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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頓與迷失:論晚明性靈派袁中道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

2020-12-04 07:54賀莉莉
關(guān)鍵詞:袁宏道性靈

賀莉莉

東北農(nóng)業(yè)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30

引言

以袁氏昆仲為代表的公安派提出的“性靈說”在晚明文學思潮中最為典型,公安三袁此唱彼和、聲氣相求,以“獨抒性靈,不拘格套”①袁宏道《敘小修詩》評價袁中道:“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的反復古姿態(tài),引導文學創(chuàng)新并張揚創(chuàng)作個性,對晚明社會思想文化體系自我更新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三袁兄弟中,袁宗道最長,于性靈說有開道之功②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袁庶子宗》言:“其才或不逮二仲,而公安一派實自伯修發(fā)之?!保辉甑雷罡徊徘?,是公安派乃至晚明文學新思潮的中堅;袁中道在三袁中年壽最久,于中郎等人身后總結(jié)反思整個流派,是公安派最后的擎旗幟者和掌門人。[1]梳理袁中道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可發(fā)現(xiàn)極為鮮明的兩個階段:即青年時期的張揚放浪與中年以后的沉郁澹泊,此種反差既源自其獨特人生際遇的影響,也體現(xiàn)多元思潮沖擊下創(chuàng)作個體的矛盾傾向,透射出晚明文壇變動的歷史背影。

相關(guān)學者關(guān)注到袁中道創(chuàng)作道路轉(zhuǎn)折問題,并就其中某一范圍或?qū)用鎻牟煌嵌葘Ρ确治?,有的立足文本及思潮研究③戴紅賢《袁中道早期詩集〈南游稿〉〈小修詩〉考論》,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0(5);周群《儒釋兼綜與小修詩論》,文學研究,1998(8);馬宇輝《袁小修與“公安派”之思想變化》,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4)等。,有的試圖挖掘創(chuàng)作個性④劉尊舉《袁中道晚年審美旨趣與文學態(tài)度轉(zhuǎn)變及成因探微》,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6);孟祥榮《袁中道:公安派最后的掌門人:兼論其生命態(tài)度和價值立場》: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1)等。,也有人借此探尋公安派衰微的原因及線索⑤周家洪《公安派文學的分期》,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4);李圣華《京都攻禪事件與公安派的衰變》,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1)等。等。整體而言,目前已有文獻在文體語義層面、文本思想層面研究有余,但對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的階段性狀況及表征,以及變化起伏背后的時代景象和文人心態(tài)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分析尚不深入,從而影響對袁中道個人及公安派歷史走向的深入洞察和把握。

作為頗具文學個性的個體,袁中道創(chuàng)作歷程轉(zhuǎn)變在三袁中最為顯著,濃縮了公安派由興盛到沉寂的全部歷程。本文從袁中道人生歷程的階段性對比切入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立體呈現(xiàn)其所處時代社會生活場景、社會思潮變遷、人生際遇起伏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探討時代遽變中晚明文壇文化語境下末世文人價值選擇的困頓與迷失。

一、早期思想及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點

(一)“以豪俠自命”

袁中道天才早慧,束發(fā)作詩即有“破膽驚魂之句”[2]??梢娖湫形娘L格卓厲張揚,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他曾將世人分為三等:

其一等圣賢,其二等豪杰,其三等則庸人也。圣賢者何?中行是也。當夫子之時,已難其人矣,不得已時思狂狷。狂狷者,豪杰之別名也?!咏裰畷r,而直以圣賢三尺律人,則天下豈有完人?反令一種鄉(xiāng)愿,竊中行之似,以欺世而盜名;而豪杰之卓然者,人不賞其高才奇氣,而反摘其微病小瑕,以擠之庸人之下,此古今之所浩嘆也。[2]——《報伯修兄》

