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江蘇)
1
鬧鐘叫之前她就起來了。這一夜并沒睡著,耳邊的呼嚕聲抑揚頓挫,高音部分陡峭地往上走,有一陣尖成了水開了的聲音。她推推他,聲音頓時矮了,像往水壺里添了點涼水,可一會兒工夫,又開了,咕嚕咕嚕頂著蓋子,竟發(fā)出哨子一樣的尖叫。再添水,再尖叫,再添……這一夜她就一壺水一壺水地數到天亮。當然,睡不著并不全是呼嚕的原因,他每晚都打鼾,她已經習慣了。習慣真是件令人可怕的事。
很久之前,她就預感到這將是不眠之夜。前一晚早早地躺在床上,把四肢放平,把腦袋放平,讓自己從內到外平靜一點,好像這樣就能立即進入睡覺這個程序,而這一程序的結束也就意味著新的一天到來了。
她多么盼望著這一天到來啊,1月11日,從數字上看,這是一個極其平常的日子,不具有特殊意義。但對她來說,卻非同一般了。從上一年的1月11日到下一年的1月11日,需要經過三百六十四個日夜,而三百六十四個日夜的存在就是為了這一天。這一天與一年等長。她感到這個日子正以一種晶瑩剔透的狀態(tài)包裹著自己,像一只壁壘堅硬的熱帶魚缸,寧靜而溫暖,以至于她每說一句話,都像是魚吐出泡泡。
等會兒起床了。她敲敲小臥室的門,嘴里吐出一串泡泡。
她先去衛(wèi)生間洗漱,給三把牙刷擠上牙膏,漱口杯里分別灌上水。做早飯前再去敲門,需要喊三次才會起來,每天都是。門里的聲音含混不清,一定是臉還埋在被子里。早飯做好,再去敲門,已沒有一點聲音了。又睡過去了。
未經他的同意她是不敢擅自開門的,高二的孩子規(guī)矩多。他給她列了十個規(guī)矩,這是他給她列的十個規(guī)矩的第二條。當然還有別的,比如他不愿看見光,有次她也是這樣打開小臥室門,一只枕頭就猛地向她砸來。光。光。光。他在被子里聲嘶力竭。
光——,他又喊起來了,身子剛閃到門邊,就被走廊上的燈光趕回去了。不是跟你說了,不要開燈。
她反應極快,迅速地摁了開關,屋子里頓時黑了。這時她看見高中生模糊的黑影從門里緩慢出來,頭低著,兩只手臂向前伸展以探定方向。
他摸黑洗漱的時候,她也摸黑收拾屋子。每天都要收拾,她不知道這些物體怎么總是偏離了位置,如果她半天不在家,他們準能將整潔的屋子瞬間變得雜亂無章。她說過很多次,東西用完得再放回原處。但他們煩這些,兩個水火不容的人在這一問題上竟能保持同仇敵愾。雜亂無章有什么不好呢?他反駁。是的,雜亂有什么不好?整潔又有什么好?她不知道。也許他說得對,為什么要給每件物品規(guī)定位置呢?
