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業(yè),王永平
(揚州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揚州225000)
在中古史研究中,南北軍事對抗是個無法繞開的話題,這是由這一時期分裂和動亂的時代特征所決定的。總的來看南北朝一百多年的歷史,是南北均勢逐漸被打破的過程,劉宋則處于這一過程之關(guān)鍵階段。劉宋初年的疆域范圍為東晉南朝南方諸政權(quán)之最,北魏明元帝時奪得河南之地,宋文帝即位后先后發(fā)動三次北伐,意圖收復失地,均以失敗告終,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北伐的失敗,招致北魏南進臨江,此后泰始年間劉宋又失去淮北及豫州淮西之地,這一系列重大軍事事件的發(fā)生,標志著南北對立局勢向著北強南弱發(fā)展。自太延五年(元嘉十六年,439)北魏統(tǒng)一北方起,至元嘉二十七年(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宋魏大戰(zhàn)止,是太武帝南進戰(zhàn)略逐步推進的時期,也是宋文帝北伐構(gòu)想從醞釀到實踐的時期,因此這一時期堪稱宋魏軍事進程中最為激烈的階段。陳金鳳[1]、楊恩玉[2]、王永平[3]等學者先后就元嘉北伐失敗的原因及影響等問題作了探討。其實,無論是宋魏關(guān)于仇池的爭奪,還是北魏的侵邊給劉宋帶來的震動,亦或是劉宋北伐的失敗與魏軍的南進,都應當放進南北軍事進程中加以考察。本文擬由上述三件大事展開,重點討論兩國軍事交爭的背景,以及由此反映出的南北觀念的變遷。
據(jù)《魏書·世祖紀》載,太延五年(元嘉十六年,439)三月,“詔衛(wèi)大將軍、樂安王范遣雍州刺史葛那取上洛,劉義隆上洛太守鐔長生棄郡走。”[4](P89)這是到彥之北伐后,南北之間軍事沖突的第一次記載。此時北方尚有涼州未平,但其對北魏并無多大威脅。所以,此次北魏攻取上洛的行動,可以看做是其經(jīng)略南方的試探之舉。隨著北魏南進戰(zhàn)略的不斷推進,宋魏之間圍繞著“中間地帶”[5](P14)的爭奪自然會愈演愈烈。不過,此時發(fā)生的仇池動亂,將宋魏雙方軍事斗爭的區(qū)域轉(zhuǎn)移至了隴南一角。
氐族楊氏雖立足仇池前后計三百余年,但其政權(quán)常常附屬于他國,《讀史方輿紀要》就說“仇池嘗臣附于南北間,故不稱國”。[6](P146)劉裕代晉建宋后,劉宋旋即進仇池主楊盛車騎大將軍,加侍中。[7](P2405)楊盛雖仍奉晉義熙年號,但告誡其子楊玄“善事宋帝”。[7](P2406)楊玄繼位后,仇池雖仍為劉宋蕃臣,但不久即與劉宋發(fā)生沖突。據(jù)《宋書·吉翰傳》載:“(元嘉)三年,仇池氐楊興平遣使歸順,并兒弟為質(zhì),翰遣始平太守龐咨據(jù)武興。仇池大帥楊玄遣弟難當率眾拒咨,又遣將強鹿皮向白水。咨擊破,難當?shù)炔⑼俗摺!盵7](P717)這次事件起因當是仇池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動亂,反映出劉宋與仇池之間并不和諧的關(guān)系?;蚴谴耸伦寳钚J識到不能一味依附于劉宋,加之畏于北國的軍威,當年十二月(426),魏軍據(jù)長安討伐赫連昌時,楊玄遣使內(nèi)附,北魏以楊玄為都督荊梁益寧四州諸軍事、假征南大將軍、梁州刺史、南秦王,[4](P72-73)自此仇池開始依違于宋魏兩國之間。
