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郭洪燕
(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 四川綿陽 621010)
四川省合江縣位于四川盆地南部邊緣,東臨重慶市,南接貴州省,北部和西部分別連接瀘州市江陽區(qū)和納溪區(qū),面積2 414 平方千米,人口約91 萬(2017 年),境內(nèi)方言屬西南官話西蜀片岷赤小片[1],是筆者的母語方言。
合江方言的被動句包括無標記被動句和有標記被動句,前者如“碗打爛了水吃完了”,后者如“碗著打爛了|水得他吃完了”。這種使用特定介詞作為標記的被動句式,在合江方言中共有六種,它們是“著”字句、“得”字句、“拿給”句、“等”字句、“挨”字句和“盡”字句。一個縣域方言有這么多標記被動句實為罕見,本文將對它們加以描寫,考察它們在其他方言的分布情況,進而探究其來源。
“著”字句是最典型的被動句,使用頻率最高,與普通話的“被”字句很接近。比如:
①他著打了。
②他著狗嚇哭了。
③他著偷了一千塊錢。
④他著捉來吊起打。
⑤他著關在屋頭屋里做作業(yè)。
⑥他著老漢兒爸爸拉回去關在屋頭屋里做作業(yè)。
句法上,“著”字句可以是完全句,即受事、被動標記、施事和謂語動詞各部分俱全,結(jié)構(gòu)形式:NP1+著+NP2+VP,如②;也可以是隱含施事NP2的非完全句,如①。其中VP 部分可以是“動+了”(①)、動補式(②)、動賓式(③)、連動式(④)、兼語式(⑤)及連動兼語套用式(⑥)。
語義上,“著”字句的典型施事是人以及跟人關系密切的家禽家畜和野生動物(如豬、狗、雞、鴨、鳥、獸、蛇、蟲等),非典型施事包括能對他物造成負面影響的有生物、無生物、自然力及事件等。典型的謂語動詞具有[+多價性]、[+動作性]、[+結(jié)果性]等語義特征,主要表示人的肢體動作和言語行為,包括打擊類、搶騙類和斥罵類動詞。
語用上,“著”字句表示的遭受事件,對受事來說是不幸或不悅之事,或者說話人認為不幸或不悅之事,具有消極義,主觀性比較強。普通話的“被”字句主要含消極義,少量含積極義,比如“他被提拔為局長”,“著”字句沒有這種含積極義的用法。
“得”字句是較為典型的被動句,使用頻率次于“著”字句而高于其他被動句;一般表示人或物的去向或下落。“得”字大體可以按普通話表被動的“被”“讓”理解。比如:
⑦剩飯得我倒了。
⑧筍子得豬啃了。
⑨壩子得她掃得干干凈凈。
⑩衣裳得她洗來晾起了。
句法上,“得”字句必須是完全句,結(jié)構(gòu)形式:NP1+得+NP2+VP,施事成分NP2強制出現(xiàn)。謂語部分比較簡單,一般是“動+了”(⑦⑧)和動補式(⑨),少量可以是連動式(⑩)。
語義上,“得”字句的施事主要是人,也可以是常見的動物及自然力(如豬、狗、鳥、蟲、風、雨等)。受事主要是各種事物。謂語動詞是常見的、具有“處置性”的動詞,主要表示人對某些事物的正常處置,且“處置性”比較弱,一般不包含打擊、偷搶和責罵類強處置性動詞。
語用上,“得”字句主要表示已然處置事件,交代受事的下落、去向或變化,一般具有中性義,主觀性很弱。有些“得”字句,比如“買米的錢得他輸光了|買米的錢得他捐給災區(qū)了”,動詞“輸”“捐”含有較強的主觀性,使句子帶上消極義和積極義,這不是句式造成的。如果把具有中性和消極義的“得”字句換成“著”字句,句子就會產(chǎn)生或加強消極義;具積極義的“得”字句不能換成“著”字句。比如:
? a 剩飯得她倒給豬吃了。(合理使用剩飯,中性)
b 剩飯著她倒給豬吃了。(含“浪費或人欲食而不得”之義,消極義)
?a 賣豬的錢得他用光了。(輕微責備,消極義)
b 賣豬的錢著他用光了。(較強責備,消極義)
?a 她又得老師表揚了。(積極義)
*b 她又著老師表揚了。(不成立)
“拿給”句的使用頻率比“著”字句和“得”字句低而比其他高。“拿給”大體等同于普通話表被動的“被”。比如:
?碗拿給他打爛了。
?桌子拿給他抽掀翻了。
?一件好事拿給他整黃了。
