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葦
上初中以后,她更加沉迷在自己的世界,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江村正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變化是從東江對岸開始的,就在張屋村近旁,不知什么時候少了一片農(nóng)田,多了兩家工廠。那兩家工廠,一家生產(chǎn)塑料假花,另一家生產(chǎn)煙花和炮仗。
等到素馨約了她一同過渡船,到假花廠開了一個本子,領(lǐng)回來一大堆塑料做的花枝和綢布做的花瓣,她才清晰地意識到,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一放學(xué)就到外面瘋跑了。
每天放了學(xué),江村的女孩子便都搬出一個木盆,坐在自家門前做假花。素馨不緊不慢地做著,一個月下來,卻也掙了三塊錢。采采手腳快,第一個月領(lǐng)到五塊錢。
領(lǐng)到錢那天,她一路跑回來,心情好興奮——這是她第一次親手掙的錢!她把紙幣緊緊拽在手心,仿佛拽住了一只活生生的小鳥,生怕它飛走了似的?;氐郊遥龤g天喜地跑到母親跟前,把錢交上去。母親接過那張汗津津的五塊錢,忽然把她的頭緊緊地摟進懷里。
不久,她聽說做炮仗更能掙錢,雖然臟,雖然危險,但一個月下來,少說也能掙十來塊!她便又跟素馨一塊兒過渡船,到炮仗廠領(lǐng)了一個小本子。
從那以后,她便把放學(xué)以后所有的空余時間,都孵在紅磚地板上做鞭炮。一天又一天,她長久地蹲坐著,打散一盤盤炮仗,麻利地抓起一個又一個,把它們編成長長的一串又一串。那么單調(diào)的工作,那么漫長的時光,因為雙腿長久地保持著屈曲的姿勢,她漸漸覺得腿腳發(fā)麻。于是她便站起來,伸伸手,彎彎腰,走到墻角的木桌子前擰開收音機。
擰開收音機,聽得最清楚的是香港電臺,她喜歡香港主持人說話的調(diào)子,柔媚親切,圓潤溫和,像富足的女人從容地坐著閑聊,她們說起全世界的大小新聞就像說起街坊間的家長里短。香港電臺旁邊就是珠江臺,珠江臺雖然也講同一種語言,但是語調(diào)生硬得多,清脆得多。珠江臺傳出來的話像一顆顆未經(jīng)打磨的石頭,珠江臺總是講述嚴肅的話題。
香港電臺有一個《說不完的故事》節(jié)目——她每天追著聽,說不完的故事,就像采采的日子一樣沒完沒了,每天的故事都是新的,每天的故事都讓她驚喜。她把那個電臺的節(jié)目想象成一棵巨大的、會結(jié)果子的樹,它每天結(jié)一個果子,每掰開一個果子,就是一個有趣的新故事——這些故事跟爺爺講過的完全不同,作為廣播劇,里頭的每個角色都由不同的人扮演,每個人有不同的情緒和聲音,隨著情節(jié)的進展,還配上了時而緩時而緊的音樂,推波助瀾——故事有趣時采采放聲大笑,故事有時又婉轉(zhuǎn)凄涼,讓采采悄然落淚。
有過長長的一段時間,廣播劇一個接一個演繹《聊齋志異》里的狐鬼故事,美麗處如春花秋月,恐怖處讓人毛骨悚然,哀怨處卻又催人淚下。采采喜歡的那些故事,每一個都有鮮明的情感和聲音,每個情節(jié),都有詭異獨特的氣息。故事聽了很多,故事里頭的狐仙花妖她也喜歡,她毫不費力就記住了嬰寧、小倩、翩翩的名字和她們的本領(lǐng)。但是,雖然翩翩能把芭蕉葉剪成新衣裳,嬰寧常常笑得從桃樹上掉下來,她們也只是故事里的人而已,并沒有真正進入她的心,還不能像唐詩那樣教她魂牽夢縈。
每天黃昏六點她會把頻道調(diào)到另一格,豎起耳朵聽珠江臺的小說聯(lián)播,林少明講完了《西游記》,張業(yè)佳又開始講《水滸傳》。她天天追著聽,漸漸熟知故事里的每一個人,她提起魯達和林沖的名字,比說起她的同學(xué)江明江亮江蝦仔還要親切些。
