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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聚

2020-11-22 06:33上海
雨花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鴿子叔叔奶奶

徐 暢(上海)

我熟悉黑暗!”/不過是說我剛剛/熟悉一小段山路/和那幾塊溪間卵石。

——呂德安

黃昏過后,屋里先暗了下來。站在玻璃門前,能看清河邊的幾座農(nóng)房,遠處的一大片麥田就看不分明了。再往南一點,馬路上的汽車都打開了燈。因為站在高處,那些燈光連成一片,好似一條小小的河。

回到客廳里,阿聯(lián)正在看電視。我問幾點了,阿聯(lián)說,他們肯定堵在高速上了。我說,堵也不會堵這么久。往常從蘇北回來,頂多五個小時。我坐下來陪她看紀錄片。約莫六點鐘,我手機響了。拿過手機,那一頭響起催促聲:下來,快點下來!

語氣像在命令,又像在斥責(zé)誰。我說了聲好,就去穿鞋子。阿聯(lián)關(guān)掉電視說,她每次都這么著急。她容易焦慮,我說。出門時,我又覺得催促中有股奇怪的感覺,說是憤恨也不為過。但是我不想跟阿聯(lián)說。

急匆匆下了樓。爸爸站在車邊,媽媽正從后備箱里往外拖口袋。我跑過去幫忙。媽媽抱著一只南瓜說,要不是我攔著,他們能塞上一車。我去翻口袋,里面滿滿裝著土豆、洋蔥、干豆角和玉米。這么沉,我抱上一包說。母親小聲說,他們就是假客氣。我沒有說話。我在為老家的事生氣。前兩天母親給我打電話說,兩年沒回去,屋里住了幾家人進去。

搬好了土產(chǎn),我去取后座上的行李。搬下一個大的,還有一個小的。我說,怎么這么多東西。爸爸站在一旁笑。我瞥了他一眼,又伸手去搬。這次我沒摸到包,而是摸到了一個人。那人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坐進去,發(fā)現(xiàn)是奶奶。她那么瘦小,坐在行李里都找不見了。我想要開口說些熱切的話,奶奶拉住我說,以后我就住你家,哪兒也不去了。我把奶奶扶出來,同時望向媽媽。媽媽低著頭不說話。

搬東西時,母親才把事情講清楚。原本奶奶住在大叔叔家,其他幾家每月給幾百塊錢就行?,F(xiàn)在大媽媽覺得錢太少,要加倍。其他幾個兄弟都不同意,跑去他家吵架。最后奶奶雙手揣在懷里說,我不住這兒了,我就住小兒子家。我就不信,有人能把我攆出來。爸爸是個孝順的人,當(dāng)天就把奶奶帶到蘇州來了。

回到屋里,媽媽收拾出一個小房間,把奶奶扶了進去。屋里有一張我睡過的小床和剛打的木柜??吹侥棠瘫容^滿意,我和爸爸都松了口氣。我們的房子買在城東。幸運的是在房價大漲的前兩年,母親說服爸爸,貸款買下這套小三室。這個決定讓媽媽頗感自信,她不知道房價上漲只是她碰到的好運氣。

安排好住的地方,我坐在奶奶旁邊陪她聊天。奶奶年紀太大了,只喜歡說過去的事。她說了一會兒過世的爺爺,說了一會兒雪田里的什么人,最后她看著我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吃飯可真香,大口大口的,鄰居們都過來看。我笑著拉住了她的手。

奶奶說的是我住在她身邊的那些年。記憶中,她每天早上都會炒一碗油米飯,再做鍋玉米粥。那時候我只有十歲,而奶奶將近七十了。她跟爺爺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雜貨店。除了給我燒飯洗衣外,她從不管我。我成天在外面玩,有時到了晚上才回來。那幾年,我最害怕放暑假。一到假期,媽媽就會從南方回來。她檢查我的試卷和每天的日記。有一個暑假她回來了,穿著一身灰色,手邊一只蛻皮的手提箱。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她。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叫她一聲,而是羞澀得想躲起來。從她跟奶奶的談話中,我知道她回來要做什么檢查。她沒有多說話,也沒說要帶我回雪田的家里。她問了我學(xué)習(xí)上的事,我抱出書包遞給她??吹轿铱瞻椎娜沼洷荆褐谒莺萃蠓藥醉?,重重地說了一句:你太讓我失望了。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她說的“失望”,不只是指我的學(xué)業(yè),而是說她要爭口氣的期望破滅了。想到過去的事,我胸口壓了一塊石頭。我走到陽臺上去抽煙,看到馬路上依然擁擠的車流,過去的事情一陣陣向我涌來。我記得是1994年的冬天,我跟幾個孩子在河面上玩,我坐在涼爽的冰面上,他們從背后用力推我。我滑出去很遠,結(jié)果雙腿掉進了冰窟窿里。我倒不覺得害怕,只是擔(dān)心回家要挨罵。那個下午,我坐在河邊不敢回家。天色晚了,我一面擰著褲腿,一面往家里走。平日我不按時吃飯,母親都會責(zé)罵我,這次她肯定要打我了。我小心站在門口,往屋里張望。屋里站滿了人,爺爺奶奶和幾個叔叔都來了,他們圍坐在桌前談話。我繞開桌子往里屋走,母親還是看見我了。我等著她的責(zé)罵,但是她什么也沒說,領(lǐng)著我去換褲子。從衣柜里找出新褲子時,我從衣柜鏡子里看到她發(fā)紅的雙眼。我不敢問,小聲說,晚上他們要在家里吃飯嗎?媽媽抬起頭,吸了一下鼻子不說話。我換上棉褲跑到外面,才聽清長輩們是在談分家族的田地。我家這座院子是祖輩的老宅。爺爺奶奶去鎮(zhèn)上開店以后,這個院子就留給了我們最小的一家。奶奶擺出幾個碗說,攏共五畝地,你們兄弟四個一人一畝兩分地。剩下的兩分,留給我和你們老爹種種菜。桌上的人都點頭同意。

