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儀

光緒庚子（1900）秋，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兩宮離京。王鵬運與朱祖謀、劉福姚滯留京師，相約為詞，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十一月，得詞600余闋，編為二卷，即《庚子秋詞》?！陡忧镌~》后，復(fù)有《春蟄吟》唱和：“起庚子十二月朔，訖辛丑三月盡，凡閱百十八日，拈調(diào)四十六，得詞百二十四，附錄三十五，共百五十九首。”①王鵬運等：《春蟄吟》卷首，廣西圖書館藏清刻本。光緒二十七年（1901），朱祖謀將《庚子秋詞》二卷、《春蟄吟》一卷合刻。無論是從時間還是從唱和的起因、內(nèi)容來看，《春蟄吟》可視作《庚子秋詞》唱和的延續(xù)。作為晚清規(guī)模最大，也最有影響力的詞事唱和，《庚子秋詞》與《春蟄吟》為庚子之變時名家吟詠的代表作，反映了國破家亡之時晚清士人的凄凉心曲，堪稱詞史；唱和中對北宋小令與南宋長調(diào)的取徑與超越，均體現(xiàn)出時局影響下詞風的新進境。

一、《庚子秋詞》《春蟄吟》之形式特征

就內(nèi)容而言，《庚子秋詞》《春蟄吟》以時代變局中的家國書寫為主，但在選調(diào)與主題方面，均具備各自的獨特形式。

《庚子秋詞》計二卷，選調(diào)以60字為限，依調(diào)類列。上卷由八月至九月，拈調(diào)71，得詞268首，并有宋育仁和作39首；下卷起于十月朔，拈調(diào)61，得詞313首，張仲炘、于穗平詞亦各附1闋。詞序中言及的“遁渚唱和”與庚子秋詞之關(guān)系，學者極少言及?！岸蒌境汀敝溉f壽祺等人順治二年乙酉（1645）于遁村的唱和?！抖蒌境驮~》存萬壽祺手稿一卷，藏徐州博物館。詞冊自序述遁渚唱和本末：乙酉六七月間，萬壽祺與友人陳子龍、黃家瑞、沈自炳等于太湖一帶起兵抗清，“八月兵潰，沈、黃諸公死之”②李輔中：《萬年少先生年譜》，萬壽祺：《隰西草堂集》，民國二十二年刻本。，萬壽祺避地斜江，與門人何堅（字于范）、調(diào)御（或曰姓嚴）往來遁渚，因有《遁渚唱和詞》一卷。八月二十六日，因房主告密，萬壽祺為清人所執(zhí)，唱和中止。遁渚唱和發(fā)生在八月兵敗后至八月二十六日前，與《庚子秋詞》的發(fā)生時序相近。

《遁渚唱和詞》現(xiàn)可知的最早刻本是由孫運錦根據(jù)萬氏手稿刊刻于道光年間（1842—1843）的《隰西草堂集》，刻本今已不存。萬氏手稿為孫氏門人張達所得，至遲于光緒戊寅（1878）時攜至京師，光緒庚申（1908）間尚存于張達之孫張伯英之手；后桂中行以孫氏刻本付馮煦校對，于光緒十九年（1894）合閻爾梅《白耷山人集》刻成《徐州二遺民集》，馮熙與王鵬運等人往來密切，此版或即王鵬運所見版本。

由現(xiàn)存詞作情況可知，萬壽祺等3人唱和詞計12調(diào)，多為短調(diào)，詞作依調(diào)排列，存詞35首。三人所作均為悲憤嗟悼之詞，或言黍離之悲，或言胸中義憤，或言孤忠之志。庚子唱和中朱祖謀《浣溪沙》“填海斷無精衛(wèi)恨，傷秋遂有子規(guī)啼。何日是歸期”①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民國有正書局刻本，第48頁。與萬壽祺“何處問，脈脈到于今。精衛(wèi)徒生滄海恨，鱉靈不斷蜀山心”（《雙調(diào)望江南·秋悵》）②《全清詞》編纂研究室：《全清詞·順康卷》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70—173頁。顯然有相承之處?？梢韵胍姡蒌境椭臼?、時序（秋八月）、參與人數(shù)、唱和方式及詞作所表達的情感，均引起王鵬運等人的強烈共鳴與效仿之意愿。

《庚子秋詞》選調(diào)以六十字為限，這一標準與清中后期詞壇的創(chuàng)作主流有所不同，在形式與風格上表現(xiàn)出回歸五代令詞的要求，但與以“花間范式”③“花間范式”指由花間詞人群體所創(chuàng)建的一種抒情范式，表現(xiàn)的多是類型化的泛化虛擬的人類情思。參見王兆鵬：《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132頁。為代表的傳統(tǒng)令詞的主題與內(nèi)容相比，《庚子秋詞》在寫作主題與書寫策略上真正實踐了常州詞派提出的“香草美人”的寄托傳統(tǒng)，反映了晚清變局下的家國之感。

《春蟄吟》作為《庚子秋詞》唱和的延續(xù)，與《庚子秋詞》不同之處首先在于所拈46調(diào)多為長調(diào)，并往往在詞序中交代詞作的本事緣由。詞集前小序中明言此集為抒發(fā)“漆室之嘆”“曲江之悲”，并寄望于“春雷之啟，其有日乎？和聲以鳴，敬俟大雅君子”④王鵬運等：《春蟄吟》，第1頁。。詞作仍以比興寄托為基本創(chuàng)作原則，參與者仍以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三人為主，而唱和范圍擴大到鄭文焯、曾習經(jīng)、劉恩黻、于齊慶、賈璜、張仲炘、成昌、吳鴻藻、恩溥、楊福璋、左紹佐等人，計和詞35首（步韻27首），一些詞人其時并不都在京師，因此僅有少數(shù)和作。