此時他還在打著呼嚕,她已經不必再添水了。隱隱約約地在廚房里還能聽到水壺尖叫的聲音。突然,聲音又沒了,他在臥室里喊她,他要喝水,給他倒杯水去。他常常這樣。她端著水杯正往臥室去的時候,就已聽到迫不及待牛飲般的聲音了——不知道他從哪兒找來的水。臥室門在她到來前被撞開,正在刷牙的人杵在門口。你憑什么喝我的飲料。他們對峙起來。而這時,她必須要迅速趕過去,若稍慢一步,飲料瓶一定會從他的腦袋上方橫飛出去。
她絕不是稱贊他武藝高強,在被他當作武器的諸多東西里,比如碗,勺子,書,遙控器,筷子,鞋……隨手可撈起的任何東西,從來都沒有傷及到人,只是起警告或震懾作用在他們身旁的墻壁上撞擊一下,發(fā)出一聲刺耳或不刺耳的聲響,也就是說,從未失手過。對于他和他的脾性,她曾試著改變,比如為他們買來籃球,或者象棋,讓他們和平共處一段時光,但最終這些東西都將成為他們相互較量的工具。
她把早飯裝在飯盒里,高中生的早飯只能在路上解決。天還沒有亮,屋內鼾聲四起,他的呼嚕聲中又匯入了另外兩道節(jié)拍緩慢的鼾聲,是公公婆婆的。從去年他們來這兒“臨時”住幾天,在她的書房里一直住到現在了。她隔三岔五地要陪他們去醫(yī)院檢查,化驗,詢問,以排除身體的種種嫌疑,在求醫(yī)問藥這件事上,公公婆婆表現得格外惺惺相惜和同病相憐。他們同時出門,又同時回來,像一對連體嬰兒。他們緩慢而認真地老去,有種誓要白頭偕老的決意,這常常讓她感到羨慕和妒忌,甚至希望自己也能迅速老去,到達白頭偕老的年齡。
不要。她果斷打消這個念頭,不要老去,她還不想老去,她還要愛呢。
2
在和高中生出門前,她去了趟臥室,在黑暗中站了一會。打鼾的人睡意正濃——他干體力活,鼾聲總帶有號子的意思——如果這時他抬起頭來問她有什么事嗎,也許她會告訴他,自己要去Z市赴約了?;蛘?,他沒有醒來,而是她將他搖醒,醒醒吧,她像搖醒一只沉睡的獅子。但她什么也沒有做,在水開了尖叫一樣的呼嚕聲中走了出去。
送完高中生,離她乘車還多出一個小時。她的目光在候車室殘破不堪的椅子上一一掃過,1月11日這一天里的這一個鐘頭,她并不想在此度過。于是她走出候車室,徑直向一間發(fā)廊而去。
化個妝吧,她對發(fā)廊里的女人說。
化哪種的?生日宴妝,會議妝,還是節(jié)目妝?對方漫不經心地問,還不太習慣這么早有生意上門。
她愣了一下,認真回答道:約會的。
女人取出小噴壺,往她臉上噴水,再用海綿吸干,一層層抹粉,動作麻利……其實,這些她自己也會的,只是,覺得讓專業(yè)的人來完成顯得更為隆重些。發(fā)廊女人在結束前又用刷子在她面頰掃了一點腮紅,一下,又是一下,整個臉便洋溢著某種含羞笑意似的?;陫y,她又做了指甲,是淡藍的底子上畫著粉色梅花。她認真端詳自己的手,這雙平時忙于家務的手竟然也能如此生動呢。
大巴車駛出車站,她坐在靠后的窗邊。車內坐滿了人,黑烏烏一片,過道里也塞了兩個小板凳和幾只皮箱。她不知道這些人這么早去Z市干什么,就如同別人也猜不出她去Z市干什么一樣。
路顛簸不平,汽車走得很吃力,鐵皮車廂和窗玻璃響個不停。外面風很大,包圍著汽車的灰塵更重了,細細的沙子一小撮一小撮打在玻璃窗上,像是被無形的手扔過來的。她不知道這條路什么時候才能變得更好一點——施工,維修,再施工,再維修,每年的這一天,她去Z市都是這樣。她想到命運一詞,這也許是一條路的命運吧。
她一點都沒有抱怨,相反,覺得自己比車上的任何人都激動和興奮。風小了一些,汽車加快速度,塵埃彌漫的天地間露出幾點光亮。她的鄰座睡著了,是個老頭,從上車就開始睡覺,此時他的腦袋正歪在她的右臂上。汽車經過每一處坑洼的地方,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右臂被輕輕砸了一下。她覺得自己跟這群無聲無息的人結伴同行仿佛已經很多天了,路顛簸又漫長,使得去Z市成為一件艱難而神圣的事。
她很少出遠門,像這樣離開自己的城市每年也就這一次,她沒法從自己的日子里跳躍出去,他需要她,高中生需要她,公公婆婆需要她,工作需要她,她的父母隔三岔五地也需要她。
