侵權之債、不當得利之債、無因管理之債、締約過失之債、單方允諾之債)法律關系?!岸ㄐ浴笔菍W生在案例分析時的核心所在,是在“定事”的基礎上,對案件證據與法律事實以及事實證明和法律適用之間的邏輯關系進行辨清與明確,依次為下一步“定法”奠定基礎。
在案件事實中抽繹出權利之維進行定性、分析和關注是法理思維在裁判中的實質內涵。規(guī)范性、實踐性和整合性是法理思維在裁判中的形式特征。法理思維在裁判中的實質內涵與形式特征為裁判遵循法理思維提供了基本規(guī)范。法理思維是遵循客觀規(guī)律的思維,是在客觀規(guī)律基礎上找尋客觀事實、發(fā)現客觀真理的思維。法理思維不同于法律思維。法律思維要求“知其然”,而“法理思維”還需要在此基礎上證解“知其所以然”的問題。與法律思維相比較,法理思維是一種“運用法學理論進行思考”的思維,法律思維則是一種“依靠法學理論進行思考”的思維。兩者之間的差異正是互補的基礎。法理思維是從宏觀的角度進行思考,從這一點看,法理思維類似于法學思維,它是一種將無論是應然還是實然、國內還是國外、現代還是歷史的法律都納入客體之中的思維。 但是,法理思維的出發(fā)點不一定必然是法律(法學),道德、習慣、情理等其他社會規(guī)范同樣可以成為法理思維的出發(fā)點。從這一點說,法理思維是一種“發(fā)于情而止于理”的思維方式。中國人格外注重“理”,從一定意義上說,如果判決違背人們的常理認知、社會習慣與道德,就會使得判決面臨“枉法裁判”的尷尬處境。即便是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這樣的人治環(huán)境下,也需要“判詞”來扮演裁判說理的角色。近代以來,由于外敵入侵,中華民族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中國人民通過自己艱苦卓絕的斗爭,從內憂外患中成為了國家的主人,因此,把手中所掌握的權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這就使得人民大眾在面對權利被侵犯時變得格外憤怒,在訴訟中迫切需要公平正義,迫切需要法官給出一個可以被普遍接受的判決理由。這種需求慢慢演化為對裁判說理正當性與可接受性的現實需要,裁判說理也因此需要滿足正當性與可接受性的雙向需求。因此,回歸到案例分析法中“定法”的本質上,學生要做到上述要求,就需要在認定案件法律事實以后,在實體上找到適用本案的“請求權”基礎,進而依照相應的法律規(guī)范確定請求權與抗辯權,以此作出案件預判。
在英美法系國家,判例是主要的法律淵源。特別是在民商事審判實踐中判例的作用更不容忽視。我國的法律淵源中不包含判例。因此,在民商事審判實踐中,法院不能直接引用判例作為案件判決的法律依據。但在民商事司法實踐中,我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刊登的一些典型判例對司法實踐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因此,學生在進行案例分析時,也務必要重視相關案例的作用,注重判例的參考價值。案例分析的作用不是簡單地對相關法律條文、判例進行注釋、說明及解釋,而是要在此基礎上研究此類案件產生的深刻社會背景,透過種種表面現象,研究并說明為何要作出此種判決,這樣的判決對當事人、對社會有怎樣的影響。
從實踐層面上看,我國裁判者無時不在進行法律解釋工作,“類推適用、目的性限縮、目的性擴張、創(chuàng)造性填補”這四種填補法律漏洞方法,在我國現有的司法制度體制下都能找到一定的“群眾基礎”。故此,學生在案件法律構成要件的解釋分析與確定上務必要下大氣力,克服缺失“法官法律解釋權”的不利處境,通過類推適用、目的性限縮、目的性擴張、創(chuàng)造性填補等方式,提高案件法律適用能力,使法律構成要件的解釋分析與確定有理有據、飽含智慧、充滿真情。作出一份能夠得到普遍接受的裁判是判決的目標所在。為實現這一目標,學生應該以邏輯理性和實體法律作為析理個案的基本線索,并做到將法理融于法律方法之中,使簡單粗糙的個案事實轉化為精確可靠的法律事實,然后在此基礎上根據實體法律的具體規(guī)定,形成或創(chuàng)制一套當事人和公眾能夠普遍接受的規(guī)范解釋與程序論證體系。在民事訴訟中,尋找請求權基礎的過程,就是尋找適用具體個案裁判依據的過程。只有確定了請求權基礎,找到了適合作為個案的裁判依據,才能將已經認定的案件事實與該法律規(guī)范的具體構成要件進行“涵攝”,從而得出合理的法律結果。如果案件事實不符合法條的構成要件,則本次“涵攝”失敗,需要進行下一輪的“找法”工作。因此,法律適用的過程就是一個在案件事實與法律之間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這成為釋明法理意欲追求的“言其理,釋其意”的根本之道。
當代中國法學處在一個能夠產生大學問也應當產生大學問的新時代。中國法學產生大學問的根本依據和動力源泉,在于新時代億萬人民的權利覺醒和法治需求,在于經濟社會的偉大改革和法治中國建設的重大成果,在于我們黨領導人民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宏圖大業(yè),更在于法學教育的自我覺醒和自我突破?!睹穹ǖ洹返念C布標志著我國社會步入了民法典時代,民法典時代的民事法學教育承擔著培養(yǎng)新型民事法學人才、開展民事法學研究和向社會提供法律服務的歷史重任。民法典時代對民事法學教育、變革提出了更高要求。順應民法典的時代需求,民事法學教育作為法學教育的有機組成部分,應緊跟經濟社會發(fā)展和教育改革的時代步伐,在教育目標和手段上推進自身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