《春蟄吟》詞計159首，以主題類別分布如下表：

備注主題詠物數(shù)目14調(diào)65首比例41%即事13調(diào)35首22%寄題、酬和步韻10調(diào)32首9調(diào)27首20%17%包括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六州歌頭·辛丑元日連句》1首。又《瑞鶴仙·得悔生長安書卻寄》，為朱祖謀《斜街補屋圖》作，歸入即事類。酬和指社課之外另和他人寄贈之作。又寄題類有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玲瓏四犯·依白石雙調(diào)自題春明花事詞后》3首，為春明花事組詞作，歸入寄題類。單純步韻，無即事、寄題。

其中，詠物詞多達65首（《庚子秋詞》僅3闋），占《春蟄吟》詞作的41%，為《春蟄吟》的一大特色。顯然在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上，王鵬運等詞家對此前咫村詞社、校夢龕詞社的長調(diào)寫作有所回歸；同時，《春蟄吟》的詠物諸作已經(jīng)脫離了此前社作追和前人名作的形式，而是以限調(diào)限題為主要創(chuàng)作方式。

《春蟄吟》詠物詞主要有兩組，如果說《庚子秋詞》有意識地模仿了明遺民的遁渚唱和，那《春蟄吟》的65首詠物詞作中，有30首明顯是模仿南宋遺民的《樂府補題》。《樂府補題》為詠物詞選，收錄王沂孫、周密等14位詞人37首詞作，以五調(diào)分詠五題，分別為《天香·龍涎香》《水龍吟·白蓮》《摸魚兒·莼》《齊天樂·蟬》以及《桂枝香·蟹》，雖成書于宋元之際，但產(chǎn)生影響則在康熙十七年（1678）朱彝尊將此書攜至京城后，自此成為南宋雅詞的經(jīng)典范本之一。

《樂府補題》與浙西詞派的形成密切相關(guān)，但在晚清以前的寫作傳統(tǒng)中，詠物詞的內(nèi)容側(cè)重于詠物本身，其中部分有寄托的作品，也多集中在個人的身世之感①參見張宏生：《詠物詞的傳承與開拓》，《清代詞學的建構(gòu)》，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2—59頁。。在晚清政治危機下產(chǎn)生的常州詞派，重新拾起了《樂府補題》的寄托精神，并將之作為詠物詞寫作的經(jīng)典模式。至《春蟄吟》時期，以詠物詞寄托家國之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同時，《春蟄吟》中的其他作品也多具備了詞史的性質(zhì)。

二、《庚子秋詞》《春蟄吟》之家國書寫

兩部詞集分別以小令與長調(diào)來寄托變局之下的家國之感，以主題或所表達的感情傾向劃分，《庚子秋詞》中有相當一部分表達了對兩宮西狩的擔憂。如宋育仁《丑奴兒》：“門前走馬長安陌，日下西峰。塵鎖春櫳。只隔屏山已萬重。如今更望長安遠，不見歸鴻。彈淚西風。莫誤銅仙憶斷虹?！雹谥煨㈥暗龋骸陡忧镌~》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頁。劉福姚《極相思》則表達了對兩宮何時回鑾的追問：“卷簾涼沁秋河。閑聽雁聲過。碧天西望，無塵玉宇，一鏡新磨。 知否憑闌心事在，怕來宵、風雨偏多。廣寒高絕，桂花消息，擬問姮娥?！雹壑煨㈥暗龋骸陡忧镌~》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頁。又《河傳》：“剪征衣?？臀礆w。夢回玉關(guān)音信稀?！雹苤煨㈥暗龋骸陡忧镌~》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頁。此年八月，劉坤一即以西行易成偏安之局建議回鑾，然慈禧怵于聯(lián)軍懲辦“首惡”之議，仍決議西行。問訊“姮娥”“桂花消息”“玉關(guān)音信”，希望兩宮能夠早日回京主持朝政。又《極相思》王鵬運詞作“碧天愁訊秋娥。消息盼銀河……幾時真?zhèn)€，羅云四卷，玉鏡重磨”⑤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頁。，表達了何時重整山河的追問。

描寫京師亂局，抒發(fā)麥秀黍離之悲，發(fā)泄心中義憤，也是《庚子秋詞》的主題之一。王鵬運在《南歌子》中描述了聯(lián)軍入京后燒殺搶掠的亂象：“夜氣沉殘月，秋聲激怒濤。短歌寒噤不堪豪。坐看旄頭余焰、拂云高。 怒馬誰施勒，饑鷹已下絳。堊書斜上語偏驕。數(shù)到義熙年月、恨迢迢。”⑥朱孝臧等：《庚子秋詞》乙卷，第172頁。上闋言亂兵中京師的肅殺之象，下闋前三句直言聯(lián)軍驕橫之色，“堊書斜上”當指聯(lián)軍所用文字?！傲x熙年月”用陶淵明之典，抒寫義憤孤忠之意。又劉映華認為此乃借劉裕以恭帝號令天下“喻光緒被慈禧挾制的處境”⑦劉映華：《王鵬運詞選注》，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199頁。，可為一說。

《庚子秋詞》中有大量政治諷喻之作。拳亂初起時，王鵬運、朱祖謀等人均諫言拳民不可信，幾罹嚴譴，因此詞作中不乏對西后把持朝政輕開戰(zhàn)釁的諷喻，如劉福姚《宴瑤池》：“瑤池夜酺。仙官聚。樹樹。碧桃花落如雨。觴王母。青虬擊鼓。黃鵝舞。 望星河、沉沉不曙。霓裳譜。依稀廣寒高處。銀沙路。驂鸞此去。愁風露?！雹嘀煨㈥暗龋骸陡忧镌~》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頁。以“西王母”“瑤池”“碧城”“仙姥”等意象指代西后慈禧，是同光時期極為典型且常見的政治隱喻。此詞諷刺慈禧此前窮奢極欲，又妄開戰(zhàn)端之事。