仇池動亂的根源,在于其內(nèi)部不穩(wěn)定的繼承制度及統(tǒng)治者不度時機的對外經(jīng)略??v觀仇池國前后三百余年的歷史,多發(fā)生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爭奪繼承權(quán)之事。[8](P229-253)楊玄死后,其弟楊難當廢楊玄子楊保宗自立,楊保宗謀襲楊難當,事泄,為楊難當所囚,[7](P2406)楊保宗后逃往北魏。與此同時,楊難當不斷侵擾宋魏邊界。《宋書·氐胡傳》載:
先是,四方流民有許穆之、郝恢之二人投難當,并改姓為司馬。穆之自云名飛龍,恢之自云名康之。云是晉室近戚,康之尋為人所殺。十年,難當以益州刺史劉道濟失蜀土人情,以兵力資飛龍,使入蜀為寇,道濟擊斬之。時梁州刺史甄法護刑法不理,太祖遣刺史蕭思話代任。難當因思話未至,法護將下,舉兵襲梁州,破白馬,獲晉昌太守張范。法護遣參軍魯安期、沈法慧等拒之,并各奔退。難當又遣建忠將軍趙進攻葭萌,獲晉壽太守范延朗。其年十一月,法護委鎮(zhèn)奔洋川,難當遂有漢中之地。以氐苻粟持為梁州刺史,又以其兇悍殺之,以司馬趙溫代為梁州。十年正月,思話使司馬蕭承之先驅(qū)進討,所向克捷,遂平梁州,事在《思話傳》。[7](P2406-2407)
據(jù)《魏書·世祖紀》載,延和三年(元嘉十一年,434)正月,楊難當克漢中,送雍州流民七千家于長安。[4](P83)楊難當所送的雍州流民,應該就是克漢中擄掠所得。在被宋軍擊敗后,楊難當又奉表謝罪,宋文帝“以其邊裔”,[7](P2407)原而不問。此后,太延二年(元嘉十三年)、太延五年(元嘉十六年),楊難當又兩次寇魏上邽,與劉宋的懷柔政策相同,北魏僅派兵擊退仇池兵,又“以璽書責讓”楊難當。[9](P3946-3947)宋魏兩國對楊難當采取寬容態(tài)度,主要是因為仇池方隅之地,且非要沖,并無侵占必要。
元嘉十八年,楊難當再次“傾國南寇,規(guī)有蜀土”,宋將裴方明、劉康祖平仇池,楊難當奔北魏。魏太武帝即命古弼等人征仇池,同時移書至徐州。[7](P2334-2335)北魏在書信中不僅聲稱要為楊難當復仇,還指責劉宋元嘉七年的北伐活動。所謂“不欲違先故之大信也”。[7](P2334)當然是托辭,前面我們說過,此前北魏面臨著復雜的軍事形勢,只是無暇南顧而已。因此,宋魏之間關(guān)于仇池的爭奪,應當看做北魏南進戰(zhàn)略實施的第一環(huán)。
若從南北之爭的大環(huán)境下看待這一事件,那么仇池這一方隅之地的意義就決定者宋魏首次對抗的輸贏,從北魏“十道并進,連營五千,步騎百萬,隱隱桓桓”[7](P2336)的兵力部署也可看出其對此之重視?!顿Y治通鑒》較為簡略的記載了此次戰(zhàn)事:“魏皮豹子進擊樂鄉(xiāng),將軍王奐之等敗沒。魏軍進至下辯,將軍強玄明等敗死。二月,胡崇之與魏戰(zhàn)于濁水,崇之為魏所擒,馀眾走還漢中。將軍姜道祖兵敗,降魏,魏遂取仇池?!盵9](P3963)雖然仇池之失對劉宋并無多大影響,但卻昭示著北魏南進之初劉宋的失敗。北魏雖取得仇池,卻無法實現(xiàn)在這一地區(qū)的穩(wěn)定統(tǒng)治,氐人不久即復推楊保宗弟楊文德為主,聯(lián)合劉宋,屯葭蘆城,“武都、陰平氐多歸之”。[9](P3964)此后仇池雖仍偶有動亂,但已無法影響南北軍事格局。