?電視機拿給老張按爛壞了,又拿給小李修好了。
句法上,“拿給”句也必須是完全句,結(jié)構(gòu)形式:NP1+拿給+NP2+VP,施事成分NP2強制出現(xiàn)。謂語部分結(jié)構(gòu)簡單,一般為動結(jié)式,如例句中的“打爛、抽掀翻、整黃、修好”等。
語義上,“拿給”句主要表示人對事物的處置,施事一般是人,受事一般是具體事物。謂語動詞是常見的處置性較弱的動作動詞,一般不包含打擊類和斥罵類。
語用上,“拿給”句一般表示已然“遭受”事件,具有較弱的消極義,也有少量含中性和積極義。具有消極義的“拿給”句可以換成“著”字句而突出消極義。
“等”字句是非典型被動句,使用頻率較低?!暗取弊执篌w等同于普通話表被動的“讓”。比如:
?你把雞關好,不要等強盜偷了。
?這些話不要等他聽到哈。
?爬開,不要等我再看到你。
句法上,“等”字句也必須是完全句,結(jié)構(gòu)形式:NP1+等+NP2+VP,施事成分NP2強制出現(xiàn)。謂語部分一般是“動+了”(?)或動結(jié)式(??)。
語義上,“等”字句的施事主要是人,謂語一般由感知類動詞充當,如“曉得”“看到”“聽到”等。
語用上,“等”字句表示未然“遭受”事件,預示某事將會發(fā)生并對受事或相關的人和事不利,具有消極義,一般用于提醒、告誡、勸阻或威脅。因此,“等”字句只有否定形式,或者句子具有否定意義。
“挨”字句是非典型被動句,使用頻率低。比如:
句法上,“挨”字句是完全句,施事成分NP2強制出現(xiàn),結(jié)構(gòu)形式:NP1+挨+NP2+VP。因為“挨”本為動詞,“挨打”“挨叨罵”“挨整”等又幾乎凝固為復合詞,如果施事未出現(xiàn),即說“他挨打/挨叨罵/挨整了”等,應分析為無標記被動句。
語義上,“挨”字句的施事和受事都是人,表示一人對他人的處置。謂語一般由處置性強的打罵類動詞充當。
語用上,“挨”字句表述的是比較嚴重的“遭受”事件,受事受到比較嚴重的打擊、斥罵或其他損害;句子具有很強的消極義,無中性和積極義。該句式一般可以換成“著”字句,但消極義比“著”字句更強。
“盡”字句的使用頻率很低,主要是少量中老年人使用?!氨M”大體等同于普通話表被動的“讓”。比如:
句法上,“盡”字句必須是完全句,結(jié)構(gòu)形式:NP1+盡+NP2+VP。謂語部分結(jié)構(gòu)簡單,一般是“動+了”()和動補式()。
語義上,“盡”字句的施事一般是人,受事一般是具體事物。謂語動詞具有一定的處置性,但處置性比較弱。
語用上,“盡”字句主要表處置事件,具有較弱的消極義,無中性和積極義。
總之,合江方言的六種標記被動句都具有處置性,其中“著”字句最為典型,使用頻率最高,限于表“遭受”事件,消極義強;“得”字句較為典型,主要表人或事物的去向或下落,一般為中性;“拿給”句多數(shù)具有較弱的消極義;“等”字句表示未然的遭受事件,一般用來提醒或告誡別人,具有較強的消極義;“挨”字句主要表示打罵責備事件,消極義強;“盡”字句使用頻率很低,消極義較弱。它們的用法有一定的交叉重疊,但各有各的用處,使語言表達更為精確。
此外,在合江方言中,“著”“得”“拿給”“等”“挨”“盡”既是作被動標記的介詞,也是動詞。它們作動詞的用例如下:
李藍指出,不同方言、不同地域往往使用不同的詞語來作被動標記,大致說來,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拿持義”“給予義”“得到義”“遭受義”“使役義”這五類動詞都有演變成被動標記的實例[2]。合江方言中,以上幾個動詞的語義歸屬如下:著、挨——遭受義,得——得到義,拿給——給予義,等讓、盡讓、任隨——使役義??梢姡辖窖员粍訕擞浀膩碓锤钏{歸納的結(jié)論一致,都是由動詞演變而來的。至于它們?nèi)绾斡蓜釉~語法化為被動標記,學者們在分析其他方言時分別有所論述,本文不再贅言。
合江方言的六種標記被動句也存在于其他某些方言。下面筆者根據(jù)搜集到的有關論著分別加以說明。