又王鵬運《減字木蘭花》當是為遇難的袁昶、許景澄所詠：“董龍雞狗。休道今無惟古有。轉(zhuǎn)語誰參。凄絕人天秘密禪。 霜高天迥。雁訊催寒秋欲暝。莫問歸期。淚盡楊朱路已歧。”⑨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8，34，112，33—34，117，103頁?！稌x書·王墮傳》：“性剛峻疾惡，雅好直言。疾董榮、強國如仇讎……墮曰：‘董龍是何雞狗，而令國士與之言乎！’榮聞而慚恨，遂勸生誅之。及刑，榮謂墮曰：‘君今復(fù)敢數(shù)董龍作雞狗乎？’墮瞋目而叱之?！雹夥啃g：《晉書》卷112，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80頁。按郭則沄《庚子詩鑒》載袁昶、許景澄等臨難事：“及赴市，袁猶負氣顧監(jiān)刑侍郎徐承煜曰：“爾曹誤國，吾看汝結(jié)局也?！痹S止之曰：“爽秋何必乃爾。一慷慨，一從容。”①郭則沄：《庚子詩鑒》第2冊，北京：中國書店，2008年，第688頁?！岸垺眱删滹@然是痛詆當日主戰(zhàn)起釁者。

庚子之亂中珍妃之死，是當時文人書寫的主題②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再談?wù)溴馈睏l揀擇最詳，此不詳引，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45頁。?！陡忧镌~》中半塘《漁歌子》1闋、《遐方怨》6闋（又有彊村和作4闋，劉福姚和作3闋），俱為詠珍妃之名作。彊村又有《唐多令·衰草，和穗平》：“掃斷馬蹄痕。銷凝油壁塵。剪紅心、霜訊催頻。一道玉鉤斜畔路，已無意、比羅裙。 濃綠鎮(zhèn)迷人。蘭苕凄古春。換年年、冷戍荒屯。淚噀西風原上火，怕猶有、未招魂。”③朱孝臧等：《庚子秋詞》乙卷，第230，135頁。詞前半闋全言珍妃事，可與半塘《漁歌子》“禁花摧，清漏歇。愁生輦道秋明滅。冷燕支，沉碧血。春恨景陽羞說”④朱孝臧等：《庚子秋詞》乙卷，第230，135頁。對讀。

庚子之亂中，京中騷亂，王鵬運曾致書鄭文焯言及此時心中憂憤，需借詞“以自陶寫，亦以聞聞見見，充積郁塞，不略為發(fā)泄，恐將膨脹以死，累君作挽詞，而不得死之所以然”⑤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庚子秋詞》故實”條，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441頁。。徐定超作敘曰：“忠義幽憤之氣，纏綿悱惻之忱，有動于中而不能自已。以視蘭成去國，杜老憂時，其懷抱為何如也？”⑥徐定超：《庚子秋詞敘》，朱孝臧等：《庚子秋詞》卷首。而選擇令詞集中、大量地書寫世變下的家國之痛，陶寫幽憤，充分體現(xiàn)了詞區(qū)別于詩的委婉抒情、隱喻書寫的特質(zhì)。

《春蟄吟》以長調(diào)詠物為主，于詠物中寄托身世之感、家國之悲。仿《樂府補題》的這組詠物詞，無論在寫作技巧還是寄托主題方面，都可以視作有清一代詠物詞的集大成之作。在主題上，以所詠之地為京師，時令在冬春之際，所詠之物與《樂府補題》有所不同（《樂府補題》顯然帶有江南地域特色），分別為《天香·鹿港香》（5首）、《水龍吟·唐花》（7首）、《摸魚子·冬筍》（6首）、《齊天樂·鴉》（7首）以及《桂枝香·銀魚》（5首）。關(guān)于《樂府補題》所詠五種事物的寄托之意，夏承燾曾總結(jié)為：“大抵龍涎香、莼、蟹以指宋帝，蟬與白蓮則托喻后妃。”⑦夏承燾：《〈樂府補題〉考》，夏承燾：《夏承燾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74頁?！洞合U吟》所詠五物，也各有其寄意，鹿港香詠光緒事跡，唐花應(yīng)指后妃，冬筍多詠懷舊友并表達歸隱之意，鴉則詠己之亂離，銀魚則寄托亂離中思退之意。試看王鵬運這組作品的主題體現(xiàn)：

絕憐麝塵搗遍。怕蠻腥、等閑還染。算只翠篝留得，舊情一線。芳訊依然月底，甚泛入槎風似天遠。纖縷縈簾，南云夢剪。（《天香·鹿港香》）

問訊嬌藏金屋，外邊寒、簾櫳知未?；ㄩ_頃刻，等閑還托，神仙游戲。醉醒匆匆，可憐狼藉，萬千紅紫。嘆惜香只有，春人淚點，灑霜風里。（《水龍吟·唐花》）

飄零恨，除是燕來誰訴。翠尊愁憶前度。松筠舊約分明在，著上春衫先誤。還念否。怕風雨漂搖，根節(jié)都非故。山靈聽取。昨夢香泥，相扶淺醉，歸興滿煙塢。（《摸魚子·冬筍》其二）⑧松筠雙關(guān)，又指松筠庵，為清末清流宴集草諫的重要場所。

新巢安否漫省，繞枝棲未定，珍重霜霰。壞堞軍聲，長天月色，誰識歸飛羽倦。江湖夢遠。記噪影墻竿，舵樓風轉(zhuǎn)。意緒何堪，白頭搔更短。（《齊天樂·鴉》）

嘆對案、清歡乍渺。憶割素心情，消減多少。休問冰鱗，江路一般愁抱。驚濤咫尺迷飛雪，怕撇波纖尾赪了。玉盤香縷，梅邊甚日，叵羅重倒。（《桂枝香·銀魚》）⑨王鵬運等：《春蟄吟》，第7a、8b—9a、11b、13b、16a頁。