大家就這么散了。媽媽也去忙著做飯。過了一會兒,有一群孩子跑到我家門口喊,夏家的大嬸嬸在喝農(nóng)藥,大家都去看呀。媽媽忙跑出來,帶著我去大叔叔家。我看到伙伴們很開心,也跟他們摟在一起大喊著,喝農(nóng)藥啦,喝農(nóng)藥啦。一路跑到大叔叔家,院門外圍了很多人。爸爸和幾個叔叔也在里面。我撥開人的腿往里走,大嬸嬸趴在地上,舉著棕色的瓶子嚎啕大哭。孩子們看到大人在哭,也不喊了。媽媽問了一聲,為了什么事???大嬸嬸坐起來帶著哭腔說,這個老宅是祖上傳下來的,你們兄弟分家,這個老宅也應(yīng)該分了。媽媽想要解釋,大嬸嬸哭聲更大了。

爸爸站在一旁,握著拳頭,嘴唇抿得發(fā)白。旁邊的叔叔們都低著頭。見他們都不吭聲,爸爸拉著我和媽媽回家了?;氐郊遥职职咽虑榻?jīng)過講了一遍:下午分家之后,幾個嬸嬸都不滿意,有說我家屋后的樹林沒有分的,有說爸爸讀了幾年書,花了那么多錢,理應(yīng)少分一點的。最后商量下來,都覺得這塊老宅不應(yīng)該我家獨占。聽到這里,母親臉色陰沉了。她從耳房里拿出一把鐵叉,支在院子里。

晚上八點來鐘,有人來敲門。幾個叔叔和他們的小孩都來了。剛開始大叔叔領(lǐng)頭的一家,還有理有據(jù)地談了一些問題,到后來便各說各的,十多年前的事都提了出來。爸爸說了幾個辦法,都被嬸嬸們否決了。孩子們在屋里鬧,大人們各不退讓,吵成一團。到了十點多鐘,事情仍沒有進展。母親走到院子里,大家都看著她。她扶著那把鐵叉,朝院子外畫了一個弧說,這一塊地方你們想也別想了。我們一畝多的地,你們幾家分了吧。

叔叔嬸嬸們都不說話了。安靜了一會兒,大叔叔悶聲說了一句,要立字據(jù)。其他人也說,對對,要立字據(jù)的。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我家除了一小片樹林和門前的菜地,沒有其他田地了。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農(nóng)村家庭沒有土地,吃飯都成了問題。母親賣掉了屋后的樹,栽上香椿樹和一小片紅薯。蔬菜瓜果菜園里有的,但是米糧就要靠爸爸的工資去鎮(zhèn)上買了。那時爸爸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教書,沒有編制,只是合同工,一個月薪水兩百塊,勉強夠家里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家里花費都小心翼翼的。

雖然爸爸的工資不高,但家里有一份固定收入,跟純粹的莊稼人還是有點不同。再加上媽媽經(jīng)常趕集去鎮(zhèn)上賣菜,幾年下來,家里吃喝穿戴都過得去。只是到了年關(guān),母親就會有些緊張。

不過有一年是例外,那是我剛上小學(xué)的那個冬天。那天清晨,我舉著竹竿打屋檐下的冰凌,二叔叔笑盈盈地走進了院子。進屋后,他歪一下身子,卸下肩上的口袋。聽到那“噔”的一聲,我心里踏實了一下。二叔叔解開麻繩,雙手捧出一把大米。那可是白花花的帶著光澤的米粒!二叔叔果然是給我家送米來了。

迎進屋里,爸爸遞煙給二叔叔,并囑咐媽媽去廚房燒水。我趴在桌子上嬉笑著看二叔叔。二叔叔吸著煙,說他跟人合伙在鎮(zhèn)上開面粉廠,門面房租好了,昨天去縣里也看過機械了。爸爸為他高興說,二哥這是好事情啊。二叔叔咽下口水說,機械貴了一點。爸爸聽懂了他的話,往椅背上靠了靠。媽媽來倒水時,爸爸在她耳邊說了句話。媽媽有些疑惑。爸爸低聲說,你快去。

媽媽回屋拿著紙包走出來。二叔叔并不去接,而是低著頭說,你知道你二嫂這個人。這座宅子,我當(dāng)時就表態(tài),一定要留給你這個最小的兄弟,爸爸拿過紙包捏了捏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這點錢你拿去救急。二叔叔伸手拿了過去。也不打開看,連著紙包一起揣起了口袋。爸爸說,你點點。二叔叔站起來擺擺手說,我兄弟,我還不相信嗎?