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3]5806:
西南官話:四川成都、南充,貴州清鎮(zhèn)、赫章、遵義、畢節(jié),云南昆明、大理、騰沖、玉溪、水富、澄江、昭通、永勝、蒙自、曲靖、臨滄
冀魯官話:河北滿城,山東利津
晉語:山西榆社
粵語:廣東廣州,廣西陸川
平話:廣西南寧心圩
據(jù)其他論著:
四川瀘州[4]108、瀘縣[5]74、宜賓[6],重慶[7],貴州大方[2],湖北潛江[8]、恩施、建始、隨縣、利川、孝感[9],寧夏固原,云南鶴慶[10]666-668,湖南湘潭[11],江西南城[12],安徽樅陽[13]
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3]5587:
贛語:湖南耒陽
吳語:浙江諸暨
中原官話:山西汾西、臨汾
據(jù)其他論著:
四川瀘州[4]108,湖南衡陽[14]、新化[15]、安仁[16],江西南豐[17]、南城[12],山西堯都[18]
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3]4973-4974:
西南官話:四川成都、邛崍、自貢,云南水富
客話:四川西昌
據(jù)其他論著:
四川宜賓[5]
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3]6186:
西南官話:四川成都
湘語:湖南長沙
贛語:江西南昌、蓮花、高安、宜春、永修,湖南平江
客話:江西上饒社溪,福建武平武東 粵語:廣東廣州
吳語:浙江金華巖下
據(jù)其他論著:
四川瀘州[4]108、宜賓[5],湖北沔陽[19],湖南漢壽[20],江西九江[21]、波陽、余干、樂平、鷹潭、貴溪、彭澤[22]241-245
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3]4744:
西南官話:湖南臨武,云南蒙自,廣西柳州、桂林
中原官話:安徽鳳陽、五河
江淮官話:安徽懷遠,江蘇鹽城、連云港
徽語:安徽績溪
吳語:江蘇南通
平話:廣西南寧心圩
土話:湖南臨武
據(jù)其他論著:
云南昆明[23]4、廣南[24],湖北利川[25],廣西桂北平話、桂南平話、白話[26]。
《漢語方言大詞典》未指出“盡/緊”作被動標記的用法,據(jù)其他論著,以下方言有“盡/緊”字句:湖北孝感[27]、潛江[8]、沔陽[20],湖南岳陽[28]。
由上可見:
(1)六種標記被動句主要分布在西南及中南方言;
(2)“著/遭”字句分布范圍最廣,在西南官話中形成集中連片的分布區(qū)域,多與其他標記被動句共現(xiàn)且最為常用;
(3)“得”字句零星分布在四川、湖南、江西、浙江和山西的少數(shù)方言點;
(4)“等”字句主要存在于贛語,在江西境內(nèi)形成集中連片的分布區(qū)域,附近的客家方言也有分布;
(5)“挨/捱”字句零星分布于西南官話、江淮官話、中原官話及廣西平話白話等;
(6)“拿給/拿跟”句僅見于合江及其附近方言;
(7)“盡/緊”字句僅見于湖北、湖南幾個方言點。
從橫向看,合江方言的標記被動句分布于其他多種方言;從縱向看,這些被動句正是來自多種方言,是方言融合的結(jié)果。
經(jīng)歷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瘟疫和饑荒,四川人口幾乎喪失殆盡,合江也不例外。據(jù)《合江縣志》[29]99記載,合江人口發(fā)展情況如下:(1)順治初年全縣幸存約120 戶,官府召令逃往貴州的縣民120 戶回縣,其他逃亡川民500 戶遷居合江,此為土著共720余戶;(2)康熙五十年(1711 年)后,湖廣(湖北、湖南)、廣東、福建、江西、貴州等省移民陸續(xù)遷居合江;(3)乾隆二十三年(1758 年),全縣新舊承糧花戶共8 577 戶,28 375 丁口;嘉慶十六年(1811年)全縣共37 263 戶,122 050 丁口。
