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 濤
???Michel Foucault)的話語理論認為,“話語是由一組符號序列構(gòu)成的,它們被加以陳述,被確定為特定的存在方式?!?3)Michel Foucault,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London:Routledge,2002,p.121.在??驴磥?,話語不只是涉及內(nèi)容或表征(representation) 的符號,而且被視為系統(tǒng)形成種種話語談?wù)搶ο蟮膹?fù)雜實踐。也就是說,雖然話語是由符號構(gòu)成的,但話語問題不僅僅是運用特定符號指稱事物那么簡單,而是涉及更多、更為復(fù)雜的關(guān)系與實踐,話語理論就是要揭示和描述這種復(fù)雜性。(4)Ibid.,p.54.??碌脑捳Z理論著力于分析話語的對象、陳述、概念與主題選擇等是如何進行的,它們的順序、對應(yīng)、位置、功能和轉(zhuǎn)換是怎樣發(fā)生的,進而揭示隱藏其后的權(quán)力—知識共生關(guān)系。(5)Ibid.,p.41.關(guān)于福柯的話語理論,參見周憲:《??略捳Z理論批判》,載《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1期,第121-122頁。
在土耳其,盡管“庫爾德問題”很重要,但長期以來它并非一種明確且客觀的存在。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認識至少存在兩個層次:一是客觀意義上的庫爾德問題,即認定庫爾德問題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客觀存在,進而從現(xiàn)實問題的不同角度去切入和討論;二是主觀意義上的庫爾德問題,即對所謂“庫爾德問題”的認知。對某個問題的認知不可避免地會表現(xiàn)為對相關(guān)問題基于不同視角的看法和話語,這些話語不只是對所謂客觀存在的“庫爾德問題”的符號性表達,更為重要的是,它通過某種符號/話語建構(gòu)起主體和客體之間的權(quán)力—知識關(guān)系。在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上,這表現(xiàn)為握有更多權(quán)力(包括話語權(quán))的主流社會對“庫爾德人”與“庫爾德問題”的認知、建構(gòu)和處置。也就是說,話語必然會反映出主體力圖以何種方式或政策來對待和處理客體,以及為什么要這么做(實踐)或說(表述)。因而,關(guān)于“庫爾德問題”的不同話語本身就是歷史性的政治—權(quán)力實踐的建構(gòu)和表達。
從奧斯曼帝國時期到現(xiàn)在,土耳其國內(nèi)形成了多種關(guān)于“庫爾德問題”的不同認識(6)土耳其學(xué)者阿爾坦·譚總結(jié)了關(guān)于庫爾德問題的五種認知路徑:(1)不存在庫爾德問題;(2)庫爾德問題是一個恐怖主義和分裂主義的問題;(3)庫爾德問題是一個經(jīng)濟問題;(4)庫爾德問題是一個種族認同問題;(5)庫爾德問題是一個國族問題。參見Altan Tan,Kürt Sorunu,Istanbul:Tima Yaynlar,2014,pp.15-16。和話語。對這些認知和話語進行全面系統(tǒng)的梳理和分析是一項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wù),因而,本文僅從較為有限的角度對相關(guān)問題進行初步的觀察、描述與分析。同時,本文更為關(guān)注話語的轉(zhuǎn)變而非具體的政策過程,故選取了幾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進行詳細分析,對具體的事件和過程則作相對簡略的處理。
庫爾德人世代居住在安納托利亞東部地區(qū)(7)關(guān)于庫爾德人的起源,仍然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參見Michel Bruneau,Kü?ük Asya’dan Türkiye’ye:Aznlklar,Etnik-Milli Homojenletirme,Diasporalar,translated by Ayhan Güne,Istanbul: letiim,2018,pp.148-149。,今天則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敘利亞四個國家境內(nèi)。庫爾德人之間自古以來就存在諸多差異,部落庫爾德人和沒有形成部落的庫爾德村民之間在生活方式上顯著不同;庫爾德語的兩大主要方言之間幾乎無法溝通;庫爾德人還存在遜尼派、什葉派、耶濟德人(Yezidiler)(8)耶濟德派(Yazidism)是一種很古老且獨特的一神教,靠其內(nèi)部的圣人口傳,在很多方面與中東地區(qū)的其他宗教存在共通之處,包括密特拉教、瑣羅亞斯德教、伊斯蘭教和猶太教。參見Nadia Murad,The Last Girl,New York:Tim Buggan Books,2017,pp.5-6。之間的宗教差別。經(jīng)過民族主義的洗禮,盡管各種差異仍然存在,但庫爾德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具有了一種共同的民族意識。
19世紀后,為應(yīng)對國內(nèi)外民族主義威脅,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階層發(fā)展出一種可以被視為國族主義的“奧斯曼主義”(Osmanlclk)。(14)關(guān)于奧斯曼主義,參見昝濤:《現(xiàn)代國家與民族建構(gòu)——20世紀前期土耳其民族主義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113-126頁。簡言之,就是開始賦予帝國境內(nèi)的臣民們平等的公民權(quán),所有人不論宗教或民族出身,作為奧斯曼帝國的公民都是平等的。不能說這種主張沒有吸引力,但從歷史大勢來看,民族主義已然興起,而奧斯曼帝國由于自身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日益落后,越來越無力應(yīng)對國內(nèi)外的危機和威脅,因此帝國改革派所提出的這種主張和政策也無法挽救帝國。奧斯曼主義的失敗并不是因為它是一項錯誤的政策,更大程度上是大勢所驅(qū)。在奧斯曼主義之外,帝國晚期還發(fā)展出了一種主要是針對穆斯林民眾的泛伊斯蘭主義。這種主張出現(xiàn)的背景在于,俄國和歐洲列強不斷以宗教為借口干涉奧斯曼帝國內(nèi)政,尤其是隨著奧斯曼帝國大部分基督教領(lǐng)土的喪失,相應(yīng)地境內(nèi)穆斯林人口比重迅速上升,加強穆斯林之間的團結(jié)也就日益重要了。(15)昝濤:《全球史視野下的土耳其革命與變革》,載《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9年3期,第101-102頁。
19世紀之后,奧斯曼帝國改革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加強中央集權(quán),這要求終結(jié)帝國中央與邊緣那種傳統(tǒng)的松散狀態(tài),過去“因俗而治”的政策就顯得越來越不合時宜了。奧斯曼帝國政府也意識到,以游牧—部落生活方式為主的庫爾德地區(qū),作為帝國的邊緣向來就是不穩(wěn)定因素。因而,如何掌控和利用這股力量,就成為帝國加強中央集權(quán)、改善地方治理時必須予以認真考慮的問題。(16)如杜貴(Duguid)所言,“庫爾德人是這個地區(qū)的潛在危險因素,需要做的是,要么完全鎮(zhèn)壓它;要么就縱容和討好它,同時還要維持對其寬松的監(jiān)控?!鞭D(zhuǎn)引自Selim Deringil,“From Ottoman to Turk:Self-image and Social Engineering in Turkey,” in Dru Gladney,ed.,Making Majorities,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222.就庫爾德地區(qū)來說,奧斯曼政府自“坦齊麥特”(17)原意為“改革”“整頓”,指19世紀中葉奧斯曼帝國的改革。時期以來,越來越不愿意讓庫爾德人實行“自治”,但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結(jié)果導(dǎo)致習(xí)慣了自治的邊疆地區(qū)出現(xiàn)了反抗和叛亂。1840年~1847年間,庫爾德地區(qū)就出現(xiàn)了叛亂。(18)Latif Tas,“The Myth of the Ottoman ‘Millet’ System,” p.516.帝國政府進行了鎮(zhèn)壓,并繼續(xù)加強中央集權(quán),到19世紀80年代,庫爾德人的半自治地位不復(fù)存在。
哈米德二世時期(1876年~1909年)出現(xiàn)了強調(diào)鍛造帝國主體人口的論調(diào)。這種論調(diào)主張以土耳其人為核心,逐漸將其他穆斯林人口吸收進來,包括阿拉伯人、庫爾德人、阿爾巴尼亞人等,這個主體人口將成為帝國可靠的元素,堅持“正確的”意識形態(tài)。鍛造這個主體人口的兩個途徑就是教育和參軍。(19)Selim Deringil,“From Ottoman to Turk:Self-image and Social Engineering in Turkey,” pp.220-221.帝國政府之所以努力同化庫爾德人,按照一些學(xué)者的看法就是,庫爾德人長期被認為是“潛在的土耳其人”(müstakbel Türk)。(20)轉(zhuǎn)引自Latif Tas,“The Myth of the Ottoman ‘Millet’ System,” p.517.