但對宋文帝來說,劉宋接連兩次的失敗是恥辱。史載仇池失后,“前雍州刺史劉真道、梁南秦二州刺史裴方明坐破仇池減匿金寶及善馬,下獄死”,胡三省注云“宋人舍功錄過,自戮良將,宜其為魏人所窺”,[9](P3965)胡三省并未明說明“過”指什么,筆者認為不單單指二人貪贓,或與仇池之失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在這一事件的刺激下,宋文帝開始著手北伐準備。元嘉二十二年,宋文帝先后以宗室三王出鎮(zhèn)要州,即正月以撫軍將軍、南豫州刺史武陵王劉駿為雍州刺史,以湘州刺史南平王劉鑠為南豫州刺史,六月又以劉鑠為豫州刺史,七月以征北大將軍、南兗州刺史衡陽王劉義季為徐州刺史。[7](P93)《宋書·孝武帝紀》載:“明年,徙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荊州之襄陽竟陵南陽順陽新野隨六郡諸軍事、寧蠻校尉、雍州刺史,持節(jié)、將軍如故。自晉氏江左以來,襄陽未有皇子重鎮(zhèn),時太祖欲經(jīng)略關(guān)、河,故有此授?!盵7](P109)又《宋書·文九王·南平穆王鑠傳》載:“二十二年,遷使持節(jié)、都督南豫豫司雍秦并六州諸軍事、南豫州刺史。時太祖方事外略,乃罷南豫并壽陽,即以鑠為豫州刺史,尋領(lǐng)安蠻校尉,給鼓吹一部?!盵7](P1856)可證宋文帝此舉確實是為其經(jīng)略北方做準備工作。
元嘉二十三年,北魏遣兵侵略劉宋冀青兗三州。關(guān)于此次侵邊的背景,《宋書·索虜傳》載:
其年,太原民顏白鹿私行入荒,為虜所錄,相州刺史欲殺之,白鹿詐云“青州刺史杜驥使其歸誠”。相州刺史送白鹿至桑乾,燾喜曰:“我外家也?!笔蛊渌就酱藓谱鲿c驥,使司徒祭酒王琦赍書隨白鹿南歸。遣從弟高梁王以重軍延驥,入太原界,攻冀州刺史申恬于歷城,恬擊破之。杜驥遣其寧朔府司馬夏侯祖歡、中兵參軍吉淵馳往赴援,虜破略太原,得四千余口,牛六千余頭。尋又寇兗、青、冀三州,遂及清東,殺略甚眾。[7](P2341)
《魏書》則全然未提此事,僅于《世祖紀》中記太平真君六年(元嘉二十二年,445)十一月選六州兵勇猛者二萬人,使永昌王仁、高涼王那分領(lǐng),為二道,各一萬騎,南略淮泗以北,徙青徐之民以實河北。太平真君七年二月,永昌王仁至高平,擒劉義隆將王章,略金鄉(xiāng)、方與,遷其民五千家于河北。高涼王那至濟南東平陵,遷其民六千余家于河北。[4](P100)不過,考慮到此時“蓋吳擾動關(guān)右,薛永宗屯據(jù)河側(cè)”,[4](P942)北魏大軍忙于鎮(zhèn)壓叛亂,其突然發(fā)兵南侵,應當是有緣由的。《宋書·索虜傳》的記載或為鄰國傳聞,但也有一定的真實性。
北魏侵邊引起劉宋的較大震動,《宋書·何承天傳》稱“時索虜侵邊,太祖訪群臣威戎御遠之略”,[7](P1705)此時何承天上《安邊論》,[7](P1705-1710)詳細闡述了他“安邊固守”的主張。何承天雖屬一介文士,《宋書》本傳評價他“才非軍旅”,其在到彥之北伐時擔任右軍錄事,未必親歷前線,但一定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殘酷,因此《安邊論》是何承天對北伐慘敗教訓的總結(jié)成果。[10]我們知道,到彥之北伐失敗不僅促使宋文帝進行反思,并使他在后來北伐謀劃中更加小心謹慎,所以當北魏侵邊時,宋文帝只是訪群臣“威戎御遠之略”,而非急于報復。