青年時期袁中道的自我人生定位:難成圣人,亦不甘做庸人,當為豪杰。故而與他交往甚深的錢謙益言其“長而通輕俠,游于酒人,以豪杰自命,視妻子如豕鹿之相聚,視鄉(xiāng)里小兒如牛馬之尾行,而不可一日與居也”[3]。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豪杰氣息,一方面表現(xiàn)為任俠尚義,即不顧世之毀譽,不為飾偽之行,一任本心、卓然自立,頗有其在唐詩中偏好的游俠形象。所交之友亦多負才尚義、放浪形骸的少年才俊,他們危冠綺服、往來游歷,視功名唾手可得,視金錢如糞土,此于《回君傳》《書王伊輔事》《贈崔二郎遠游序》《送蘭生序》等文中皆有詳述。充滿“俠士氣”的豪杰風范既宗憑道家放浪派“大器不護細行”之傳統(tǒng),亦效仿同時代王艮以至顏山農(nóng)、何心隱派“赤手搏龍蛇”⑥見黃宗羲《明儒學案》:“陽明先生之學,由泰州(王艮)、龍溪(王畿)而風行天下”;“泰州(王艮)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博龍蛇”。之精神,更帶有袁中道追隨時流的少年意氣。另一方面則縱情恣意,常常沉醉于詩酒歌會中的迷狂誘惑與浪情游冶的精神超脫。袁中道自述志向云:“終日談禪終日醉,聊以酒食為佛會。出入生死總不聞,富貴于我如浮云?!盵2]少年時曾與里中豪少余人結(jié)為酒社,“相與大叫,笑聲如雷。是夜,城中居民皆不得眠”[2]。再如《今夕行,同丘長孺、王大壑諸公賦,吋有別意》:

斗酒會。武昌城。歌遞代,舞縱橫。武昌今夕無限情,為君高歌《今夕行》。一葉飄零寄武昌,武昌城外暫相羊。黃軍浦口同飛蓋,芳草洲頭共舉夠。九陌三市公子宴,五白六赤少年場。紫蟹如土不值錢,擎出滿盤帶雪霜。結(jié)伴追歡到此夕,天涯兄弟皆來客。我輩意氣本豪雄,尊前況有新相識。今夕何夕興翕習,子夜微歌聲轉(zhuǎn)急。擊劍人逢擊筑人,有情笑與無情泣。天星樓上花枝粲,采珠拾翠杯無算。傳說陸郎秣班騅,繁弦急管雜哀嘆。君不見黃牛峽朱雀道,山色蒼蒼水浩浩。此時相逢不盡醉,東西別去令人老。[2]

大量詩文中呈現(xiàn)“豪杰”“奇氣”的“健犢子”(《后泛鳧記》)形象,個性“簡傲直訐”[4],“世煩我簡,簡則疑傲;世曲我直,直則近訐;同固投膠,異或按劍。夫骨體如此……”[2]“予少時有奇氣,相見直坐上坐,捫虱而譚,公待之益恭”[2](《梅大中丞傳》),負此奇氣,便時時可見“酒后耳熱,大罵粉骷髏”的“狂奴故態(tài)”(《寄許裕州倫所》)和“醉死便埋我,江山足萬年”[2](《攜酒登清涼臺》)的浪子風流。其時驚世駭俗之論,在文壇產(chǎn)生較大影響。

(二)“獨抒性靈”的代言者

萬歷二十四年(1596),受王學左派崇尚張揚個性的個性解放思想影響,袁宏道發(fā)展同時期李贄的“童心”說,基于“師心自尚”“寧今寧欲”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主張,作為公安派文學總綱領(lǐng)《敘小修詩》中的主人公,得家門之光的袁中道成為當之無愧的“性靈”重要代言人。

“不拘格套”在于求新求變。早期詩歌顯著特點恰如袁宏道《敘小修詩》所言,即“多獨造本色語”。如《繡林阻風遠望》:

雨中新柳凈江頭,燕子穿花立釣舟。東去湖湘多大澤,春來天地少安流。南平驛路何時盡,北渚風煙渺自愁。石壁沉沉收落日,一痕漁火動沙洲。[2]

新柳、燕子、驛路、風煙等樸素尋常之景之語信口入詩,頗見本色。同時受晚明狂禪之風影響,袁中道文風狂放卓厲,語多險句。如“黑風吹水立,白浪撼山孤”[2](《深公病大作,予亦病,夜述示長孺》),10字之間,陡然呈現(xiàn)一幅江風巨浪圖。又“寒江欲雪先無色,起視廬阜如聚墨”[2](《潯陽琵琶亭賦》),凸現(xiàn)出長江山水蕭瑟、黯然欲雪的寒冬氣象?!安鍧h千層壁,穿山十里流。天中飛寶閣,松上度驊騮?!盵2](《初至恒山紀燕》)如見奇峰絕壁之間的懸空寺,宛若神樓仙宮,凌空危掛。恰如袁宏道評價“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5],凡此“作句”才華[6],皆出自其“立意出新機,自冶自陶鑄”[5]的創(chuàng)作旨趣。袁中道早期《南游稿》《小修詩》中,還可見多篇詩歌變體,動輒數(shù)百言,最長一首約700言。《登虎丘戲》《示長孺》等均為歌行變體,屬有意為之,貴在逆當時文壇擬古潮流[7],為“性靈”文學提供了富有說服力的樣本。