這是她一年里唯一的“出遠門”,其實,也不算遠,兩個城市之間隔了一條江,要經過船渡,統(tǒng)共兩小時也就到了。
汽車上了船渡,她從車里走上船舷,江面上有薄薄的霧,看不遠,只有幾盞鵝黃的燈在霧里閃爍。水面很渾,帶著泥漿一樣厚重的顏色。江水滾滾向前,寂靜無聲,如同血液在她的身體里奔涌。此時,船向著南方,正一點點遠離她的城市,遠離那間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房子。她想到房子里的人,這個時候她的公公婆婆應該起床了,正像連體嬰兒一樣走在前往醫(yī)院的路上。而他呢,一定還躺在床上,他和床總保持著一種難舍難分的狀態(tài)。有個廣告說,人的一生三分之一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而他,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他也不是沒有工作,他是一名卡車司機。她坐過那輛卡車,方向盤極大,像粗笨的水缸口,車廂又高又長,每次他開著車離開的時候,仿佛是拖著一只巨殼走了。他那剩余的三分之一時間是要在巨殼里度過的。
3
汽車一上岸,就是Z市了。路又擴寬了一些,兩側低矮的樹被樓房代替,城市在日新月異地變化,仿佛正迫不及待地將一切推倒,歸零,重建。這使她有說不出的難過,她看著窗外,一絲不茍地看著。很快,她就從嶄新面貌里發(fā)現了舊的痕跡,那些沒有被徹底抹去的、游絲一樣的舊的部分讓她感慨萬千。多么熟悉啊,仿佛昨天她才從這兒離開一樣。
汽車進站了,在一片細石子鋪就的停車場歇了火,石子是花青色,棱角分明,像是剛從山上開采而來,還沒有被城市的車輪打磨得光滑圓潤。出站口那一溜的平房被防護網遮擋了,有點密謀大事的意思——與她上一次見時真是變化太大了,她唏噓不已,差點認不出來了。好在,“出站口”三個字還在,還是從前用紅漆寫就的方正字體,這些熟悉的部分令她感到放心。她把腦袋縮回車內,這才發(fā)現車上沒有人了,那些同行的無聲無息的人們,仿佛瞬間被吹了仙氣恢復了體力,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車后,她在出站口站了會兒,汽車站隔壁是火車站,“火車站”三個銅字高高的,像是被幾只手臂高舉著似的。她朝火車站方向注目片刻,嘴角不由得微翹——因為那一次,她的愛人是乘坐火車到達這個城市的。
是的,愛人,他們稱呼彼此為愛人,仿佛這兩個字本身就充滿了甜蜜愛意。
她不用等他,說好了的。她乘坐21路公交,四站后下,沿著馬路向前走二百米,右拐,進入巷子,再走五十米,就到了。這一切她輕車熟路,像回家似的。
她走進賓館大廳,被踩得發(fā)白的水磨石地面,老化而發(fā)黃的吸頂吊燈,油漆斑駁的圓形柱子等等,與一年前,兩年前,三年前,甚至和她第一次來時幾乎沒有變化。她喜歡這些沒有變化的事物,就像愛人之間的感情,是永恒的。她曾問她的愛人,永恒是什么?他說,想象所有的水裝在一只巨型滴管里,如果每年只滴下一滴水,那么永恒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海水從滴管滴下需要的時間吧。
她相信這個說法,因為她相信永恒。
到了前臺,她訂了房間。201,她說她要201。
如她所料,201正好空著。對于賓館來說,201是一間命運不好的房間,走廊盡頭,北向,沒有窗戶。只有在節(jié)假日,201才會被人訂走,而今天,1月11日,不是節(jié)假日,注定它將空著,而這種空著又多么令人喜悅,仿佛它正等著她到來一樣。
接過房卡,她向走廊盡頭走去,鞋與地磚有力地碰撞著,發(fā)出鏗鏘的聲音,其實,她可以走得快一點的,但沒有,她要讓鞋底與地磚進行充分接觸,甚至停留,以此顯得每一步都是那樣的踏實和堅定。