上闋即物，下闋多點明寄托之意，如光緒帝的流離、后妃的零落、退隱之思、個人的亂離等。

《春蟄吟》另有一組詞以詠京師春明花事為題，賦懷念承平之意，計6調(diào)28首?！督鹈鞒亍べx扇子湖荷花第一》王鵬運題記曰：“今年夏秋以還，高臺曲池，禾黍彌望，遑問一花一葉哉。春風當來，舊游如夢，閉門蟄處，益復(fù)無聊。偶憶屐齒常經(jīng)芳事最盛之處，各賦小詞，以寄遐想。蓋步兵之涂既窮，曲江之吟滋戚已?！雹偻貔i運等：《春蟄吟》，第24b，29b，52b，55a，4a頁。這組作品多有東京夢華之感，以詠豐臺芍藥為例，芍藥為殿春之花。劉福姚詞下闋為：“愁萬疊，誰共說。醉眼纈，花時節(jié)。算閱盡繁華，濺春人淚，點點玉盤凝結(jié)。仙館空尋舊歌舞，香徑漫招倦蜂蝶。怕婪尾春殘，又啼鵑凄切?！雹谕貔i運等：《春蟄吟》，第24b，29b，52b，55a，4a頁。暮春之景，與國勢夷陵，何其相似。

《春蟄吟》詠物詞多為寄托之作，而其他主題直言其時處境之艱難。如《燭影搖紅》作于辛丑春，序曰：“上巳同南禪登江亭，復(fù)步至日望樓。驚塵不到，春色可憐，相與低徊者久之?！雹弁貔i運等：《春蟄吟》，第24b，29b，52b，55a，4a頁。而作于夏日的《倦尋芳》，王鵬運亦有題記：“陳止齋和張端士《夏日詩》序云：‘屈原、賈誼、陶淵明文辭皆喜道孟夏，而悲樂不同。雖所遭之時異，要亦懷抱使然耳。’今年立夏后，沉陰閣雨，凄然如秋，天時人事，其悲樂似有適相應(yīng)者?！雹芡貔i運等：《春蟄吟》，第24b，29b，52b，55a，4a頁。陳傅良《和張端士初夏》頌“初夏之美”，而王鵬運等人初夏詞卻皆黯然悲苦之言。

危城之中，通信艱難，親友之間以得一紙平安為至幸之事，往來書信多有生離死別之憂。張仲炘《鶯啼序》，序曰：“七月京師報陷，郵遞不通，聞有附夷舶北行者，偶填此解，以倭楮細書柬鶩翁、漚尹，俾知天涯逐客猶在人間也。”⑤張仲炘：《瞻園詞》卷2，國家圖書館藏光緒三十一年刻本，第37a—37b頁。又《尉遲杯》朱祖謀序曰：“天寒歲晏，稍得消息，偶憶斷句，足成此詞。潁濱對床之思，杜陵書到之痛，重叔讀之，當亦汍瀾之橫集也?！雹尥貔i運等：《春蟄吟》，第24b，29b，52b，55a，4a頁。庚子秋冬間，在時局不定、道路險阻的環(huán)境下，鄭文焯、張仲炘等人通過與京中往來信件等方式參與唱和，可見士人借詞一瀉胸中悲憤的迫切需要。

三、《庚子秋詞》的寄托手法與詞作新境

《庚子秋詞》與《春蟄吟》形式、風格的區(qū)別與互補，顯然是唱和者的有意安排。在這兩次唱和中，詞作均達到了較高的水準，并分別體現(xiàn)出新的詞學進境。

（一）令詞寄托手法的實踐

晚唐北宋令詞在晚清地位得到提升，顯然與張惠言等常州派詞人以騷雅之意“誤讀”小令有關(guān)?？梢哉f，常派對唐五代小令的闡釋奠定了整個常州詞派比興寄托的理論基礎(chǔ)，是常州詞人詞統(tǒng)建構(gòu)的重要一環(huán)。然而在創(chuàng)作方面，晚清以前的詞人學習對象仍是碧山、稼軒、夢窗、美成等，以南宋長調(diào)為主。至光緒后期，令詞的幽微惝恍、語盡而意不盡的寫作原則開始運用于家國書寫與政治諷喻，晚近詞家雖未必認可張惠言解飛卿《菩薩蠻》之“深文周納”，但對令詞傳統(tǒng)的體認均繼承了常派比興寄托說并大加發(fā)揚。如鄭文焯對飛卿詞之“骨氣奇高”贊賞有加。馮煦以為馮延巳詞“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顯若晦。揆之六義，比興為多”⑦馮煦：《陽春集序》，龍榆生選：《唐宋名家詞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7頁。，沈曾植、王鵬運等亦均持此說。在甲午前后，出現(xiàn)了大量具有寄托之意的令詞作品，在《庚子秋詞》時期達到頂峰。

《庚子秋詞》的首倡者王鵬運正是令詞創(chuàng)作的倡導(dǎo)者與參與者，王鵬運論詞亦以為“握蘭金荃，本源騷辨”，以為溫詞意本騷雅，又如甲午戰(zhàn)后王鵬運評馮正中詞，以為《鵲踏枝》十四首“郁伊惝恍，義兼比興”，并依次屬和，皆有寄托之意?？疾旄映颓巴貔i運與以其為中心的臨桂派詞人的創(chuàng)作，雖然對令詞的創(chuàng)作與寄托有所學習，但在詞集與社集中仍以慢詞寫作為主?！陡忧镌~》的出現(xiàn)，則集中體現(xiàn)了令詞在歷史事件中的紀錄能力與寄托手法上所能體現(xiàn)出的獨特風格。

張仲炘言及《庚子秋詞》曰：“是非按時事為注，雖好學深思，能心知其意乎？”⑧顧云：《瞻園詞序》，馮乾編：《清詞序跋匯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1894頁。可見庚子諸作寄托遙深，索解不易，筆者不敢強作鄭箋，只取較為顯著者略言之。

