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學派的生成與發(fā)展需要學理辯論。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中國學派被介紹、爭論和運用得還遠遠不夠。過去20多年,中國出現了一些反映自身特點的國際關系理論,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是最有影響力的中國學派之一,其研究與發(fā)展至今已有10多年歷史。從2009年的《關系本位與過程建構》到2012年的《關系與過程》,再到2018年《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英文版的問世,其理論體系已日臻成熟,這是中國學派的標志性成果之一。由于關系理論運用的是理性主義的科學立論方式,又有“關系性”的關系思維概念,因此,可以說關系理論既是美國范式的產物,是建構主義理論的一個分支學派,同時又是中國學派之一,是一個交互格義的雜交理論。然而,其理論的終極關懷、關系理性概念、關系治理邏輯、無主體過程和不確定性解釋等方面還存在一些疑惑。該理論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研究啟示——文化融合研究路徑,這一視角為非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研究開辟了一條新路徑,開啟了一扇未來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之門,并將形成一個新的理論研究進程。
關鍵詞: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中國學派;美國范式;文化融合研究
中圖分類號:D8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20)11-0003-13
作者簡介:劉勝湘,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上海 200083)
西方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已被國內外學界廣泛介紹、評論和運用,而國內建構的國際關系理論中國學派被介紹、爭論和運用得還遠遠不夠。西方理論是在辯論中逐漸形成和發(fā)展的,中國學派的生成與發(fā)展也需要學理辯論。提倡國際關系研究的中國學派至今已有20多年的歷史,中國也出現了一些反映自身特點的國際關系理論,如天下體系理論、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簡稱“關系理論”)、道義現實主義、全球國際關系學、共生理論、進化理論等,其中,關系理論是最有影響力的學派之一。筆者擬通過梳理關系理論的發(fā)展脈絡,進而提出幾點質疑,與秦亞青教授商榷,并嘗試提出文化融合的研究路徑。
一、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發(fā)展
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運用西方建構主義的理論建構路徑,并將中國的“關系性”概念植入其中,現已成為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中最有影響力的學派之一,其研究與發(fā)展至今已有10多年,經歷了從初步發(fā)展、基本形成到日臻成熟的過程。國內學者最早運用關系理論分析國際事務的要數秦亞青、魏玲,他們在2007年提出了“過程型建構主義”,認為東亞是一種進程主導型的地區(qū)合作模式,合作進程使大國行為社會化、權力社會化,孕育合作規(guī)范和規(guī)則,催生集體認同。這是我國運用“關系”概念分析國際事務的發(fā)端。馬駿在同一年提出了關系性權力概念,認為“關系性權力觀從關系屬性而不是行為體屬性的角度看待國際關系中的權力問題”,不過其關系性權力觀指的是權力關系,與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關系性”概念有所不同。2008年,王志強提出了與西方工具理性相對的、以互動與變化為特征的“關系性”概念。2009年,宣興章提出西方討論的國際關系是立法者預定性質下的派生性關系,而不是中國古典哲學中的“關系”概念,柔性的禮制體系和剛性的法治體系是有可能相互補充的。以上研究共同促進了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初步發(fā)展。這一時期的特點是出現了一系列關于“關系性”的相關概念,并初步運用關系理論解釋國際事實。
2009年,秦亞青在《關系本位與過程建構》一文中將中國文化的“過程和關系”概念植入西方結構建構主義理論框架,提出了過程建構主義的理論范式,其運用和發(fā)展由此進入到一個“繁榮時期”。2010年,秦亞青發(fā)表《作為關系過程的國際社會——制度、身份與中國和平崛起》一文,特別是2012年出版的《關系與過程: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文化建構》一書,大幅推進了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研究。2010年,馬蘭起提出了“關系型權力”概念,他依據黃國光的“工具性關系、情感性關系和混合性關系”,認為國家可以根據相關方的脆弱性程度、責任觀念和人情大小,獲取相應的“關系型權力”。高尚濤在《關系主義與中國學派》一文中提出了關系主義國際政治理論框架和“關系理性”概念,即研究的主要問題——國際體系的共在關系結構及其與國家的國際行為之間的關系,以及基本構成要素——以主權國家為主要構成單元的共在關系體系、關系理性邏輯、主權共在關系結構中的相互作用、關系主義國際政治理論的基本假設。隨后,一些學者運用關系理論分析對外援助、網絡視角下的社會性權力、中美信任關系維持、國際合作實踐、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網絡視角下東盟的地位、東盟安全合作實踐等。