高舉“性靈”在于書寫真情。袁中道反對復古派模擬剿襲,“束發(fā)即知學詩,卻不喜為近代七子詩”[2],全力踐行公安派“獨抒性靈”創(chuàng)作主張,吸收民歌中“不同文而同聲,不同聲而同氣”“慷慨悲怨,如嘆如哭”的真情真性元素,主張“無心于世之毀譽,聊以抒其意所欲言”[2]。

萬歷二十六年(1598)開始,袁中道多次參與公安派于北京西郊崇國寺的“蒲桃結(jié)社”(葡萄社),創(chuàng)作《游荷葉山居記》《過真州記》《游青溪記》《游靈巖記》等文,以實際行動和創(chuàng)作呼應兄長袁宏道“性靈”之學。公安派云者四應,一掃正嘉以來復古積習,文壇一時巍然聳動。如《解說集序》言:

夫文章之道,本無今昔,但精光不磨,自可垂后。唐宋午今,代有宗匠,降及弘嘉之間,有給紳先生倡言復古,用以救近代固陋繁蕪之習,未為不可,而剿襲格套,遂成弊端。后有朝官,遞為標榜,不求意味,唯仿字句,執(zhí)議甚狹,立論多矜,后生寡識,互相效尤……中郎力矯敝習,大格頹風。[2]

可見,中道早期作品充滿浪漫的青春氣息,揮灑直抒胸臆的自由精神,生動傳達出作為性靈派重要代表人物的印記和影響,彰顯其時、其人與其文之間的契合與互彰。

二、后期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歷程及典型作品特點分析

相較于同時期的李贄等思想者而言,袁中道的“狂狷任俠”顯然并不純粹。李贄寧愿成為他人眼中的異端,也始終矢志不渝,不棄自我主張。反觀袁中道,雖有意建構(gòu)富有獨立色彩的本我主體探學求道,但是內(nèi)心實際并不能實現(xiàn)一貫自持,隨著時代環(huán)境與人生際遇的起伏不定,其思想及人格心態(tài)的矛盾日益凸顯。京都攻禪、兄長離世、中年得第以及萬歷末年的時事亂像,均對步入中年的袁中道產(chǎn)生巨大影響,促使其人格心態(tài)與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轉(zhuǎn)變。

(一)思潮回落 與世浮沉

萬歷二十六年(1598)至萬歷二十九年(1601)前后,公安派成員固定開展蒲桃結(jié)社活動,談禪賦詩論學、批駁復古派末流,力促文風轉(zhuǎn)變,期間東林黨與浙黨結(jié)成聯(lián)盟發(fā)起攻禪運動。于三袁性靈創(chuàng)作富有啟迪之功的狂禪領(lǐng)袖李贄因此入獄,“忽蜚語傳京師,云卓吾著書丑詆四明相公(沈一貫)。四明恨甚,蹤跡無所得。禮垣都諫張誠宇(張問達)遂特疏劾之,逮下法司?!盵8]而后萬歷二十八年(1600)京師攻禪運動之后,公安派文人團體星散。期間宗道病逝,李贄自刎,與袁氏兄弟情誼篤厚的公安派骨干黃輝、陶望齡牽涉其中,前者歸四川南充、后者藏于歇庵。萬歷三十年(1602年)前后,袁中道隨兄袁宏道歸公安,棲隱于林下,公安派創(chuàng)新思潮陷入低谷。[9]

“攻禪”事件是整個公安派學術(shù)思想和文學觀念的轉(zhuǎn)捩點,給公安派文人帶來巨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10]。袁中道與友人丘長孺書信中言道:

天下多事,有鋒穎者先受其禍,吾輩惟嘿惟謙,可以有容。繁華氣微,山林氣重,終當伴中郎于村落間耳。前者拜李長者墳,泫然欲涕。龍不潛鱗,鳳不戢羽,何言哉![2]——《與邱長孺》