一般認為,19世紀末創(chuàng)立的以庫爾德人為主的哈米德軍團(Hamidiye Alaylar),是奧斯曼帝國政府利用和拉攏庫爾德人對抗亞美尼亞人的產(chǎn)物。(22)除了巴爾干地區(qū),挑戰(zhàn)帝國權(quán)威的內(nèi)部非穆斯林分離主義的重要勢力是亞美尼亞人,俄國和其他歐洲列強對這個地區(qū)的影響也很大。Selim Deringil,“From Ottoman to Turk:Self-image and Social Engineering in Turkey,” pp.222.當時,隨著亞美尼亞民族主義情緒逐步高漲,東部地區(qū)日益不穩(wěn)定,哈米德二世在庫爾德人中組織了一個非正規(guī)軍軍團,目的就是讓他們來協(xié)助帝國穩(wěn)定當?shù)刂刃颉?23)Caroline Finkel,Osman’s Dream:The History of the Ottoman Empire,p.502.在歷次鎮(zhèn)壓亞美尼亞人的運動中,庫爾德人的哈米德軍團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帝國政府的另一個考慮是,通過賦予庫爾德人權(quán)力來約束他們,并期待其更加效忠于中央政府。(24)Ibid.此外,帝國依然堅持傳統(tǒng)上排斥和打擊什葉派的做法,遜尼派庫爾德人的哈米德軍團會被鼓動去打擊什葉派的庫爾德人。(25)Latif Tas,“The Myth of the Ottoman ‘Millet’ System,” p.517.這再次表明,在對待不同族群時,宗教差異對奧斯曼帝國至關(guān)重要。帝國的目標始終是將庫爾德人吸收為可靠的、能夠維系帝國的力量,也就是拉攏和利用庫爾德人。
從哈米德軍團這一事例也可以看出,奧斯曼帝國晚期針對庫爾德人的政治話語主要還是宗教性的,其政策框架是奧斯曼主義,目的是為了加強中央集權(quán)、維系奧斯曼帝國。有學(xué)者認為,哈米德軍團這一體制設(shè)計具有雙重影響,首先,在帝國晚期強化了庫爾德人的部落認同,從而延緩了其民族意識的發(fā)展;其次,部落學(xué)院的教育以及在戰(zhàn)場上的經(jīng)歷,培養(yǎng)了一批具有開闊視野的庫爾德人精英,為后來庫爾德民族主義的發(fā)展做了人員上的準備。(26)Selim Deringil,“From Ottoman to Turk:Self-image and Social Engineering in Turkey,” p.226.
1908年的青年土耳其革命推翻了哈米德二世之后,改哈米德軍團為部落軍團(Airet Alaylar),但也有青年土耳其黨的重要人物考慮把軍團的名字改為“烏古斯軍團”,這反映出土耳其民族主義在這一時期的上升。有學(xué)者認為,19世紀中后期以來,奧斯曼帝國針對庫爾德人的政策是土耳其化,奧斯曼主義和伊斯蘭主義只是外衣,實行土耳其化才是實質(zhì)。關(guān)于此類觀點(27)參見Latif Tas,“The Myth of the Ottoman ‘Millet’ System,” pp.499-500.,筆者認為此論有失偏頗,原因在于,雖然長期來看土耳其化可能是一個趨勢,但維系奧斯曼帝國、強調(diào)伊斯蘭的團結(jié)并不只是口號,而是帝國晚期政治精英的真實目標?;蛟S可以說,19世紀末以后,土耳其化在發(fā)展,但在20世紀初阿克楚拉寫作《三種政策》(28)Yusuf Ak?ura,ü? Tarz- Siyaset,Ankara:Türk Tarih Kurumu Basmevi,1976.的時候,土耳其化還沒有成為帝國的一個重要政策選項。
到20世紀初,族群之間的差異更加清晰,庫爾德人的民族主義也在發(fā)展。被送到伊斯坦布爾接受教育和監(jiān)視的庫爾德精英們,在接觸到民族主義思想之后,也發(fā)展出以對庫爾德斯坦土地認同為基礎(chǔ)的庫爾德民族主義,并成立了多個庫爾德人組織。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庫爾德精英在伊斯坦布爾成立了“庫爾德進步與互助社”(Kürt Teraki ve Teavun Cemiyeti),但隨著大戰(zhàn)的爆發(fā),這些庫爾德精英也上了戰(zhàn)場,其組織趨向渙散。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1918年12月17日,“庫爾德進步與互助社”的部分成員參與創(chuàng)立了著名的“庫爾德斯坦復(fù)興社”(Kurdistan Teali Cemiyeti)。該組織在庫爾德知識分子中引發(fā)了巨大反響,一些著名的庫爾德家族人士、宗教人士以及教育界人士都參與其中。該組織的目標是“捍衛(wèi)庫爾德人的利益”與“支持民族事業(yè)”。(29)Felat ?zsoy-Tahsin Eri,?ncesi ve Sonrasyla 1925 Kürt Direnii,Istanbul:Peri Yaynlar,2007,pp.28-29.除了庫爾德斯坦復(fù)興社,這一時期還有其他一些庫爾德人的組織相繼建立起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雖然庫爾德精英已經(jīng)有了庫爾德民族認同,但他們在政治主張上卻是分散的,有的希望建立獨立的庫爾德人國家,有的則支持奧斯曼帝國哈里發(fā),在廣大庫爾德民眾中,民族主義更不是主流。由于庫爾德民族主義者主要活躍在伊斯坦布爾,離庫爾德地區(qū)太遠,即使他們在當?shù)亟⒘朔种C構(gòu),也沒有多大政治影響力,更多地從事社會和文化活動。有學(xué)者因此認為,庫爾德斯坦復(fù)興社很難被視為庫爾德人的民族解放組織。(30)Felat ?zsoy-Tahsin Eri,?ncesi ve Sonrasyla 1925 Kürt Direnii,Istanbul:Peri Yaynlar,2007,pp.29-30.