還有一些學者如蘇長和提出了關系理論的學術議程,包括關系理論方法論體系的進一步完善、在會通法基礎上延伸和擴大“關系”的范圍、從關系選擇角度認識國家行為和國際秩序演變、互聯互通實踐為關系理論提供了研究素材等。季玲提出了有關“關系轉向”的本體論自覺的一些看法。她認為,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原子式的實體主義本體論越來越脫離世界政治的現實,理論與現實之間的張力推動東西方學者共同轉向“關系本體”。堅持“關系本體”、反對實體主義世界觀和研究路徑是“關系轉向”的共同基準線,也是超越東西方分野、推動全球關系主義研究的基礎和起點。曹德軍在《國際政治“關系理論”》一文中分析了兩種國際政治關系理論,即過程建構主義和關系均衡理論,并對其進行了學理比較,提出了該理論在適用范圍、概念類型化和政府功能區(qū)分等方面存在的難題。尚會鵬則直接提出了與秦亞青教授商榷的幾個關于國際政治關系理論的問題,包括用“關系性”概括中國儒家思想是否合適、主流國際關系三大理論范式是否忽視了國家間關系的討論、行為體(包括國家和人)的行為是否完全決定于“關系”或“關系類型”、在對立意義上使用“理性”與“關系性”兩個概念是否合適、采用何種方法提升中國的文明經驗等。這一時期關系理論已形成基本的理論解釋體系,有自身的一系列理論假定,運用關系理論解釋國際事實的范圍進一步擴大。
秦亞青是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集大成者。他從2003年開始倡導構建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中國學派,并指出中國學派難以生成的主要問題是沒有厘清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核心問題,自此其開始致力于國際關系理論中國學派的構建。2004年,秦亞青受阿查亞(Amitav Acharya)和布贊(Barry Buzan)的邀請,參加“為什么沒有非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研究項目,他將關于構建中國學派的重心開始放在不同文化的差異上。他和魏玲合作的《結構、進程與權力的社會化》一文,正是基于文化視角專門論述了東盟與歐盟的不同,即過程主導還是結果主導:東盟強調過程主導,過程既是結果也是手段、過程塑造利益與規(guī)范,強調結構與主體關系的互動性、松散的非正式制度安排;歐盟強調結果主導,過程是手段、規(guī)范決定利益,強調規(guī)范結構與主體關系的單向性、正式制度安排,明確提出“過程型建構主義”重視“關系”的觀點,即主體間互動產生的“化”力。反映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點的“關系性”是該文立意的核心概念。2009年,《關系本位與過程建構》的發(fā)表反映出秦亞青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基本研究框架已經形成。他在文中將“關系性”與西方的“理性”概念相對應,利用主流建構主義的基本假設——社會本體、國家作為國際體系的基本單位和國際社會進化原則,提出了過程建構主義的核心假定,即關系身份和關系權力的關系本位,強調過程的重要性,指出過程具有自在性和過程動力,過程孕育規(guī)范、培育集體情感和集體認同,其理論核心是“關系性”,即關系本位。2010年的《作為關系過程的國際社會》一文,借鑒國際社會概念,運用世界政治關系理論,具體討論了中國和平崛起過程中中國與國際社會的關系問題。他認為,中國與國際社會的關系是一個互動的實踐過程,兩者都不是固定不變的實體,而是動態(tài)過程,并都在互動中發(fā)生和平變化,形成新的合題,中國和平崛起是可能的,文中反駁了布贊基于實體視角提出的中國因民主、人權等價值觀不同難以融入國際社會而不太可能和平崛起的觀點。2012年,《關系與過程: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文化建構》一書的出版使世界政治關系理論更加系統(tǒng)和完善。書中進一步強調了過程本位和關系本位,補充了關系理性假設、元關系、中庸辯證法等概念,認為關系治理和規(guī)則治理可以相互補充,并通過對西方主流國際關系理論的反思,提出了東亞地區(qū)合作的過程建構主義的理論解釋。2015年,《國際政治關系理論的幾個假定》一文又進一步論證了關系世界假定、知行合一假定、中庸辯證假定,并認為這是構成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思想基礎。2018年,《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英文版的問世被認為是國際關系理論研究歷史上的里程碑,該著作提出了關系世界觀,進一步強調了關系本體、過程本體和元關系思想,關系理論的體系日臻成熟,包括系列理論假定、理論的思想基礎等,關系理論已形成了自身的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體系,其影響已擴展到國外并為國外學界所認可。
綜合來看,關系理論的創(chuàng)新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將“關系”概念植入西方主流建構主義,對“關系”概念進行理論化和概念化,運用建構主義的理論分析框架,提出了關系建構主義的理論體系,或稱為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國際政治的關系理論、過程建構主義等,它是交互格義的產物。二是運用易經文化的陰陽對偶關系,提出了元關系概念,強調理解世界的關系本位視角,對國際政治作出了不同于西方理性視角的全新思考,認為當今世界是一個社會性的關系世界,這是關系理論的社會性本體論前提假設,不同于西方基于個體理性思維的國家原子論說和原子世界觀。三是提出了將中庸辯證假定、知行合一假定作為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方法論和認識論基礎。正如卡贊斯坦(Peter J.Katzenstein)所言,這部開創(chuàng)性著作標志著真正全球性國際關系學科的到來。這可以說是中國學界給國際關系學科產生以來的“百年獻禮”。