政局之兇險,文網(wǎng)之嚴苛,使袁中道不得不惕然自警,潛鱗戢羽,以求明哲保身,創(chuàng)作中淡去豪俠狂捐之氣,代之以對生命存在方式的重新思考和學術(shù)思想的重新定位。

首先在思想上放棄自由狂禪,復歸心學。在給陶望齡的信中似有反?。?/p>

“今之學道者,二十年以前不知有學,二十以至四十,為功名,為詩文,為應酬,為好色,為快活,其雜用心處何多也?偶于一機一境,見些光景,即強附于理須頓悟,舍理行而修事行,何古人之難而今人之易也?”[2]——《答陶石匱》

此時期創(chuàng)作的《李溫陵傳》中言:

或問袁中道曰:“公之于溫陵也學之否?”予曰:“雖好之,不學之也。其人不能學者有五,不愿學者有三。公為士居官,清節(jié)凜凜,而吾輩隨來輒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學也。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而吾輩不斷情欲,未絕嬖寵,二不能學也。公深入至道,見其大者,而吾輩株守文字,不得玄旨,三不能學也。公自小至老,惟知讀書,而吾輩汩沒塵緣,不親韋編,四不能學也。公直氣勁節(jié),不為人屈,而吾輩膽力怯弱,隨人俯仰,五不能學也。若好剛使氣,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動筆之書,不愿學者一矣。既已離仕而隱,即宜遁跡入山,而乃徘徊人世,禍逐名起,不愿學者二矣。急乘緩戒,細行不修,任情適口,鸞刀狼籍,不愿學者三矣。夫其所不能學者,將終身不能學;而其所不愿學者,斷斷乎其不學之矣。故曰雖好之,不學之也。[2]

由其對李贄“雖好之,不學之”“可惜可戒”的評價可見,昔日以狂俠聞名的中道,心境轉(zhuǎn)向消沉。論著中開始頻現(xiàn)“陽明先生”“龍溪”“近溪”“心齋”“王汝中”“塘南先生”等王學中人[11],“陽明之學,傳之淮南而后,近惟塘南先生悟圓而行方,實為摘派,予私淑之久矣?!盵2]可見其思想在外向突圍受阻、遭受打擊后,惶然向內(nèi)心之地退守。

被后人之稱其全面反省之作的《心律》記錄此時期思想、心態(tài)變化。袁中道在戒律中對己昔所犯分列細目,先戒后悔。針對過往放縱酒色,“以今思之,真非復人理,尤當刻肉鏤肌也”;回顧昔日呵斥“世儒”“俗儒”,“緣飾其言以求勝”,或為調(diào)笑戲謔而“縮長增短”,或醉后“標已所長”“鼓弄唇舌”[2],皆稱妄語。凡此種種,悉應戒之。

但于其內(nèi)心而言,少年之時的詩酒風流以及譏彈程朱、刻薄七子的恣意謾罵,本為袁中道與其兩兄最為快樂適意的時光,此番從心律論角度自我否定,可見些許落荒之征象。

(二)重抒性靈 力振蒤勢

小修終生服膺中郎,是袁宏道標舉“性靈”旗幟最真誠的支持者和宣傳者。自其萬歷二十六年(1598)作《解脫集序》與江盈科一道呼應袁宏道倡導的文學革新主張,大力撻伐擬古思潮以來,直至五十二歲(天啟二年,1622)作《珂雪齋集選序》為止,歷時二十余年,一直在維護這面理論旗幟[12]。

攻禪之后退隱柳浪期間,是袁宏道在世最后一段時間,其深感文網(wǎng)日密而不得不退守,文學主張漸趨于“穩(wěn)實”,審美情趣漸變?yōu)椤暗薄斑m”。袁中道對此頗為贊賞:“潛心道妙,閑適之余,時有揮灑,皆從慧業(yè)流出,新綺絕倫?!w自花源以后詩,字字鮮活,語語生動,新而老,奇而正,又進一格矣?!盵2]