借到了錢,不出一個月,面粉廠熱鬧地辦了起來。往后家里磨面碾玉米就有了去處。有一回我跟著母親去磨面粉,看到一處高大的鐵棚子,里面的工人都帶著口罩,身上沾滿了白面。二叔叔幫我們裝好了口袋,母親執(zhí)意要給錢,好似生怕二叔叔不認我們這個親戚一樣。

受到二叔叔辦廠的啟發(fā),媽媽在院子里看來看去,最后去鎮(zhèn)上打了一個電話。她給住在米谷的弟弟打了電話。我高興地在一旁喊,讓我跟舅舅說兩句,讓我跟舅舅說兩句。但是媽媽并不理我。她鄭重地跟舅舅打聽情況。舅舅靠打漁為生,他認識很多搞養(yǎng)殖的人。媽媽托他買一些鴿子。舅舅說,這個好辦的。媽媽又說,手里有點緊。舅舅說,沒關(guān)系的,可以先打欠條。等鴿子賣了再補上。母親雙手握住話筒說,這樣再好不過了。

回到家里,媽媽在屋頂砌了一間鴿棚。搭好木架,媽媽又在木門前系上碩大的塑料網(wǎng)。除此以外,她還去鎮(zhèn)上買了幾口袋飼料和一些塑料盆。過了幾天,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到家里。舅舅從車斗上跳下來,他身后是三十多只鐵籠子。籠子里裝著灰撲撲的鴿子。

當(dāng)天晚上,媽媽就安頓好這些鴿子。它們一對一對趴在草窩里,咕嚕咕嚕地發(fā)出聲響。為了給鴿棚保溫,媽媽連夜買了三打一百瓦的燈泡,挨個用布包住塞進草窩里。

忙完這些,媽媽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好在鴿子們安全地度過了冬天。春天里的一個早上,媽媽把我從床上喚醒,說要給我看個小玩意兒。我迷糊著睜開眼睛,看到她手心里捧著兩顆小小的紫白色的蛋。我說,鴿子下了蛋,蛋再孵出鴿子,這樣就越來越多了。媽媽高興地抱住了我。

抽了一會兒煙,阿聯(lián)喊我去吃飯。飯桌上,爸爸打開了一瓶白酒。奶奶平時愛喝高度酒,她滿意地聞了聞酒香。媽媽端菜走過來時,奶奶也讓她喝一杯。爸爸說奶奶來了,喝一杯慶祝一下。但是媽媽擺手說,不喝不喝,我從來不碰這東西。媽媽這么說,我們都有些掃興,她的拒絕,總有一種不正常的情緒在里面。

跟奶奶在一起,我和爸爸很有興致。喝了小半瓶,奶奶臉頰上泛出了紅暈。她拉住我的手,說過去的事情。過了一會兒,她又把這件事說了一遍。不知喝了多久,久不說話的媽媽抬起頭,問奶奶的生辰是何時。奶奶借著酒勁,豎起大拇哥說,我屬豬的,農(nóng)歷十月二十九。爸爸晃了晃腦袋說,問這個干什么?媽媽數(shù)了數(shù)指頭說,那也快了。阿聯(lián)翻了翻手機說,陽歷要下個月,二十六號。奶奶醒悟過來一樣說,哦,是嗎?那我正好八十四了。奶奶夾著菜笑著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我們都苦笑著。媽媽說,要不這樣吧,我們給你奶奶辦個生日宴,喜慶喜慶。奶奶搖搖頭說,都是整歲辦,哪有這么過生日的。媽媽說,就請家里人過來。我們請客,不叫外人,也不收禮錢。爸爸也表示同意。奶奶還是不愿意。她說,他們都在老家,跑這么遠,圖一個什么?媽媽說,現(xiàn)在誰家沒有車???三輛車足夠了。奶奶喝了一杯酒說,那也行,就是太麻煩了。

第二天吃了早午飯,阿聯(lián)開車帶我回上海。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飯桌上說的話,我有些記不清楚了。我靠在椅背上聽廣播。聽完一首德永英明的曲子,玻璃窗上撲簌簌打下雨點來。阿聯(lián)要打開雨刷,又猶豫了,天上分明有個太陽。雨水把車身砸得嘩嘩響,像是有人在車頂灑了一把螺絲。阿聯(lián)減速后說,這雨真是怪。

這是太陽雨吧,我說,過一會兒就停了。

聽說下太陽雨時,容易看到彩虹。阿聯(lián)說。

我往四面看去,路面上雨霧蒙蒙,遠處很光亮。我說,出不出彩虹不知道,但是在我們家鄉(xiāng),人們認為,下太陽雨是一種吉兆。不知怎么的,我開始迷信起來。我記得小時候下太陽雨并不稀奇。有時淋了一會兒雨,走到另一條路上地面又是干的。有時晚上回到家里,說起下午那場雨真夠大的。聽的人摸著腦門說,我曬了一天被子,什么時候下的雨???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年夏天,我們趕集回來碰上的那場太陽雨。雨并不大,但是裹在風(fēng)里,周圍一下子涼爽了。母親帶著我躲到一棵榆樹底下。她提著一袋鎮(zhèn)上買來的油菜籽,她說鴿子吃了這些,羽毛會更加豐滿。