二、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與美國范式、中國學派
關系理論與美國范式密不可分,是美國范式的產物,是建構主義理論的一個分支學派,同時也是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中國學派之一。
(一)理論假定與假設
美國范式源自西方理性思維傳統(tǒng),在方法論上強調科學實證,主張通過說明和解釋來探尋社會事實為什么發(fā)生的確定性因果關系,強調主體與客體的分離,認為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沒有本質區(qū)別,社會世界和自然世界一樣具有客觀規(guī)律性。其具體研究路徑是在理論假定(Theoretical Assumption)或前提假設的基礎上提出理論假設(Theoretical Hypothesis),并用具體社會事實證明假設,即證偽或證實,最終得出具有確定性的研究結論。因此,美國范式也可稱為科學范式,它遵循理論假定、理論假設、假設檢驗(Hypothesis-testing)和因果關系的研究樣式。理論假定或理論的前提假設是無需驗證的假設。在理論研究中,公理或依據公理而提出的假設是無需驗證的,這就是理論假定,比如“兩點之間只有一條直線”“兩點連線中的直線距離是最短的”等,否則,假設則需要證明?!凹僭O可分幾種,有的是可以證實的,并且一經實驗證明就可以成為真理的淵藪?!睂W者可以通過理論假定來排除不必要的干擾變量,建構簡約理論。理論假設是需要通過研究進行驗證的假設,無論在自然科學領域還是在社會科學領域都是如此。
在社會科學領域,理論研究的前提假設現象普遍存在。比如,社會科學理論關于理性人的通行假定,西方經濟學關于市場結構、西方社會學關于社會系統(tǒng)和西方政治學關于政治體系的理論假定。在一個具體的理論建構中,會有一組理論假定,其目的是為了排除干擾變量,找到明確的因果關系,并通過社會事實來證明理論假設。
(二)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是美國范式的產物
探尋因果關系是美國社會科學范式的主要目的。學識是關于一個事實與另一個事實之間依存關系的知識?!叭魏卫碚摱及幌盗邢嗷リP聯的因果關系假設,每一個假設都詳細說明變量間的既存關系?!痹诂F在的事實之間必然存在一種聯系,因此,“關于實際事情的一切理論似乎都建立在因果關系上”,“關于實際存在的一切論證都是建立在因果關系上”,“關于實際存在的一切論證都是這種性質的”。政治學討論政治現象之間的因果關系,“一切物體都按照一種必然的因果規(guī)律運動著”,“國家的運動也是受因果規(guī)律支配”。
自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創(chuàng)立范式理論以來,美國社會科學界就自覺不自覺地陷入范式思維,美國國際關系學界也沒有擺脫范式研究的掣肘,并在辯論中逐漸形成了三大主流理論研究范式,即新現實主義、新自由主義和建構主義。三大理論范式認為,國際社會事實是客觀的,國際關系研究可以像自然科學研究一樣,對國際社會事實進行科學研究。它們均遵循理論假定、理論假設及其驗證,以及論證邏輯上的因果關系。
新現實主義堅持理性人的前提假定,其理論建立在這個假定基礎之上,認為國際結構是影響國家行為的關鍵變量,國際結構對國家的影響大于國家對國家的影響,國際結構決定國家行為選擇,即結構決定行為。國家的結構選擇是一個理性選擇。與新現實主義一樣,新自由主義也是建立在理性人這一前提假設的基礎之上,認為國際制度可以降低國家交往成本和使國家的行為有預期,因此,國際制度是影響國家行為的關鍵變量,即國際制度影響行為選擇,國家的制度選擇是一個有利于增進國家收益的理性選擇。建構主義同樣也是建立在理性人的理論假設基礎之上,認為國際社會有三種不同的文化,包括戰(zhàn)爭文化、競爭文化與和平文化,國際政治文化是建構國家行為的關鍵變量,即文化建構行為。雖然國際政治文化建構國家的行為選擇,但文化與國家行為之間的關系本質上也是一種因果邏輯,無論是選擇戰(zhàn)爭文化、競爭文化還是和平文化,國家的選擇也是國家的一種理性選擇??梢?,建立在理性主義基礎上的美國主流關系理論試圖“通過抽象的邏輯演繹過程而非直覺或者經驗過程來逐步探尋客觀世界的規(guī)律”,“尋求確定性的因果知識”,而“建構主義對因果關系的論述集中在其理論核心:‘規(guī)范、‘認同及‘話語的論述”,重視研究“對身份和利益產生的因果作用和建構作用”,因此,“對建構問題的論述繞不開因果理論”。
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接受了建構主義的基本分析框架和理論假設及其論證方法和因果邏輯。它“試圖設計一種國際關系的過程建構主義理論,即采納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基本假設和分析構架”,接受了結構建構主義的三個基本假定,即社會本體、國家作為國際體系的基本單位和國際社會進化原則。因此,可以說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是建構主義的一個分支學派。
該理論研究的問題是如何將中國的關系文化與建構主義理論相結合,建構出具有中國文化特點的世界政治關系理論,其運用建構主義的立論方式提出了一組理論假定,包括關系本位假定、關系確定身份假定和關系孕化權力假定,在其著作出版時補充了關系理性假定,并同關系本位假定、關系身份假定和關系權力假定組成關系理論的四大假定,后來又補充提出了關系世界假定、知行合一假定和中庸辯證假定,這既反映了關系理論對理論認識的不斷深化,同時也可以說是關系理論基于中國關系文化而提出的系列理論假定。從范式思維的角度看,這些理論假定不需要通過學理證明,它是通過研究中國歷史和文化實踐并經過理論思維而提煉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建構簡約的關系理論體系。