萬歷三十八年(1610)袁宏道去世。令與其感情深厚的袁中道大受打擊,悲慟不已。與友人潘景升信中痛言:今年乃有此大痛楚事,遂至于知己同心之慈兄倏而見背。天昏地暗,令人無復生理。自棄捐以來,遂得嘔血重癥,幾不至痊。嗟乎,弟從此如立雪無影人矣![2]凄涼、悲痛之余深切意識到生命之危亡,從而促使其再度參求凈土以求慰藉?!爸欣扇ズ螅滥钜鸦?,愿作一老居士,游行佳山水間足矣,弟往日學禪,都是口頭三昧,近日怖生死甚,專精參求?!盵2]

與心態(tài)轉(zhuǎn)折相應,面對關(guān)于公安派日漸增多的非議,在文學領(lǐng)域,袁中道責無旁貸要為其正名。此時,復古主義“倡言排擊”的文化語境不復存在,狂飆突進式的心學思潮漸漸平歇,思想和文化界控制愈加嚴密。袁中道承襲性靈說在宏道“新而老”“奇而正”的基礎上,矯正公安派因矯枉過正而致的率易之弊。其在《阮集之詩序》言:

及其后也,學之者浸成格套……先兄中郎矯之,其意以發(fā)抒性靈為主,始大暢其意所欲……耳目為之一新。及其后也,學之者稍入俚易,境無不收,情無不寫,未免沖口而發(fā),不復檢括,詩道又復病矣。由此觀之,凡學之者,害之者也。多變之者,功之者也。[2]

袁中道重新確立含蓄蘊藉的學古目標,將“任性而發(fā)”變?yōu)椤把杂斜M而意無窮”。從詩文規(guī)范性上,由袁宏道“不法為法,不古為古”到適度肯定遵“法”、學“古”,在審美立場上由任性狂放到講求“淡適”,在創(chuàng)作追求上更強調(diào)發(fā)揮主體“慧”之選擇。倡言“情雖無不寫,而亦有不必寫之情;景雖無所不收,而亦有不必收之景”[2],以含蓄蘊藉為主,兼之“能言其意之所欲言”的“直攄胸臆”,二者在文本層面實現(xiàn)圓融實際來自于“溫柔敦厚”的詩學傳統(tǒng),顯示與七子復古主張部分暗合的趨向[13]。其言“當熟讀漢魏及三唐人詩然后下筆:但愿熟看六朝初盛中唐詩,而‘令云煙花鳥燦爛牙頰,乃為妙耳’”[2];提出“詩以三唐為的舍唐人而別學詩,皆外道也”[2],與自身晚年遭際一致,在某種意義上也預示著晚明新思潮運動和詩文革新運動的走向。

袁中道晚年曾言:“不敢比于三不朽事,而其意正在三不朽之立言?!盵2]可知其后期創(chuàng)作頗有些“以文傳世”的壓力。以此心態(tài)從事創(chuàng)作,很難不受傳統(tǒng)詩文理論及主流文風影響?;诖?,他偏向貴含蓄、重蘊藉審美趣味的價值取向自然不難理解。但不可否認,“性靈”學說標新立異和狂飆進取的銳氣漸趨弱化,推動晚明詩文革新發(fā)展的后勁已顯不足,公安派性靈精神在文壇衰落,恐與此不無關(guān)系[10]。

(三)中年得第 儒釋兼綜

較之于兩兄的功名早成,袁中道的科舉進身之路騫滯多磨。長兄宗道萬歷十四年(1586)丙戌進士,年二十七:二兄宏道萬歷二十年(1592)壬辰進士,年二十五;而袁中道至萬歷四十四年(1616)庚午方“叨得一第”⑦見《珂雪齋集》中《與愚庵》:“叨得一第,聊了世法”。,時年已是四十七歲。正如其言“一生心血,半為舉子業(yè)耗盡”[2]。

屢試屢敗的無奈結(jié)局,令他在落第的陰翳下備受煎熬。錢謙益謂其“操觚立舉,懷利刃切泥之嘆,久之數(shù)困鎖院,流離世路,有憂生之嗟?!盵3]曾經(jīng)的浪子才情與名士豪氣已逝如云煙,進入仕宦生涯的袁中道但求自適,“弟才入仕途,已覺不堪矣。榮途無涯,年壽有限。弟自謂了卻頭巾債,足矣,足矣!升沉總不問也”[2]??v使不問升沉臧否,入仕后普通士子仍需恪守“機關(guān)械其內(nèi),禮法束其外”[2]的為官之道,應制之作亦終須走向傳統(tǒng),袁中道入仕后創(chuàng)作一定程度向儒家思想回歸,表現(xiàn)在進一步強調(diào)含蓄蘊藉風格及格律法式的規(guī)范,審美取向延伸到社會公共領(lǐng)域并力圖取得與廟堂文化認可?!剁嫜S外集》卷十二至卷十五多處可見“夫子曰”“曾子曰”,可見,士人無法孤立于其所在群體的集體意識之外。袁中道雖飽經(jīng)場屋之苦,一旦仕進,內(nèi)心深處的儒家傳統(tǒng)觀念則被喚醒,創(chuàng)作風格傾向中和內(nèi)斂且更重言志。如《赴句曲送校士》:

余睡擾在目,殘夢如潺援。山深滴霧露,侵晨弄微寒。亂峰圍沃壤,禾穗亦已繁。微官無遠慮,身勞心所安。束帶非有苦,不敢話歸田。散步綺吟間,豈復異鄉(xiāng)園。聊作無心云,異患何能干。[2]

《游居柿錄》卷十二有言:“河南入賀憲副孟魯難來話,深言歸山之樂。予曰:‘歸山果是第一佳事,但終身不出,則可,若歸六七年后,宦情不斷,后思一出,則不如趁色力強健時,為朝廷出力耳。’”此時袁中道自稱“此身現(xiàn)在儒門”[2],因此勸誡同僚當行儒門之事,即“為朝廷出力”[2]。

但就另一方面而言,或因追隨兩兄而較早體會到政局之險惡、黨爭之殘酷,《后泛鳧記》云:“仆于中外骨肉,由登第至蓋棺,皆親見之,作宦之味亦歷知之矣。”宗道視為官如冰火聚⑧參見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二》中《獨坐》“投身冰火聚,誰能自騰騫”。、宏道所謂官場竟是活地獄⑨參見《袁宏道集箋校·卷五》中《羅隱南》“是在官一日,一日活地獄也”。,袁中道仕宦十年始終徘徊于仕隱之間,時時擔憂禍患之將至。如其《與丘長儒》所言:“今將許多出頭勝人意思,漸漸銷融,便覺偃旗息鼓,有許多太平氣象。[2]于是斂卻鋒芒,隨緣認運。如《答錢受之》:

縣令于弟不宜,幸有館選一途可以藏拙。然秘書有限,非不競之地,恐亦未可必得也。打疊乞假南歸,俳徊山水間半年,至明歲秋初來選,乞兩京一教職。青氈我家舊物,尤與懶拙之人相宜,大端我輩畢竟是一肚不合時宜,弟入廛數(shù)月,已悉知之矣。況世道日下,好以議論相磨戛,即不能效飛鳥魚沉,為長往之計,而庶幾處非仕非隱間,聊以藏身而玩世。[2]

盡管事實上并未因此息機隱世,但能令其安慰余生,在末世王朝生存的動力已非仕途風云。如其病中的自我安慰“燕雀相逢堪自得,懶隨黃鵲薄天飛”[2]。不如繼續(xù)“雅好山澤游”,徜徉于自然山水之間,“淡然自適之趣,與無情有致之山水,兩相得而不厭。故望煙巒之窈窕突兀,聽水聲之幽閑涵淡,欣欣然沁心入脾,覺世間無物可以勝之。”[2]文學創(chuàng)作趨向平實穩(wěn)妥、澹泊內(nèi)斂。

以仕為隱的背后,袁中道在佛學修行中亦不乏矛盾與搖擺。袁宏道去世后本立志凈修,歸隱山林,欲脫離塵緣、于虛寂之中保全性命。而《答王章甫》中則又言:“混俗和光,潛修密證,亦何必獨立孤峰,目視云漢,而后為出世丈夫也哉?”[2]將此種修行思路帶入其以仕為隱的生活中,事實上即不舍名利之心及諸般情欲,他對此亦直言不諱:“百事減盡,惟不能忘情于聲歌,留此以娛余生,或秀媚精進中所不礙耳。[2]”

(四)時局艱危 憂憤難書

萬歷末年政局板蕩,吏治頹廢,遼東戰(zhàn)事、礦稅風波等內(nèi)憂外患此起彼伏,較之于兩兄早逝,袁中道在三袁中相對年壽稍長,其于晚明末世危機感受更深,憂患意識也更為強烈,詩文創(chuàng)作是其精神世界的投射,記錄了晚明王朝無法挽回的崩潰軌跡與危機之下末世文人的困頓、迷茫與不安。

