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玉良
中國文化域外傳播研究巨著《20 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研究導論》①張西平:《20 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研究導論》,鄭州:大象出版社,2018 年。(下文簡稱《導論》)于2018 年12 月付梓問世。此書分上下兩卷,含三編,即“歷史編”“理論編”“文獻編”;全書共11 章,內容多達近千頁之豐。名為《導論》,實則是對中國古典文化經典在海外傳播與影響的縱深考察和分析。內容所涉之廣,剖析之深,彰顯出卓越的學術價值,令人印象深刻。該書是海外漢學研究與中國文化典籍翻譯傳播研究有機結合的典范。
對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如何進行研究,是一個值得認真思考和探討的問題。本書采用了以歷史學研究方法為基礎的交叉學科研究方法。作者張西平教授站在世界歷史、世界文化史、世界宗教史、世界思想史、哲學史、漢學史等多個維度,對19 世紀、20 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西方的傳播史進行百科全書式的敘述,并對傳播的方式和影響效果進行分析,同時從歷史學、哲學、文化學、社會學、政治學、翻譯學、傳播學等理論出發(fā),進行探索和批評。本書在向讀者展現豐富的歷史史實的同時,呈獻給讀者一把理解和評判史實的鑰匙。作者對傳播與影響的敘述主要沿兩條線索進行:研究機構和人物。如關于19 世紀上半葉中國經典外譯的論述,本書追根溯源,爬梳剔抉,勾勒出清晰的歐洲漢學的歷史發(fā)展線索,并揭示了其中蘊含的歷史文化邏輯。作者詳盡梳理西方各國的漢學研究以及文化傳播機構,如法蘭西學院(L’Institut de France)、哈佛燕京學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中國外文局等,同時打破語種和國別界限,綜合敘述自雷 慕 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1788—1832)的漢學研究開始到儒蓮(Stanislas Aignan Julien,1797—1873)、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米憐(William Milne,1785—1822)、麥都 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柯大衛(wèi)(Collie David,?—1828)、基德(Samuel Kidd,1799—1843)、 裨 治 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理 雅 各(James Legge,1815—1897)、衛(wèi) 禮 賢(Richard Wilhelm,1873—1930)等傳教士的中國經典翻譯和中國問題研究的宏闊歷史畫面。其間所涉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域外傳播的史料之巨、細節(jié)之翔實,前所未有。例如,關于《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第18 卷8 月號《關于中國的著述》(List of Works on China, Principally in English and French Languages)的書目,作者給出了十分具體的研究數據:“該書目一共收錄了403 種西方人撰寫的關于中國的書籍及少數與中國有關的刊物,主要為英文和法文著作,涉及251 位作者,年代起于1560 年至發(fā)文前的1848 年?!痹趯γ侩A段傳播過程的歷史敘述之后,作者緊接著對所研究的對象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和評論。作者對漢學家的研究和論述細致入微,觀點獨到,道明了不同漢學家的研究特點及人物個性和學術成就,為讀者全面了解漢學研究史提供了方便。例如,對理雅各和衛(wèi)禮賢的漢學研究及其影響的論述分別達到數十頁的篇幅;對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對西方的影響研究深入到中國文化在西方文學創(chuàng)作與哲學研究等領域,作者在黑格爾哲學、叔本華哲學、萊布尼茲哲學,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 龐 德(Ezra Pound,1885—1972)的文學創(chuàng)作等文本中尋找證據,從較深層次展現了西方文學界、哲學界對中國思想文化的誤讀、偏見以及認同和運用,深刻揭示了中西文化在交流過程中的深層互動關系,尤其是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發(fā)展所起到的啟發(fā)和推動作用,也揭示了中西文化交流與中西社會文化發(fā)展歷史進程的密切關系和規(guī)律。作者對漢學家的評價飽含著中西文化交流共進的廣闊視野,對東方主義、漢學主義等理論觀點的主觀性和片面性提出了深刻的批評。如作者在評價理雅各的翻譯與漢學成就時說:
簡單地用西方學術界創(chuàng)造出來的“烏托邦”和“意識形態(tài)”這樣的概念來對待文化之間的交流與理解,來解釋這些文化之間的“轉移者”的復雜性格與特點是遠遠不夠的。對西方漢學的研究,在方法論上必須有一種新的理論創(chuàng)新,無批判地移植西方時髦的理論,來解釋西方漢學歷史的復雜人物和復雜過程是遠遠不夠的。①《20 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研究導論》,第105 頁。
這與耿昇先生所秉持的對待西方中國文化研究與傳播者的“區(qū)別”②耿昇:《法國漢學界對于中西文化首次撞擊的研究》(代重版序),謝和耐著《中國與基督教——中西文化的首次撞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年,第1—2 頁。性態(tài)度,存在深層的共識。這種實事求是的學術精神是指導漢學研究和中國文化“走出去”研究的思想靈魂。
