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應(yīng)喜

一、引言

由于農(nóng)業(yè)社會和宗法制度的影響，中國自古就有很強(qiáng)的宗族觀念和地域觀念，其文化表征之一就是中國人名。中國人原有姓、氏和名的區(qū)分，秦漢以后，姓氏合一，名字單列。唐代有《氏族志》，宋代編成了《百家姓》，是當(dāng)時追根問祖、推賢舉能、撮合婚姻的重要依據(jù)。中國人名的復(fù)雜就在于人名不僅表達(dá)美好祝愿和體現(xiàn)家族排行，還能表達(dá)志向、傳承籍貫、承繼官職等，再加上改姓、賜名、避諱等諸多原因，使中國人名極為復(fù)雜和多彩。中國人自己對自己的姓名很有興趣，也愛打聽對方姓氏名誰。這樣的情況也延續(xù)到對外交往中，中國人在介紹自己時，就要說清楚自己姓名的意義，因而，人名的翻譯就顯得極為重要了。

研究中國人名對外翻譯的書籍和文章很多，多數(shù)是探討中國人名的翻譯過程中存在的問題、翻譯的規(guī)范；少數(shù)研究了中國人名翻譯應(yīng)采用的策略；還有一些提出了特殊背景下的人名翻譯問題，比如文學(xué)作品中的中國人名翻譯的策略討論等。

二、《水滸傳》譯本的選擇

就中文的典籍來說，如論人物的數(shù)量和人名的多彩程度，首推《水滸傳》。小說中描寫的人物眾多，其姓名和綽號各具特色，既帶有濃郁的中國文化氣息，也往往反映出人物的性格特點，個性鮮明，活靈活現(xiàn)。選用《水滸傳》作為中國人姓名翻譯的分析對象具有很好的代表性。

《水滸傳》的譯本眾多，其英譯本就有5種以上，各譯本間優(yōu)劣互現(xiàn)。最早的英譯本要追溯到鴉片戰(zhàn)爭之后，當(dāng)時的英譯主要是小說的一些片段，而不是全譯。目前可見的較有名的英譯本，按時間的先后分別是Geoffrey Dunlop根據(jù)德譯本轉(zhuǎn)譯的Robbers and Soldiers(1929)，Peal S.Buck(賽珍珠)的譯本All Men Are Brothers(1933)，J.H.Jackson的 譯 本W(wǎng)ater Margins(1937)，和Sidney Shapiro(沙皮洛)的譯本Outlaws of the Marsh(1980)。其中賽譯本(對應(yīng)中文70回本)和沙譯本(對應(yīng)中文100回本)在國外和國內(nèi)最為知名。

1994年至2002年，英國的一對父子，JOHN AND ALEX DENT-YOUNG筆耕不輟，將《水滸傳》全本(120回本)譯成了英語(The Marshes of Mount Liang)，以下簡稱為楊譯本。

楊譯本采用中英文對照排版，兼顧中外讀者的閱讀需要，也不失為一種獨創(chuàng)。更為重要的是，縱覽全書，譯者對《水滸傳》中涉及的所有人物的姓名進(jìn)行了深入的研究，并按英語讀者的理解習(xí)慣對這些人名采用了不同的英譯策略，為中國人名英譯提供了極好范本。

三、人名英譯策略分析

(一)典型人物人名的英譯策略

1.宋江

分析《水滸傳》人名英譯，要從主角入手，首先是全書的男一號，宋江?？梢哉f宋江是《水滸傳》全書人名的大集成者，其出場時有一大段文字進(jìn)行了姓氏的介紹，官稱、大名、表字、諢名、綽號等一大套。如果能把宋江這個人物的姓名很好地傳達(dá)給英語讀者，對他們更好地把握宋江這個比較典型的中國古典人物形象，以及更好地理解《水滸傳》，理解中國文化，都顯得極為重要。登特-楊父子對此心領(lǐng)神會，在英譯本中介紹宋江出場時，對他的姓名英譯進(jìn)行了精心處理，體現(xiàn)了高超的英譯技巧，不失為中國人名英譯的一次成功的嘗試。