關系理論認為,西方主流國際關系理論是靜態(tài)理論,難以認識國際體系的過程性和國際社會的復雜關系,是靜態(tài)的單向因果機制理論。由于世界是動態(tài)的,屬于關系本位和過程本體,因此,只有通過從社會性人手的關系理論才能理解這個復雜的、變動不居的社會世界。中國傳統(tǒng)哲學文化的元關系與中庸辯證法是認識關系世界的真諦?!霸P系是一切對偶關系的抽象表現”,社會世界是一個以人為基礎的關系世界,根本上是統(tǒng)一的和諧關系?!爸杏罐q證法是認識元關系的根本方法?!痹摾碚撨€專門以中國融入國際體系為例來說明中庸辯證法的合理性,主張用關系治理作為規(guī)則治理的補充,并通過東亞地區(qū)合作案例,在反思西方理性主義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關系理論的過程性解釋,認為西方非此即彼的理性思維是導致其不能解釋中國融入國際體系的關鍵問題,新現實主義的權力觀、新自由主義的利益觀和英國學派的主權觀等正是這種思維邏輯的結果。中國包容性的中庸辯證思維強調,對偶的雙方可以相互轉化,A可以轉化生成為非A,非A可以轉化生成為A,兩者間的共同進化(Co-evolution)、通過維持適當的關系和過程以及通過中庸的方式實現和諧,從而形成一個新的合體,因此,關系治理文化完全可以和規(guī)則治理文化相輔相成。共同體成員遵循關系選擇邏輯,東亞地區(qū)合作就是注重關系治理的典范。本質上看,關系選擇也是一種因果邏輯,因為行為體是為了某種利益,通過打通關系、維持關系和顯示關系而采取行動的。
可見,該理論完全遵循了建構主義的理論立論方式??梢哉f,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就是范式思維的結果,這個范式可稱之為過程建構主義范式或關系理論范式。
(三)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與中國學派
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出現關于建立中國學派的呼聲,至今歷經了倡議和創(chuàng)建兩個階段。在倡議階段,宦鄉(xiāng)、程毅、梁守德等學者就呼吁建立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這一階段也可稱之為呼吁建立“特色理論”時期。他們提出要“建立有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學體系”,認為中國國際政治學的建設就是要強調“中國特色”,要“自尊、自信、自立”,“打上中國印記”,倡導“建立一門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學理論”。進入21世紀后,建立中國學派的呼聲日益高漲,有學者甚至認為,“構建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學派已成為當今中國國際關系學者的歷史使命”,中國學派進入創(chuàng)建階段。學界主張建立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獨特性的“國際政治學的中國學派”,具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國際關系理論中國學派,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研究需要回歸中國重心,倡導構建中國學派要“堅持以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的結合為研究線索”。與此同時,反對聲也隨之而來,出現肯定派和否定派之間的爭論,中國學派的創(chuàng)建階段也開始真正啟動,肯定和支持派逐漸成為主流。有學者還提出了中國學派的兩條建構路徑,即核心問題驅動路徑和觀念引導路徑,也有學者提出從中國本土哲學構建具有本土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
歸納起來,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學派主要有三個方面的研究實踐:一是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如郭樹勇的《從國際主義到新國際主義:馬克思主義國際關系思想發(fā)展研究》、曹泳鑫的《馬克思主義國際關系理論》、李愛華的《馬克思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等;二是反映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國際關系理論,如趙汀陽的《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胡守鈞的《社會共生論》、任曉主編的《共生:上海學派的興起》、秦亞青的《關系與過程: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文化建構》、閻學通的《道義現實主義與中國的崛起戰(zhàn)略》等;三是采眾家之長的中國國際關系理論,如蔡拓的《全球學導論》、唐世平的《國際政治的社會演化:從公元前8000年到未來》等,可見三個方面的研究都有所進展。然而初看起來,中國學派的形成似乎還不太明顯。其實,我們可以從廣義和狹義兩個層面進行理解,即廣義的中國學派和狹義的中國學派。廣義的中國學派包括以上三個層面的內容,狹義的中國學派主要指第二個層面的內容,也就是運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解釋國際關系事實,尤其是解釋中國崛起所帶來的世界變化問題,也即中國崛起所帶來的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問題。
