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瑩 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
“物哀” 是日本美學中一個重要的審美范疇,“物哀” 一詞是日本江戶時代著名的國學家本居宣長所提出的,集中表現(xiàn)在日本的物語文學和詩歌之中,強調(diào)將內(nèi)心的主觀情感與外在世界統(tǒng)一起來,達到“心物同一”。[2]新海誠的電影將自然景觀的萬物之感與人生相互聯(lián)系起來,使生命的律動蘊藏在歲月、季節(jié)的變換,甚至是停留在某一片雪花恰好落下之時,不論流逝還是停滯,這種通感不僅使影片中的人物與事件達到了“心物同一”,在視覺上,也延伸給觀眾。
而大西克禮在著作《幽玄論》中指出“幽玄”一詞的核心就是深[2]?!坝男敝钪饕怯呻鼥V(多義性)和余情(幽暗性)兩大因素構(gòu)成,他的電影在空間想象上,塑造出超超越現(xiàn)實的神秘感。
這種物哀與幽玄形成了“空寂的幽玄美”,具體來說“是表達一種以悲哀和靜寂為底流的枯淡和樸素的美,“物哀”有見物產(chǎn)生哀嘆的思緒;“幽玄”則將“物哀”產(chǎn)生的哀思愁緒抽離出來,形成空靈物外的思想意境。二者存在思想上的遞進關(guān)系,可以產(chǎn)生思想層次的延展,使得審美內(nèi)核得到升華。[5]
新海誠通常將悲情掩藏在作品之中,他將人物的潛在心理設定為一種寂寞,痛苦的心緒,在影片《追逐繁星的孩子》中,明日菜聽到了神秘的歌聲,心中“幸福和悲傷的感覺都一起涌過來”,她平日里大多是獨自上學生活,與周圍的鄰居、班上的同學都是敬而遠之的關(guān)系,當她偶然聽到了瞬從雅戈泰傳來的最后一次歌聲時,終于感受到了幸福,但是那歌聲卻消失不見了。想要去追尋歌聲的明日菜,只不過是想要擁有那份在現(xiàn)實中無法給予的幸福感。這種悲哀來自遙遠而神秘的歌聲,化作觸手可及的繁星,瞬在伸手觸摸那閃閃的繁星時,從山谷墜落,身體消失不見,美好的愿景與死亡并存,形成了日式的物哀之美。
而明日菜為了追尋這神秘的歌聲,一路來到雅戈泰(生死之門存在的地方),心中不禁感慨道:“人類是多么孤獨的存在”,明日菜對于為什么要進行這場冒險的回答是:“原來,只是太寂寞了”,她與母親在家中的相聚甚少,通過諸多細節(jié)明顯可以領(lǐng)會到這種成長的孤寂,雅戈泰是生死之門存在的神秘世界,這里有夷族的追殺,有神獸的吞噬,明日菜在人類社會中的內(nèi)心孤獨感與在雅戈泰空間里時刻面臨的死亡恐懼,呈現(xiàn)出一種擴張和遞進的關(guān)系。
日本文學對自然季節(jié)的感受之纖細和洗練,是無與倫比的。可以看到在《秒速五厘米》里,導演用了頗為細膩的畫面,填充了一段漫長的相遇時光,大雪漫天,電車在荒原上呼嘯而過,頂著風聲和微弱的燈光,貴樹的內(nèi)心獨白是這樣的:“不知為何,我從信中所想象的明里,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最終,電車花了兩個小時,時間滿懷著惡意從我頭上緩緩流過”,這些與周圍環(huán)境所產(chǎn)生的悲哀與內(nèi)心靜寂,極具主觀感受,可是導演會運用大量的空鏡頭,將抽離出來的思愁,與外物生出一種緊密的聯(lián)系,內(nèi)心獨白的文字傳達悲涼,畫面中大雪禿枝、燈影微火,延展物哀的審美感受。
此外,新海誠的作品還具有一種“愛別離”與“求不得”的佛家思想?!皭蹌e離”指身不由己地與所愛之人或所愛之事離別的痛苦,亦指所愛之物被破壞與離散?!扒蟛坏谩敝冈究释蟮玫臇|西,卻只可遠觀,而不能挨近,所謂觀而不得,只能放在心中,欲罷不能,欲求而不得。[3]在2019 年上映的《天氣之子》中,晴女與帆高之間面臨著大愛與小我的宿命糾葛,青春之殤淹沒在大雨之中,浸透著少年少女成長過程中的失落,在這部電影中,大人們“為了世界,可以犧牲一個陽菜”的理性與“我不要晴天,只要陽菜”的少年感起到了劇烈的沖突,情緒里不免傷心、煎熬和懊悔,晴女陽菜身體逐漸透明,經(jīng)歷了一場觸摸不到的離別,讓這場不明就里但是真實存在的愛意,也變得更加清晰可見的“透明”,當晴女的身體消失回歸天空時,一種失去心愛之人的悲哀情緒與那漸晴未晴、又未干透徹的雨水氣息,相互浸染,這符合日式“物哀”與“幽玄”審美觀的意境。
蘇珊朗格在《電影筆記》(1953)中說道,電影是一門新的藝術(shù),它展示的也不僅是一門新的技術(shù),而是一種新的詩性方式。[4]