宋江出場時，首先是官稱，叫(宋)押司，然后是：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為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

按宋代小說的一貫套路，在人物出場時還有贊詩，宋江的出場贊詩《西江月》中，還提出了宋江另外一些諢號，“起自花村刀筆吏，……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杰宋公明?！?/p>

在后來梁山大聚義，英雄排座次時，宋江為梁山泊主，坐第一把交椅，為36天罡星之首天魁星。

登特-楊父子對宋江這個人名的英譯：

Now the name of this official(the Registrar)was Song Jiang.He was also nicknamed Song Jiang the Just....Because he was extremely dark and not very tall，people sometimes called him Song Jiang the Black，or Blackie.But because he was famed for his loyalty to his family，and the openness and generosity of his dealings with the world，people also called him Blackie the Loyal and True....This behavior had made him famous throughout Shandong and Hebei，and people called him‘The Opportune Rain’，....

對照上述中英文，可以看出，譯者對宋江這個名字采用了多樣化英譯策略。介紹中國人物，首先是官階，宋江的正式職位是“押司”，其職責(zé)一般是在衙門里做一些文書的工作，譯者將其翻譯為the Registrar。這種策略是根據(jù)中西方文化的不同，采用的改譯策略，兩種譯法對用崗位職責(zé)，中外文含義基本一致，中西方讀者看著都舒服。其次，對宋江大名的英譯，譯者遵循的是現(xiàn)在流行的漢語拼音注音譯法，Song Jiang。再次，就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文化特色的表字、綽號和諢號了。

表字是中國古代人名的重要部分。按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定義，是指舉凡中國古代男子，成人之后，不便直呼其名，故另取一個與本名涵義相關(guān)的別名，稱之為字，以表其德。凡人相敬而呼，必稱其表德之字，是為表字。對于這樣一個表字，登特-楊父子譯成了Song Jiang the Just這樣的組合英譯法。兼顧到了表字的表德之義，顯得很雍容，契合了中文中“公”和“明”兩個表字的內(nèi)涵。對于英語的讀者來說，宋公明這個名字讓人很感到親切，也確實與眾不同。

登特-楊父子在翻譯宋江的諢名時采用了很活潑和俏皮的譯法，極力照顧英語讀者的閱讀習(xí)慣?！昂谒谓狈g為Song Jiang the Black，or Blackie，“孝義黑三郎”成了Blackie the Loyal and True。這樣的譯法在其他的譯本沒有體現(xiàn)，這樣的俏皮和活潑使宋江一下子從梁山上的綠林豪杰首領(lǐng)，也就是普通人眼中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變成了隔壁鄰居大叔，說不定還能給路過的小孩一顆糖果，其親切性不言而喻，給予英語讀者愉悅的閱讀體驗。

至于宋江最知名的綽號“及時雨”，楊譯本采用了很穩(wěn)妥的技巧，翻譯成了The Opportune Rain。此譯法在此前的賽珍珠的《水滸傳》的英譯本就有使用，在英語讀者中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并且“及時雨”的綽號太大名鼎鼎，貿(mào)然使用新譯法未必合適，可以算是“舊本借譯”。

表字、綽號和諢號的英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既要照顧到原語的文化特色，更要與譯入語國家的文化進(jìn)行充分的對接，特別是要找到英語讀者閱讀體驗的契合點，需要找到語言和文化的平衡點。采用“歸化”翻譯策略可能是一個很好的選擇。譯者精心選用了很多的英語俚語和俗語來翻譯綽號和諢號，半莊半諧，在中英兩種語言和東西兩種代表文化中自由切換，真的是游刃有余，讓人佩服。

2.高俅

楊譯本對主要人物姓名和綽號等的純熟處理策略在反派人物的介紹中也有很好的反映，比如著名“反派”人物——高俅——這個人名的譯法。

且說東京開封府……，姓高，排行第二，……，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毬。后來發(fā)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旁，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p>

高二出場時英譯：

Now there was in the those days...a certain profligate son of a ruined family named Gao.He was the second son，...The people of the capital therefore referred to him not in the customary way as Second Brother Gao，but as Gao Qiu or Gao-the-Ball.Later，when he began to get on in the world，he transformed this nickname into Gaole-Bel....