秦亞青是狹義中國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一直在倡導建立國際關系研究的中國學派。2005年,他指出,“如果中國國際政治學者能夠有意識地在三個向度方面對理論的核心問題進行深刻的思考,就有可能產生世界政治的中國學派”。2006年,他再次指出,中國學派的生成不僅可能,而且是必然的,中國“不僅可以產生一個中國學派,而且有可能產生兩個、三個或多個中國學派”。2008年,他又提出“中國原創(chuàng)理論范式的研究會繼續(xù)下去,知識積累會進一步加強,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概念化會受到更多重視。天下、大同、秩序、中庸這些最具代表性的概念會更多地進入中國學界創(chuàng)建中國范式的努力中來”,“中國理論范式是可能出現的”。2016年,他又先后在《文匯報》《人民日報》發(fā)文指出,“中國學派是一種符號,一種標識”,“一定是復數的”,會“有很多理論流派”和“很多概念創(chuàng)新”。
事實上,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中國學派已有不少成果,其特點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運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概念分析世界政治,比如天下體系理論的“天下”概念、國際共生關系理論的“共生”概念、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關系”“關系性”概念和道義現實主義的“道義”概念等。二是這些理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關,要么是正向格義的產物,比如天下體系理論和國際共生關系理論,要么是交互格義的產物,比如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和道義現實主義。有學者認為,中國學派是“在汲取中華文化背景知識的精華的基礎上”,不斷汲取其他學派的知識而升華,并形成對“當今世界的關聯性解釋和進步性理解”。三是從本體論來看,中國學派主張的是“關系本體”,無論是天下關系、共生關系還是道義關系,都是關系性思維,都是從本體論上對西方主流的個體理性主義理論進行批判和解構,并從關系社會的整體思維視角進行理論重構。四是其運用的論證方法可以是中國傳統(tǒng)的理解和詮釋方法,也可以是美國科學范式的論證方法。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運用科學范式的論證邏輯,將“關系性”概念植入結構建構主義理論,從而形成了關系理論的解釋體系。由于植入建構主義理論的是“關系”概念,關系思維和中庸辯證的理解特性也被同時帶人這一理論體系的建構之中,因此,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實際上是關系思維和理性思維相融合的一種分析方法,其論證的結果是確定結論與不確定性結論的結合。確定的結論是中國融人世界體系和東盟組織的建構具有“關系性”和“過程性”特征,不確定性是指中國融人世界體系和東盟組織的建構具有動態(tài)性和可能性。
由此可見,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也可以說是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一個主流學派,是狹義中國學派的一個重要分支,可以稱作“關系學派”,也可以與“道義學派”“天下學派”“共生學派”一起稱為狹義的中國學派。
三、關于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幾點質疑
關系理論的創(chuàng)新價值是毋庸置疑的,其理論建構的方式也值得學習和借鑒,運用關系理論分析國際政治給人們耳目一新的感受。已有一些學者對其進行了評論,比如《關于國際政治“關系理論”的幾個問題》、《<關系與過程: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文化建構>之管見》、楊曉文的《書評》等。筆者在此主要就關系理論的終極關懷、“關系理性”、關系治理、無主體過程和不確定性解釋等方面提出一些看法,主要目的是提醒不要曲解和誤讀創(chuàng)立關系理論的文化視角思維的本意。
(一)關系理論及其終極關懷
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對“關系”概念進行了界定,即“關系”是一個互動的變動不居的過程。然而,這只是一個“關系”表層狀態(tài)的描述,其內涵的核心意義并沒有完全表達清楚,“關系”是天下關系、共生關系還是道義關系?該理論限于理論研究的簡約,并沒有對此進行詳細解讀。筆者認為,“關系”是一種社會秩序狀態(tài)的描述,包含以血緣為基礎的親疏差序等級關系、以互存互補為基礎的共生關系,其治理方式是德治。因此,中國文化中的“關系”概念是指行為主體間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社會秩序狀態(tài),包含三個層次,即表層是橫向互動和縱向流變,中層是以血緣為基礎的親疏差序等級關系和互存互補的共生關系,內層是義利關系,依靠德治,通過“仁義禮智信”來協調和維持。
關系理論強調的是關系秩序和關系世界,“關系”概念的含義應該是廣義的,“關系性”概念中暗含差序等級、共生、仁義道德等,是一般性的世界政治關系理論。從這個意義上講,關系理論也可以稱之為廣義的世界政治關系理論。天下體系理論強調的是差序等級秩序和差序等級世界,道義現實主義強調的是道德秩序和道義世界,國際社會共生理論強調的是共生秩序和共生世界,這些理論屬于世界政治關系理論的一個分支,可以稱之為狹義的世界政治關系理論。這里建構理論的問題在于,由于關系理論暗含著差序等級、共生、德治等,未來社會如果是像關系理論所描述的這樣一種狀態(tài),那么,未來世界發(fā)展的圖景似乎就是一個差序等級的世界。共生是差序等級式共生,德治是差序等級式德治,關系理論似乎失去了人類價值關懷的終極目標——平等、正義和自由等。