當時,土耳其民族主義人士對帝國的不同群體之間的差異是有清楚認知的,但捍衛(wèi)帝國統(tǒng)一是主流,庫爾德人是團結(jié)和爭取的對象。在土耳其民族主義陣營內(nèi)部,爭論主要是圍繞“奧斯曼”“土耳其”“穆斯林”這幾個身份而展開。19世紀末期以來,土耳其民族主義的日益上升,也在安納托利亞的革命陣營中有明顯表現(xiàn),突出體現(xiàn)在“土耳其”身份的使用。革命陣營為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需要,故意采取了模糊策略,避免讓這些爭論削弱自身的團結(jié)和力量。(33)Howard Eissenstat,“Metaphors of Race and Discourse of Nation:Racial Theory and State Nationalism in the First Decades of the Turkish Republic,” in Paul Spickard,ed.,Race and Nation:Ethnic Systems in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4,pp.239-256.即盡可能地把不同表述并列放在一起,以滿足團體身份的多樣性。因此,其在使用“民族”(millet)一詞時加上了多樣化的定語,包括“奧斯曼”“土耳其”和“穆斯林”等等。最常見的則是把“土耳其”與“穆斯林”一起使用,以使大多數(shù)人都能滿意。盡管他們對這些術(shù)語的具體含義有不同的理解,但在一個問題上他們可以達成共識,即安納托利亞的斗爭是穆斯林與非穆斯林之間的沖突,是穆斯林團結(jié)起來共同反對歐洲帝國主義侵略的斗爭,帶有“圣戰(zhàn)”的色彩,這正是當時的話語選擇所欲達到的效果。在更具宗教色彩的話語之下,不管是土耳其還是庫爾德的民族身份,都暫時退居了次要地位。
在1920年5月1日一次激烈的議會辯論中,來自錫瓦斯的代表埃米爾帕夏(Emir Paa)力圖說服其他人放棄“土耳其(人)”這一術(shù)語,因為他覺得“土耳其(人)”不能體現(xiàn)安納托利亞革命運動的廣泛性。而有的代表則認為他在玩文字游戲,有的則說“土耳其(人)”與“穆斯林”是相等的,沒有必要放棄,但是埃米爾帕夏說:“以伊斯蘭教的名義建立了哈里發(fā)制度……我要求我們不僅以土耳其的名義行動,因為我們不僅僅是以土耳其人的名義聚集在這里。我請求你們,說穆斯林甚至是奧斯曼人要比說土耳其人更為合適。在我們的故鄉(xiāng)有高加索人、車臣人、庫爾德人、拉玆人和其他的穆斯林人民。讓我們不要以一種分裂的方式來言說,那將使(這些群體)被排除在外?!?34)Howard Eissenstat,“Metaphors of Race and Discourse of Nation:Racial Theory and State Nationalism in the First Decades of the Turkish Republic,” in Paul Spickard,ed.,Race and Nation:Ethnic Systems in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4,p.246.
實際上,埃米爾帕夏所提出的關(guān)于民族身份與國家關(guān)系的問題非常重要,但在當時只能以回避的、妥協(xié)的或者模棱兩可的方式解決。針對埃米爾帕夏所引起的爭論,凱末爾一方面承認并非所有的土耳其人都被包括在他們所宣稱的民族邊界內(nèi),另一方面他宣稱革命運動是安納托利亞所有穆斯林的運動,包括高加索人、庫爾德人、拉玆人和其他很多群體。凱末爾對這個問題采取了不爭論的態(tài)度,也回避了埃米爾帕夏的關(guān)切:如果這場運動的目標是捍衛(wèi)“穆斯林”的權(quán)利,那為什么還要堅持使用“土耳其人”這個詞?(35)Ibid.,p.247.
凱末爾對民族身份問題采取不爭論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為了平息無謂的爭論,暫時擱置這個問題,把人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現(xiàn)實斗爭上來。(36)筆者無意暗示凱末爾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有了建立土耳其民族國家的明確意識。實際上,在獨立運動早期,凱末爾很少使用“土耳其人”(Türk)這個詞,即使他偶爾說到“土耳其”(Türkiye),也是在與“奧斯曼帝國”同義的意義上使用的。因此,民族身份問題一直以模糊不清的狀態(tài)存在著。1920年9月,在一場有關(guān)讓非穆斯林志愿者參加國民軍的辯論中,“土耳其人”被等同于穆斯林,與“非穆斯林”這個詞語對立使用。(37)Howard Eissenstat,“Metaphors of Race and Discourse of Nation:Racial Theory and State Nationalism in the First Decades of the Turkish Republic,” p.245.同年10月,在一場有關(guān)教育問題的爭論中,有一個議員發(fā)問道:“難道土耳其人與穆斯林不是同一回事嗎?”一位代表這樣回答:“當一個人說自己是土耳其人的時候,他就是穆斯林……歐洲人也把伊斯蘭世界稱為土耳其啊?!?38)Ibid.,pp.245-246.歐洲人的確長期把奧斯曼帝國稱為土耳其,而土耳其這個詞在歐洲人那里也經(jīng)常是被等同于穆斯林/伊斯蘭的領(lǐng)土。因而,在“土耳其等于伊斯蘭世界”這樣模糊的意義上,這一回答被多數(shù)人所接受。
但在民族主義迅速上升的歷史背景下,國家構(gòu)建中的民族身份問題所引發(fā)的爭議日趨無法回避。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土耳其民族主義最終占據(jù)了上風(fēng)。1920年9月13日,凱末爾和部長委員會共同署名提交了一個包含三十一條內(nèi)容的新憲法草案。該草案開始的“目標與原則”部分共包括四條,其中第一條中有“土耳其大國民議會”用語,即原來“大國民議會”的名稱前加入了“土耳其”(Türkiye)(39)1920年1月,凱末爾談到威爾遜的計劃時,提到土耳其國家就用了“Türkiye”一詞。參見Enver Ziya Karal,ed.,Atatürk’ten Düünceler,Ankara:ODTü Yaynclk,1986,p.3.一詞。這似乎意味著,一個新的國家正在建立或者已經(jīng)被建立了,它的名字就叫“土耳其”。在此過程中,反對者曾力圖用“奧斯曼帝國”來取代“土耳其”,但他們沒有成功。
但是,當時擬定憲法的秘密委員會(Encümen-i Mahsus)反對凱末爾等人的做法,最終雙方達成了妥協(xié),“土耳其大國民議會”這一術(shù)語在委員會宣言中得以保留,但在憲法文本中未出現(xiàn)“土耳其”一詞;在1921年1月10日通過的新憲法第三條中,“土耳其國家”(Türkiye devleti)也僅使用了一次。1921年憲法宣布大國民議會的目標是“蘇丹—哈里發(fā)的獨立與解放,以及祖國與民族的獨立和解放?!?40)有關(guān)1921年憲法的論述參見November 10,1994 State Ceremony Speeches and Atatürk and Turkish Identity Panel,Translated by Serap Kzlrmak,Ankara:Atatürk Research Center,1999,pp.34-36?!巴炼浯髧褡h會”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憲法中是土耳其建國后的1924年了。