新海誠的電影所呈現(xiàn)的詩意,有一部分來自想象,是一個超越現(xiàn)實而又只存在于人的心靈之中的情感世界。這種想象的呈現(xiàn)方式在敘事上是兩層不同時空的碰撞,在早期的作品《星之聲》中,是宇宙時空與現(xiàn)實時空,《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和《你的名字》是夢境與現(xiàn)實,《追逐繁星的孩子》是地下世界雅戈泰與現(xiàn)實生活(生與死的地界分明),在最新的《天氣之子》里,是天空世界與地面時空,影片中的主要人物總是在這樣亦幻亦實的世界里,帶來另外一個世界的神秘美感,“電影從夢境吸收的一個審美特性,就是夢境的空間本質(zhì)。正如書中所說:“夢中事件是空間性的——往往與空間緊緊相連——縫隙、沒有盡頭的路、無底的峽谷、太高太近太遠的事物——但是它們沒有任何總體空間的定位”[4],新海誠的作品,架空于現(xiàn)實與虛擬之間,不僅在敘事空間帶給了觀眾極大的審美想象,又巧妙地將永不熄滅的愛火燃燒在唯美的畫面里,運用共情來拉近審美距離。
以《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為例,女主角佐由里在沉睡后,靈魂所希冀的地方與浩紀的夢境不謀而合,佐由里在東京的醫(yī)院里一直處于深度睡眠,她的靈魂與少年時代的約定緊密相關(guān),她無止境的回到白色窗紗被風吹起的教室,帶著灰塵的昏黃光線總是打在空無一人的課桌上,對于困住她靈魂的空間而言,傳遞著被束縛的沉重感。在《電影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本書中,曾提到:“做夢者總是居于夢的中心。地點的切換,人物的行動和言談,變化、淡出——物事浮現(xiàn),情境嬗變,物體以陌生的意義進入視野,常見之物顯得無限珍貴或者異??膳隆!盵4]這部電影中,學生時代的教室空間是佐佑里最常見且熟悉的,但是被困在“只有我一個人的”夢中,她的所有,“甚至連發(fā)燒都個到了強烈的,寂寞的疼痛”;其次,佐由里心心念念的“白色飛機”飛向巨塔之時的幻象不斷重映,作為他們?nèi)酥g彼此重要的約定,可是當寂寥的靈魂無數(shù)次期盼這個約定卻無法成真時,“最美好”的愿景也被附上了凄清冷落的情緒,這種情感從屏幕溢出,引發(fā)觀眾的想象與悲憫之情。
浩紀在尋找佐佑里曾住過的病房里說道:“和夢里一樣的空氣”,此時浩紀與佐佑里靈魂的手指尖觸碰后,終于得以相見,這個時空的存在是因為兩人心中惦念的約定,是新海誠“獨辟的靈境”,借助了感性的幻象來完成詩意的表達;《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中提到過:“時空合一體”的宇宙觀表現(xiàn)在藝術(shù)上,‘要求藝術(shù)必須虛實結(jié)合,才能真實地反映有生命的世界’[1],新海誠通過醫(yī)院這個現(xiàn)實空間,與佐佑里沉睡后的靈魂所在空間進行了交織和碰撞,賦予了這段愛情,跨越時空的生命之光,沖破了距離的愛情在電影中成為一首雋永的“贊美詩”。
在影片《你的名字》中,也有這樣一個“平行時空”的出現(xiàn),它們跨越三年之期換來的短暫相遇,在黃昏這個日夜交替的瞬間,顯得彌足珍貴,三葉婆婆說過:“連接繩線的是結(jié),連接人與人的是結(jié),時間的流動也是結(jié),全都是神的力量,我們做的結(jié)繩,也是神的作品,正是時間流動的體現(xiàn),聚在一起,成型,扭曲,纏繞,有時又還原,斷裂,再次連接,這就是結(jié),這就是時間?!毙潞U\利用時間和繩線講了一段奇幻的穿越時空的愛戀。時空被打破,滿足了人們對非常規(guī)線性敘事制造幻象的欲望,這段少男少女的情感發(fā)展不在于最終的結(jié)果,而在于情感生成的方式,即新海誠的詩意表達。他所抒發(fā)的“詩情”,具有高度自由的意味。
東方人為了表達意蘊之悠長深遠,常使用“留白”的藝術(shù)手法。“留白”一詞,原本指的是在書畫藝術(shù)等創(chuàng)作過程中,為了使作品精致協(xié)調(diào)而有意識地在作品中留出相應的空白之處。而基于電影的根基,蒙太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電影的留白其實是貫穿始終的,它不可能永遠播放下去,所以此文中所提到的,首先是指在敘事或者結(jié)構(gòu)上的留白,新海誠的電影在敘事上幾乎總是戛然而止,意猶未盡之時又起音樂,將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延長至片尾。