門打開了,一股氣味撲面而來,她很快從混合著被子、床板、地磚、洗發(fā)水、牙膏等的復雜氣味里嗅出了一點不一樣的,它們像游絲一樣漂浮在角落里,是愛的氣味,是永恒的氣味,盡管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很多年過去了,它們都不會消失。她深吸一口,將門輕輕關上。
第一件事是燒水。第一壺、第二壺熱水是不喝的,用來沖燙坐便器和浴缸,第三壺水才能用來泡茶。等水燒開的時間,把鞋脫了,她不穿一次性的拖鞋,太輕薄,沒有一點質感。她情愿光著腳丫。
她捧著茶杯安靜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說是窗,其實是白墻上畫著一扇窗戶,很逼真,遠看還真像那么回事呢。第一次發(fā)現它時,她笑彎了腰,誰說它不是窗呢?她記得自己笑了很久,直不起身子,像一只小蝦米蜷在椅子上。一雙手將她扶穩(wěn),扳直。丫頭,又傻笑了。扶著她的人也忍不住笑起來。她喜歡愛人稱她丫頭。
笑聲更放肆了,為了止住笑聲,他們不得不用自己的嘴堵住對方的嘴。兩個中年男女接吻,那么迫不及待,不像接吻,像是要把自己身體里最好的一部分給對方。長長的,無限溫柔的吻,如一江春水。
4
現在,她開始泡澡了。是泡澡,而不是洗澡。在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房子里,她很少有時間去享受這些,她的時間被切割得零碎,變成薄薄的一片片,分送給不同的人。
水放至離浴缸口十公分處,水溫適宜,她站進去,側過身子,慢慢坐下,水被擠壓,又有力地包裹過來,她放平身體,將腦袋擱在缸壁上,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著自己的身體。她皮膚白皙,胯部寬實。多么平坦而遼闊的腹部啊,她的愛人曾這樣夸贊,她從沒有聽過這樣的形容詞。她將手放在腹部,想象是愛人的手,溫柔有力。這雙手慢慢向上移動,像探索土地的秘密,然后雙手落在乳房上,輕輕托著。
她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夜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納涼,母親突然把她叫進屋內,顯得慎重和神秘。母親從衣櫥里拿出一件白色小馬甲遞給她,說,穿上吧,長大了。她知道小馬甲的名字叫作胸罩,穿上它就意味著自己是一個女人了,于是心里一陣激動,甚至有些感慨,她的母親也是,仿佛藏著若干要說的話。但兩個人都沒開口,將一切情緒都隱藏在一對眼神里,隱藏在相互交接的動作里。這是用母親的胸罩改的,白色的棉布洗得有些透明,她看到小馬甲下微微凸起的乳房,像一對小桃核一樣。夜里,她醒來幾次,因為小馬甲穿著并不舒服,像吊在身上的小號衣服,但她能忍受并且會習慣。她伸手不住地摸摸小馬甲和馬甲下的小桃核,像果農查看土地上的種子似的,期待它早些發(fā)芽。后來,小桃核破土發(fā)芽了,也好像是突然某一天,她發(fā)現被小馬甲勒得有些難受,喘不過氣來。于是母親給她買了一件新的粉色胸罩,也就是那一天,她發(fā)現雙乳像一對綻放的粉色桃花。再往后,桃花結了果子,開始圓潤起來,托在手中沉甸甸的,桃子慢慢熟透,把皮撐得白嫩而誘人。她和丈夫結婚的那個晚上,對方興奮而貪婪地解開她的內衣,她記得他愛不釋手的樣子,來回撫摩著,不知道該親哪一只,好像孫猴子走進了花果山。
女人的乳房就是男人的花果山。他躺在床上說,這個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所有的熱情都傾注在床上,他們極少交談,也無法交談,只有在床上的時候還能心平氣和地說幾句。當然,這是從前了,再后來,連那點兒生理需求都沒有了。有時她想和他談一談自己工作上的麻煩;談一談高中生最近的叛逆;或者這個月的房貸還無著落……她小心翼翼地說著,可還是令他無比煩躁。有時她剛開口,他便以鼾聲打斷了她——的確,他干的是體力活,需要飽滿的睡眠。而她睡不著了,躺在床上呆愣愣地看月亮從窗棱上一點點滑移。婚姻真是件奇怪的事,兩個性格迥異的人一腔熱血進入婚姻,爾后在婚姻里越走越遠,直到后來雙方都難以理解當初為何會相愛。他的鼾聲尖叫著,像鳴笛,仿佛他正駕駛著那輛巨殼一樣的卡車越走越遠。她吸了下鼻子,眼睛里汪出一些淚來。