考慮到“土耳其”一詞具有與伊斯蘭世界等同的模糊性,其種族—民族主義的特性也并不是那么強烈。但當其涉及到土耳其穆斯林與非土耳其穆斯林的分類時,它的種族—民族主義的特性就必然會凸顯出來。在土耳其的語境下,國名雖然是土耳其(Türkiye),但族名被統(tǒng)一為土耳其人(Türk),這就意味著,非土耳其人的其他族群日益難以被接受。這種內(nèi)在矛盾不是今天才被人所知的,在歷史上確定國名和族名之時,那些當事者對此就已有清醒的認識,只是歷史(暫時)沒有沿著多元主義的道路前進。這是后來土耳其很多問題出現(xiàn)的根源之一,而當代土耳其正處在努力調(diào)整歷史軌道的時期。
從民族認同的視角看,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主要面對的是土耳其民族主義。(41)土耳其民族主義其實有兩個層次,一個是國族意義上的,即國家認同與公民身份的問題;二是種族意義上的。Türk原本是作為一個種族-族群的名稱,同時也被土耳其官方確定為國民身份,即土耳其人或土耳其國民。換言之,土耳其民族主義是庫爾德問題發(fā)生和演變的重要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框架。因此,要了解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首先必須對土耳其民族主義問題有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42)關(guān)于土耳其民族主義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可參見昝濤:《現(xiàn)代國家與民族建構(gòu)——20世紀前期土耳其民族主義研究》?;诜N族特性的土耳其民族主義興起于19世紀末,土耳其人是奧斯曼帝國境內(nèi)獲得民族意識比較晚的群體。如前所述,直到奧斯曼帝國事實上已經(jīng)崩潰的獨立戰(zhàn)爭時期,“土耳其”一詞還只是在模糊的意義上被使用,土耳其民族主義在當時也未成為普遍的共識,它只是當時部分精英秉持的思想觀念。
土耳其民族意識的出現(xiàn),一方面涉及到講突厥語的穆斯林,另一方面也涉及到其他的穆斯林,因為族裔意識是在對比的情境中建立的。如前所述,在獨立戰(zhàn)爭期間,庫爾德人的身份已被認識到,同時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也有人反對使用土耳其這一概念和身份,而土耳其與庫爾德等身份是并置的。正如當代土耳其學(xué)者所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恰納卡萊戰(zhàn)役以及民族獨立戰(zhàn)爭中,庫爾德人是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西方的煽動并沒有影響到這一點。在民族獨立運動時期,凱末爾等將領(lǐng)與庫爾德人一起工作,強調(diào)“土耳其人和庫爾德人共同奮斗”,在1919年的埃爾祖魯姆會議的決議中提到,包括庫爾德地區(qū)的東部省份不能從奧斯曼帝國分裂出去,強調(diào)與庫爾德人是“親兄弟”(?z karde)關(guān)系。(43)Felat ?zsoy-Tahsin Eri,?ncesi ve Sonrasyla 1925 Kürt Direnii,p.54.第一次大國民議會與1921年憲法中提到,庫爾德人是國家平等的伙伴、光榮的公民和主人。(44)Mahmut Akpnar,Kürt Sorunu ve PKK Nereye Gidiyor?,Ankara:Edge &Elhan Kitap Yayn 2015,p.24.在當時,凱末爾等人使用的是土耳其,在指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時,他們用的也是領(lǐng)土—人民意義上的土耳其國民(Türkiye halk),而不是具有種族特性的土耳其人(Türk halk)。這都說明當時土耳其的政治話語還是可以(暫時)平等地認識和對待庫爾德人的,并承認庫爾德人作為一個獨特的族群是土耳其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一部分。
土耳其共和國建立后,1924年憲法與第二次大國民議會不再提庫爾德人及其語言、文化和權(quán)利,不再把土耳其人和庫爾德人并列,而是只提“土耳其人”和“土耳其民族”。1924年憲法第88款指出,“土耳其人民(Türkiye ahalisi)不論宗教與種族之差異,在公民身份上都被接受為土耳其人(Türktlak olunur)”(45)Altan Tan,Kürt Sorunu,p.16.。當時有議員質(zhì)疑亞美尼亞人、猶太人和希臘人是否可以被稱為土耳其人,建議不用土耳其人,而是使用更具國族性質(zhì)的土耳其國民,但這個主張最終還是被否定了。最終被堅持的主張是,除了土耳其人之外,國家不承認其他的民族(millet)。(46)Altan Tan,Kürt Sorunu,pp.16-17.這成為此后多年土耳其官方針對庫爾德人的正式話語。
可見,隨著民族斗爭形勢的好轉(zhuǎn)以及后來統(tǒng)一民族國家建設(shè)提上議事日程,之前較為平等地對待庫爾德人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具有種族特性的土耳其民族主義占據(jù)了上風(fēng),并一直延續(xù)到21世紀。這成為土耳其官方對庫爾德問題的主流話語。
除了正面地從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建設(shè)的角度強調(diào)土耳其的單一民族特性之外,庫爾德人的行動也強化了這種趨勢。由于將庫爾德人和土耳其人捆綁在一起的最重要因素就是蘇丹—哈里發(fā),尤其是哈里發(fā)所代表的宗教統(tǒng)一。隨著蘇丹制和哈里發(fā)制的廢除,庫爾德人的夢想破滅了。共和國建立之后,關(guān)閉宗教學(xué)校、字母改革、強制土耳其語教育等猛烈的世俗化措施使庫爾德人受到了巨大沖擊,而庫爾德人最反對的就是新國家廢除和改變了宗教機構(gòu)與原則。換言之,這些現(xiàn)代化變革打破了庫爾德人與新國家能夠聯(lián)系在一起的傳統(tǒng)紐帶,相對封閉和傳統(tǒng)的庫爾德人難以接受新的國家秩序。
不斷發(fā)生的庫爾德人叛亂使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國更加強化了單一民族國家的主張和政策,并在單一國族認同之外排斥其他的亞身份,除了土耳其認同之外,庫爾德、拉茲、切爾克斯等認同都被認為是需要被廢除的錯誤的觀念。而“土耳其史觀”和“太陽語言學(xué)說”等官方支持的偽學(xué)說,也同時服務(wù)于否定或抹殺庫爾德人的民族身份。土耳其近代著名的思想家齊亞·格卡爾普(Ziya G?kalp,1876~1924)曾經(jīng)提出的理論在此時被利用和宣揚,即庫爾德人其實是對自身沒有認識的土耳其人,他們是“山地土耳其人”,而且絕不接受庫爾德語。(49)Michel Bruneau,Kü?ük Asya’dan Türkiye’ye:Aznlklar,Etnik-Milli Homojenletirme,Diasporalar,p.211.關(guān)于土耳其官方堅持此種話語的原因,有學(xué)者解釋為當時激進的西方化改革遇到了阻力和反抗(50)Kemal Kilici,“Minority/Majority Discourse:The Case of the Kurds in Turkey,” in Dru Gladney,ed.,Making Majorities,pp.238-239.,而庫爾德人的反抗是最令人頭疼的,因此針對庫爾德人的話語不是種族認同問題,而是進步與落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明與野蠻的對峙,其目的在于推倒阻礙現(xiàn)代化的反動落后勢力,為國家的進步掃清障礙。事實上,1925年的謝赫賽義德起義在當時也的確是主要圍繞宗教問題,而不是以庫爾德主義為中心的。(51)Mahmut Akpnar,Kürt Sorunu ve PKK Nereye Gidiyor?,pp.24-25.