《安邊論》所提出的“安邊固守”主張,概括起來可分為“移遠就近,以實內(nèi)地;浚復城隍,以增阻防;纂偶車牛,以飾戎械;計丁課仗,勿使有闕?!毙枵f明的是,何承天雖主張當務之急是安民保境,但并沒有放棄北伐的打算,他認為只有等到“比及十載,民知義方”,才能“簡將授奇,揚旌云朔,風卷河冀,電掃嵩恒,燕弧折卻,代馬摧足,秦首斬其右臂,吳蹄絕其左肩,銘功于燕然之阿,饗徒于金微之曲?!盵7](P1707)因他的建議大多貼合劉宋的實際情況,在此不作過多論述。最值得注意的是,何承天提出放棄青齊地區(qū)的一部分土地,他說:
今青、兗舊民,冀州新附,在界首者二萬家,此寇之資也。今悉可內(nèi)徙,青州民移東萊、平昌、北海諸郡,兗州、冀州移泰山以南,南至下邳,左沭右沂,田良野沃,西阻蘭陵,北阨大峴,四塞之內(nèi),其號險固。民性重遷,闇于圖始,無虜之時,喜生咨怨。今新被鈔掠,余懼未息,若曉示安危,居以樂土,宜其歌抃就路,視遷如歸。[7](P2353)
何承天的這個建議,來自其對三國時期魏吳對峙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以及對現(xiàn)實的考慮?!栋策呎摗酚性疲骸安堋O之霸,才均智敵,江、淮之間,不居各數(shù)百里。魏舍合肥,退保新城,吳城江陵,移民南涘,濡須之戍,家停羨溪。及襄陽之屯,民夷散雜,晉宣王以為宜徙沔南,以實水北,曹爽不許,果亡柤中,此皆前代之殷鑒也。何者?斥候之郊,非畜牧之所;轉(zhuǎn)戰(zhàn)之地,非耕桑之邑?!彼挝簩χ烹m在表面上與魏吳對峙有相似之處,但畢竟“三國時期是一種在沒有游牧者入侵的復雜因素影響下形成分裂的典型例子”,[11](P12)僅以軍事實力而論,北魏也非曹魏可比,因此,何承天援古證今是不妥當?shù)?。宋文帝在位時,劉裕北伐的成果僅余青齊一地,如利刃般插入北魏疆域,宋魏間歷次軍事沖突,青齊地區(qū)自然首當其沖。明元帝南侵時,曾派叔孫建等率眾“徇下青、兗諸郡”,[4](P62)到彥之北伐失敗,“青、齊搔擾”,[7](P1464)加之此次魏軍的侵擾,引起了何承天的擔憂。他認為應該充分發(fā)揮青齊地區(qū)地理優(yōu)勢,將易被北魏抄略地區(qū)的民眾轉(zhuǎn)移至擁有天然屏障之處,換言之,即放棄一部分邊境領(lǐng)土。那么,這樣的看法是否合理呢?
我們將目光投向北魏,孝文帝初年,北魏也面臨著和劉宋類似的難題,《魏書·韓秀傳》載:
延興中,尚書奏以敦煌一鎮(zhèn),介遠西北,寇賊路沖,慮或不固,欲移就涼州。群官會議,僉以為然。秀獨謂非便,曰:“此蹙國之事,非辟土之宜。愚謂敦煌之立,其來已久。雖土鄰強寇,而兵人素習,縱有奸竊,不能為害。循常置戍,足以自全。進斷北狄之覘途,退塞西夷之窺路。若徙就姑臧,慮人懷異意?;蜇澚糁剡w,情不愿徙。脫引寇內(nèi)侵,深為國患。且敦煌去涼州及千余里,舍遠就近,遙防有闕。一旦廢罷,是啟戎心,則夷狄交構(gòu),互相來往??殖笸絽f(xié)契,侵竊涼土及近諸戍,則關(guān)右荒擾,烽警不息,邊役煩興,艱難方甚?!蹦藦男阕h。[4](P953)