就本書的特點而論,上冊是百科全書式的宏大敘述和對漢學研究及中國古代文化域外傳播研究的整體性考察。不局限于國別或語種上的差別,從整個歐美漢學史的角度進行綜合性歷史敘述。張西平教授以西方漢學機構和漢學研究的代表人物為線索,清楚描繪了漢學機構產生的歷史背景和在漢學研究中的學術史地位,并敘述和總結了具有代表性的漢學家譯作與漢學研究成果。
本書下冊分“理論編”和“文獻編”兩編。作者在此提出重新認識中國文化價值的倡議,指出我們的歷史文化凝結成的文化傳統(tǒng)生活有沒有價值以及如何處理我們的歷史文化和當下的現代文化的關系等兩個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重大問題,闡發(fā)費孝通先生關于中華文化自覺的三層含義,論述中華文化以同化力、融合力、延續(xù)力、凝聚力為其生命力源泉的融合性、混雜性特征及其價值和意義,并討論中華文化“走出去”的核心問題,即闡明中國古代文化經典的價值,揭示其在中國歷史環(huán)境中所形成的文化價值的普遍性意義。關于中國典籍外譯研究,作者指出翻譯史研究的重要性及其和翻譯理論研究之間的辯證關系,并提出翻譯史研究不能一味套用西方翻譯理論,而是要俯下身來從中國典籍外譯的歷史和現實的實踐出發(fā),認真思考切實的理論問題。作者還提出從跨文化角度把握中國典籍外譯的問題,對文化典籍翻譯的主體性等問題做了深入探討,指出譯者對翻譯過程和結果的重要影響,也揭示了中國古代文化經典經過翻譯后產生變異的根源及變異存在的相對合理性,尤其指出學界在中國典籍外譯的問題上要合理顧及西方社會當下的接受心理,而不能一味強調我國民族文化的純粹性和傳播的正確性。這些深刻的見解,科學而獨特,解決了困擾中國典籍翻譯傳播研究中的理論與實踐問題,對中國文化典籍翻譯和傳播具有重要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指導意義。
本書的價值不僅在于其重要的學術性,還在于其豐富的漢學文獻史料。在19 世紀中國經典的傳播與影響部分,作者在本節(jié)文末增加四個附錄,分別是《馬禮遜〈大學〉英譯文的回譯》《〈中國叢報〉中典籍文獻翻譯及研究目錄》《〈中國評論〉所刊發(fā)的典籍外譯論文目錄》《1867 年前漢籍西譯要目》。后三個目錄所包含的文獻資料頗為詳盡,為讀者提供了中國典籍西傳歷史過程的完整畫卷。第一編第三章之后又附五個附錄,本書的“文獻編”特別編入兩個附錄。全書包含的附錄多達13 個。文中引入專門討論和評價的書目有六個,同樣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并對漢學研究和典籍翻譯研究者來說都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張西平教授的著作大大深化了對中西文化交流課題研究的訴求。在此領域,我們面對的問題仍然是根本性的。中國經典傳播出去了嗎?傳播又是如何進行的?應該怎樣傳播?關于第一個問題,作者已經做了深入的調查研究,并得出了客觀和科學的答案:在西方的經典中尋找中國思想文化的蹤跡。該答案含思之深,用功之精,可資漢學研究界和典籍翻譯研究界效法??上攵@種調查的前景之廣闊,西方人文社科領域的西方近現代著作皆可作為潛在的研究對象。只有這種調查研究,才能真切顯示中國文化在西方的深層次傳播和影響狀況。關于第二個問題,作者建議從作為首要傳播者的漢學家和作為主要傳播機構相關研究和教育機構入手,進行調查梳理,找準傳播的主體和主要渠道,牢牢抓住問題的關鍵。不僅如此,作者沒有忘記對傳播過程的社會條件和世界歷史環(huán)境的觀察和分析,從實事求是的原則出發(fā),尊重社會歷史對文化傳播的客觀作用。同時尊重傳播者個性行為的特殊性,不以偏概全,比如萊布尼茲、叔本華等人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就與當時大多數的漢學家不同,與當時的世界歷史文化條件也不相符。作者以宏闊而深入的調查研究為基礎,正式提出對薩義德(Edward W. Said,1935—2003)東方主義的批評,指出我們在國際漢學研究中應以文化交流為目的,既看到“西學東漸”歷史,也尊重“中學西傳”的事實。這為中國的漢學及典籍翻譯研究者客觀進行研究提出了頗具指導意義的忠告。我們應該祛除意識形態(tài)的遮蔽,增強文化自信,從中西文化交流的事實本身去觀察問題,尋找規(guī)律,而不是一味地計較彼此的得失。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個問題:中國經典應該如何在西方傳播?作者給出的答案是明確的。任何一種文化不可能永遠保持純粹,其發(fā)展大勢是與世界上其他文化進行交流,文化交流的結果就是不斷地“雜合”。既然任何一個文化都永遠無法封閉在一國的大門之內,必然與其他文化發(fā)生交流,那么就不必,也不該苛求所謂的文化“純粹性”。作者對此作了一個十分生動的比喻:“一只飛出去的風箏隨風飄動,但線還在,只是細長的線已經無法解釋風箏上下起舞的原因,因為那是風的作用?!雹佟?0 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研究導論·總序》,第20 頁。如果中國文化是那只美麗的風箏,那么讓它沐浴著西方的春風在西方的天空翩翩起舞,豈非另一番怡人的風景?嚴紹璗先生說:“從文化研究體現的本質意義上說,‘Sinology’這一學術,是屬于從事這一研究的對象國的文化系統(tǒng)中的學術,而不是中國的學術?!雹趪澜B璗:《我對Sinology 的理解和思考》,《世界漢學》2006 年第1 期,第6—13 頁。這里所包含的精神就是從中國學術體系出發(fā),用中國的價值觀去評價西方的漢學研究是不理性的,也無甚裨益。我們當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藩籬,讓中國文化真正“走出去”,成為全人類的共同財富和人類文明發(fā)展的真正動力,這豈非中國文化的真正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