她的身子往下沉了一點,他輕輕伏了上來,是她的愛人,他將胸部貼著她的腹部緩緩移動——這樣水不至于漫出來——然后移過她的乳房,直到兩個人完全重合,像一對交合得嚴絲合縫的合頁。他的手臂環(huán)住她的腰,將兩人相互嵌進彼此的身體。
她知道愛人從遠方而來,那是一個她無比向往卻難以抵達的地方——天藍得叫人想哭,云層低得觸手可及,草原遼闊,沒有邊際……她多想從煩躁瑣碎的生活中掙脫一下,也去那離天最近的地方接一點天氣兒。
他們大略知道一點彼此的生活。曾經,他們向對方描述各自的家——門朝西,進門后有一個玄關,玄關后面是餐廳,白色木質桌椅,桌椅后面便是廚房了。客廳有一組綠色沙發(fā),黑色的玻璃茶幾。躍過客廳是走廊,走廊兩側分別是書房和臥室……所有的家都大同小異,可那一點點“異”便是家的味道。他們常常假想走進對方的家中,目睹著關于他(她)的一切,仿佛也參與到愛人的日常生活中,從未分離。
你會愛上別人嗎?她問。
他搖了搖頭,良久,又說,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渴望去愛,勇敢去愛,可到了中年,對愛情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不會輕易愛??梢坏哿耍@樣的愛情一定是至高無上的、不可代替的。
你呢?他問她。
她把頭埋在他的脖子里,皮膚貼著他的皮膚,便能夠聞到河流、森林、草原的氣息,能夠聽到很久以前雪夜火車站火車鳴著長笛出站的聲音,能夠看到流浪者穿過草原披荊斬棘向著天際走去。
你知道嗎?她輕輕說著,我努力認真地生活,就是因為堅信前方一定有個人在等著自己,這個人懂我,理解我,疼愛我,有寬闊的肩膀,他像一座山,是我認為的這個世上最美好的,最適合我的,也是對我最好的人,只要我勇往直前,堅定地向著前方,一定會遇見——
那……你遇見了么?
遇見了。她回答,然后閉上眼睛,環(huán)住他的脖頸,緊緊地擁抱著。
5
很長時間過去了,她仿佛睡著了。浴缸里的水涼了不少,她站起來,用浴巾仔細地擦拭水珠。她在鏡子前梳著頭發(fā),臉上的妝容還在,因為泡澡的緣故,愈發(fā)紅潤了。
她記得愛人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浴缸邊看著她的樣子,她轉過身就瞥見他渾身濕漉漉的,內心突然很難過。她轉身蹲下來,腦袋依著他的膝蓋。他寬闊的手落下,在她頭發(fā)上摩挲著,又輕又慢。很多白發(fā)了,他小聲說,將腦袋貼上來,丫頭,你讓我心疼。她感到他的聲音在哽咽,而這樣哽咽的聲音會穿透時空長久地回蕩在她耳邊。
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沒有穿衣服,房間里只有一盞昏暗的燈。她在床的一側輕輕躺下,將被子掀起,又慢慢落下,被子在身體上方鼓成一個包,裹著的空氣“噗”的一聲吹過她的臉,像是愛人的嘆息。
我們結婚吧。她想起他躺下后說的話。他說,在這個混沌不清的宇宙中,這樣明確的事也許只有一次,那就是“結婚吧”,而這個他想結婚的人只會出現一次,無論你的生命多么漫長,無論你活幾生幾世,這個人只會遇見一次。
她翻過身去抱他,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該怎么做,又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結婚吧,多么美好的三個字,那一刻卻讓她悲喜交集。
我們每年都在這兒見一次面吧。她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你坐火車來,我乘大巴車,就在Z市的這家賓館,在201房間,好不好?