回到家里,我捧著油菜籽上了樓。我朝鴿圈里撒了一把,一群鴿子邁著爪子笨拙地挪過來。只有一只縮在原地。媽媽上樓時,我指著那只鴿子。媽媽走進去,拿起鴿子,臉色暗沉了。我跑過去,發(fā)現(xiàn)它硬邦邦的,尾巴上粘著黃色的糞便。跑進窩棚里,有三只鴿子蹲在木欄上,眼睛渾濁。母親覺得鴿子生病是換季溫差大導(dǎo)致的。她關(guān)掉了窩里的燈泡,鋪上一層新的干草。過了兩天,情況有所好轉(zhuǎn),那三只病鴿開始吃飼料了。

后來的一天傍晚,我們?nèi)澟镂故?。一對鴿子垂頭趴在草窩里,更糟糕的是它們身子底下發(fā)出惡臭。媽媽撥開它們,才發(fā)現(xiàn)兩只剛長毛的雛鴿已經(jīng)生了蟲。再去查看其他的草窩,情況不容樂觀。有一些不動彈了,有一些活著,但是光滑的皮膚在發(fā)黑。那時候母親才反應(yīng)過來,根本不是氣候的問題,而是瘟疫襲擊了這里。先前的預(yù)兆,都被她忽視了。

一切都來不及了。母親買藥水、找獸醫(yī)的速度,遠沒有鴿子病死的速度快。媽媽噴了兩天的藥水,根本無濟于事。暑假里的清晨,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屋里。我赤腳爬到樓上去,走進十米長的鴿棚。地面上落滿了鴿子,到處是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我踩在一層厚厚的柔軟的鴿子尸體上,不敢哭也不敢出聲。我看到母親坐在一堆飼料里,懷抱一只碩大的灑水壺。

過了很久,母親從鴿棚里走出來。不說什么,只是低頭拆塑料網(wǎng),拆了北面兩根柱子,又去拆南面的。不知是哪個疙瘩系得太緊,她怎么也打不開。在著急的時候,她猛地拍幾下柱子,身體靠著柱子滑下去。這時窩棚里傳出撲騰的聲音。母親抬起頭來,一只灰鴿撞著門框落到了地上。它咕咕叫了一聲,緊跟著呼啦一聲逃命似的往天際飛走了。

從那以后,家里的情況急轉(zhuǎn)直下。這一年買鴿子欠下的錢,家里沒有能力還上。到了第二年春天,債主帶了幾個人從米谷趕到了我家。他不說什么,敲開門后就往屋里走。媽媽看著他們搬走家里的黑白電視、鳳凰銅鐘和兩張桌子。他們的意思是,這些東西他們先保存著,等見到錢了再送回來。

正月里,我一集《莫克與甜甜》也沒有看上。有天晚上,媽媽帶我去鄰居家看電視。他家的小孩上初中了,不愛看這類動畫片。我坐在電視機旁,他一個勁兒地換臺。看了半個鐘頭,我只看到幾次莫克的畫面?;氐娇帐幨幍募依铮腋鷭寢屨f,我以后不看電視了。媽媽問,怎么了?我說,我不想看了。聽到這樣的話,媽媽側(cè)過臉去。安靜了一會兒,媽媽拉住我的手說,走,我就不信沒有辦法。

她領(lǐng)著我走出家門。外面黑漆漆的,我緊緊地跟在她身后??斓芥?zhèn)上時,路邊一處紙盒子似的廠房仍亮著燈。那是二叔叔的面粉廠。我們沒有帶任何糧食,去面粉廠做什么呢?我心想。進了廠房,找到二叔叔,媽媽說了家里的難處。站在轟隆隆的壓面機前,二叔叔不慌不忙地扛起一袋面粉,走進了倉庫。等他走回來時,媽媽又重復(fù)了剛才的話。二叔叔解下沾滿面粉的圍裙,摸了摸我的臉。媽媽走上來一步說,二哥,這一次來,我想跟你借一點錢。二叔叔撣了撣手,神情顯得心不在焉。他仰頭看著面粉廠的屋頂慢悠悠地說,我還想別人借我?guī)讉€錢呢。

這句話讓媽媽愣住了。停頓了一會兒,媽媽笑了笑說,哦,這樣啊。那就算了。她蹲下身子,用袖口擦掉我臉上的面粉。

我跟著她走出了面粉廠。媽媽走得很快。到了漆黑的土路上,我喊了幾聲她也沒有回應(yīng)。我小跑著跟上她,用力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涼得像一塊冰。