《言葉之庭》中,少年秋月與女老師雪野在結(jié)局上是不具象給觀眾看到的,而留下的是一種煙雨綿綿的氛圍,氤氳在這潮濕的空氣中,陽光與情感猛然釋放,好比一陣鼓聲的最后一響,直擊心靈。從雨季到雪季,畫面之中這座落雪的亭子被安排在全景的其中一角,這是愛情開始的地方,但缺失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這種留白,將秋月的心境、感受、經(jīng)歷揉入畫卷,從而達到“恰是未曾著墨處,煙波浩渺滿目前”的絕妙意境。
再以《你的名字》為例,三葉和瀧的愛情以夢為始,以再次相遇為結(jié)局,只留下了“你的名字是?”的疑問式話語,第一,起到了點題的作用;第二,體現(xiàn)了首尾呼應:電影中主人公一直是在相互尋找的境地,從電影的開始,三葉的筆記本上寫著:“你是誰”,再到兩個人交換身體時留下的種種痕跡,以及黃昏之時,他們在手掌心寫下名字,這樣的建構(gòu)具有重復性,直到影片結(jié)尾,再一次問起關(guān)于名字,這既作為三葉和瀧的開始,同樣也是影片的結(jié)尾;第三,則是本文中所探討的,這種以無勝有的留白藝術(shù),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茫茫人海,萍水相逢,一句問候,已然成為故事,這樣的結(jié)局為觀眾提供解讀的自由和完成拼圖的快感。
新海誠在《秒速五厘米》中借角色問道:“櫻花下落的速度是每秒鐘五厘米,大約一分鐘就能和地面接觸,如果兩個人的心有距離,我該用怎樣的速度,經(jīng)過多少時間,才能與你相遇?!比伺c人之間的距離有兩種,一種是物理距離,一種是心理距離。影片中“我”與“你”的心勾連在了一起,但在下一秒、下一個剎那,距離可能又再一次產(chǎn)生了。無常遷流,世事變幻如夢,于是“距離感”成為了新海誠大多數(shù)作品中的敘事元素,并在一部部作品中反復回響。在《秒速五厘米》中,“距離感”以三種不同的方式呈現(xiàn)。首先是空間上的“距離感”,在第一個短篇故事《櫻花抄》中,貴樹在轉(zhuǎn)校前與自己喜歡的女孩明理,在冬日雨雪中的櫻花樹下交換了初吻,隨后轉(zhuǎn)校離開。由于空間的隔離,兩人的通信越來越少直至消失。在第二個故事《宇航員》中,“距離感”以時間呈現(xiàn),高中同學花苗喜歡貴樹,但即便經(jīng)過三年的時光,花苗的告白依舊失敗。這說明兩人的情感并不因時間的變化而靠的更近。在第三個故事《秒速五厘米》中,“距離感”以心的形式呈現(xiàn),已經(jīng)在東京工作了的貴樹,在一天偶然的外出中意外地遇到了明理,在貴樹下定決心時,卻由于電車的阻擋,明理已經(jīng)離開。對于貴樹來說,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距離,等待了那么多年,在這一剎那間的阻擋是極其難受的,表明兩人的心是有一定的距離。影片中的“距離感”存在于空間上的拉伸與時間上的延展,最終通過心理距離的表現(xiàn)而產(chǎn)生淡淡的憂傷,而在將“距離感”作為敘事主題后,“留白”這一藝術(shù)手法得以大放光彩。
川端康成曾經(jīng)這樣評價新海誠:“物哀成為日本美的源流,悲與美是相通的”。他以唯美的畫風,彰顯出感傷的主題,對于光線的處理也極為細膩,小到路面積水的反光,使得物體的質(zhì)感極佳,大到全景中陽光的照射所形成的眩光之感,他對于愛情、成長的想象和美化是獨到的。
不過新海誠式的浪漫也有一些詬病,《星之聲》中這段被宇宙拆散的戀人確實感動,而片中時間已經(jīng)到達了2046 年,人類都在宇宙中與未來的“塔爾西斯人”進行較量了,男女主角依舊使用短信這種“古老”的通訊方式進行交流,缺乏一定的邏輯;以及在《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中,有人說將世界的毀滅與存留,與一個女孩的夢境相聯(lián)系,未免有些夸張。
筆者認為這或許就是動畫的魅力所在,它將現(xiàn)實的真實情境美化成為一張張“壁紙”,它將最為真摯的情感置于偌大的想象中,這是新海誠式的超現(xiàn)實意境,這是新海誠的詩意,這是他留給觀眾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