《庚子秋詞》選調(diào)以60字為限，依調(diào)類列，技法上不像長調(diào)一般層層鋪敘、細細勾勒，內(nèi)容以抒情、寫景為主，大抵以少總多，言微旨遠，具有“語艷而味厚”的藝術(shù)效果。陳聲聰以“語多激楚，足稱詞史”①陳聲聰：《讀詞枝語》，《填詞要略及詞評四篇》，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01頁。評價《庚子秋詞》之風格，然而集中明言為時事所作者僅2首，其余作品更傾向于通過別離、思戀的傳統(tǒng)題材影射時事，借眾芳蕪穢、男女之戀表達家國之痛。這些小令內(nèi)容重大而語言含蓄，意境上多有迷離朦朧之美。如王鵬運《滴滴金》：“風花回首驚漂泊。畫堂深、幾春酌。舊雨晨星夢無著，嘆人天蕭索。盤移淚共金仙落。甚凄凉、斷云薄。滿眼滄桑舊城郭。漫怨吟遼鶴?！雹谥煨㈥暗龋骸陡忧镌~》甲卷，第95，15，50，89—90，93頁?！敖鹣伞薄芭f城郭”“遼鶴”等，在晚清詞中也是十分常見的隱喻意象，用遼東丁令威化鶴的典故，喻甲午遼東之變。又如《踏莎行》：“彩扇初閑，疏砧催斷。云山北向征人遠。驚塵莫漫怨。飄風岫眉，好試新妝面。夢境迷離，心期千萬。絲絲縷縷愁難剪。不辭舞袖為君垂，瑣窗云霧知深淺?！雹壑煨㈥暗龋骸陡忧镌~》甲卷，第95，15，50，89—90，93頁。此詞是典型的寄托之作：彩扇之閑，如同賢才棄置?！罢魅诉h”自是指兩宮西幸；“驚塵”指戰(zhàn)禍，戰(zhàn)端之開正因女主把持朝政；“岫眉”“新妝面”即指慈禧誤國；而歇拍則仍致忠悃之意。另如《浣溪沙》“南園影事還堪數(shù)”④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95，15，50，89—90，93頁。，痛惜戊戌維新事；《南鄉(xiāng)子》“昨夢橫汾西去路，聲聲。塞雁驚寒不忍聽”⑤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95，15，50，89—90，93頁。，懷兩宮西幸。凡此，雖寫閨怨綺思，而寄以家國之旨，幽怨沉郁。

（二）隱喻與造境——“煙水迷離”的令詞新境

王鵬運與況周頤論詞，曾標舉“煙水迷離之致”，以為作詞之“無上乘”：“曩余詞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輒曰：‘無庸?！嘣唬骸稳瞬恢巍！胩猎唬骸畠⒁?，而人仍不知，又將奈何。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謂煙水迷離之致，為無上乘耶。’”⑥況周頤撰，屈興國注：《蕙風詞話輯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6頁。況周頤詞話又有“煙水迷離之致”條，以李白《惜余春賦》《愁陽春賦》形容“煙水迷離之致”，以之為“意境超妙”者。則所謂“煙水迷離之致”，從作詞之技巧上，在于不需勾勒，純以意脈流轉(zhuǎn)字面；在境界上，以虛言實，以景語寫情，情思隱約，使讀者難以深求；但作者之思力又確實可以寄托于詞中意象，使讀者引而申之，心有所感?？疾臁陡忧镌~》諸作，確實大多達到了這種“煙水迷離之致”的審美境界，是晚清令詞寫作超越前人之處。

《庚子秋詞》中的小令創(chuàng)作，多數(shù)都具備“隱約迷離”的風貌，這首先是因為符號化意象的提煉與隱喻手法的大量使用。令詞篇幅的有限，使得作者的表意、表情受到限制，隱喻、轉(zhuǎn)喻等手法的使用，可以使用具有豐富意象群的符號化意象指代作者想要表達的對象與情境，擴充了令詞的表達容量。同時，本體與喻體指向的漂移、符號的互文作用，也客觀造成了作者寫作意圖的隱晦與讀者闡釋的不確定性與自由性，此即“可解不可解，所謂煙水迷離之致”。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同光時期的特殊政治模式和后期的政治氛圍，作家在傳統(tǒng)的隱喻意象外，創(chuàng)造了一些新的隱喻意象。施特勞斯（Leo.Strauss）將政治威脅下的隱藏意圖并小范圍呈現(xiàn)的寫作策略稱為“隱微”（Esotericism）書寫。在《庚子秋詞》中，這種隱微書寫是主動且有效的，且增加了意象跳躍、轉(zhuǎn)換的藝術(shù)效果。如前文所舉“瑤池”“王母”“碧城”等意象，另如彊村《歸去來》詞：“幾陣黃昏雨。屏山底、恨無重數(shù)。不辭檀板翻金縷。一聲聲、風咽住。斷橋煙水銷魂處。怪攜手、憑肩無緒。行云未解鴛鴦苦，安排定、背花去。”⑦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95，15，50，89—90，93頁。在晚清詞的寫作傳統(tǒng)中，常以“畫屏”“屏山”“簾幕”等意象指代垂簾聽政的慈禧，用以隱喻其造成的君臣暌違，彊村此詞就用了這一意象。另如彊村戊戌時期名作《祝英臺近》歇拍：“愿將心化圓冰，層層摺摺，照伊到、畫屏山底?！雹嘀熳嬷\著，白敦仁箋注：《彊村語業(yè)箋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9頁?！皥A冰”為古鏡名，“畫屏”指慈禧，合用“一片冰心在玉壺”與明鏡意，表明已決意傾心于光緒。這種喻體內(nèi)涵多層次的累積性和累創(chuàng)性，形成隱喻效果的疊加效應(yīng)⑨參見汪正龍：《修辭、審美、文化——隱喻的多維透視》，《江漢論壇》2016年第9期。。