靠著菜園里的瓜果度過春天,沒有那么難。每到逢集,我就跟著母親去鎮(zhèn)上賣菠菜和萵苣。生意好的時候,還能買一副鴨架子回來。眼看著生活要好起來,六月里的一場大雨,又把一切打回了原形。那個周末,爸爸從學(xué)校帶回來幾本圖畫書。我躲在被窩里看故事,不愿意睡覺。不知到了幾點,外面響起轟隆隆的干雷,大風(fēng)在院子里亂撞,把面盆、掃把和晾衣架都刮到了地上。緊跟著雨嘩嘩地落下來。到了后半夜,院子里“啪”的一聲,像是砸下了什么東西。接著又是兩聲。我嚇得醒過來,赤腳跳下床。爸爸從西屋跑出來,拉開電燈。院子里那棵梧桐折斷了,樹冠砸到了房梁上。瓦片正溜溜地往地上落。爸爸帶著我去東屋查看,我看到床腳的墻體上裂了一條縫。那條縫從房頂一直延伸到地面。爸爸抱起床上的被子,拉著我去西屋。走到中堂,他自言自語道,關(guān)上門,會不會多一些支撐?他看了看外面的大雨,跑回去鎖牢西屋的門。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過了一夜。天一亮,我們穿好衣服去外面查看。院子里亂糟糟的,水池里落了很多斷枝。爸爸說,半棵樹砸下去,不太可能傷到地基,墻怎么會裂開呢?媽媽扶起掃把,想起什么似的說,壞了。沒等我們開口,她往院外的東墻邊跑去。我跟著爸爸跑過去,果然看到東面的地基塌了下去。原來地基旁有條小河。雨水過大時,把地基下的沙石沖進河里。經(jīng)過這樣的連夜雨,家里的房屋轉(zhuǎn)眼成了危房。況且現(xiàn)在是夏天,正是雨水最多的時候,要是不及時修繕,我們的房子只會越來越壞。

我們坐在飯桌前,都不說話。爸爸說他下午去找泥瓦匠,把墻縫補起來。媽媽說,那只能防止?jié)B水,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爸爸自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要是修整房子,得拆掉東屋,填好地基后,再重新加蓋。這么算下來,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飯桌上,他們一致覺得,大叔叔和二叔叔指望不上了。三叔叔那里或許還有希望。爸爸說,三叔叔經(jīng)常去山東賣瓦,攢了一些錢。而且他的小兒子還跟爸爸去學(xué)校讀過一年書。

當(dāng)天上午,我們都去了三叔叔家。三叔叔家也不樂觀,一夜的風(fēng)雨刮倒了畜欄的擋板,雞鴨和母豬都在院子里亂跑。我們一家人跟著去忙活,攆了好一陣子,十多只家禽才回到圈里。三叔叔抹了抹頭上的汗說,今天中午,我們殺只公雞吧。說著從圈里提上一只雞,割了一刀扔到地上。公雞歪歪扭扭走了兩步,倒頭摔在地上。他接了一盆熱水準備給雞褪毛。我抱起公雞遞給他。三叔叔倒提著公雞投進去??墒沁@時公雞猛地醒過來,撲扇著翅膀跑遠了。三叔叔繞著院子追了兩圈才抓到它。三媽媽說,人家是貓捉老鼠,你這是人拿雞。屋里的人笑得合不攏嘴。

看到氣氛這么熱烈,媽媽踢了一下爸爸的腿。爸爸接過公雞,邊摁在熱水里浸著,邊說起家里的難處。他繞了一大圈,才說到修房子的事。三叔叔點頭聽著。三媽媽拍拍腿說,我去菜園里掐幾個辣椒。說著就往外面走了??吹饺龐寢屪吡?,三叔叔擦了擦手說,好兄弟,這個事我做不了主。我先幫你們問問。

三媽媽出門后很久沒見蹤影,等飯菜端上桌,她才慢悠悠地走回來。她身后跟著一個人。走近了,我才看清是大叔叔。

一頓飯吃得沒有一點滋味。看到父母都不動筷子,我也不敢吃多少。三媽媽往我碗里夾菜,我嘗了幾口就不吃了。大叔叔喝了幾口酒終于開口了。他說,你們家的事,三嫂子都跟我說了。我的意思很簡單,分家既然把老宅分給你們了,你們自然要好好維護。爸爸端起一杯酒說,是是是,大哥說的是。大叔叔放下酒杯說,但是家家都不容易。我們能幫就盡量幫,幫不了也沒辦法。三叔叔倏地站起來。他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說,都是兄弟嘛。你看我家門口還有一車黃沙,蓋豬圈時剩下的,你就找車拖去吧。爸爸抿著嘴笑了笑說,不了,不了吧。三媽媽獵了三叔叔一眼。三叔叔坐下了,再不提這件事。

草草吃了午飯,爸爸起身準備走了。三媽媽攔住我們,將一個盛著雞肉的碗塞到媽媽懷里。

回去路上,媽媽冷不丁地問了一聲爸爸,大叔叔家?guī)讉€兒子?

問這個做什么?爸爸疑惑地看著她。你不是知道嗎。

那三叔叔家?guī)讉€兒子?媽媽問。

爸爸像被點醒了一樣。接著又連搖頭說,不可能,你想的不可能。媽媽站住了,推了一下爸爸的肩膀說,怎么不可能?