不過真正讓她著迷的還不是這些故事,每個周末下午三點,珠江臺會播出一節(jié)《文學(xué)海洋》,那是她最向往、最期待的時光。表面上,這個節(jié)日要單調(diào)得多——全場只有一個女主持人,她有時介紹作品,有時朗讀作品,中間只不過穿插著白開水一樣的輕音樂。
采采永遠記得那個下著雨的下午,她已經(jīng)在地板上埋頭工作了很久,天氣悶熱——是白花花的雨點也無法緩解的悶熱,天上有雷聲,門外有蟬鳴,不知道為什么,盛夏的水翁樹落了一地黃葉。她打開收音機聽廣播,廣播里的女人正在朗讀一篇長長的小說。聽著聽著她就忘記了自己:“……幾年過去了,至今矮男人還是單身寡居,只在周日,他從外邊把孩子接回來,與他為伴。大樓里的人們看著他矮墩墩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來一樁樁事,漸漸好像悟到他堅持這種獨身生活的緣故……逢到下雨天氣,矮男人打傘去上班時,可能由于習(xí)慣,仍舊半舉著傘。這時,人們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傘下好像有長長一塊空間,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東西也填補不上。”
小說念完了,收音機里有一個長長的停頓,沒有歌聲,也沒有人語,她不自覺地擦擦眼睛,發(fā)現(xiàn)淚水淌了一臉。那是第一次,她察覺到故事和小說的微妙差別,察覺到自己所真正迷戀的,是寂寞的文字和寂寞的細節(jié)。
她渴望經(jīng)歷更多相似的時刻,期望跟更美好的小說相遇,然而收音機每每讓她失望,于是她走上前去,重新調(diào)臺。一個頻道又一個頻道,她調(diào)出來的,全是音樂節(jié)目。收音機唱一支歌,又唱一支歌,她蹲在地上跟著唱,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唱到最后,那些歌便從收音機里飛出來,棲息在她雞窩般的腦袋里。
她坐著唱,行著也唱,走著也唱,她最愛唱的,是那首《葡萄園》:
微風(fēng)吹遍愉快葡萄園,
紅里透綠問有幾顆酸,
籬笆高處懸著繽紛夢,
綠葉下艷紅萬串;
如果秋季重臨葡萄園,
才會發(fā)現(xiàn)夏季多么短。
陽光深處藏著繽紛夢,
個個夢又甜又暖。
美麗的葡萄園,豐收的葡萄園,她多么想擁有一個葡萄園。作文課上,陳老師要學(xué)生們寫《我的理想》。
江蝦仔寫道:“我最大的理想,是當一個拖拉機手?!?/p>
江鈴笑寫道:“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偉大的電影明星?!?/p>
江采采寫道:“陽光深處藏著繽紛夢,其中有一個,是我小小的夢想。我有一個夢想,我想擁有一個很大的葡萄園?!彼选袄硐搿睂懗闪恕皦粝搿保贿^這一回,陳老師沒有跟她計較,而是把她的作文高高地貼到課室后面的墻壁上。
采采的葡萄園似乎只是一個白日夢,它遙遠得很,只能偶爾想想罷了。
鈴笑卻開始用功地了解香港明星們的事情。其時江村小賣部的商品已經(jīng)有了一些變化,他們在店里加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擺了一箱流行歌的錄音帶,同時他們還買回來一套音箱,音響每天都開得很大聲,江村的上空,長久地蕩漾著流行歌的波浪。
星期天,鈴笑約了采采,兩人牽著手,抄了稻田中間的近路,走去鄰鎮(zhèn)的中心市場。那兒真是熱鬧非凡,一家接一家賣衣服的店,衣服的款式五彩繽紛——雖然都是大人的衣服,她們穿不上,但是看看也好!她們一家店又一家店看過去,一直走到鄰鎮(zhèn)中學(xué)的門口,那兒有很多家地攤,攤上擺滿了香港明星的彩色貼紙,貼紙旁邊還有各種式樣的小鏡子、小梳子、蝴蝶結(jié),以及繁體字的娛樂雜志和流行歌集子,大幅的俊男美女圖高高地掛在攤檔上頭,他們奇特的姿勢讓人眼花繚亂。