(二)理性與“關系理性”假定
秦亞青教授在關系理論中提出了“關系理性”概念,并將其作為理論體系的前提假設之一,也對其進行了理論解釋,認為“在重關系和重人情的社會中,理性可能會呈現另外的狀態(tài)”,“通過自己熟悉的人脈關系去實現某種利益,這就與個體社會中的個體理性不盡相同,可以稱為‘關系理性”?!袄硇允顷P系環(huán)境中的理性,是關系互動過程中的理性?!惫P者在此提出三點疑問:
第一,“關系”與理性能否相提并論。從“關系”的基本含義上講,“關系”應與個體相對,“關系性”應該與個體性相對,理性相對應的詞應該是感性?!瓣P系”和“關系性”可以理解為社會性的,但感性就不一定是社會性的,因為感性也可以是個體感性。因此,用“關系”和“關系性”來解釋國際政治,可以將其理解為社會性的,也可以將其理解為個體性的?!瓣P系理性”所表達的含義更像是關系感性的社會與世界。正因為如此,秦亞青教授在運用關系理論解釋國際政治時,使用的是“合情合理”“通人性”的表達方式,這是一種感性的思維方式,而不是理性的思維方式。這恰恰又是東西方思維方式的根本區(qū)別所在。因此,將關系思維作為一種理性思維可能存在認知上的偏差,關系思維實際上是一個模糊性的感性思維,所謂的“關系理性”本質上是關系感性。
第二,“關系”界定理性還是“關系”界定感性。關系理論認為,“關系理性是指關系界定理性”,“理性很可能是關系條件下的理性”。筆者認為,“關系”可分為理性關系和感性關系,因此,“關系”可以界定理性,也可以界定感性。國際社會既是理性社會,更是感性社會。東方關系思維視角下的關系社會和關系世界本質上是一個感性社會和感性世界,關系理論實際上運用了“關系理性”假定這一概念來分析一個關系感性社會,因此,“關系理性”假定本質上是關系感性假定??梢姡瓣P系理性”中的“理性”與西方理性主義的“理性”含義是完全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此理性非彼理性,在邏輯上也有悖同一律。
第三,“關系”與理性的區(qū)別是什么。表面上看,“關系”和理性本不是可以聯系在一起的兩個概念?!瓣P系”包括自然間關系、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理性專指人類,兩者的差別很大。但如果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兩者的聯系就很緊密了,即關系思維和理性思維,因此,關系理論中“關系”與理性的區(qū)別實際上是兩種思維方式的區(qū)別。關系思維是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的一種思維方式,注重感覺、感悟、悟性。理性思維是西方的思維方式,注重邏輯和推理判斷。與關系思維不同,理性思維方法可以擺脫激情和偏見,不會憑感覺、直覺作出結論。因此,可以說理性思維是在關系思維基礎上的思維邏輯升華。
“關系理性”假定客觀上隱含著的含義是用“關系理性”模糊規(guī)則理性,因此,關系性解釋和規(guī)則性解釋就可能變得模糊起來。事實上,關系理論的解釋也是在模糊關系社會與理性社會的界限,認為“在現實世界中,沒有絕對的理性,也沒有絕對的關系,這兩者也是聯系在一起的”。
(三)關系治理與規(guī)則治理的邏輯
社會治理可以分為規(guī)則治理和非規(guī)則治理,其都是對社會利益關系的一種調節(jié)。嚴格來說,規(guī)則治理也是一種關系治理,因為規(guī)則是對社會關系和人的行為的約束,體現出的社會治理現實是規(guī)則性關系社會,其本身是在注重人治的非規(guī)則性關系治理基礎上的一種進步。它既是人類的一種治理實踐,也是人類治理行為的一種理性選擇,而不是關系理論認為的不一定是理性選擇的結果,即所謂的“重規(guī)則治理還是重關系治理并不完全是理性行為體的有意識選擇”。
國際社會可以分為規(guī)則性關系社會和非規(guī)則性關系社會。關系治理也應該包含規(guī)則性關系治理和非規(guī)則性關系治理。很明顯,關系理論所運用的關系治理概念是后一種含義——非規(guī)則性關系治理,強調的關系治理本質上是非規(guī)則理性的德治、人治治理方式,因為規(guī)則治理是“更具法律意義上的治理”,關系治理是“更具社會意義上的治理”。因此,可以說規(guī)則治理是法治,關系治理是強調以德治為基礎的人治,關系治理與規(guī)則治理體現的是德治或人治與法治之間的關系。這種治理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些法治嚴重不足國家的社會治理方式的延續(xù)。雖然如關系理論所主張的,非規(guī)則的人治式關系治理可以作為社會治理的補充方式,但一定不能作為主要的或基礎的社會治理方式。無論是國內社會治理還是國際社會治理,都應該以法治為基礎,國際社會的關系治理應該建立在規(guī)則治理(法治)的基礎之上。
關系治理的關鍵是要什么樣的關系治理,如何解決不道德的關系治理問題。關系治理的弊端是很難做到治理透明,而且很容易演變?yōu)榘迪洳僮魇街卫恚卫碇泻苋菀壮霈F一些“潛規(guī)則”,因為“關系理性”隱含的利益關系是不確定的和模糊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要獲取利益就要把控好不同的關系網路,關系網絡是獲取利益的渠道。由于無規(guī)則約束,行為者就會通過“找關系”“拉關系”“買關系”來建構人脈關系網,實現其目的,尤其是可能會出現一些行為者,包括個人和國家,利用關系網絡去壓制另外一些人或國家。如果人類的聰明才智運用到“找關系”上而不是發(fā)展創(chuàng)新上,往往是競爭力弱者會利用加強關系網絡來贏得競爭,而有能力的德才兼?zhèn)湔咄粔褐?,這是影響社會發(fā)展的負面因素,是一種逆淘汰現象。如果缺乏法治規(guī)則,國際社會將會從明規(guī)則博弈關系演變成一種關系性的潛規(guī)則博弈關系,獲取關系性權力和利益將會是維系和增進關系的主要動因,其結果可能會導致對規(guī)則治理的破壞,這樣就很難實現社會治理的公平與公正,歷史上的德治社會幾乎都是如此。這也是國際上一些國家擔心中國“一帶一路”治理漏洞的主要原因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帶一路”治理需要加強的是規(guī)則治理或法治,而不是關系治理或德治。秦亞青教授期望的“以德治為支撐,治理參與者的自我處于一種不斷依照道德和仁義而自我完善的過程中”的和諧治理恐怕只能是一廂情愿了。相反,規(guī)則治理可以避免“潛規(guī)則”和暗箱操作的治理亂象。世界恐怕也很難再從規(guī)則治理社會退回到關系治理社會,而是要不斷加強規(guī)則性治理,不斷完善規(guī)則治理,關系治理的作用是有限的。如果在某種特定情況下迫不得已非要運用關系治理,應該有明確的關系治理條件限制,比如,治理過程透明以避免關系治理的漏洞?;谧杂伞⒚裰?、平等、公開和公正的規(guī)則性國際社會關系是高等級的國際關系狀態(tài),是在無政府狀態(tài)的非規(guī)則國際關系基礎上的進化。推動國際關系民主化,建立公正、合理的國際秩序的意義也就在于此。
