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平
將時間撥回到千年以前,古老的商隊馬幫滿載著蜀錦象牙、銅器黃金、生茶瓷器,篳路藍縷地往來于中國大西南的橫斷山區(qū)之間,連通了川、滇、藏等地區(qū)與東南亞、西亞各國間,經濟往來的陸路大道“南方絲綢之路”。
如今,在摩肩接踵的橫斷七脈間,尋跡南絲路留下的古道殘景、名城舊貌,仍可窺見那個黃金時代遺存的深厚人文底蘊。如曠世名畫般流光溢彩的蜀錦、與中原文化“莫同書軌”的三星堆文明、流通時間長達近700年的“長壽幣”五銖錢……它們都印證了南絲之路既是民間商道,又是承載著使節(jié)往來、朝貢貿易、文明飛渡的文化通道。
位列中國四大名錦之一的蜀錦,特產于蜀地尤其是成都地區(qū),講究紋樣對稱、色調明艷,是一種極具漢族特色和地方風格的多彩絲制提花織錦。這種以桑蠶絲為原料的織品,從誕生起就被視作貴重物件,“錦衣玉食”一詞也由此而來。東漢經學家劉熙在《釋名》一書中就曾解釋道:錦,是“織彩為文”的彩色提花絲織品,是絲織品中最精致絢麗的珍品。
蜀錦興于春秋戰(zhàn)國而盛于漢唐,在中國乃至世界的傳統(tǒng)絲織業(yè)中,歷史悠久,影響深遠。秦漢時期,蜀地絲織業(yè)水平已相當發(fā)達,成都憑借蜀錦織造和交易,成為西南最大的商品經濟活動中心,躋身當時的中國“五都”,是秦嶺、淮河以南唯一的工商業(yè)大都會,亦是當時中國三大經濟帶交匯點。
三國時期,諸葛亮注重農桑,遂設“錦官”一職,以集中織錦工匠,管理蜀錦生產。同時他還特別修建了專事蜀錦生產與管理的國家工廠,具體位置在今成都百花潭公園一帶,名曰“錦官城”。隨著絲織業(yè)的規(guī)范化,這一時期的蜀錦不僅是單純的貿易商品,更成為蜀漢政權軍費開支、財政收入的大宗來源。
后至唐宋兩代,成都絲織業(yè)步入黃金期,城內店鋪鱗次櫛比,絲織品產量之大、品種之多,僅在唐玄宗時期,成都一次性送往京城的絲綢織品就達10萬匹,遠銷至日本的“蜀江錦”,則被視為珍寶,至今仍有部分被收藏于日本正倉院、法隆寺等地。宋代蜀錦則以“冰紈綺繡”之特點冠絕天下,不僅繼承前朝風格,在品種和花樣上也有諸多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八達暈錦、燈籠錦、曲水錦等精細品類均出自這一時期。
明清時期,蜀地的織錦業(yè)發(fā)展雖幾經起伏,但整體向好。據(jù)清文獻學家劉錦藻的《清朝續(xù)文獻通考》記載:清光緒年間,成都有機房兩千處,織機萬余架,織工四萬人,絲織品占全川總額的70%。晩清時期,成都的蜀錦染織技藝已達爐火純青的地步,誕生了并稱“晚清三絕”的名錦:月華、雨絲、方方。進入當代,蜀錦織造技藝作為傳承千年的中華瑰寶,于2006年底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于2009年入選“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
縱觀古今,蜀錦色彩之鮮麗,亙古不變,天下馳名,這都要歸功于成都“母親河”錦江的好水質。古代成都的蜀錦生產,主要集中在錦江萬里橋上游南岸,錦工將上色后的絲線及其他絲織品,放在錦江中洗濯,再就地掛曬、晾干。錦江由此成為成都的濯錦中心,是名副其實的濯錦之江。對此,西晉文學家左思則在《蜀都賦》一文中盛贊道:“貝錦斐成,濯色江波。”唐代詩人劉禹錫則在名作《浪淘沙》中,以“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吹浪正淘沙”之句,生動描繪錦江沿岸的生活圖景。
不過,錦江之于蜀錦的意義遠不止于此。濯凈晾干的蜀錦,不僅從萬里橋碼頭經錦江水路運往下游各地,更通過萬里橋向西南的通外大道運至中國南方及西方諸國。錦江連同成都一起,成為了南絲路的主要絲織品貨源地。而同時作為南方絲綢之路起點、西北絲綢之路重要中轉站的成都,則通過一匹又一匹的蜀錦,將南、北兩大絲路溝連在一起——蜀錦北去,鹽鐵南走,金玉東來,茶葉西行,沙漠駝峰間曾閃爍著成都光彩,深山馬背上曾浸透著成都滋味,大海帆影下曾昭示著成都信仰,成都由此與世界連成一體,千年絲路就是那條高蹈云天的迤邐紐帶。
三星堆古遺址,位于四川廣漢市的鴨子河南岸。1986年,考古界在三星堆祭祀坑中,發(fā)現(xiàn)大量精美銅器和來自緬甸、印度溫暖海域的齒貝。據(jù)此,專家分析很可能在遙遠的魚鳧時代,也就是3000多年前的西周時期,已有外國人來蜀地經商。三星堆古遺址,被稱為“20世紀人類最偉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是迄今在中國西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涵蓋范圍最廣、延續(xù)時間最長、文化內涵最豐富的古蜀文化遺址。