韓秀認為移敦煌至涼州乃“蹙國之事”,可謂卓見。敦煌的優(yōu)勢除了“進斷北狄之覘途,退塞西夷之窺路”外,更重要的是,能將北魏與外敵的戰(zhàn)線往西推移。如果移鎮(zhèn)涼州,自棄領(lǐng)土,不僅涼土會受到侵擾,更會造成“關(guān)右荒擾,烽警不息”的后果。韓秀的觀點完全可證何承天移民說之妄。研究者業(yè)已指出,古代疆界缺乏近代以來政治地理中領(lǐng)土那樣的嚴格意義,在不同時期和地方的國界線上,常見以變動頻繁為其特點的不穩(wěn)定性,以及隨之在地域上所表現(xiàn)的寬幅接觸地帶,此種情形在國內(nèi)分裂割據(jù)時期亦屬經(jīng)常而明顯。[12](P146)南北間不斷的軍事沖突,造成邊境線或南或北移動,更易模糊民眾的疆界意識。
《安邊論》又云:
今承平來久,邊令弛縱,弓竿利鐵,既不都斷,往歲棄甲,垂二十年,課其所住,理應消壞。謂宜申明舊科,嚴加禁塞,諸商賈往來,幢隊挾藏者,皆以軍法治之。又界上嚴立關(guān)候,杜廢間蹊。城保之境,諸所課仗,并加雕鐫,別造程式。若有遺鏃亡刃,及私為竊盜者,皆可立驗,于事為長。
十余年來,宋魏雙方保持了相當長時間的和平關(guān)系,除了仇池一隅的爭奪以及當年北魏的侵邊外,南北之間幾乎無軍事沖突,這也造成了顧琛所謂的“江東忘戰(zhàn)日久,士不習兵”[7](P2446)的情況。何承天建議對雙方往來“嚴加禁塞”,由此可見,在南北對立、民族隔閡的大環(huán)境下,雙方邊境地區(qū)仍保持著較為密切的往來??梢哉f,劉宋“元嘉之治”局面的出現(xiàn),也當歸因于相對和平的外部環(huán)境。
自五胡交爭,中原淪陷,偏安一隅的東晉王朝,數(shù)十年從未停歇北伐。歷次北伐的目的復雜多樣,既包括滿腔熱情之士力圖恢復故土,亦有懷政治野心的權(quán)臣欲提升個人威望?;笢乇狈ナ諒吐尻枺鲜璺磳Α坝澜Y(jié)根于南垂,廢神州于龍漠”,[13](P2573)要求還都舊京,其時“北土蕭條,人情疑懼,雖并知不可,莫敢先諫”,[13](P1545)名士孫綽反對這一建議。他除了說明北方殘破不堪為都外,又表示“植根于江外數(shù)十年矣,一朝拔之,頓驅(qū)踧于空荒之地,提挈萬里,踰險浮深,離墳墓,棄生業(yè),富者無三年之糧,貧者無一餐之飯,田宅不可復售,舟車無從而得,舍安樂之國,適習亂之鄉(xiāng),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將頓仆道涂,飄溺江川,僅有達者?!盵13](P1546)真實道出了僑人在安穩(wěn)環(huán)境中形成的偏安心態(tài)。王羲之更是認為“今軍破于外,資竭于內(nèi),?;粗痉菑退?,莫過還保長江,都督將各復舊鎮(zhèn),自長江以外,羈縻而已?!盵13](P2095)羅宗強先生認為,“偏安心態(tài)終于發(fā)展成為東晉士人的主要心態(tài),這與東晉百年的偏安局面是緊密相聯(lián)的。偏安政局之形成,實為其時南北政治格局使然?!蟀倌?,從政局到人心,都沒有創(chuàng)造出恢復中原的條件。北方既戰(zhàn)爭不斷,南方亦動蕩不寧,于是割據(jù)的局面得以維持。江左士人,也就在這樣一個局面里尋找自己的人生天地。偏安的心態(tài),也就在這樣的局面里得到充分的發(fā)展?!盵14](P292-294)當然,偏安心態(tài)并非玄學名士所獨有,而是根植于保守、安于現(xiàn)狀的農(nóng)業(yè)文明的一種廣泛心態(tài)。