媽媽看著爸爸說,他們都有兩個兒子,在我們這種地方,沒有宅基地得多難。他們就是想看著我們過不下去了,找個借口把老宅奪過去分掉。

怎么可能?你別亂說。爸爸說。

怎么不可能。先前分家的事,你忘了嗎?媽媽又推了他一下。她說,他們兩家肯定商量過。要不怎么我們剛一說事,大哥他就來了?

不可能。不可能。爸爸認準了。

這就是事實。媽媽說,你教書教多了,覺得人人都是好人。

爸爸不說話了。走過石橋,爸爸喃喃自語,總有辦法的。他停下了腳步。我和媽媽都期待地看著他。他說,要不這樣,我們攢一點錢買一些水泥,再攢一點錢買一些石頭子。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能把房子修好。

爸爸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往后的半年時間里,我們簡衣縮食,用節(jié)省下來的錢買了兩車黃沙。到了夏天,我們又從鎮(zhèn)上買了十幾袋水泥。這些建筑材料都堆在院子里。有時玩捉迷藏,我就躲在水泥袋后面,伙伴們很難找到我。只有小毛毛知道我喜歡藏在那里,因為他隨身帶著一只黃狗。那只黃狗熟悉我身上的氣味。

有一回又輪到小毛毛找我們,我和幾個孩子躲進屋后的樹林。小毛毛帶著狗到處找,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在大樹背后躲久了,我用樹枝挖地上的蚯蚓。挖了好幾條,近處傳來窸窣的響動,我以為小毛毛找來了。我欠身看了一眼,四周沒有人,等我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房子那里時,只聽轟的一聲,眼前騰起一陣塵霧。房屋的東側(cè)整面塌了下來。樹林里兩個男孩跳出來,立刻往那里跑去。剛開始我還不明白,塵霧散去后,我看到碎磚頭和石塊里流出鮮紅的血。

兩個孩子嚇得哭起來。這時媽媽趕了過來。她手里拿著一把鐮刀。聽到轟隆聲時,她可能在菜園子里忙活。她扔下鐮刀,跑了過來。她看了看地上的血,又去看兩個孩子的臉。沒有找到我,她整個人就慌了。她大喊了一聲,身體痙攣了一下。她叫著我的名字,瘋狂地去扒地上的墻磚。她把那個不幸的孩子當(dāng)成了我。她雙手捧著磚石,弄得滿身的泥灰。我害怕地走了過去。媽媽扒開了一層沙土,摸到一層厚厚的黃色絨毛。她雙手顫抖著,停在了半空中。我小聲喊了一聲,媽媽。她遲疑了一陣,抬起灰突突的臉。她身體撲過來,一把將我摟在懷里。她嘴里重復(fù)說著:我以為……我以為……

拖出黃狗,我們又去扒旁邊的磚石。里面沒有任何跡象。我們跑到院子里,小毛毛正從水泥袋后面爬出來。他焦急地說,房子塌了,你們看到了嗎?

這次事故過后,母親覺得在雪田待不下去了。爸爸的拖延只會讓事態(tài)更加嚴重。這一年的六七月份,媽媽從鎮(zhèn)上帶回的報紙上了解到,南方正在大規(guī)模招工。一股熱烈的民工潮正在全國悄然興起。媽媽不顧爸爸的猶豫,認準這是離開雪田的最好時刻。兩人僵持了十多天,爸爸終于屈服了。他辭掉了學(xué)校的教職,將我領(lǐng)去了奶奶家。他們?nèi)ツ戏降哪切┠昀?,我就在奶奶的照顧下慢慢長大。

回到上海,母親的微信就到了。她問我,有幾個堂哥的聯(lián)系方式嗎?我說有。她回復(fù)說,發(fā)我。過了一會兒,她又追加一條:全部發(fā)我。我把通訊錄里堂哥的號碼一一發(fā)給她。我問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你別問。她回。

接下去的幾天,媽媽沒有發(fā)來消息。一周后的傍晚,我跟阿聯(lián)在公園散步,她發(fā)來了一段視頻。我本想回到家再看。媽媽發(fā)來一句:你看看如何?我點開視頻,看到一棟灰白的矮房子。我知道這座房子。平時有紅白事,當(dāng)?shù)厝硕荚谶@座房子里辦酒席。視頻往里推進,看到兩口大鐵鍋和煤炭堆。進門后,大廳里擺了五六張大圓桌。媽媽在視頻里比劃著說,我們都包下來。跟著畫面轉(zhuǎn)換到一張價目表上,目錄中各個價位的酒席都有。媽媽用食指敲了敲帶海鮮的那一類,對旁邊的管事人說,就這個。結(jié)束了視頻,我發(fā)去信息問,日子訂了嗎?媽媽回復(fù)說,下周你們回來吧,我訂在周六。我回過去一個笑臉。

放下手機,我覺得母親有點興師動眾。沒想到阿聯(lián)在一旁說,她是想讓奶奶高興吧。我看了看她。她低聲說,畢竟奶奶照顧你這么多年。我點點頭不說話了。想來爸爸那么迅速地接奶奶來南方,也是出于這份愧疚吧。