半晌,對方才點點頭,堅硬的頭發(fā)在她脖子上輕輕一蹭,短短的,遲疑的,像一個頓號。
他開始吻她,他吻她的樣子好像要從她嘴里得到什么想要的東西。是一句話吧,也許。
他們吻了很久,每一次接吻都有點窮兇極惡,仿佛這是生命中最后一吻,直至疲憊不堪,倦意重重。她把腦袋縮在他的懷里,一種遙遠而遼闊的氣息瞬間就包裹而來,安穩(wěn),舒適。很快,她睡著了,他不敢動,怕她驚醒,她睡得很香,很沉,好像她趕來就是為了好好睡一覺。
房間里光線很暗,房間外是城市隱約的持續(xù)不斷的噪音。城市如同一列前行的火車,房間就是火車上的一節(jié)車廂。外面還有自行車經過的聲音,脆鈴鈴地越來越近——201房間在拐角處,一條小路從拐角延伸過來,除了一些收泔水的或掃地的,幾乎不會有人經過。這也是他們散步時看到的,他們還看到正對著201的窗口(如果能打開的話)栽了幾株梅花,他們?yōu)榇藸幷撨^,究竟是“無意苦爭春”境界高,還是“她在叢中笑”更勝一籌。
醒來時,已經是午后了。她睜開眼睛,才發(fā)現自己的胳膊是弓著的,仿佛虛抱著什么。
從床上起來,分明感到餓了,她想起一天都沒有吃東西呢。她坐在床邊慢慢穿衣服,內衣,襯衫,褲子,鞋……一件件地,一絲不茍。在江北的家中,她總是迅速潦草地忙完這些,從沒有坐下來穿褲子這一習慣,總是彈跳著伸進褲腿,勾起鞋,邊走邊扣紐扣或拉上拉鏈。
賓館四周有很多小飯館,從前她都在這兒解決午餐。她在上次吃過的面館點了一份面。面條是這個城市的特色,煮面是在外面完成的,帶有表演性質——兩口大鍋,熱氣騰騰,大鍋里放著一只小鍋蓋。據說,這是有典故的,可她不喜歡,小鍋蓋在沸水里跳動,旋轉,有種無法逃脫的疼痛感。
面條端上來,分量很足,她從玻璃門的倒影里看見自己的口紅,一天光陰才過去二分之一,她不想口紅被擦去,于是將面條一點點卷在筷子上送進嘴里。這種吃法很別扭,吃得仔細而緩慢,喝湯時她嘟著嘴,上唇翹著,撮成尖尖的小口。一碗面條全部進入肚中,連一滴湯都沒放過。
從面館出來,渾身暖洋洋的。時間尚早,她在賓館附近慢慢散步。
冬天深了,樹上的葉子早已落光,天空毫無遮擋地露了出來,遼闊高遠。順著馬路向前,在一個丁字路口右拐。這兒她熟悉,記得曾經走到這里時,她的愛人講了個關于牙簽的笑話。他說,一天,一根牙簽在路上散步,走著走著,前面過來一只刺猬,牙簽趕緊招手:嗨,公交車,公交車——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個笑話仿佛帶有某種魔力,以至于在很多晦暗無比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她都能獨自傻笑好一會兒。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散步了,緩慢而輕松。平時她總是像陀螺一樣旋轉在每個時間段,送高中生,上班,去醫(yī)院,做家務……而晚上唯一一點兒屬于自己的時間,又被電視劇的聲音占據。公公婆婆看,他看,高中生有時也看。而她不得不坐在廚房里發(fā)發(fā)呆或看看書,天氣好的時候則坐在走廊上。她煩電視。
只有一次,她從客廳經過,電視里突然出現草原的畫面,她一愣,立住了腳。是電視劇里的一家三口去壩上草原旅行。她貪婪地看了好一會兒,既羨慕又沮喪。
他們一家三口去旅行僅有過一次,那時高中生還是個小學生,小學生想去看一看大海,他居然答應了。
但那一次的旅行并不愉快。他大概因為不想花錢買一條以后再也用不上的泳褲而不愿意下水,結果是她和小學生在海里泡了一會兒,嗆了幾口咸水便上岸了。之后,再也沒有過全家集體旅行。
