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川
早晨八點,接偉冬校長電話:“安源,方老師早上走了?!笔畮滋烨埃液蛣⑾壬メt(yī)院探望,方駿先生靠在病床上,尚能談話,一如既往地關心臺海局勢。從病房出來后,劉先生和我還很樂觀他的病情,孰料這就永別了。給湯師母電話,那邊哽咽說,方老師走時平靜,沒有痛苦。方先生駕鶴西去,也給我和他的約定留下了遺憾,說好的藝術對話已無法實現(xiàn),計劃編選的江南文學讀本也將擱淺。
忽憶半年前,我們一起在南潯參加莊弘醒美術館開館儀式,方先生較之前消瘦了許多,想必剛經(jīng)歷化療,但他依然樂觀,依然健談,依然風趣。他和莊先生是五十多年的摯友,經(jīng)歷相似,前半生在動蕩的年代跋涉,后半生得以自由地追求藝術。開幕式他說,年輕時,我們遠離故鄉(xiāng)去追求詩和遠方,等走遍了世界,兜了一大圈,發(fā)現(xiàn)其實詩并不在遠方,而在你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席話,令在場的所有人為之感動。
席間,我們挨坐攀談,他歷數(shù)南潯掌故,說張靜江的老宅有一門聯(lián)很妙,是孫中山的書法:“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苯?jīng)查知是大和尚貫休的詩,我道:“和尚多寫禪詩,這聯(lián)卻大有豪杰氣,”先生笑然。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南潯歸來,方先生關于詩和遠方的那席話總在腦海中縈繞,令我深深地陷入于生命追問的沉思中。受他啟發(fā),我以莊弘醒先生的藝術經(jīng)歷為題材,寫了一個關于“故鄉(xiāng)與都市人生”的繪本腳本。
2018 年底,《江南》三人展期間,因工作之故,我們往還甚密,這是方先生生前最后一個重要畫展。他對畫展充滿興致,常來我辦公室閑聊,說江南文化是江南繪畫的底色,他期待可以進一步梳理江南文學的脈絡。方先生的記憶力極好,他回憶起八十年代中期高居翰先生來南京,劉偉冬先生做翻譯,他們一同尋訪髡殘遺跡的往事。令我印象極為深刻的是,他說高居翰在棲霞山考察時,拍攝了許多石窟照片,試圖考證明人張宏的《棲霞山圖》為寫生作品,古人畫山水全憑目識心記,大抵與寫生無關,因此方先生很不以為然。然兩個月后,他在夫子廟的舊攤上淘到一冊《金陵四十八景圖》,發(fā)現(xiàn)其中一幅棲霞山圖與張宏的取景角度完全一致。殊為特別的是,畫中題有“僧房”二字,由此方先生推測,這正是畫家從“僧房”憑窗外眺的視角,這使他對高氏敏銳的直覺欽服不已。這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方先生遂將此書寄給高居翰,進一步佐證了高氏《氣勢撼人》中的真知灼見。名著的背后,總是隱藏著曲折生動的故事,而他與高居翰的友誼也終成佳話。方先生聊天繪聲繪色,如同說書,當他講到高居翰在棲霞山拍攝風景失足掉入泥潭的故事時,爽聲大笑,好像事情正在發(fā)生一樣。