周六上午,我們早早地起床往家里趕。剛上高速,媽媽又發(fā)來了視頻。視頻里是一輛黑色別克,兩個堂哥正把大叔叔從后座里扶出來。媽媽說,他們凌晨三點就上路了,現(xiàn)在到我們小區(qū)了。你們到哪里了?阿聯(lián)朝我瞪了瞪眼,趕緊踩了一腳油門。

我們趕到家時,門口停了幾輛小轎車。車里都沒有人。我和阿聯(lián)走到矮房子那里。三個堂哥正站在一塊抽煙。我小跑過去,笑著跟他們打招呼。發(fā)了一圈煙,我看到奶奶坐在大廳的長椅上,兩邊坐著爸爸和幾個叔叔。我問,媽媽去哪里了?爸爸抬了抬胳膊笑著說,她正在指揮呢。

走進大廳里,媽媽正囑咐幾個小工,怎么擺酒、怎么放碗碟筷子??吹轿覀儊硗砹?,她臉上掠過不快的神色。但是顧及到某種體面,她把這股情緒收了起來。她拍著我肩膀說,跟長輩們打招呼了嗎?我點了點頭。她小心地朝角落里瞥了一眼說,那她們呢?這時我才看到三個嬸嬸團坐在一起,正磕著瓜子。我?guī)е⒙?lián)去打招呼。

到了入席的時候,我和堂兄們分在一桌。阿聯(lián)、嬸嬸們還有幾個年輕嫂子待在一起。爸爸和媽媽則陪著奶奶和幾個叔叔。剛開始氣氛有些冷淡,大家坐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等倒上了酒,氛圍漸漸熱烈起來。夏家的人大概都是這樣,喝了幾杯酒,人的精神和情緒都活泛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媽媽囑咐我去主桌敬酒。我端著酒杯走過去,敬完奶奶,再敬三位叔伯。他們都很高興,說要連喝三杯?;氐阶簧希翌^有點暈。吃了幾口菜,叔叔那一桌傳來劃拳的聲音。三叔叔站起來,而二叔叔一只腳踩在板凳上。他們聲音洪亮,似乎要用手指拼出個死活。過了一會兒,嬸嬸們那桌不知誰找來了骰子,她們玩著骰子喝起了紅酒。堂哥們也在起哄,他們把三個圓桌抬到了一起。這樣在三個大圓桌上,大家可以劃拳、玩骰子,還可以玩撲克。等到有人提議拿出錢來玩,大廳里更加嘈雜了。蘇北方言里有個詞叫作“鴨吵堂”,用它來形容這里的場面太貼切了。

又喝了一會兒,我看旁邊的人有重影。我對阿聯(lián)說,我想回去睡一會兒。阿聯(lián)扶著我,出了大廳。回到家,我倒在床上就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聞到一股橘子味,醒了過來。屋里暗沉沉的。我以為誰拉上了窗簾,但是窗戶是透明的,原來天已經(jīng)黑了。阿聯(lián)帶著耳機在看手機。我欠身問幾點了。她放下手里的橘子說,五點多吧。

我推開門走到客廳里。沙發(fā)上幾個叔叔斜靠著睡在一起,另一邊盤腿坐著的嬸嬸們正在看電視。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爸爸帶著幾個堂哥回來了。他們說著古鎮(zhèn)上的見聞。原來爸爸帶他們?nèi)ス沛?zhèn)上玩了。走出衛(wèi)生間的門時,我意識到媽媽不見了。我問爸爸,媽媽沒有一起去嗎?爸爸說,沒有看見,不知去哪里了。幾個嬸嬸也轉(zhuǎn)過臉來。大媽媽說,我也一直沒見她。爸爸給她打去電話,短暫的幾秒鐘,臥室里傳出手機鈴聲。但是手機很快掛斷了,臥室里“啪”地傳出一聲響。像是某個瓷碗摔下來,又像是重物間的碰撞。爸爸連忙去敲門,里面沒有人回應(yīng)。他敲得更大聲,用拳頭在門上砸。叔叔們都醒了過來,相互看著。等弄明白眼前的情況,他們都走到爸爸身后。

爸爸找來臥室的鑰匙,但是門反鎖了。我囑咐二媽媽關(guān)掉電視。我把耳朵靠在門上,隱約聽到哭泣聲。我蹲下身子,從門縫底下聞到濃烈的酒香。我告訴了爸爸,他臉上泛起疑惑又驚恐的神色。不會出什么事吧?二叔叔說。他的一句話點燃了大家的緊張情緒。大叔叔說,吃飯時還好好的。三媽媽站起來說,要不要報警?