萬歷四十四年(1616)春,“畿內(nèi)、山東、河南、淮、徐大饑?!逼咴?,“陜西旱,江西、廣東水,河南、淮、揚、常鎮(zhèn)蝗,山東盜賊大起。[14]同年得第的袁中道上謝表,從因果論出發(fā),勸誡君主體恤民生:

夏暑雨而冬祁寒,農(nóng)家最苦;春省耕而秋省斂,王道宜先?!T侯之舊地,龜訴無遺;七十二泉之樂邦,云稼蔑有……易子而食,并日而炊。渤海多虞,潢池之兵間起。鄭圃不治,萑蒲之盜相尋……欲盜息民安,在家給人足。茍衣食之不繼,虞鋒鏑之潛興……故欲國無憂隙,必須民有蓋藏。[2]——《擬上軫念山東饑荒,發(fā)帑金十六萬,倉米十二萬,特差御史一員前往賑濟,務令人人沾被德意,廷臣謝表》

作《主術(shù)》,以批判立場評價時政得失:

蓋天下之紀綱法度,以方守之則可振,而以圓通之則易壞。末世之人心風俗,以方堤之則猶可挽,而以圓通之則益潰。況今日之世道,其趨于圓融也已極。祖宗權(quán)于天理人情之中,而垂為典制,歲月寢久,后人狃安計便反以私為經(jīng),而公為緯。圓于徇私者謂之通達,方于奉公者謂之迂拙。故政府六曹之用,舍弛張莫適為主,甚且要路之竿牘如山,幸門之金錢如海,胥吏之狡獪如神,先朝典制,日以夷陵。[2]

《用人》指出科舉之弊、期待廉吏行政。

蓋古用人取人之法,有鄉(xiāng)舉,有辟署等法,而今皆不能行,所存者止科目耳。夫古之法皆格而不能行,而獨科舉資格存者,豈法久弊生,而此獨無弊歟?非也??婆e之法,乃宋學究科也,士為帖括,糊名易字,任有司甲乙之。即有高才博古通今之儒,而不及格,終身不得沾升斗之祿?!晃嵋灾^天下之才,誠非科舉之所能收,士之有奇?zhèn)フ?,誠不宜以資格拘之。[2]

上述多篇文章本是探究匡扶之策,卻意外書寫出明末“易子而食、并日而炊”的民生,“以私為經(jīng)、而公為緯”的官場,“高才之儒,不得升斗之祿”的吏治以及王綱解紐的朝局。

他以天人感應觀念觀察和解釋星象和異聞,將萬歷四十六年(1618)應天府墜流星石、四十七年(1619)懷寧縣產(chǎn)怪犬,稱之為“兵象”。在《江南災異考》中寫道:“夫天變于上,人變于下,稽之往代,歷歷不爽,此愚所為懼也。察其所自招,總之皆陽德蘊郁,陰軫肅殺之由。[2]”此二年恰逢明軍在遼東遭努爾哈赤重創(chuàng)而元氣大傷,將自然異象異事與時局關(guān)聯(lián),可見其作為末世文人對王朝命運沒落的強烈預感。萬歷晚期朝廷重要官員空缺已十分嚴重,以至萬歷四十五年(1617)吏、兵兩科甚至無人拿印,盲官與貴戚、近待勾結(jié),排斥正人,言官失去作用[1]。袁中道借此提出治亂之策:“急補大僚,釋累臣,任臺諫?!盵2]他在文中發(fā)出預警:“其或否鬲之根不化,則朝廷之元氣日削;即夷虜可以幸弭,而陽日衰,陰日盛,國家鋒鏑之禍,政自未艾。欲化妖孽為禎祥,不可得也!”[2]果然未出三十年,明王朝便土崩瓦解。

天啟三年(1623)到天啟六年(1626)⑩本文依唐昌泰考證結(jié)論,袁中道卒年為天啟六年(1626)丙寅。見唐昌泰選注《三袁文選》附錄《袁中道生卒生小考》,巴蜀書社1988年版。不見袁中道作品存世,有學者認為是因其看到王朝日暮亂象頻發(fā),復雜煩亂的心態(tài)下書寫難盡感慨進而放棄了文學創(chuàng)作。[15]就萬歷末年天啟之初士人普遍心態(tài)而言,這種放棄來自置身末世的沮喪與絕望,一如晚明國是之不可挽回。因此,袁中道暮年反復引用羅近溪“錦繡乾坤,翻作凄涼世界”語[16],既可形容時勢,也是其心態(tài)寫照。