到了多黨制時代,盡管有關(guān)庫爾德人的一些禁忌被取消了,但對庫爾德人權(quán)利的限制仍然持續(xù)存在。1960年的軍人政變后,雖然軍方主導(dǎo)頒布了土耳其共和國歷史上最具自由主義色彩的憲法,但為了維護國家統(tǒng)一還是罷黜了很多庫爾德領(lǐng)導(dǎo)人。政變后上臺的軍人總統(tǒng)杰馬爾·古爾塞勒(Cemal Gürsel)曾為一本力證庫爾德人其實是突厥人的書撰寫序言,他強調(diào),“世界上能夠被稱為‘庫爾德人’的具有獨立身份的種族是不存在的?!?54)Altan Tan,Kürt Sorunu,p.17.軍政府還通過新的法律,把很多村莊的庫爾德名字改為土耳其語名字。隨著自由主義憲法的實施,庫爾德領(lǐng)導(dǎo)人針對軍方的高壓政策迅速出現(xiàn)反彈,尤其是一些新出現(xiàn)的組織具有更突出的庫爾德種族特性。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左翼組織更加熱衷于討論庫爾德人的種族屬性,但它們更為關(guān)心的還是階級問題。土耳其官方很快轉(zhuǎn)向了對左翼運動的鎮(zhèn)壓,但左翼運動對庫爾德問題的關(guān)注極大地影響了很多庫爾德人的族屬認知。(55)Kemal Kilici,“Minority/Majority Discourse:The Case of the Kurds in Turkey,” in Dru Gladney,ed.,Making Majorities,pp.240-241.
1980年,土耳其共和國發(fā)生了第三次軍人政變,軍方痛恨之前政治和社會領(lǐng)域發(fā)生的動蕩與分裂,轉(zhuǎn)而強調(diào)基于凱末爾主義和土耳其民族主義的國家統(tǒng)一,這相應(yīng)地打擊了庫爾德民族主義的表達和主張。軍方的立場清晰地體現(xiàn)在其主導(dǎo)制定的1982年憲法中,政府采取的包括括禁止使用庫爾德語在內(nèi)的針對性舉措,都是在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口號下進行的。為了打擊庫爾德認同,軍方還復(fù)興了20世紀三十年代的那些偽學(xué)說。(56)Ibid.,p.242.政變后上臺的軍方領(lǐng)導(dǎo)人凱南·埃夫倫(Kenan Evren)與古爾塞勒的觀點并無二致,他強調(diào)了庫爾德人就是“山地土耳其人”的既有說法,表示他們生活在雪山上,因走路的時候發(fā)出的聲音才被稱為“庫爾德”(Kürt),并稱庫爾德人主要是從中亞來的。(57)Altan Tan,Kürt Sorunu,p.18.
盡管土耳其共和國堅持保守的話語和立場,但這并不能否認庫爾德問題的存在,也無法阻止人們討論這一問題。除了左翼的重要角色之外,一些重要的土耳其領(lǐng)導(dǎo)人如厄扎爾(Turgul ?zal)、德米雷爾(Süleyman Demirel)等人,也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989年6月,厄扎爾稱自己很可能有庫爾德血統(tǒng),這最終為土耳其承認庫爾德問題的存在開辟了道路。1991年4月,對庫爾德語的禁令被取消。(58)Kemal Kilici,“Minority/Majority Discourse:The Case of the Kurds in Turkey,” p.243.在厄扎爾時代,他重啟了一個新的國民身份方向,即不再將國民稱為土耳其人,而是土耳其國民,即在國名的基礎(chǔ)上,把土耳其的公民和國民身份定義為“來自土耳其的人”,這才是真正公民或國民意義上的土耳其人。甚至有人建議干脆把土耳其國名改為“安納托利亞”。當然,這種界定此時仍處于爭論之中,受到了來自極端民族主義者的極大挑戰(zhàn),被指責為分裂土耳其國家。
德米雷爾的這個總結(jié)非常重要,他以過來人和親歷者的身份高度凝練地概括了土耳其共和國官方關(guān)于庫爾德問題的話語及其變化。即在1990年前土耳其共和國并不承認庫爾德人的存在,而德米雷爾改變了這一狀況。當然,這不包括民族獨立運動期間,因為在民族獨立運動期間,凱末爾黨人最初是承認庫爾德人存在并積極爭取庫爾德人的。德米雷爾解釋說:“我說‘庫爾德人之存在’時,指的是有庫爾德人,我是說我們接受這一現(xiàn)實。這說明了什么呢?也就是說存在庫爾德人,但他們是土耳其國民(Türk vatanda)。無論如何,土耳其人并沒有必要都來自突厥種族(Türkrk)。當然也有屬于突厥種族的土耳其人,但土耳其這個詞有超越于種族涵義之上的意思。這是一個民族的名字(milletin ad)。而這個民族的定義并不依靠于種族。土耳其民族的含義即在于此?!?61)Ibid.