隱喻本身就具有由實轉(zhuǎn)虛的修辭效果，而隱喻意象的類型選擇同樣影響了作品的藝術(shù)呈現(xiàn)。如前文所引《庚子秋詞》諸作，所用意象多為煙雨、游絲、落花、燕影、鶯語、水云、簾幕等常見的、類型化意象。這些意象本身即帶有感傷夢幻的氛圍與情感指向；作品又以眾芳蕪穢、美人娥眉暗喻國勢衰微、君臣暌違，主題的悲劇色彩更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幽咽惝恍，如醉如迷”感情境界①拙作《晚清“花間傳統(tǒng)”的重建與令詞的隱喻書寫》（《北京大學學報》2020年第1期）對晚清令詞的隱喻傳統(tǒng)及其藝術(shù)境界亦有所申論，可參看。。

典型意象的類型選擇之外，《庚子秋詞》更嘗試了一種“整體造境”的方式。詞集名為“秋詞”，卻出現(xiàn)了大量詠暮春之作，通過營造一種虛幻時空來表達作者的情感世界，如朱祖謀《減字木蘭花》：“亂鶯時候?？桃鈧捍阂咽荨Ｘ澗碇楹?。那管楊花撲繡籢?；ㄎ葱?。闌角但偎殘照影。莫問西池。不要微波寄一辭。”②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102頁。劉福姚《怨春風》：“探春偏趁春歸。一掠斜暉。行過西廊步步遲。忍重撿、斷粉零絲。流鶯幾處爭飛。望點點、殘紅路迷。怕卷地風吹。金衣零落，卻付伊誰?！雹壑煨㈥暗龋骸陡忧镌~》乙卷，第129頁。秋詞而詠春暮，顯然是一種造境以抒懷的嘗試，這種手法雖非新創(chuàng)，但唱和中大規(guī)模的實踐，可以看作是世變下擴展令詞抒情與敘事能力的一種嘗試，詞中的“鶯”“楊花”“繡簾”“殘照”（斜暉）、“殘紅”“風吹”大多具備了意象化的符號意義。這種大量符號之后所呈現(xiàn)的整體意象，往往具有一種來自于詩詞傳統(tǒng)的幽微深隱的情意，從而能使讀者比物連類，感受到詞作空濛迷離、細膩深婉的感情境界，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諷喻、傷痛情感的直露。

自常州詞派提出詞應(yīng)意內(nèi)言外后，受其影響的晚清詞家都先后以“造意而后造言”的方式進行過創(chuàng)作，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外界世變與詞學內(nèi)部發(fā)展共同影響下的創(chuàng)作策略。朱惠國曾經(jīng)論述過這種理論的創(chuàng)作指導(dǎo)意義：“常州詞派開創(chuàng)了一種直接訴諸‘意義’的解詞法，這種方法對詞學家進行創(chuàng)作有著積極的指導(dǎo)意義，并且這種解詞法也使得‘比興寄托’的詞法更能表達詞人的情感?！雹苤旎輫骸吨袊涝~學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2頁。從這個角度觀照晚近令詞的隱喻與造境，可以看到這種訴諸意義的書寫原則以及詞體本身是如何在世變壓力下開拓自身的表達潛能以回應(yīng)時代的。

四、《春蟄吟》的詞史敘事與詞作新境

《春蟄吟》與《庚子秋詞》同為比興寄托的詞作，但由于體裁的區(qū)別，《庚子秋詞》側(cè)重于抒情以紀錄詞人的幽微心境，《春蟄吟》則在詞史的敘事功用上有所突破。

（一）慢詞的詞史敘事

由于清前中期的時代氛圍與馭文政策，清代的慢詞發(fā)展的主要方向是格律與技巧，南宋詞的寄托精神與詞史功用往往被抽離，這一情況在常州詞派興起后開始改變，部分作家創(chuàng)作出具有詞史意義的作品。《春蟄吟》唱和，更是一次慢詞詞史寫作的集中體現(xiàn)?！洞合U吟》即事之作有13調(diào)35首，另有寄題、詠物等主題，由于以長調(diào)為主，表意容量得以增加，敘事功能也得到加強，具體創(chuàng)作中，多用賦筆，頻繁用典，詞句中透露的信息，往往指向史事，需要尋味摸索。如前引王鵬運《天香·鹿港香》，所詠為臺灣鹿港所產(chǎn)香，實指帝王：“絕憐麝塵搗遍。怕蠻腥、等閑還染。算只翠篝留得，舊情一線。芳訊依然月底，甚泛入槎風似天遠。纖縷縈簾，南云夢剪?！雹萃貔i運等：《春蟄吟》，第7b頁?！芭滦U腥、等閑還染”暗示為戰(zhàn)亂所擾，而“芳訊依然月底，甚泛入、槎風似天遠”又是針對時局所言，悵望兩宮消息。劉福姚詞下闋“十洲暗塵乍卷。泛仙槎、采芳人遠。欲問辟寒消息，玉臺驚換”，“玉臺驚換”顯然為兩宮西狩之事而作，詞末“惜取余篝，芳心漸短”，又思有所振作。又如《水龍吟·唐花》借牡丹詠后妃，詞作中反復(fù)言及的“漏春光、艷情初試。羅屏真色，銅盤膩蠟，余花怎比”（曾習經(jīng)）、“可憐狼藉，萬千紅紫”（王鵬運）、“過了試燈天氣，玉簾空、主恩捐棄”“嘆龜年老去，凄涼羯鼓，說開元事”①王鵬運等：《春蟄吟》，第10a，9a，10a，13b—14a頁。（于齊慶）借花之色香、開謝寫宮闈之事，其中涉及珍妃之死與戊戌政變等史事，具備詞史意義。

與世變下的詞史書寫相呼應(yīng)的，是《春蟄吟》敘事性的加強。如前所述，《樂府補題》是《春蟄吟》的重要模仿對象，其寄托精神與詞史價值整體高于清代的擬補題作品。因此以王沂孫《齊天樂·蟬》與朱祖謀《齊天樂·鴉》作為比對：

齊天樂·蟬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嘆移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商，頓成凄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王沂孫）②上彊村民選編，王兆鵬、黃崇浩注評：《宋詞三百首注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287頁。

