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工

1978 年秋，我和方駿同時考入了南京藝術學院，成為南藝美術系首屆研究生。我們主修的專業(yè)不同，我是油畫專業(yè)，方駿是中國畫工筆人物專業(yè)。眾所周知，1978 年是當代中國歷史上極為重要的年份，吹遍祖國大地的改革開放春風改變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對于我們這樣的藝術學子而言，這一年也成了各自事業(yè)和生活歷程中值得銘記的特殊年份。從那時起，我和方駿先是同窗，然后是同事，更是相識四十余年的畫友。

讀研期間及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的頭幾年，我們前后幾屆研究生都住在南藝黃瓜園校區(qū)的中樓。筒子樓結構的宿舍，互相走訪串門十分方便，而中間的過道則成了眾人交談溝通的公共區(qū)域。在那個物質(zhì)生活條件尚不太寬裕的年代，人們的精神生活卻還是豐富而昂揚的，大家都對前景滿懷著希望。學藝術的人或許更有激情更富于想象力，“過道論壇”上熱烈爭辯的場面時?？梢姡绾卧谒囆g創(chuàng)作上尋求突破和創(chuàng)新總會成為中心議題。當時的南藝師生人數(shù)雖然不多，但校園的學術氣氛倒是相當濃厚的。

由于有著較為相近的人生軌跡和習畫經(jīng)歷，在藝術理念上又常有契合之處，我和方駿在學業(yè)方面所思所感的交流探討自然會深入一些。盡管各自研習及擅長的畫種不一樣，但都可以算是全身心傾注于繪畫的作者，因此在如何繼承與借鑒古今中外優(yōu)秀文化精粹，探尋和選擇適合自身藝術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途徑，這樣一些根本性的課題上有著許多觀點的交集。

方駿愛讀書，知識面也比較寬，有著良好的文學素養(yǎng)。尤為可貴的是他在不斷夯實自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功底的同時，對于西方的油畫甚至日本的繪畫這樣的異域文化也很有興趣。在國門打開的初期，急切地希望拓展自己的視野，努力去獲得更多的新知識新信息，可以說是我們這一代學人的共同心愿。方駿和我都是學校圖書館資料室的?？?，每當新引進的一批國外書刊畫冊上架，我們之間的話題便由此開啟。承上繼下，博采眾長應當說一直是我們的共識，這一點或許可以從日后各自的繪畫創(chuàng)作實踐中得以印證。

令我難忘的是曾有幾次與方駿結伴同行，去蘇南和皖南寫生采風。特別是在蘇杭一帶，我們幾乎走遍了太湖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邊走邊看，邊畫邊聊，常有心得。有意思的是，一路上面對著同樣的場景和人物，出于不同的專業(yè)習慣，各人的關注點并不相同。畫油畫的人通常對物象的色彩和明暗層次較為敏感，會從塊面關系入手來塑造形體；而畫中國畫的人則主要是依仗線條來確定物象的形狀及勢態(tài)，“應物象形”而后再“隨類賦彩”。事實上，東西方繪畫創(chuàng)作的思路，從一開始的觀看方式上就存有差異。其實不同見解的碰撞恰恰能產(chǎn)生很好的互補作用。當然，交談的內(nèi)容更多的還是和具體的某幅作品某位畫家相關，會討論某個畫派的風格特點或是去探究某種畫法的獨到技巧。能感覺得到方駿讀畫極其認真，他顯然不僅僅留意作品的總體視覺效果，而且對作者用筆的起承轉(zhuǎn)合，畫面肌理的鋪設制作這樣一些具體的作畫方式，也都是悉心解析，反復揣摩。

如同賞畫一樣，方駿對人們?nèi)粘Ｉ罴毠?jié)的觀察也敏銳而細致，在采風途中他常常會捕捉到一些富于情趣的生動瞬間，這一點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從方駿早期有代表性的《湖灣紀事》這組工筆人物作品中，不難看出他在情節(jié)性繪畫創(chuàng)作方面的過人能力。正是基于多次寫生采風的素材積累，我也曾創(chuàng)作了《小鎮(zhèn)春深》《渡口細雨》等一系列蘇南鄉(xiāng)鎮(zhèn)題材的人物畫作品。很顯然，以江南風情入畫似乎已成為方駿和我不約而同的一種選擇。方駿的祖籍是皖南，我的祖籍是浙江，都長期在南京學習工作。生于江南，長于江南，在繪畫創(chuàng)作題材方面作這樣的選擇應當說是再自然不過了，后來方駿畫的山水，我畫的風景也往往取景于江南。然而我總覺得作品題材的地域性特點并不重要，更不是作品藝術價值的決定性因素。文化積淀的因素，情感的因素，作者的審美感悟和追求，這些更為重要。我一直認為當畫家傾注心力去抒寫由江南風物而生發(fā)的情懷時，江南的文化精神也反哺了畫家，對畫家自身藝術風格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此也可以說，如果有一種情懷可以被稱作江南情懷，那么，方駿就是一位有著江南情懷的畫家。

作為在中國畫領域有重要影響的山水畫家，方駿作品的獨特面貌及藝術水準得到同行和專家的公認及好評。方駿的山水畫結構謹嚴，造型練實，畫面清新典雅，融合了青綠山水和水墨山水的不同特性，形成了極為鮮明的藝術風格。在我看來，方駿的作品中有著一種對于完美性的追求，他在作品的藝術風格的創(chuàng)造與形成方面有著高度的自覺性，為此作出了持久的執(zhí)著的探尋。我一向十分欣賞方駿對作品的表達方式及繪畫語言的選擇上所持有的確定和自信。

在南藝工作的幾十年中，我和方駿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多年以來始終在教學一線從事專業(yè)主課講授，曾長期擔任各自學科的學術帶頭人，為培養(yǎng)美術新人盡了教師職責。與此同時，我們也都曾擔任過一段時間的行政職務，為南藝的事業(yè)發(fā)展和教學管理做了一些工作。回想起來，在這期間我們在工作上也有過很多配合與協(xié)作。方駿做事認真，熱情也高。在南藝美術系及中國畫專業(yè)的學科建設方面他是出了很多力的。

一直以來，方駿給人們的印象是聰明睿智，博學而健談的，精力總是充沛的。前兩年他患病后見面機會少了，但我仍希望他能挺得住。去年夏天有一次見面時，他看上去有點消瘦，說了句，我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我聽了之后十分感傷。沒想到，半年后他匆匆走了。

我還是愿意將他聰明睿智，博學健談，精力充沛的形象長久地保留在自己的印象中。

2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