三星堆出土的遠古文物,造型奇特,用四川方言來說,就是有點“怪頭怪腦”,形制上不僅在四川屬首次發(fā)現(xiàn),放眼全國也極為罕見。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段渝認為,三星堆出土的金杖、金面罩,以及青銅人物的全身像、人頭像、人面像、獸面像等,在文化形式和風格上與巴蜀本土文化迥異。換句話說,在巴蜀地區(qū)完全找不到這類文化因素的淵源,即使回溯到殷商時代,亦難覓其蹤?;谶@個背景,段渝進一步認為,三星堆文明很有可能是通過南方絲綢之路,與東南亞、南亞乃至西亞、北非文明建立起了聯(lián)系,才會擁有如此多元而奇特的特征。
廣漢的天空帶著神龍的飛舞、山川的靈氣、玉陶的光彩、黃金的貴重,還有花香般的幸福,撫慰著后人追溯古文明的悠遠夢想。最先激發(fā)這一夢想的,無疑是三星堆出土的金杖。這根著名金杖,長142厘米,直徑2.3厘米,凈重500克,是將金條捶打成金皮,再包卷于木杖之上,其表刻有魚、人等圖案,是一根象征權力的王杖。在中原地區(qū),權力的象征當屬鼎,而非杖。作為政治、經濟、宗教權力象征物的權杖,最先源于古巴比倫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后主要流行于西亞、近東地區(qū),以及埃及、古希臘、羅馬等地。再看三星堆出土的金杖,其杖身通體金色,杖首由青銅鑄成,與西亞和埃及善用黃金和青銅鑄造權杖的特點完全相符,故極有可能是從西亞或埃及經南絲之路輾轉傳播而來。
經過長期的考古發(fā)掘,專家還在三星堆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與蜀地毫無關聯(lián)的“舶來品”,譬如象牙制品、貨幣海貝等。其中,海貝數(shù)量之巨,堪稱驚人,僅二號祭祀坑出土的海貝就多達4600余枚。據(jù)古生物學家鑒定,這類海貝屬環(huán)紋貨貝,產生于印緬溫暖海域,而三星堆遺址的存在年代,經年輪鑒定距今約有3600年,這一時期巴蜀地區(qū)無海道可通。也就是說,至少遠在兩三千年前的古蜀國時期,由巴蜀盆地至印緬海岸的古商道就已開通。
青銅神樹是三星堆另一大代表性文物,共8棵,皆由青銅鑄就。其中,修復完整的“一號神樹”高達395厘米,是全世界已發(fā)現(xiàn)的最大單件青銅文物,可分為九頭神鳥、十二盞果實、二十一朵銅花,銅樹之上還有一神龍凌空盤旋、蜿蜒而下,其背上長著如鰭翅般的長劍,給人以奇特怪異之感。青銅神樹的造型,與《山海經》里所描述的建木形態(tài)頗為相符,故人們又將其解讀為古人心中的通天之梯。但近年來,中國其他地區(qū)的考古發(fā)掘中,并未發(fā)現(xiàn)過此類文物,反而是西亞和古埃及地區(qū)出土過與青銅神樹頗為相似的古物。專家由此推測,三星堆文明可能受到西亞和北非文明的影響。這也說明,以三星堆遺址為代表的古蜀文明不是一個封閉的體系,而是與外界有著廣泛的文化交流。
透過這些閃耀著文明之光的千年古物,遙想當年,古蜀國通過南絲之路這條國際貿易線,以絲綢換來自己所需的海貝、象牙、青銅、黃金等物資,同時也較多地接觸并吸納了他方文明,并因此創(chuàng)造出了自己獨特神秘且高度發(fā)達的青銅文明。
南方絲綢之路作為一條國際商貿道路,當然離不開兩樣東西:商品和貨幣。
商旅往來,使節(jié)奔走,貨物裝卸,舟車運行,薪酬支付,集市貿易,賬目走兌……幾乎每一樣都需要用錢。而南絲路沿線流通范圍最廣、使用時間最長的貨幣,就是五銖錢。
五銖錢始鑄于西漢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到隋開皇五年(585年)終結,其間一直作為中國統(tǒng)一法定貨幣,流通了近700年——如此“長壽”的貨幣,在全世界都極為罕見。五銖錢,形制外圓內方,直徑約2.5厘米,重五銖(約3.25克),與前朝的刀幣、莢錢相比,大小得體、輕重適中,具有易于攜帶計數(shù)、方便兌換找零的特點。因此,五銖錢一經問世,便大量發(fā)行,并迅速引領了當時的貨幣風潮。以關中平原為中心向外輻射,五銖錢的流通范圍很廣,幾乎覆蓋了西漢整個疆域。近幾年,朝鮮、日本、越南、伊朗、土耳其等國家也曾出土過五銖錢,足見其當年受歡迎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