(四)是否無主體過程
秦亞青教授在論述社會過程的特點時認為,主體與過程不可分離,過程具有自在性,過程本身可以產生動力。同時他也認為,社會過程可以是無主體過程?!霸S多過程是無法追溯到具體肇始者的,比如謠言的傳播、磁場的震顫等,這樣的過程無法還原到一個具體的行為體有目的、有意識的行動。其實,我們在考慮社會規(guī)范的時候,也會遇到類似謠言傳播這類過程,亦即某種規(guī)范是在無肇始者和無意識的情況下形成的,比如東盟的‘舒適度規(guī)范?!惫P者認為,這一觀點存在兩點疑惑:一是既然主體與過程不可分離,那怎么又會出現無主體過程呢?顯然這是存在矛盾的,與不矛盾律相沖突,因為兩者不能同時為真。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制造過程的主體,主體都是存在的。制造過程的主體不會因為難以發(fā)現或不受關注而消失。無法還原并不意味著沒有主體,主體可能有意識或沒意識,但不能說無主體,諸如謠言、磁場和全球化等都有其主體。無論謠言怎么變化,每一個謠言一定都有一個始作俑者。傳謠的過程中謠言可能發(fā)生變化,這個過程實際上是產生了不同的謠言,謠言的每一個節(jié)點的改變者就是謠言的制造者。震顫的磁場中沒有“磁”就不會有“場”。全球化的主體就是國家、跨國公司,或者是資本控制者。正是因為近代西方國家的對外擴張以及跨國公司的對外發(fā)展,這才導致了全球化進程。沒有國家的擴張以及跨國公司和資本的推動,全球化無從談起。
二是無主體過程假設可能導致主次不分、責任不清。一個沒有主體的社會實踐過程可能會導致主次不分、責任不清的現象,結果是“眉毛胡須一把抓”,這會帶來一個很大的社會性問題,即忽視、模糊、甚至掩蓋主體。例如,罪犯、謠言制造者及其支持者就希望通過“關系和過程”來掩蓋主體,以使他們免責。推卸責任者也可以利用模糊主體來免除責任。因此,理性邏輯和關系邏輯同樣是因果邏輯,其背后隱含的意義和造成的結果是不一樣的。關系思維容易被人利用而“渾水摸魚”。找不到責任主體對權力擁有者處理事務是有利的,因為他們掌控著解釋事務的主動權。在利益關系中,掌握解釋權和執(zhí)行權的人或與解釋權和執(zhí)行權關系密切的一方將占據主動,這也是謀求改變關系的動力。筆者認為,主體與過程不可能分離,沒有主體就沒有過程。一個主體可以產生不同的過程,比如“舒適度過程”和“規(guī)則化過程”,這要看主體如何選擇,選擇舒適度就是舒適度的過程實踐,選擇規(guī)則化就是規(guī)則化的過程實踐,但不太可能沒有主體,沒有主體的實踐過程如何產生?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關系”是由主體導致的,沒有主體也就沒有“關系”?!瓣P系”產生以后的互動和流變也需要主體的推動,無論是競爭關系與合作關系,還是伙伴關系與結盟關系,其都有主體的推動或運籌帷幄,否則“關系”將難以維持。比如中美關系,特朗普政府是中美戰(zhàn)略競爭關系的推手,中國政府是中美新型大國合作關系的發(fā)動者,中美兩國會形成怎樣的雙邊關系,關鍵看兩國的利益平衡、互動與妥協,主體是中美兩國。
(五)確定性與不確定性解釋
西方理性思維是一種確定性思維,規(guī)則理性涵蓋的利益關系是確定性答案,強調理性是知識的來源和認識世界的確定性原則,認為知識是“在原理、概念和法則里面,而非察覺個別的物體”。“完全確定性的尋求只能在純認知活動中得以實現。”關系思維是不確定性思維,因此,“關系理性”隱含的利益關系是不確定的和模糊的。關系理論“將關系設為基本單位則從根本上顛覆了這種確定性和穩(wěn)定性的研究思路,采取了一種動態(tài)的研究取向”,因為“中庸辯證法不刻意追求確定性”。這會帶來兩點疑問:一是理論的社會價值導向問題。理論都會對社會產生很大影響,比如,自由主義帶來以市場與民主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馬克思主義帶來以計劃與威權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社會等。在國際政治中,現實主義導向的是權力爭奪,自由主義導向的是國際制度建設,建構主義導向的是文化選擇。因此,從社會價值導向意義上講,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帶來的將是關系選擇。在關系理論的導引下,世界將會變成一個關系社會和關系世界,這將是一個不確定性的社會和世界,社會發(fā)展有可能出現關系社會擠占規(guī)則社會的發(fā)展空間,出現喧賓奪主現象,人們可能會擔心鳩占鵲巢,這有點類似《阿拉伯人和駱駝》的寓言故事。