齊天樂·鴉

半天寒色黃昏后，平林漸添愁點。倦影偎煙，酸聲噤月，城北城南塵滿。長安歲晏。又啼入延秋，故家啄遍。問幾斜陽，玉顏悽訴舊團扇。 南飛虛羨越鳥，亂烽明似炬，空外驚散。壞陣秋盤，虛舟暝踏，何處衰楊堪戀。江關(guān)夢短。怕頭白年年，舊巢輕換。獨鶴歸無，后棲休恨晚。（朱祖謀）③王鵬運等：《春蟄吟》，第10a，9a，10a，13b—14a頁。

王沂孫詞并無實事的指向，詞意著落于情感的抒發(fā)，唐圭璋先生曾解讀此詞：“蓋詠殘秋哀蟬也。妙在寄意沉痛，起筆已將哀蟬心魂拈出，故國滄桑之感，盡寓其中……‘鏡暗’兩句，承‘怪’字來，傷蟬之無知，即喻人之無恥，真見痛哭流涕之情矣。換頭，嘆盤移露盡，蟬愈無以自庇，喻時易事異，人亦無以自容也?！∫怼?，寫蟬之難久，即寫人之難久?！雹芴乒玷埃骸短扑卧~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39頁。《補題》中的詠蟬之作計10首，手法與主旨均與王詞相似。

彊村詞則以實錄為主。起句先以平林寒色襯托環(huán)境之凄咽，黃昏時鴉聲凄厲，滿城皆是戰(zhàn)塵?！伴L安”兩句用杜甫《哀王孫》典，庚子之難中，公卿破家、殉難者不可勝數(shù)，此所謂“故家啄遍”。下片首句言出都南逃的士民因驛路不通，往往死于兵燹，或失散于途；又由于東南互保之約，此時東南得以無事，因有“南飛羨越鳥”之意。“壞陣”句言士民逃難之倉皇。末句化用杜甫《野望》“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⑤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19，605頁。，《遣懷》“夜來歸鳥盡，啼殺后棲鴉”⑥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19，605頁。，言倡亂諸人，此時均遭嚴譴。意象的密集與典故的合用，均增強了詞作的敘事功能。王鵬運等人的同題之作，均有不同程度的實錄內(nèi)容。

比較相似主題的抒情與敘事傾向，可以直觀地看到慢詞詞史敘事功能的增加。徐定超曾將庚子唱和之作比作“庾信之《哀江南》，杜甫之《悲陳陶》，皆所謂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者”⑦徐定超：《庚子秋詞·敘》，朱孝臧等：《庚子秋詞》，卷首。。庚子唱和的詞史意義，向為人所注目：“曩讀蔣鹿潭水云樓感懷時事之作，及漚尹《庚子秋詞》、半塘老人詠史諸什，皆言之有物，足備一朝掌故，上比于少陵詩史。”⑧王蘊章：《夢坡詞存序》，馮乾編：《清詞序跋匯編》，第2120—2021頁。將王鵬運等人的詞史之作上比于少陵詩史，可以看作是對這一時期慢詞的詞史敘事功能與詞史意義的一種肯定。

（二）夢窗風的形成

夢窗詞在晚近的流行，與唐五代令詞的經(jīng)典化有相似的原因：意象的密集擴展了詞的表意容量，意象的排列方式便于寄托之作意旨的表現(xiàn)與隱藏。梳理光宣以來各大家詞集可知，各家對夢窗的學習當在1899年王鵬運組織校夢龕詞社之后，其中，作于辛丑的《春蟄吟》，是王、朱等人夢窗風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

從形式上看，王鵬運、朱祖謀等人甲午、戊戌間的長調(diào)有大量的和名家詞之作，而《春蟄吟》的長調(diào)唱和已不再以步韻或仿作為主要形式，開始脫離模仿名家的痕跡，而能自成一格。以王鵬運為例，甲午以前的創(chuàng)作仍然遵循問途碧山、白石的創(chuàng)作取徑，甲午前后則體現(xiàn)出對蘇、辛詞風的模仿，戊戌前后的咫村詞社與校夢龕詞社開始表現(xiàn)出對北宋小令與夢窗詞的模擬，但總體仍以步韻清真、梅溪、白石、玉田為主。王鵬運對夢窗詞的效仿在《春蜇吟》中才有較多體現(xiàn)，如《絳都春·和南禪同夢窗韻》《尾犯》等。因此，蘇利海以為王鵬運在庚辛之際完成了詞學的一大轉(zhuǎn)變：“《庚子秋詞》《春蟄吟》《南潛集》已脫離模仿之跡，掉臂獨行，諸集中無論長調(diào)和小令更趨蒼涼、雄健?！雹偬K利海：《晚清詞壇“尊體運動”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212頁。在這兩次唱和中，王鵬運的詞作風貌與詞壇地位也最終形成。

清末“夢窗風”主要在朱祖謀手中完成，王鵬運指出朱祖謀詞在此期之變：“公詞庚、辛之際，是一大界限。自辛丑夏與公分別后，詞境日趨于渾，氣息亦益靜，而格調(diào)之高簡，風度之矜莊，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視彊村己亥以前詞，亦頗有天機人事之別。鄙意欲以已見《庚子秋詞》《春蟄吟》者編為別集，己亥以前詞為前集，而以庚子《三姝媚》以次以迄來者為正集……自世人之知學夢窗，知尊夢窗，皆所謂“但學蘭亭面”者！六百年來，真得髓者，非公更有誰耶！”②王鵬運：《彊村詞原序》，朱孝臧：《彊村語業(yè)》，民國刻本。王鵬運認為朱祖謀《庚子秋詞》《春蟄吟》諸作為其藝術(shù)的質(zhì)變時期。