他不喜歡工作之外的時間往外跑,跑累了,這也難怪。他不喜歡“遠方”,因為他的卡車常常要去很遠的地方,那時候必定要連夜趕路。她多么希望他能跟她描述一下“外面的世界”,拍幾張照片,或者帶回一塊遠方的石頭。但每次回來他都迫不及待躺在床上——他要將欠下的睡眠補回來。有一次,他扔給她一個行車記錄儀讓她自己看去,她從屏幕上看到一個無聲無息的世界,撲面的風沙和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路。的確,他對生活越來越缺少熱情,他一輩子都會以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她知道這一點,這正是她灰心喪氣的根源。
6
穿過一個街心公園,就看到溜冰場了,街心公園是新建的,去年她經過時,還是一片蓋著石棉瓦的菜場。變化真大,她為溜冰場沒有被拆除而慶幸。
溜冰場叫“516”,諧音“我要溜”,也有可能是“ 我要樂”。她不會溜冰,第一次溜冰就是和她的愛人一起的,那一次他們散步經過這兒,大概是受了音樂的鼓舞,熱情,高亢,兩人鬼使神差地就進去了。他也是第一次,對于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溜冰是新鮮事。溜冰場上大多是年輕人,快樂,敏捷,精力旺盛,像年輕時的他們。年輕人溜得很好,跳著,轉著,接龍著。兩人也受了感染,他和她拉著手,踉踉蹌蹌,彼此攙扶,這種感覺令她心生溫暖。他們沿著欄桿走了一圈,身上出汗了,其間還摔了個跟頭。一圈之后,她又回到長凳上歇著,他似乎不罷休,像個少年似的,獨自順著欄桿緩慢而行。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似乎又摔過幾跤,他挨著她坐下,低著頭重新系鞋帶。燈光閃爍著,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好。
她在鐵門前站了會兒,耳邊仿佛又回響起當年的音樂,那時候,有個人攙著她向前走,他們跌跌撞撞,踉蹌而行,她摔倒的時候,他來扶她,結果也栽倒在她身上,他們相互攙扶,像一對相依為命的人。
她給自己買了一張票,大步向里走去。坐下,換鞋,扶著欄桿,站立——已經很熟悉了。
溜冰場上的人不多,可能是臨近年關,也有可能是人們不那么喜歡溜冰了,誰知道呢,這個世界總是在不停地變化。
她逆時針走著,一開始總是不能找準重心,好在每次即將滑倒時都能及時抱住欄桿。四五圈后,她在旁邊的長凳上歇息。小腿由于過度緊張而有些酸疼,但這不妨礙她喜歡這個地方。再上場時,感覺好多了,溜冰鞋像是從腳上長出來的一樣,和身體能協(xié)調得當了,她發(fā)現每一步落下都能平緩地向前滑移一小段,這使她無比愉悅。
就這樣,一圈又一圈地穩(wěn)穩(wěn)向前滑移,身子輕了很多,手也完全脫離了欄桿。她越走越快,步履堅定,她多么喜歡這樣啊,好像正勇往直前,好像要一直走下去。
從溜冰場出來,腳上輕松很多。她沒有從來時的路回去,而是繞過街心公園從一片商場前面穿過去。在商場門口,看見一個兜售鮮花的小女孩,她毫不猶豫買了一束,抱在懷里。
回到賓館,她將花仔細插在茶杯中,高低錯落,疏密有致。又往茶杯里注滿水,放在小茶幾上,她往后退了退,歪著腦袋欣賞了好一會兒。
在衛(wèi)生間沖了澡,梳頭,將頭發(fā)在腦后束成馬尾。穿鞋,提包,取下房卡——在關門前,她環(huán)顧四周,床頭柜,枕頭,壁畫,小書桌,臺燈,椅子,窗簾,當然,還有畫在墻上的窗戶……多么熟悉啊,她感慨。六年了,每年的1月11日,她都在這兒度過。而那個與她約定的人,她早已記不清模樣了。
退房時,服務臺的兩個女孩正在談論拆遷的事,她默默聽了會兒,確認與賓館沒有什么關系。
從大廳出來,外面,白日已盡,薄霧又升起來了,她在黃昏里站了站,仰頭看四周的天空,鼻翼里竟有絲絲香氣。她轉身向201的方向看去,突然發(fā)現那株梅花快長到二樓的高度了,暮色中還能看見點點紅色。梅花開了。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大步流星往車站走去,臉上漾出了笑意。她看見201那扇實心的窗戶上,梅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