二是理論和社會的進化問題。理性思維文化和關系思維文化分別是西方和中國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西方的理性思維從古希臘的自然理性到中世紀的上帝理性,再到近代的科學理性,在西方社會實踐中取得了不斷的發(fā)展和進步。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從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到新現實主義、新自由主義,再到建構主義,也是在不斷發(fā)展和進步。理性思維的特點是邏輯嚴密和解答明確,能找到解決問題的精準客觀答案,比如權力、制度和文化。中國的關系思維是一種感性思維,從“仁義禮”到“仁義禮智信”,無不是生活感性的產物。關系思維的特點是強烈的主觀色彩,其對事物的認識和判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比如“舒適感”“合情合理”“通人性”等。由于“舒適感”“合情合理”“通人性”實際上是一個尋求變通的模糊性解釋和結果,這里的關鍵問題是由誰來解釋“合情合理”、其標準如何、如何制定和執(zhí)行?這在客觀上可能導致打破規(guī)則和法治。如果用關系理論解釋世界,這意味著用“關系人”“關系社會”假設取代“理性人”“理性社會”假設。這是在運用一個相對落后的、類似朝貢體系的差序等級社會治理思維概念來解釋當今的國際社會,它是否會帶來理論與社會退步而不是理論與社會的進化?這有點像論證從高維思維走向低維思維的合理性,其與關系理論所倡導的進化理論思維也是相悖的。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民主、科學等觀念是人類的共有價值,是理性思維的產物。我國從“五四運動”開始倡導的、已百年有余的“德先生”和“賽先生”,至今還沒有完全實現,這與不確定的關系思維不無關系。
理論的建構是非常艱難的過程,建構起來也沒有那么完善。沒有能夠解釋所有社會事務的全理論,如果有,那一定是經不起檢驗的假理論,或是不需要檢驗的宗教,宗教只需要相信即可,不存在對錯。任何理論都存在一些問題,無論現實主義、自由主義、新現實主義、新自由主義,還是過程建構主義。筆者在此只是提出關于關系理論的幾點疑惑和思考,希望有益于今后關系理論的辯論、完善和進一步發(fā)展,僅此而已。
四、理論建構與融合視角
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既可以說是美國范式,也可以說是中國學派,它是一個雜交理論。這一視角為非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研究開辟了一條新路徑,即運用文化視角分析國際政治,其體現了當今世界文化多元化的發(fā)展趨勢?!瓣P系”和“關系性”這一文化基因反映了中華文化的傳承,其運用建構主義的理論假設和論證方式,反映了西方理性主義的思維方式,因此,也可以說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是關系思維文化與理性思維文化的結合,這或許是我國未來國際關系理論研究進一步突破的主要方向。這也給了我們一個研究方法的啟示——理論融合研究,它包括理論范式融合研究、文化范式融合研究和實踐范式融合研究。
理論范式融合研究主要指相同思維文化導致的理論融合分析。比如希爾和卡贊斯坦提到的自由現實主義、現實建構主義、自由建構主義和分析折中主義。他們認為,“不可通約律的‘極端形式反映的是一種狹隘的科學觀,認為不同理論完全是相互排斥的解釋系統(tǒng),實際上,不同理論中的一些要素或術語是可以調整和融合到其他理論之中的”。我們可以運用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三大主流學派進行范式間的融合分析,范式分析與范式融合分析可以相互補充。另外,天下體系理論、共生理論也可以進行相互之間的融合探討,即形成天下共生體系理論。天下體系需要共生理念,必須以共生關系為紐帶;共生關系需要天下觀念,必須以天下體系文化為背景,天下關系與共生關系缺一不可,兩者融合生成天下共生關系體系。大同世界、和諧世界和人類命運共同體都屬于天下共生關系的世界。其他理論范式融合還可能包括天下道義體系理論、共生道義理論、天下共生道義體系理論等。
文化范式融合研究主要指運用不同思維文化之間的融合進行理論分析。比如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和道義現實主義。關系理論就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的關系文化和建構主義的理論范式相結合,設計出“一種國際關系的過程建構主義理論”。道義現實主義是中國古代的道義思想與西方現實主義理論相結合而生成的“新古典現實主義”。不僅如此,還可以研究關系理論、天下體系理論、共生理論與西方理性主義理論的結合,比如,與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建構主義等西方主流國際關系理論的結合,融合生成不同的國際關系理論,包括關系現實主義(Relational Realism)、關系制度主義(Relational Institutionalism)、關系建構主義(Relational Constructivism)、天下制度主義(Tianxia Insti-tutionalism)、共生制度主義(Symbiotic Institutionalism)等。
實踐范式融合研究是對一個共同體內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知識和思維能力的人,彼此影響并吸收對方行為路徑的行為選擇實踐的考察。實踐范式與文化背景有關,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國家的對外實踐有不同的實踐理性、實踐路徑和實踐經驗,比如,歐美的對外實踐與中國的對外實踐不同。融合實踐是指不同文化行為之間的交叉、碰撞、吸收并生成新的文化行為實踐。只有實踐路徑才能打破西方二元分立思維,并“將物質和理念有機結合起來”,將不同的文明、文化實踐結合起來,因為文明、文化是一個實踐共同體。國際關系實踐是不同文明、文化的實踐,也是具有不同實踐知識和思維能力的實踐,注重不同文化交流、碰撞的實踐融合范式是研究文化融合趨勢的可行路徑。實踐的結果與實踐者的背景知識、思維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有關。如果說跨范式研究開啟了范式融合研究之門,那么,跨文化實踐研究則開啟了實踐融合研究之門。文化融合實踐研究將形成一個新的理論研究進程。
(責任編輯:彤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