庫爾德地區(qū)一直也是土耳其國內(nèi)無法忽視的欠發(fā)達地區(qū),從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和繁榮的角度說,是需要重點投資和關(guān)注的對象。因而,從發(fā)展或經(jīng)濟的角度來重構(gòu)庫爾德問題也成為另一種重要的話語形式,它關(guān)注的是國家在東部和東南部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社會投入。這一點由于不直接涉及民族認同問題,不再贅述。
歷史地看,在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上做出最重要改變的就是2002年上臺執(zhí)政至今的正義與發(fā)展黨(AKP,簡稱“正發(fā)黨”)。(62)關(guān)于其具體立法和政策,可以參見Ioannis N.Grigoriadis,“Türk or Türkiyeli?The Reform of Turkey’s Minority Legislation and the Rediscovery of Ottomanism,” Middle Eastern Studies,Vol.43,No.3,2007,pp.423-438。而正發(fā)黨關(guān)于庫爾德問題的政治話語并不是一致和連續(xù)的。作為一個伊斯蘭主義政黨,正發(fā)黨偏好于通過強調(diào)伊斯蘭話語爭取庫爾德人的選票,實踐證明這種做法的確取得了比較好的效果。除了強調(diào)宗教因素作為共同紐帶外,正發(fā)黨還強調(diào)自身作為凱末爾主義的受害者身份,“我們也是凱末爾主義意識形態(tài)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軍隊的受害者,我們的受害程度并不亞于庫爾德兄弟。一旦我們掌權(quán),我們的優(yōu)先選擇就是對國家重新定義,解構(gòu)凱末爾主義意識形態(tài)。”(63)轉(zhuǎn)引自李秉忠:《土耳其民族國家建設(shè)和庫爾問題的演進》,第24-25頁。這種話語從根本上來說是出于爭取選票的需要,而真正掌握了政權(quán)之后,正發(fā)黨需要做的更多。在話語建構(gòu)方面,2005年埃爾多安的重要演講代表了正發(fā)黨當時的庫爾德新政策。
2004年,土耳其總理辦公室下屬的一個工作委員會——“少數(shù)族群與文化權(quán)利工作組”發(fā)布了一份報告,其主要主張是建議使用土耳其國民這個身份符號,使其成為國族認同,而土耳其人則降低為一個族群身份。該報告自然還是招致了激進民族主義者的反對,但得到了大量媒體、知識分子和非政府組織的支持。(64)Ioannis N.Grigoriadis,“Türk or Türkiyeli?The Reform of Turkey’s Minority Legislation and the Rediscovery of Ottomanism,” p.425.在此基礎(chǔ)上,2005年8月土耳其時任總理埃爾多安在土東南部重要城市迪亞巴克爾發(fā)表了其“民主宣言”,這可以稱得上是土耳其解決庫爾德問題的“新思維”。在迪亞巴克爾演講之后,土耳其國內(nèi)輿論界對埃爾多安的“新思維”展開了極其熱烈的討論,贊揚歡迎者有之,批評抗拒者有之,充滿期待者亦有之。值得關(guān)注的是,埃爾多安演講一周之后,庫爾德工人黨(PKK)宣稱“單方面停火”一個月,以等待政府的新政策。此后土耳其輿論界的反響更為強烈,一時間各種評論和爭辯風(fēng)起云涌。
只有了解埃爾多安的“新思維”以及土耳其國內(nèi)對此產(chǎn)生的不同意見,才能理解當前土耳其人在解決國內(nèi)少數(shù)族群問題及反恐問題上的話語和主張,以及它們之間的主要分歧,感知當代土耳其政治發(fā)展進程的一個重要側(cè)面。
2005年8月12日,埃爾多安訪問了土東南部重要城市迪亞巴克爾,這里是土耳其庫爾德人的核心聚居地,也是齊亞·格卡爾普的出生地。埃爾多安在這里發(fā)表了被土耳其媒體稱為“民主宣言”的著名演講。在土耳其人看來,該演講的發(fā)表意味著土政府對解決庫爾德問題以及庫爾德工人黨的恐怖主義問題提出了“新思維”。埃爾多安的演講主要包括以下幾個層次的內(nèi)容。
第一,強調(diào)庫爾德問題是一個全國性的重要問題。埃爾多安說,“(庫爾德問題)不僅涉及到我們?nèi)丝谥械囊恍〔糠?,而是整個民族的問題?!薄斑@個國家的所有問題都與生活在其中的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無論他們是突厥人、庫爾德人、拉茲人、阿布哈西亞人,還是切爾克斯人。這才是一個民族的真正含義?!?/p>
第二,強調(diào)必須通過建設(shè)性的思維來解決庫爾德問題。埃爾多安主張,要在共和國原則與憲法允許的范圍內(nèi),通過更高的民主、更多的權(quán)利和更大的繁榮來解決這一問題。土耳其的民主化進程將繼續(xù)深入下去,直到每個公民都感覺到自由,“我們將永遠不會讓民主衰退?!?/p>
第三,強調(diào)必須堅決反對恐怖主義。埃爾多安在演講中說:“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國旗和我們的共和國是神圣的,我們以此為榮。暴力和恐怖主義是這個國家的最大敵人,而且我們將永遠不會寬恕它們。這就是我為什么告訴母親和父親們,我們這個國家將使你們的孩子免受恐怖主義之苦。我們想讓你們知道,我們才是你們要找的、解決你們問題的人。”
雖然埃爾多安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中還講了很多其他的細節(jié),但重點就是上述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值得一提的是,在埃爾多安訪問迪亞巴克爾的兩天前,他在伊斯坦布爾會見了15名知識分子的代表。雖然這次會見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并產(chǎn)生了一些爭議,但在土耳其的政治發(fā)展進程中,這是國家高級領(lǐng)導(dǎo)人首次公開而誠懇地征求知識分子的意見。
雖然埃爾多安的演講具有突破性且十分老練,但依然出現(xiàn)各種爭議和批評意見。在經(jīng)歷數(shù)天的喧囂之后,土耳其國內(nèi)開始從他熱情洋溢的演講中冷靜下來,媒體批評的聲音越來越多。例如,《國民報》(Milliyet)的一篇評論指出,埃爾多安的演講是“危險的調(diào)情”。作者認為,埃爾多安并不明白問題所在,而“對手(指庫爾德政治組織)卻十分明白,并明確提出了自己的期待,即大赦、語言教育、降低選舉條件、清除政治限制、向庫爾德工人黨等組織開放政治參與道路……”(67)Melih Ak,“Tehlikeli Fl?rt,” Milliyet,19 2005,sayfa 14.?!蹲杂蓤蟆?Hürriyet)的涂番·圖蘭赤(Tufan Türen?)也列舉了庫爾德政治組織的要求,并質(zhì)問埃爾多安在演講前是否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還對埃爾多安有關(guān)將庫爾德工人黨與愛爾蘭共和軍作類比表示批評,“愛爾蘭共和軍停止恐怖主義活動,乃是英國多年來堅持抵抗他們的結(jié)果。土耳其的領(lǐng)導(dǎo)人應(yīng)該明白,在涉及國家重大問題時,他們必須三思而后行?!?68)“Press Scanner:From the Columns,” Turkish Daily News,August 20,2005.其實埃爾多安為自己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并不是如有關(guān)評論家所說,庫爾德工人黨可以無限地提出要求,如果埃爾多安做不到的話,就等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反對黨堅持其一貫的批評思路。土耳其最大的反對黨共和人民黨(CHP)領(lǐng)導(dǎo)人拜卡爾(Deniz Baykal)嚴厲批評了埃爾多安的“新思維”,稱政府當前的反恐政策是錯誤的,民主的方式?jīng)Q非答案。關(guān)于庫爾德人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土耳其的問題,土耳其專欄作家費克萊特·比拉(Fikret Bila)的一篇文章分析得很透徹。比拉指出,現(xiàn)在庫爾德人的重要政治組織實際上都與奧賈蘭有密切關(guān)系,那么,他們到底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土耳其呢?“……土耳其共和國要么給予庫爾德人想要的獨立公民權(quán)以及(憲法)立法權(quán),要么不給。前者意味著,他們合法的身份認同被接受下來。共和國的文化存在與政治主權(quán)有賴于庫爾德人的認可。這種認可必須依賴于相互間合法的保證。”(69)Fikret Bila,“Kürtler A?sndan Nasl bir Türkiye?,” Milliyet,19 2005.