鈴笑買回來一個漂亮的筆記本,她以極快的速度在本子上抄了一首又一首流行歌詞。在歌與歌之間,鈴笑畫了好看的花邊——有些花邊是一串小樹葉,一片接著一片,每一片都有快樂的表情;有些花邊是許多小水果,蘋果、梨子、香蕉,一個接一個,互相牽著手……采采喜歡鈴笑畫的花邊,不大喜歡香港明星的彩色貼紙。
“我最鐘意王杰,他是我偶像!”江鈴笑打開一本香港雜志,書里把王杰稱為“憂郁王子”,介紹了他的身高、體重、血型、星座,他最喜歡食咖喱魚蛋。下了課,好多女孩兒湊在一起,捧著歌本,一起唱王杰的《幾分傷心幾分癡》——那是正在熱播的電視劇的主題曲——那部長長的電視劇,是江村人民每天晚上的必修課。
采采不大喜歡王杰,她更喜歡一個叫“Beyond”的樂隊,她的筆記本上抄著《大地》《光輝歲月》《海闊天空》的歌詞。她還愛上了一個叫“陳慧嫻”的歌手,歌聽得多了,她有了自己的見解,覺得陳慧嫻的歌聲就像她家門前的東江水一樣,是綠色的,是清澈的,而且是飽含深情的,她的歌聲像詩一樣優(yōu)美。
“Beyond”的歌讓她生出向往的心,陳慧嫻的歌聲卻直接進入了她的心。她一字一句地抄寫陳慧嫻唱過的歌,不知不覺就抄了大半個筆記本。獨處的時候,她會拿著本子一個人唱歌,她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唱的是《傻女》《癡情意外》《與淚抱擁》和《千千闕歌》。她深深地陷在歌里,一個人唱得肝腸寸斷,伴著自虐般的傷心或快樂,淚水在她臉上像溪水似的流淌。有時她唱得忘情,周圍的人都嘲笑她、捉弄她,她也毫不在意。
那是一段美妙的歲月,在時光的塵埃中,有一首歌忽然流行起來,一下子遍地開花,像一種無法醫(yī)治的熱病,像一場無從躲避的雨,像一陣旋風(fēng),不過幾天時間,忽然大家張口就能唱了,女孩子們忙著互相借了歌本來抄。
鈴笑總是消息最靈通的一個,她的歌本抄得最好,而且她最愛自己的歌本,每抄一首新歌就在旁邊畫一幅好看的畫兒。采采羨慕極了,因為她不能畫得那么好。
他們剛剛唱熟了一首歌,很快又來了另一首。他們很快學(xué)會了新的,忘記了舊的。
各種各樣的歌,帶著不一樣的顏色、不一樣的味道、不一樣的歡喜或憂傷。采采幻想著它們穿了各種式樣的裙子,留著或長或短的頭發(fā),身上掛著好看的小飾物,叮叮當當響著,紛紛在窗外飛舞。它們飛舞著,一首接一首來到她的面前。
她在路上走著,經(jīng)過人家的窗子,不時遇上一首歌,她快樂地撿起那個調(diào)子,大聲地唱起來。她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每一首歌都讓她貧乏的心更豐富一些,使她忘掉自己正身處小小的閉塞的村莊,使她漸漸陷入纏綿的懷想。能夠唱歌是多么好!她喜歡那些唱歌的人,她多么想做一個真正的歌手!她多么向往歌里歌唱的一切——向往遠方叢林中的雨和雨中的祝福,向往遙遠的大海和大海里的帆船以及海水里的流年,向往黃昏彈個不停的鋼琴和琴聲里的憂郁愛情……
去澆菜的時候,她邊走邊唱:
在那些蒼翠的路上/歷遍了多少創(chuàng)傷/在那張蒼老的面上/亦記載了風(fēng)霜……在那些開放的路上/踏碎過多少理想……
唱著唱著她哭了,她就哭著唱下去。也許有人看到她,也許有人嘲笑她,她不在意,她一邊哭一邊唱,覺得心里痛快極了。
在江邊埠頭洗衣裳的時候,她邊洗邊唱:
每一個晚上/我將會遠望/無涯星海,點點星光/求萬里星際,燃點你路/叮囑風(fēng)聲代呼喚你千趟……
看著江水,唱著唱著她就癡了,她并不能清楚知道,每一個晚上她在遠望什么,每一個晚上她在呼喚什么……然而她是多么喜歡這樣唱啊,就這樣唱下去,唱下去,永遠也不要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