沒有人拿得了主意。呆坐了幾分鐘,爸爸揮手說,撞門吧。他看看我,又看看幾個堂哥。大叔叔家的二哥最壯實,他撞門最合適。我們給他讓出一條路。他目測著距離,一直退到墻角的冰箱旁。就在我們等著二哥沖過去時,臥室門輕巧地打開了。那扇門就像是被風(fēng)吹開的,而不是人為打開的一樣。

房間里光線陰暗,母親的身體深陷在椅子里。我看到她換了一身新的衣服。她低著頭,手里握著一瓶白酒?,F(xiàn)在那瓶酒只剩下一半了。爸爸輕聲叫了一聲,她沒有回應(yīng)。等我們準備進門時,媽媽慢慢抬起額頭,看了一眼門外。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貧乏的空洞之感。她晃了晃胳膊,酒瓶“噔”一聲落在地上。她嘟囔著,你們……你們……她猛烈地咳嗽了兩聲說,你們……你們都是惡人。你們有罪。

我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酒精在她身體里起了作用,她臉上紅撲撲的,脖子里沁滿了汗。她一手扶著頭,一手指著門口,嘴里含含糊糊的。說了一會兒,她才把語言連貫起來。她說,我要感謝你們。我能有今天,都要感謝你們。是你們一步步把我逼成這樣的。

這么說著,她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不知道是酒精的原因,還是因為情緒問題,她怎么也不能穩(wěn)住身體。她歪著腦袋看著大叔叔說,大哥,你是家族里的老好人。但在我看來,你是最大的惡人。你想盡辦法,把我們的地給分掉了。你讓大嫂玩的那一出,以為我們都是瞎子嗎?喝農(nóng)藥、喝農(nóng)藥。誰看不出來那是個空瓶子。

誰也沒有想到。十多年前的事母親還能想起來。爸爸喝斥道,你說什么醉話。媽媽朝半空中甩了甩手。她看著大叔叔問,大哥,我就想問你。你想占我們的還不止這些吧?你心里一直有個疙瘩吧?

聽她這樣說話,大叔叔不想再理她。媽媽沒有饒恕他。她說,沒有這個疙瘩的話,你也不會在我們最難的時候,去挑撥三哥家。

三叔叔跺了一下腳說,大哥什么時候說過,要占你家的宅基地了?

媽媽低頭笑了出來。她說,那三哥我想問你,你家大兒子一家和大哥家的二兒子一家,這兩家現(xiàn)在住在哪里?你們在我家宅基地上蓋房子,經(jīng)過誰的允許了嗎?

三媽媽趕忙說,不是家里沒地方嗎。臨時住一下。三媽媽還想解釋。媽媽從懷里掏出手機說,黃小平,黃主任,你們都知道吧。三媽媽瞪大了眼睛,臉上掠過恐懼的神色。媽媽又說,今年六月,村里各家各戶要辦理宅基證。有兩張一千塊的購物卡,他沒敢收。想來想去,還是給我們打了電話。媽媽呼著酒氣小聲問道,這兩張購物卡,是你們的吧?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大媽媽說。三媽媽也這樣說??墒撬齻兲岣呗曊{(diào)的底氣都沒有了。二媽媽出來打圓場說,都是過去的事了。

看到二媽媽走出來,媽媽望向了二叔叔。媽媽聲音沙啞地說,二哥,我就實話實說吧。年初你女兒做手術(shù),你跟我們借錢。我們沒借,這是我的主意?,F(xiàn)在你也嘗到人情涼薄的滋味了吧?

媽媽從椅子上站起來,腳下晃悠。她伸出顫抖的手指說,當(dāng)初最困難的時候,我們還在幫你。可你怎么對我們的?你恨不得把我們踩到腳底下啊。我們那時多困難,最后喂大了一頭白眼狼。人在做,天在看。我們不信神,不信鬼。但是人心擺在那里。二哥,你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媽媽閉上眼睛,痛苦的神情擰到了一處。她拾起地上的酒瓶,朝喉嚨里灌了下去。

等我和爸爸上去勸時,她的身體像是被酒精麻痹的死物,整個人摔倒在地。爸爸將她扶到床上。看到她喘著酒氣,我們都放心了。阿聯(lián)坐在床邊照顧她。爸爸走到門外說,她說胡話,她說胡話呢。叔叔嬸嬸們臉上鐵青,都沒有說話。

爸爸帶他們?nèi)プ÷灭^后,我走到奶奶的房間。她坐在床上,靜靜地聽著。我說,媽媽睡下了。奶奶說,這也是好事。我問為什么。奶奶卻不說話了。

第二天,我擔(dān)心親戚們走得早,七點鐘就起床了。走到客廳里,我看到母親正在廚房里下面條。她的手機輕聲播放著鄧麗君的歌。聽到那句“夜來香,我為你歌唱”,母親小聲跟著唱起來。我揉了揉她的肩膀,問她,頭疼不疼?她笑著看我說,沒事,沒事了。她臉上有著深深的倦容,但是身體里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撐著,舉手投足間充滿了活力。

你給親戚們打電話,讓他們來吃早飯。她用長筷子挑起面條說。我準備掏出手機,臥室里傳出爸爸的聲音。他在被窩里說道,他們六點就走了,說是怕回去路上堵。

媽媽拿出幾只瓷碗,朝那邊喊了一聲,那我們自己吃吧。

磨蹭了很久,爸爸才起床。我把奶奶攙到桌上。阿聯(lián)也洗好了臉。

我們坐在一起,看著媽媽把碗一只只送到我們面前。媽媽手機里的音樂仍沒有停。這會兒放到了那首《甜蜜蜜》。爸爸說,還要幾雙筷子。媽媽跟著音樂,雙腳滑出去幾步,身體隨著那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轉(zhuǎn)了一圈。她捂著嘴往廚房走了過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害怕起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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