2005年8月20日,庫爾德工人黨宣布“單方面停火”一個月,以作為對埃爾多安“新思維”的回應(yīng)。但土耳其國內(nèi)關(guān)于反恐的聲音壓倒了一切,土耳其人普遍反對與恐怖分子談判。2005年前后,土耳其國內(nèi)主要存在兩種觀點:一是以軍方為代表的“強硬派”,他們認為對付恐怖主義的唯一方法就是以堅定的決心進行武力打擊,直至消滅恐怖分子。除軍方之外,也有一些知識分子堅持同樣的看法,他們認為決不能與恐怖主義妥協(xié),更不能與之談判。二是以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為代表的“民主派”,他們認為恐怖主義不只是個軍事問題,更是一個社會問題,要從根本上解決庫爾德工人黨的恐怖主義問題,首先就是要解決“庫爾德問題”,解決這個問題的基本指導(dǎo)原則就是“更深入的民主化”。(70)“Kürt Sorunu Benim Sorunum”.
繼1993年土耳其領(lǐng)導(dǎo)人公開承認了“庫爾德現(xiàn)實”(Kurdish reality)之后,此次是土耳其總理第一次力圖說出全部的事實,即土耳其存在“庫爾德問題”。這無疑是一個很大的發(fā)展。但埃爾多安演講中所說的“國家的錯誤”,遭到有關(guān)評論的質(zhì)疑。埃爾多安所說的“國家的錯誤”,實際上是指以前官方不承認庫爾德問題的存在是錯誤的,從邏輯上來說就是否定了凱末爾的政策。
埃爾多安關(guān)于庫爾德問題的提法,遭到土耳其前總統(tǒng)德米雷爾的批評,埃爾多安認為他所談的問題與以往領(lǐng)導(dǎo)人的表態(tài)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是德米雷爾并不這么看。德米雷爾表示自己以往的話語是:“我們承認庫爾德人的存在”(71)“Kürt Realitesini Tanyoruz”.,而埃爾多安的提法是“存在庫爾德問題”(72)Ibid.。德氏認為,他的說法與埃爾多安的提法之間存在重要的區(qū)別,他沒有將庫德人視為問題:“在種族上,您可以說自己是突厥人、庫爾德人或者其他種族的人,而在此之上的身份乃是土耳其人,即屬于土耳其民族。區(qū)別就在于此。但是,當以‘庫爾德問題’代替了‘庫爾德人之存在’時,您就是在說另一個問題了。您把民族問題作為一個政治問題接受了。從這個角度看,我所說的與埃爾多安講的不是一回事?!?73)Ibid.
在迪亞巴克爾的講話中,埃爾多安說:“迪亞巴克爾跟安卡拉、埃爾祖魯姆、孔亞以及伊斯坦布爾一樣重要。每個國家都會犯錯誤,忽視以前所犯的錯誤決非一個大國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一個大國和一個強大的民族是應(yīng)該能夠面對它的過錯并以更強大的姿態(tài)面向未來的。這是我們的政府所堅信的。”“我曾經(jīng)因為引用了一首詩而入獄,我那時就相信我向我的人民傳達了一個信息。在那個信息中我說:‘我沒有對自己的國家感到不安或者憤怒。這個國家和這面旗幟是我們的。糾正這些錯誤的日子一定會到來?!薄坝行┤藛栁?,‘庫爾德問題將何去何從?’我的回答是:‘這個問題是我的問題,因為我是這個國家的總理?!?74)“Kürt Sorunu Benim Sorunum”.埃爾多安還表示,忽視一個問題將意味著不尊重整個民族,每一個公民都理應(yīng)從政府那里獲得最好的東西。國家在東南部的政策中最重要的一個內(nèi)容就是教育。在演講的最后,埃爾多安說:“我將以一位詩人的詩句(75)這個詩人名為賈希特·塔蘭奇(Cahit Taranc),詩名為《我想要一個國家》。來結(jié)束我的演講,這位詩人曾呼吸過迪亞巴克爾的空氣?!?76)“Kürt Sorunu Benim Sorunum”.
埃爾多安上臺時曾經(jīng)對庫爾德選民許下宏偉的經(jīng)濟發(fā)展愿景,但是這些目標大多沒有兌現(xiàn),與中東部土耳其人聚居的被稱為“安納托利亞之虎”的新興城市相比,庫爾德地區(qū)的發(fā)展乏善可陳。實際上,埃爾多安領(lǐng)導(dǎo)的正發(fā)黨政府多年來是希望解決庫爾德問題的,甚至曾準備與庫爾德工人黨實現(xiàn)全面和解??梢哉f埃爾多安的“新思維”開啟了與庫爾德人的十年和解進程。但這個所謂的“和解進程”遭到了多方壓力,最終雙方都失去了耐心,和解走向失敗。
2005年之后,土耳其在埃爾多安的領(lǐng)導(dǎo)下還在庫爾德問題上提出過一些重要的“話語”或政策。2009年,土耳其政府公布“庫爾德開放倡議”(Kürt a?lm),該倡議對庫爾德人的語言文化權(quán)利、公民權(quán)利、地方政府權(quán)利等作出了某些保障性規(guī)定。(77)“The Kurdish Opening in Turkey:Origins and Future?,” Carnegie,December 1,2009,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09/12/01/kurdish-opening-in-turkey-origins-and-future-event-1494,登錄時間:2020年10月22日。2011年11月23日,埃爾多安在議會進行了1個小時的演講,公開承認并為土耳其政府20世紀30年代所殺害的近萬名庫爾德人道歉。(78)“Turkey PM Erdogan Apologises for 1930s Kurdish Killings,” BBC,November 23,2011,https://www.bbc.com/news/world-europe-15857429,登錄時間:2020年10月22日。與本文提到的“新思維”關(guān)系最密切的是2015年3月23日埃爾多安在新落成的總統(tǒng)府就民族和宗教關(guān)系發(fā)表的重要演講。(79)“Kürt Sorunu Yoktur;Kürt Kardelerimin Sorunlar Vardr,” TCCB,March 23,2015,https://www.tccb.gov.tr/haberler/410/29843/kurt-sorunu-yoktur-kurt-kardeslerimin-sorunlari-vardir.html,登錄時間:2020年10月20日。埃爾多安從1071年的曼齊克特戰(zhàn)役談到20世紀初的土耳其獨立戰(zhàn)爭,回顧了土耳其族同庫爾德族長期形成的兄弟情誼,指出兩個民族命運休戚與共的關(guān)系。埃爾多安通過這篇演講正式“收回”或者“修正了”他的“新思維”演說中的提法。他表示,自己在2005年講的是“庫爾德問題”(Kürt meselesi),土耳其不存在“庫爾德難題”(Kürt sorunu)(80)根據(jù)當時的土耳其新聞報道看,埃爾多安講的就是“庫爾德難題”(Kürt sorunu)。,庫爾德人在生存和發(fā)展中遇到的難題,包括土耳其族在內(nèi)的其他公民也會遇到,并不因民族身份而具有特殊性。庫爾德族是共和國諸民族大家庭的一員,各個民族的首要身份應(yīng)該是土耳其共和國公民。埃爾多安明確指出,民族是聚合在“同一片屋檐下”各個種族的共同體概念(Millet,her türlü etnik unsuru ayn?ataltnda toplayan bir kavramn addr),“土耳其民族”包括土耳其、庫爾德、切爾克斯、格魯吉亞、阿布哈茲、波斯尼亞、阿爾巴尼亞等36個民族。埃爾多安進而提出“四個獨一”理念,即“一個民族、一面旗幟、一個祖國、一個國家”(Tek Millet,Tek Bayrak,Tek Vatan,Tek Devlet)。