后期的袁中道文學創(chuàng)作,在個人際遇與時代擠壓中,與早期作品的灑脫與狂放相比,更多體現(xiàn)出落寞、守成、驚悸與無奈,前后作品之間的明顯落差值得關(guān)注和思考。其中固然存在“學以年變,筆隨歲老”的世故洞察,卻也不難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轉(zhuǎn)折走向中折射出的晚明末世沉疴的擠壓與覆罩。

結(jié)語:一人之像折射的時代文壇鏡像

縱觀袁中道一生創(chuàng)作,因思想駁雜而閃現(xiàn)出獨特的光彩。他自幼接受儒家正統(tǒng)文化教育,早年受王學左派影響,輕俠尚義、任性放達,與反復古思潮的袁宗道、袁宏道兩位兄長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同氣連枝、共書“性靈”。后半生困頓場屋,在文網(wǎng)打擊、親舊離逝、國家沒落等多重絕望中放棄“狂禪”,靠近心學。為官后一定程度回歸儒學正統(tǒng),但因無意事功且心懷憂懼,故而始終徘徊于仕隱之間。從人生經(jīng)歷積淀來看,袁中道文學思想與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實際更源自京都攻禪、兄長離世、中年得第以及萬歷末年時事亂象等重大影響,使其不得不放棄對性靈文學中最具創(chuàng)新和進取意義的堅守,搖擺于“變”與“不變”之間。加之晚明各類思潮日趨龐雜,袁中道學術(shù)思想在不斷變化中,呈現(xiàn)出斗爭性、復雜性、妥協(xié)性并存的特點,即佛分禪、凈,儒兼心學,亦收老、莊,綜合所謂“性命之學”旨在“了生死大事”。[2]這也導致他在出世與濟世、清寂與隨俗、戒慎與自適、張揚與內(nèi)斂等多重矛盾之間徘徊不定,表現(xiàn)為既富有清勝之骨,又無意脫離世俗;既非出于事功,卻不乏名利之心及諸般11袁中道在《前泛鳧記》中言“天下之樂,莫如舟中”,“予在萬歷己酉,市一小樓船,曰泛鳧,取《離騷》中‘泛泛若水中之鳧’意也。”情欲。“永遠的矛盾,永遠的彷徨,永遠的進退失據(jù)?!盵17]恰如其“泛鳧”之命名取義“泛泛若水中之鳧”。

將袁中道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轉(zhuǎn)變的景況置于晚明末世文壇,可以映射出一個時代的群體特征。隨著晚明政治社會腐敗愈演愈烈,文人普遍存在兩種強烈感受:一是宗法混亂帶來的恐懼,二是道統(tǒng)大崩造成的絕望,二者構(gòu)成晚明文人身上揮之不去的濃郁末世狀態(tài)。此時無論社會對其所在階層價值屬性還是文人本身的自我價值認同均達到最低,無法書寫時代抱負的現(xiàn)實使其沮喪、壓抑困頓、迷茫,陷入無以調(diào)和和排解的矛盾中。于此也不難理解三袁創(chuàng)作緣何由高度認同性靈到不同程度做出讓步和轉(zhuǎn)變。袁中道之不同在于,他走過整個公安派盛衰的全部歷程,需面對更多復雜的浮生事態(tài),他全面感受到萬歷至天啟年間時代風氣從開放包容到封建僵化再逢末世危機的多重遽變,晚明日暮的影響更為深刻,其妥協(xié)、搖擺以及軟弱性在三袁當中最為突出,更具歷史鏡像的可透視度。因此,袁中道未能扭轉(zhuǎn)公安派衰敗趨勢,固然與其能力與晚年斗志不足有關(guān),更多還應是時代因素使然。若將眼光擴展到整個明清文學,兩百年之后的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亦發(fā)出同理之言:“一代文人有厄?!盵18]可見,選擇和道路雖有多種,但文學書寫者在時代之“厄”中終究難以突圍,他們生命和創(chuàng)作走向頹敗是一個群體不可挽回的歷史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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