這個大反派，起先遵循一般宋代小人物的命名方式，按家族男丁的排行，叫高二，楊譯本按一般的習(xí)慣，英譯為Second Brother Gao，簡單易懂，英語讀者能得到很好的中國文化信息傳遞。因為這廝是個蹴鞠的高手，當(dāng)時的京師人口順，按其特長叫他高毬，從毛，音求，既是因為高二球踢得好，是其為人稱道的絕技，也算是一種調(diào)侃，暗含一些不敬和鄙視之義，甚至比叫高二還顯得格局更低，但他也無可奈何，只能接受。之后發(fā)跡，他嫌這個名字太市井和俗氣，因此請了高手，改名為高俅。雖然僅僅是一個漢字偏旁的改變，新名字從人，求音，意義就大不相同了，感覺一下子就完成了社會階層的轉(zhuǎn)換和升級，字里行間自有深意，中國讀者一看就心領(lǐng)神會，懂得其中豐富內(nèi)涵。但如何讓英語讀者體會到，其實是很難的事情。要英譯好這么一個高難度得人名，確然比翻譯宋江的表字、綽號和諢名更難。

登特-楊父子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明褒暗貶之意，采用神來之筆來翻譯這個從“高毬”到“高俅”的改名。他們先將“高毬”英譯為Gao Qiu or Gao-the-Ball，前者還是漢語拼音注音，后者就很有意思了，突出的是高俅的特殊技能，另外也暗含深意，英語讀者一讀就能抓住精要，已經(jīng)算是神來之筆了。對于“高毬”改名“高俅”，英語讀者恐怕就不能如漢語讀者那樣能心領(lǐng)神會了，要做好這個翻譯，體現(xiàn)改名的精妙之處，拼音注音肯定解決不了問題。據(jù)說登特-楊全家人商量了很長時間，然后從《水滸傳》的法語譯本中找到了靈感。他們直接借用了法譯本的做法，將“高俅”翻譯為Gao-le-Bel，取得了很好的藝術(shù)效果。對此，譯者在英譯本的附注中有明確的說明，“高俅”的譯法借自Jacques Dars的法譯本。借用法語，顯得比較有些優(yōu)雅和異域風(fēng)情的意思，既兼顧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迎合了英語讀者的閱讀習(xí)慣，解決了翻譯策略和文化對接問題。

(二)次要人物人名的英譯策略

《水滸傳》中頭領(lǐng)眾多，其實也是分不同等次的，在英雄排座次的時候就分了天罡和地煞兩等，次要人物占比很大，其中也不乏很有特色的人物，比如“小溫侯”呂方和“賽仁貴”郭盛這一對，以及三位女頭領(lǐng)，“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一丈青”扈三娘。

呂方和郭盛在梁山的眾頭領(lǐng)中并不突出，屬于草莽英雄，藝不出眾，也沒有很多英雄事跡，屬于湊數(shù)一類的人物，但是他們倆的姓名倒是很有意思，一個叫“小溫侯”，一個叫“賽仁貴”。對于兩人的姓名，倒不是大事，楊譯本也是直接使用了漢語拼音注音。但是對于兩人的綽號的譯法，譯者采用不同的策略，一個是直接音譯，將呂方的綽號“小溫侯”里面的溫去掉，直接譯成Little Duke，這樣的譯法只能算是差強(qiáng)人意，勉強(qiáng)應(yīng)付。因為這個Duke和溫侯(呂布)實際上不是一回事，中國文化中的溫侯(呂布)代表了武力、戰(zhàn)神、使用方天畫戟的戰(zhàn)將代表等，如果把“溫”去掉，這一層含義就失去了。好在呂方在《水滸傳》中不算核心人物，不能傳神的譯出其綽號的神韻不會有人去關(guān)注。

基于這樣的考慮，譯者對郭盛的綽號翻譯策略也沒有特別講究，沒有試圖去翻譯“仁貴”，而是直接使用其代表性的兵器作為綽號，叫Halberdier。這種翻譯策略在《水滸傳》的英雄中還有別的例子，比如“小李廣”花榮，也是使用這樣的翻譯策略，直接使用其擅長使用的兵器或者特別的武功技能為號。花榮的綽號“小李廣”就譯成the Archer。