從“新思維”提出至今,埃爾多安黨人的庫爾德問題話語出現(xiàn)某種逆轉(zhuǎn),或者說是收縮,這與形勢變化有關(guān)。收縮的表現(xiàn)就是越來越向主體民族的主流觀念靠近和調(diào)整,把“庫爾德問題”說成是“庫爾德事務(wù)”就是最重要的表現(xiàn)。但這并不意味著埃爾多安黨人回到了凱末爾主義的老路上,共和國長期以來所堅持的單一民族(族群)話語,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槌姜M義族群身份,進而強調(diào)廣義國民身份(Türkiyeli)的話語。這種話語的源頭實際上可以追溯到土耳其獨立戰(zhàn)爭時期,但比較多的討論應(yīng)該是在厄扎爾時代,而在埃爾多安時代,這已成為了一個既成事實。
敘利亞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敘利亞的庫爾德人趁機崛起,庫爾德工人黨將其重要力量轉(zhuǎn)移到了敘利亞。(81)王新剛主編:《敘利亞發(fā)展報告(2019)》,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20版,第102-103頁。土耳其一方面堅持“巴沙爾必須下臺”的政治主張,不承認敘利亞政府的合法性,支持敘利亞北部反對派武裝與敘政府軍抗衡;另一方面土耳其仇視和警惕敘利亞庫爾德“民主聯(lián)盟黨”(PYD)及其領(lǐng)導(dǎo)的“敘利亞民主軍”,認為敘利亞“民主聯(lián)盟黨”與土耳其境內(nèi)的庫爾德工人黨都是“恐怖組織”。(82)同上,第100頁。2015年7月,埃爾多安明確表示不接受庫爾德人在敘利亞建國。與其同時,“民主聯(lián)盟黨”呼吁中東地區(qū)所有庫爾德人保衛(wèi)再次受到“伊斯蘭國”組織威脅的科巴尼,隨后庫爾德工人黨也進入敘利亞支援“民主聯(lián)盟黨”,土敘兩國的庫爾德勢力開始更為顯著的合流。(83)在敘利亞危機爆發(fā)之初,一些敘利亞庫爾德人試圖聯(lián)合伊拉克和土耳其的庫爾德人,以獲得后兩者的支持,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迎合土耳其尤其是伊拉克庫爾德人獨立建國的主張。但是隨著形勢的發(fā)展變化,敘利亞庫爾德人最終走上與其他兩國庫爾德人不同的道路,即在承認國家主權(quán)完整的前提下尋求自治。參見王新剛主編:《敘利亞發(fā)展報告(2019)》,第110頁。
在國內(nèi)人民民主黨(HDP)崛起,以及土敘庫爾德人合流的大背景下,埃爾多安政府開始出手打擊國內(nèi)外庫爾德勢力。2015年,土耳其政府與庫爾德工人黨之間持續(xù)十年的所謂“和解進程”破產(chǎn)。在為期兩年的?;鸾Y(jié)束后,土耳其政府表示不會再與庫爾德工人黨進行談判。這標志著土耳其官方對庫爾德問題的政治話語重新回到了國家安全優(yōu)先的軌道。
總體來看,埃爾多安在2005年的主張雖然沒有成為現(xiàn)實,但它仍代表了土耳其對庫爾德問題的認知和話語的重大進展。正發(fā)黨時期,雖然奧斯陸和平進程和伊姆拉勒和平進程都失敗了,但也留下了厚重的歷史遺產(chǎn),代表了當代土耳其人在解決重大歷史遺留問題上的積極探索。
土耳其是庫爾德人口最多的國家,庫爾德人在土耳其也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少數(shù)民族,其占據(jù)了土耳其總?cè)丝诘奈宸种坏剿姆种?,?shù)量高達1,470萬人左右。(84)“Son Nüfus — Dünyada toplam ka? Kürt var?,” Rudaw,June 15,2016,https://www.rudaw.net/turkish/world/150620169,登錄時間:2020年10月25日。盡管在奧斯曼帝國晚期,土耳其人就試圖同化庫爾德人,但并沒有實現(xiàn),反而強化了庫爾德人的民族認同。土耳其共和國建立后,庫爾德人的存在一度沒有得到官方的承認,他們的身份被抹殺和壓制,但這個問題無法永遠地隱藏和擱置下去。在進入民主化時期之后,土耳其必然要面對庫爾德問題,以往被壓制的這一問題就逐步凸顯出來。
從歷史視角來看,土耳其政府為解決庫爾德問題做了很多嘗試,先是強硬同化,后來采取民主和發(fā)展的策略。正發(fā)黨政府尤其強調(diào)運用民主的手段,口號就是“用更多的民主解決民族問題”。從結(jié)果來看并沒有成功,其中的原因十分復(fù)雜,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既涉及權(quán)力和資源的重新分配,同時又觸動了主體民族的敏感神經(jīng),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的。從話語政治的角度來看,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實際上存在著一個從國族主義向認同政治發(fā)展和演變的過程,這或許是一個日益強調(diào)多元主義的時代難以擺脫的宿命。但土耳其又有其特殊性,尤其是表現(xiàn)在族稱和國民身份上的長期混同。爭論的各方各執(zhí)一詞,孰是孰非,難有定論。
福山指出,身份政治與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對國家和世界造成了巨大傷害,并呼吁重建國族認同以應(yīng)對這一挑戰(zhàn)。(85)Francis Fukuyama,“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The New Tribalism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 Foreign Affairs,Vol.97,No.5,2018,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americas/2018-08-14/against-identity-politics-tribalism-francis-fukuyama,登錄時間:2020年10月25日。民族國家的興起與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全球擴張是近代歷史的兩個重要主題。前者主要是從西歐的歷史經(jīng)驗中生長出來的,其擴散帶來的是民族主義思潮和運動此起彼伏、蓬勃發(fā)展,并直接導(dǎo)致傳統(tǒng)帝國紛紛崩潰與解體。然而,一族一國這樣的民族主義邏輯并沒有隨著傳統(tǒng)帝國的消失而失聲。因為世界上只有200個左右的主權(quán)國家,而能夠被稱為民族或族群的群體卻成千上萬。冷戰(zhàn)期間的兩大陣營對峙格局暫時淹沒了民族主義這個“病毒”的擴散,但在過去三十年里,以民族-宗教為載體的認同政治又在世界各地紛紛崛起,民族主義給世界帶來了諸多挑戰(zhàn)。這也說明,既有的民族國家體系消化民族問題面臨著根深蒂固的困境。因此,在當今時代背景下,反思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特別是其在此問題上的話語演變及其得失,顯得尤為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