朱祖謀隨半塘校夢窗詞在己亥間（1899），至庚子，詞作中已有較為明顯的學夢窗的痕跡?！陡忧镌~》中用夢窗韻者有3調(diào)11首，用夢窗體者1調(diào)，僅次于和小山韻者。又有集夢窗句4調(diào)8首。又有化用成句者，如《踏莎行》“鏡心一夕紅衣變”化用夢窗《齊天樂》“怕一夕西風，鏡心紅變”③吳文英著，吳蓓箋校：《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4，651，565頁。，過片“經(jīng)醉湖山”④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15，74，60，72頁?；脡舸啊度摹み^都城舊居有感》“湖山經(jīng)醉慣”⑤吳文英著，吳蓓箋校：《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4，651，565頁。?！顿R圣朝》“江蘺搖落，何曾采擷，入?yún)抢稍~卷”⑥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15，74，60，72頁。用夢窗名句“樓高莫上，魂消正在，搖落江蘺”⑦吳文英著，吳蓓箋校：《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4，651，565頁。。彊村詞作中的煉字多有能得夢窗之神髓者，如《少年游》“年時花底酒杯寬。一笑墮欹冠。噀雨芳枝，驕鳳玉勒，高閣卷簾看”⑧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15，74，60，72頁。，《蝶戀花》“歌豆拋殘紅不定，續(xù)續(xù)春弦，隔住低鬟影”⑨朱孝臧等：《庚子秋詞》甲卷，第15，74，60，72頁。等。

朱庸齋《分春館詞話》亦注意到彊村庚子間小令得于夢窗處：“其詞每有寄托，如清末時多寫庚子事件之痛，又語涉宮闈內(nèi)幕，不能明寫，故以曲折之手法表達之，卻晦而不澀，頗受夢窗影響?！雹庵煊过S：《分春館詞話》，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01頁。彊村以夢窗意象之密用于小令，從而起到以少總多、言澀意深的效果。

長調(diào)的創(chuàng)作更能體現(xiàn)朱祖謀得力于夢窗之處，彊村《春蟄吟》中言明用夢窗韻者雖僅2首，但其他作品均能顯示出得力于夢窗意象富麗、煉字精工之處。如前引《齊天樂·鴉》，可見其得力于夢窗隸事精工、用典富麗之處。另如《高陽臺·和霞生除夕》：“紅冷籸盆，墨枯彩帖，年涯銷盡誰催。一寸春心，等閑都著寒灰。今宵才信東風懶，負冷吟、殘醉情懷。問關(guān)山、笛里梅花，幾度吹開。 聲聲多謝鄰家鼓，想朦朧臺榭，殘夢驚回。馬影雞聲，天邊消息還猜。虛堂冰雪凌兢甚，怕過時、春不歸來。最無聊、照取吳霜，婪尾深杯。”?王鵬運等：《春蟄吟》，第37a—37b頁。起句以“紅冷籸盆，墨枯彩帖，年涯銷盡誰催”籠罩全詞，“紅冷籸盆”“墨枯彩帖”，均可見煉字之功；而籸盆、彩帖之典，又正與除夕時節(jié)和翰詹清流的身份相合。下闋“虛堂冰雪淩兢甚，怕過時、春不歸來。最無聊、照取吳霜，婪尾深杯”言盼回鸞之憂切，“虛堂”“冰雪淩兢”可見寒深，而婪尾為最后飲酒，飲時照取吳霜，正有“寒灰心事酒難溫”之感。黃濬因言“誦彊村《高陽臺》‘虛堂冰雪淩兢甚，怕過時、春不歸來。最無聊、照取吳霜，婪尾深杯’真有愁深酒淺之嘆”①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第165頁。。結(jié)句精警，造境深微，可見彊村此時詞作已漸臻圓熟，半塘所謂“天機人事之別”，洵為不謬。

張爾田序《彊村語業(yè)》，亦言及庚子之變與彊村夢窗詞風之關(guān)系：“曩者半塘翁固嘗目先生詞似夢窗。夫詞家之有夢窗，亦猶詩家之有玉溪……庚子先撥之始，折檻一疏，直聲震天下。既不得當，一抒之于詞……余亦謂當崇陵末葉，廟堂厝薪，玄黃水火，天生先生，將使之為曲中玉溪耶？”②張爾田：《彊村語業(yè)序》，馮乾編：《清詞序跋匯編》，第1903頁。夢窗風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王鵬運于己亥始?！秹舸霸~》，刻成于辛丑五月。庚辛之際的《春蟄吟》中的學夢窗之作可以視作夢窗風形成的一個代表性事件。

余 論

《庚子秋詞》體例受《遁渚唱和詞》啟發(fā)，《春蟄吟》亦模仿《樂府補題》之唱，作者為同光間巨手，其憂國之作，寄托之大、成就之高、風格之多樣、影響之廣泛，皆已脫出前人窠臼，足為晚清詞壇之結(jié)穴：“如《薇省同聲集》《庚子秋詞》《春蟄吟》等，更唱疊和之作，亦骎骎乎《樂府補題》之嗣響。蓋自甲午以來，外侮頻仍，國幾不國，有心之士，故不能漠然無動于中，一事一物，引而申之，以寫其幽憂憤悱之情，以結(jié)一代詞壇之局?！雹埤堄苌骸洱堄苌~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09，415頁。

龍榆生曾言及庚子唱和在當時之影響：“曷言乎晚近詞壇之悉為常州所籠罩也？晚近詞壇之中心人物，世共推王半塘（鵬運）、朱彊村兩先生，而風氣之造成，則《薇省同聲集》，實推首唱，而《庚子秋詞》之作，影響亦深。”④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09，415頁。

除去唱和帶來的對清末民初詞壇格局的影響，《庚子秋詞》與《春蟄吟》中對令詞寄托手法的嘗試與超越以及對夢窗詞風的學習，對清末民初詞壇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可見詞這一文學體裁在世變之下的抒情與敘事均產(chǎn)生了新的進境，并沒有因時代、政局、觀念之變遷而失去其應(yīng)有的作用與魅力。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在這種詞境演進與擴張中看到了詞這一體裁的書寫局限與邊界，詞體最終不能滿足時代變局下文人敘事與抒情的需求，新語言、新文體的時代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