與其父劉裕類似,宋文帝有著強烈的經(jīng)略北方追求。史載元嘉二十三年北魏的侵邊后,宋文帝“思弘經(jīng)略,詔群臣曰:吾少覽篇籍,頗愛文義,游玄玩采,未能息卷。自纓紼世務,情兼家國,徒存日昃,終有慚德。而區(qū)宇未一,師饉代有,永言斯瘼,彌干其慮。加疲疾稍增,志隨時往,屬思之功,與事而廢。殘虐游魂,齊民涂炭,乃眷北顧,無忘弘拯。思總?cè)褐\,掃清逋逆,感慨之來,遂成短韻。卿等體國情深,亦當義篤其懷也?!盵7](P2341-2342)同一年,劉宋伐林邑,“朝臣不同,唯廣州刺史陸徽與(沈)演之贊成上意。及平,賜群臣黃金、生口、銅器等物,演之所得偏多。上謂之曰:‘廟堂之謀,卿參其力,平此遠夷,未足多建茅土。俟廓清京都,鳴鸞東岱,不憂河山不開也。’”[7](P1685-1686)宋文帝一再表達北伐意愿,但劉宋為北伐所做的準備遠遠不夠,除了前述元嘉二十二年三王出鎮(zhèn)外,史籍所記的惟有元嘉二十六年,以竟陵王劉誕為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荊州之竟陵隨二郡諸軍事、后將軍、雍州刺史,又“以襄陽外接關(guān)、河,欲廣其資力,乃罷江州軍府,文武悉配雍州,湘州入臺稅租雜物,悉給襄陽”。[7](P2025)
宋文帝疏于北伐準備,主要原因當與劉宋國內(nèi)政治發(fā)展有關(guān)。如所周知,宋文帝在位時期,崇尚文教,勵精圖治,“元嘉之治”每每為史家所稱贊。不過,研究表明,宋文帝猜忌心極重,元嘉一朝統(tǒng)治階級矛盾異常尖銳。除去徐羨之等顧命大臣及檀道濟、劉真道、裴方明等功臣被誅殺,主相之爭成為元嘉年間政治發(fā)展的主線。宋文帝親政后,為進一步強化皇權(quán),削弱權(quán)臣和高門士族社會人物的權(quán)力,提攜其弟劉義康主政。因宋文帝“有虛勞疾,寢頓積年,每意有所想,便覺心中痛裂,屬纊者相系”,[7](P1790)加之劉義康性好吏事,招攬賢士,結(jié)黨營私,甚至想取帝位而代之,引來宋文帝的不滿,史稱“自是主相之勢分,內(nèi)外之難結(jié)矣”。[7](P1791)元嘉十七年,宋文帝先誅劉義康同黨成員,又貶劉義康為江州刺史。不久后的元嘉二十二年,宋文帝又借孔熙先、范曄謀反案,將劉義康及其子女貶為庶人,徙赴遠郡,直至最后將其處死。[15]通過以上的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元嘉前中期,由于身體欠恙及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宋文帝無暇外顧,因此北伐準備一拖再拖。此外,宋文帝的性格舉棋不定,這一性格缺陷在二兇巫蠱之禍時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上欲廢劭,賜濬死。而世祖不見寵,故累出外蕃,不得停京輦。南平王鑠、建平王宏并為上所愛,而鑠妃即湛妹,勸上立之。元嘉末,征鑠自壽陽入朝,既至,又失旨,欲立宏,嫌其非次,是以議久不決。與湛之屏人共言論,或連日累夕。”[7](P1848)或也影響了其做北伐準備。