一日,在我的辦公室,南京電視臺給他拍視頻,窗外樹影婆娑,方先生興致很高,對著鏡頭侃侃而談,談江南文化與江南畫跡的歷史底蘊,談其祖籍徽州文化對他的藝術熏陶,那些真摯的回憶,真是一草一木總關情。他說,如今,沒有離開故鄉(xiāng)的人也有了鄉(xiāng)愁,那是因為故鄉(xiāng)的小橋流水都變成了高樓大廈,而我們這些遠離故鄉(xiāng)的尋夢人,鄉(xiāng)愁便日益成為追憶往事的一種精神慰藉。方先生的鄉(xiāng)愁,固然化為筆墨氤氳在他的畫中,而從他的文字去感受,則又是另一番真切。南藝的老一代先生中,我最佩服他與成公亮先生的文筆,如果說成先生的文字中有一種出世的超然,那么方先生的文字則是一種入世的綺麗。我曾對友人說,方先生的文筆之美,庶幾可選作中文教材的典范。如他在《都市鄉(xiāng)愁》中,細膩地追溯孩提時代的足跡,那溪山邊的泉水與清風,飄逸著童年的歡愉與不羈的野趣。文中一首小詩云:“依稀漁船泊小樓,夢里家山畫中秋。尋常一條溪流水,昨夜無端上心頭。”他的詩文,總能夢境般地喚起我少年時代的悵惘回憶。晚年的方先生,正是在這鄉(xiāng)愁洶涌的心境中,創(chuàng)作了一批極具懷舊情調的室內風景,如《晚風》《梅雨西廂》《歲寒》《珠簾》。從明媚的青山綠水轉向寂寥的室內小景,從那夕陽與密雨的舊時光里,仿佛可以感受到暮年的他沉浸在回憶中創(chuàng)作的感傷情懷。
除了溪山行旅與尋訪古跡,古典詩詞與人文典故是方先生最愛的清談話題。在炎夏的楠溪江之夜,與同行寫生的學生閑話南朝文人與山水文化;在幽靜出塵的古林山房,與遠道來訪的客人歷數(shù)金陵歷史掌故。然我最愛聽他講的,則是他鐘愛的詩詞集錦游戲,那些題在明山凈水中的佳句,與圖畫珠聯(lián)璧合,純然是景語與情語的輝映,散發(fā)著名士風流的儒雅與玄思?!皟砂肚嗌饺绠?,五湖春水如天”、“舊曲重聽,是先生拄杖歸來后;清歌低唱,好臨泉都在臥游邊?!痹谇嗌骄G水的征途中,方先生醉心于把玩重組宋詞佳句,這是中國山水題跋的新創(chuàng),洵非匠舊的八破圖之類的集古形式可比。
方先生的山水畫,以江南山明水秀的風格名世,畫面遠景重巒疊嶂,煙靄迂徊,近景山村石橋,曲水小舟,儼然是一派隱逸的避世桃源。他的作品,構圖奇崛,素以結構嚴謹著稱,然用筆卻跌宕多變,松秀且有靈趣,其方折線條得益于漸江的啟發(fā),在繁復的穿插呼應中直觀簡明的心性。他的設色,乞靈于錢舜舉的古雅與董香光的秀韻,別有文人意興的審美趣味,開辟了青綠山水的新境界,是青綠山水與文人筆墨結合的經(jīng)典創(chuàng)造,樹立了山水畫史江南文脈的現(xiàn)代坐標?!敖稀倍郑w現(xiàn)在方先生身上絕非只是抽象的形式浸透,而是與其生命同歌同泣的鄉(xiāng)關羈旅,即如他在《江山待吟秀句》中的行吟:徽州的江南,湖州的江南,杭州的江南,金陵的江南,處處江南勝跡,處處風物各殊,唯有“秀句好語”可酬之。文心與畫境,是方先生對江南山水的精神提煉。
“鵝黃、鴨綠是新柳和春水的顏色,也是生機和明媚;深碧、黛藍是夏陰和遠山的顏色,也是幽邃與深沉;金黃、丹朱是秋野和紅葉的顏色,也是豐厚和華麗;銀白、蒼青是雪原和寒林的顏色,也是冷逸和莊嚴。”這段《青山綠水的征程》中的文字,方先生描寫的,非但是四季分明的逶迤秀色,更是江山待吟的生命悸動,雋永的文字,讓人不由聯(lián)想到宋人“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的澄明境界?!督稀樊嬚股?,我稱方先生的畫是“夢繞江南云水鄉(xiāng)”。如今,方先生已駐足在青山綠水的征途中,永久地臥游在他的江南之夢里了,而他留下的山水畫卷,將會一直溫暖著都市人的鄉(xiāng)關之思。
2020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