清代“湖廣填四川”是一場以湖廣移民為主,廣東、江西、陜西等省移民為輔的規(guī)模浩大的人口遷移。湖廣移民沿長江由東向西分布,愈往西、往南、往北分布愈稀,同時,廣東、江西移民則愈往西分布愈密[30]91。
可見,大約在清朝嘉慶年間,土著和多省移民奠定了合江人口來源的格局。
清初合江土著共720 余戶,主要居住在縣城附近,使用原四川方言。
“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中,南方各省遷川路線有水陸兩路:水路出鄱陽湖入長江,溯江而上;陸路由閩粵入江西,取道湖南、湖北或貴州入川。由貴州入川路徑之一是經(jīng)桐梓、習水、赤水到瀘州[31]28-30。隸屬瀘州的合江位于赤水河與長江交匯處,正處于貴州入川要道之上。所以,不論水路還是陸路,合江都是南方移民較早到達的地方之一。移民入川者多為家族及同鄉(xiāng)一起遷徙,家族數(shù)十口或同鄉(xiāng)數(shù)百人一同上路,到達遷入地之后聚族、聚鄉(xiāng)而居,形成一定規(guī)模的社會群體。
移民入川之后,基于同鄉(xiāng)情誼,逐漸形成了濃厚的同鄉(xiāng)會館文化?!耙泼駮^是同籍移民聚居同一地區(qū)的直接反映。只有當同籍移民在具有一定數(shù)量的人口和經(jīng)濟實力之后,在當?shù)亟⑼畷^才會有必要和可能。因此,移民會館作為移民文化的物質(zhì)見證,它也為研究各省移民在四川的分布提供了直接的依據(jù)。”[31]46同鄉(xiāng)會館在形式上主要是以原籍同鄉(xiāng)集體名義修建相應的宮廟以祭祀鄉(xiāng)土神祇、寄托鄉(xiāng)土情懷,同時作為同鄉(xiāng)聚會和議事場所,維系和鞏固內(nèi)部關系。據(jù)《合江縣志》記載,合江境內(nèi)曾有多處川主廟、南華宮、天后宮、萬壽宮、禹王廟、關帝廟等,如今尚有部分遺存。它們分別為土著、客家、福建、江西、湖北等移民所建。據(jù)此也可推定,合江人口來自多個省份,各個群體具有一定規(guī)模,屬于不同的言語社團,社團內(nèi)部使用各自的方言土語。
自然方面,合江地形包括壩區(qū)、丘陵和低山區(qū),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冬暖夏熱,雨量充沛,適宜農(nóng)耕,歷來盛產(chǎn)水稻、小麥、紅薯、高粱、大豆及荔枝、柚子、柑橘、桃、李等作物,并且很少發(fā)生長時間、大范圍的自然災害,為農(nóng)耕經(jīng)濟奠定了良好的物質(zhì)基礎。社會方面,合江地處川南丘陵向云貴高原過渡地區(qū),遠離政治中心;境內(nèi)有長江、赤水河和槽河等阻隔,既能阻礙兵家縱橫沖殺,又能使匪幫難成規(guī)模。根據(jù)同治和民國版《合江縣志》記載,清初以來,合江未曾發(fā)生較大規(guī)模和較長時間的兵匪禍亂②,社會比較安定,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們世代以農(nóng)耕為主業(yè),安土重遷,在一定地域范圍內(nèi)生息繁衍,未再遷徙流亡。
總之,清初以來合江人口由原住民和多省移民構(gòu)成,各個群體具有一定規(guī)模,分別帶來各自的方言。在兩三百年的歷史中,多種方言相互吸收、融合而形成了如今的合江方言,其中六種標記被動句就是融合過程中多種方言遺留下來的。至于其中某種被動句具體來自哪種方言,尚需進一步研究,不能根據(jù)現(xiàn)在的共時分布作簡單的關聯(lián)。
注釋
① 筆者分析所參考的論著,發(fā)現(xiàn)“著/遭”“拿給/拿跟”“挨/捱”“盡/緊”中“/”前后用字不同,這是不同作者在用字上的差異,實為同一個被動標記詞。
② 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是清末石達開率太平軍過境,進進出出兩個多月,只波及部分鄉(xiāng)村,影響不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