田余慶先生說:“通觀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的南北戰(zhàn)爭,似乎可以歸結(jié)為如下一種認識。由于中國歷史具有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凡是統(tǒng)治北方的勢力,都認為分裂是不正常的暫時現(xiàn)象,都不自安于南北分裂狀態(tài),都企圖南進以求統(tǒng)一。反過來看,南方的政權(quán),大體也是這樣。”[16](P241)太武帝亦是如此,其在統(tǒng)一北方后,南進戰(zhàn)略便一步步推進。但是,作為一位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君主,面對著國力甚強的南方政權(quán),加之苻堅淝水戰(zhàn)敗的前車之鑒,他不得不保持相當謹慎的態(tài)度。元嘉二十七年宋魏之間的戰(zhàn)爭,就是宋文帝北伐理想的實施與太武帝南進方略推進的結(jié)果。
《宋書·索虜傳》載:
二十七年,燾自率步騎十萬寇汝南。初,燾欲為邊寇,聲云獵于梁川。太祖慮其侵犯淮、泗,乃敕邊戍:“小寇至,則堅守拒之;大眾來,則拔民戶歸壽陽?!薄瓲c初聞汝陽敗,又傳彭城有系軍,大懼,謂其眾曰:“但聞淮南遣軍,乃復有奇兵出。今年將墮人計中?!奔礋ゾ?,欲走。會泰之死問續(xù)至,乃停壽陽。遣劉康祖救懸瓠,燾亦遣任城公拒康祖,與戰(zhàn)破之,斬任城。燾攻城四十二日不拔,死者甚多,任城又死,康祖救軍漸進,乃委罪大將,多所斬戮,倍道奔走。[7](P2344-2345)
宋文帝告誡淮、泗諸郡之語,表明其時他無與魏軍作戰(zhàn)的想法,這當與上文所述宋文帝舉棋不定與疏于準備有關(guān)。北魏圍攻懸瓠不克,太武帝又聞汝陽敗、彭城有敵軍后大懼欲退走,亦可證其謹慎的態(tài)度。最能反映太武帝心態(tài)的,是他致宋文帝的兩封信。[7](P2345-2348)
太武帝指責劉宋“使間諜,誘奸人”,[7](P2346)稱與劉宋結(jié)好的北方諸國均已為其消滅,“以彼無足,故不先致討”,[7](P2346)可見其對外戰(zhàn)略劃分的輕重緩急。所謂“我今北征,先除有足之寇”,[7](P2346)當指太平真君十年(元嘉二十六年)北魏伐柔然一事,此后柔然“遂單弱,遠竄,邊疆息警矣”。[4](P2294-2295)他一再表明北魏軍隊依仗騎兵與習武的優(yōu)勢,其時北魏雖在一定程度上推行文治,但從太武帝夸耀鮮卑“馬背中領(lǐng)上生活”[7](P2348)來看,他對漢文化仍持保留態(tài)度。[17]他說“彼常愿欲共我一過交戰(zhàn),我亦不癡,復不是苻堅”,[7](P2347)又說“今若欲保全社稷,存劉氏血食者,當割江以北輸之,攝守南度,如此釋江南使彼居之”,[7](P2346)這又回到了前文所述太武帝的謹慎心理。在他看來,統(tǒng)一之事不可一蹴而就,由他開其端,成者或在后人。胡三省認為觀此二書可見“魏人猶有憚南之心”,“蓋高祖之余威,而邊垂諸將猶為有人也”。[9](P4005)姚宏杰先生對胡氏觀點作了申論,并進一步認為,太武帝實無統(tǒng)一意愿,瓜步之戰(zhàn)也不過是北魏對劉宋進攻的反遏制行動。[18]就以上分析來看,這種觀點是可商榷的。
也許是北魏侵豫州之舉及太武帝兩封帶有侮辱性的書信的刺激,當年七月,宋文帝決意北伐,但“舉朝為不可,唯(江)湛贊成之”,[7](P1849)沈慶之所言“馬步不敵,為日已久矣。道濟再行無功,彥之失利而返。今料王玄謨等未踰兩將,六軍之盛,不過往時。將恐重辱王師,難以得志?!盵7](P1998-1999)應該能代表一部分大臣的意見。與宋文帝臨時決意相對的是劉宋匆忙的戰(zhàn)前準備,這從《宋書·索虜傳》中的一段記載可見一斑:
是歲軍旅大起,王公妃主及朝士牧守,各獻金帛等物,以助國用,下及富室小民,亦有獻私財至數(shù)十萬者。又以兵力不足,尚書左仆射何尚之參議發(fā)南兗州三五民丁,父祖伯叔兄弟仕州居職從事、及仕北徐兗為皇弟皇子從事、庶姓主簿、諸皇弟皇子府參軍督護國三令以上相府舍者,不在發(fā)例,其余悉倩暫行征。符到十日裝束,緣江五郡集廣陵,緣淮三郡集盱眙。又募天下弩手,不問所從,若有馬步眾藝武力之士應科者,皆加厚賞。有司又奏軍用不充,揚、南徐、兗、江四州富有之民,家資滿五十萬,僧尼滿二十萬者,并四分換一,過此率計,事息即還。[7](P2349)
與元嘉七年到彥之北伐時北魏群臣的恐慌不同的是,此次他們只是請遣兵“救緣河谷帛”,太武帝則絲毫不擔心,“馬今未肥,天時尚熱,速出必無功。若兵來不止,且還陰山避之。國人本著羊皮袴,何用綿帛!展至十月,吾無憂矣?!盵9](P4013)初期劉宋的三路北伐軍取得了不同程度的勝利,然至九月,太武帝在安排太子拓跋晃屯漠南備柔然,吳王拓跋余守平城后,率軍南進。[9](P4013)魏軍汲取了此前南侵時攻城損失慘重的教訓,直接略地至長江北岸,宋軍取得的成果喪失殆盡。不過,魏軍雖然飲馬長江,但江淮間諸多城戍依然為劉宋所控制,太武帝亦自知無法實現(xiàn)在這一地區(qū)的統(tǒng)治。于是,宋魏雙方相互妥協(xié)后,魏軍于次年正月撤軍。
史載魏軍臨江時,“上登石頭城,有憂色,謂江湛曰:‘北伐之計,同議者少。今日士民勞怨,不得無慚,貽大夫之憂,予之過也?!衷唬骸吹罎粼?,豈使胡馬至此!’”[9](P4025)宋文帝對北伐失利表示悔恨,但元嘉二十九年又再度北伐,則知亦是臨時起意。此次北伐的決策當與魯爽兄弟的南歸及北魏形勢有關(guān)。元嘉二十八年,魯爽兄弟南歸時上書云“虜主猖狂,豺豕其志,虐徧華、戎,怨結(jié)幽顯。自盱眙旋軍,亡殪過半,昏酣沈湎,恣性肆身”,[7](P1923-1924)加之第二年太武帝去世,北魏內(nèi)部爭奪統(tǒng)治權(quán),使得宋文帝認為有可乘之機。青州刺史劉興祖建議伐河北,其言亦切直,然“上意止存河南,不納”,[7](P2353-2354)可見宋文帝執(zhí)念之深。此次北伐行軍路線一仍其舊,將領(lǐng)亦無突出才能,其失敗也是必然的。關(guān)于劉宋元嘉年間北伐失敗之原因及影響,前賢時彥已有較為細致的討論,在此不贅述。
就北魏一方而言,其雖屬勝利者,但“士馬死傷過半,國人并尤之”,[7](P2353)長期四處征伐造成國力衰弱,亟需修生養(yǎng)息,這預示著宋魏之間一段相對和平時期的到來。不過,宋文帝以后的劉宋諸位君主,已無經(jīng)略北方的意愿,而北魏所面臨的形勢也迥異于太武帝前期,宋魏軍事關(guān)系進入到嶄新又復雜的階段。
宋魏仇池之爭實際上是北魏南進戰(zhàn)略實施的結(jié)果,邊隅一角的仇池國,因卷入兩國交爭,最終國祚不保。元嘉二十三年北魏的侵邊引起劉宋較大的震動,何承天的《安邊論》提出“安邊固守”的主張,實際上是東晉以來偏安心態(tài)的進一步發(fā)展。宋文帝雖有強烈的經(jīng)略北方追求,但元嘉年間前中期國內(nèi)政治矛盾及本人舉棋不定的性格,使得劉宋疏于北伐準備,反觀北魏,太武帝的南進戰(zhàn)略雖逐步推進,但此時南北國力尚較均衡,因此元嘉二十七年宋魏大戰(zhàn)造成了雙方俱傷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