梁山好漢群中也有三位女頭領(lǐng)，他們只有姓，沒有名，分別叫顧大嫂、孫二娘和扈三娘。其綽號很英雄，不具備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柔性美，分別叫“母大蟲”“母夜叉”“一丈青”。為很好地翻譯好這幾位女頭領(lǐng)的姓名和綽號，楊譯本采用了兩種不同的策略。

對顧大嫂和孫二娘這兩位年齡比較大的女性，分別依其身份翻譯為Auntie和Sister，后面再加上其姓Gu和Sun。對于年齡比較輕，也兼具美貌，本領(lǐng)也比較突出的女英雄扈三娘。楊譯本采用了更為精心的譯法，雖然也是沒有名，只有姓Hu，但是其綽號“一丈青”沒有直譯為毒蛇，而是借用了其兵器，算是與“小李廣”和“小溫侯”等保持一致。

(三)人名中排行的英譯策略

中國傳統(tǒng)人名中經(jīng)常會使用排行，排行是家族觀念的體現(xiàn)，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時至今日，扔對中國人名的命名有很大的影響?！端疂G傳》中大量的人物都使用排行作為姓名或綽號的組成部分，體現(xiàn)了宋代中國人命名的實際。對于這樣的人名排行，登特-楊父子在英譯時根據(jù)人物的重要性采用了不用的譯法。

1.重要人物的排行

《水滸傳》中有很多的重要人物都有排行，比如宋江叫孝義黑三郎，武松有時自稱武二，還有阮氏三雄，阮小二、阮小五和阮小七。對于此類重要人物，登特-楊父子采用的譯法策略是盡量摒棄排行，使用全名英譯或者選用綽號進(jìn)行英譯?！靶⒘x黑三郎”譯為Blackie the Loyal and True，高俅先叫Gao Qiu or Gaothe-Ball，后叫Gao-le-Bel。武松更多的叫Wu Song或者Pilgrim。三阮的情況比較復(fù)雜一些，因為其綽號太難翻譯，就直接使用了排行作為其英譯名，算是特例。

2.次要人物的排行

對于使用排行作為姓名的小人物，楊譯本有時采用全譯，有時使用綽號簡稱，有時甚至采用了職業(yè)作為代稱。比如林沖一節(jié)中的重要人物酒保李小二，譯成了Young Li，the waiter，使用的是人名加職業(yè)的“混合”譯法。而對于再次要一些的人物，比如楊志一案中的潑皮牛二，雖然其出場也顯得極為重要，并且極大地推進(jìn)了楊志一節(jié)的故事，但是還是直接譯為the Ox，連姓名也省略了。對于其他那些更不知名的某客店或酒店的店小二，直接就叫the servant或者the waiter了，沒有了名字，直接使用其職業(yè)進(jìn)行代稱。這樣的譯法，估計英語讀者心中也有數(shù)，明白小說中這些人物的社會地位，更能體會其時人名中排行的社會屬性和文化內(nèi)涵了。

四、小結(jié)

中國人名，特別是中文典籍中人名的英譯，不能簡單地采用借用外國人名的譯法，也不能簡單地使用漢語拼音，而需要進(jìn)行精心處理。既要照顧到中文文化信息，又要讓英語讀者心領(lǐng)神會，符合其閱讀習(xí)慣。楊譯本《水滸傳》對人名的翻譯處理，采用了諸如“歸化”“假借”“音譯”“組合”等各種英譯策略，對人物的官稱、諢名、綽號、排行等進(jìn)行了精心處理，為中文典籍中人名的英譯提供了新思路。對譯者來說，中譯英的最終目標(biāo)受眾是英美國家的讀者，英譯中文典籍人名應(yīng)根據(jù)不同的場合，選取不用的譯法，特別要注意文化適應(yīng)性，找到中英文兩種文化和語言的平衡點，方能提高譯文的可讀性，增加審美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