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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肉,好骨頭(短篇小說)

2020-11-19 13:32
夜郎文學(xué)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營子小灰麻子

王 凱

這一年,我剛十歲。

小福子的爹從城里給他弄來一只細(xì)狗,狗身高大黑亮,骨架勻稱苗條,耷拉出來的紅舌頭半尺多長,緊跟小福子屁股后面,狗和人威勢得很。這家伙,人顯狗威,在一幫孩子面前一站,再加上他能給每人發(fā)一塊黑芝麻餅干。幾乎,所有孩子都慫了。紛紛夾起尾巴,做哈巴狗狀。

我打心里羨慕得緊。

小福子說:等冬天下雪了,就叫它攆兔子。

每到冬天,全營子老少爺們就開始盼望一場雪的來到。雪下了,雪厚了,貓在洞里的兔子們探出頭來。雪天正好攆兔子,兔子跑不快,一快,自己先翻跟頭。白老爹算是攆兔子的牽頭,狗皮帽子下,那顆光頭想著把人分成幾撥。三五人去趟兔子,專撿土坎蒿草多的地跑。呼兒喊叫,動靜鬧足,兔子膽小,先慌了神。這窟待不住,奔了另外。再一撥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準(zhǔn)擇地下套,馬尾細(xì)繩釘上鐵橛子,專等兔子來鉆。剩下一大撥人隨著白老爹在后面,在左右發(fā)聲喊,開攆。人攆,狗也追,人喊,狗也叫,積雪被踢起老高,揚起。嘴噴熱氣,雪糝撲臉,滿山崗人聲和犬吠攪在一起,聽不分明。個個仿佛入迷,人人過得一場眼癮嘴癮。小福子大舅也是人物頭,算是生產(chǎn)隊長,領(lǐng)一撥人參與其中,小福子能跟著攆,我也扯上人家尾巴。隨著人歡狗叫,心跟著突突地亂跳,棉靰鞡差點跑掉。

嘿,那真是過癮的一場大戲。

小福子那一條細(xì)狗,一直叫我眼饞。我哪怕有一條笨狗也行,我上學(xué)走,狗跟著,威風(fēng)凜凜。最起碼的是,二驢子們要是欺負(fù)我了,放狗咬他們。我偷偷地想,這是人仗狗勢呢。就常常磨唧爹,給我弄條狗吧。爹倒不說什么,娘第一個反對。

人還沒囫圇全呢,哪有狗食?

我的餑餑給它吃。

我發(fā)了狠心,給娘說我保證。娘撇撇嘴,眼睛立起來,我便怕了。但還不死心,想到爺和奶。爺嘆一聲,玩物喪志呢。奶總疼我,叨一句,哪有旗人家沒有狗的?過去,還養(yǎng)叭兒狗呢。爺?shù)伤谎?。煩她說過去,老地主心有余悸,累及家人跟著遭罪。一提過去的事,心先哆嗦。爺對奶擺擺手,意思是快別說了。哪知道奶更來氣,扔出來的話叫我心里樂開了花。

我給我孫子要狗去。

我知道,奶說到做到,鐵嘴鋼牙,吐吐沫成釘。

營子里的人家,不足百戶,散散落落,民風(fēng)尚在淳樸,養(yǎng)狗不在防盜,意在護(hù)院。人畜出進(jìn),弄個動靜而已,沒狗有鵝,一樣。滿營子的狗有時亂竄,人和狗相熟,半夜偷人跳墻都不咬。除非拴上,皮條鐵鏈子把狗的性子弄犟,渾頭渾腦,連主家都不認(rèn)。本來,娘在家養(yǎng)了一群鵝。我常有牧鵝時刻,趕一群鴨鵝到大凌河戲水??声Z刁猾,遇到莊稼必叼吃幾口,打一棍子還是不管用。娘常叮囑:

看住鵝,別給我惹禍端。

我還是惹下了禍?zhǔn)?,娘氣極。也怨我,太貪玩,忘了看鵝的事。原來,大隊部做過規(guī)定,看好自家的豬,自家的鵝等,別吃莊稼,吃了要罰款。罰款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是真罰。馮家老叔偷摘了果園的幾個梨蛋子,叫果樹隊的人逮住,罰款,十五個三十塊。馮家奶奶呼天搶地之后,心窄窄的難受,喝了鹵水。幸虧,人發(fā)覺得早,又灌了豆汁子,吐了一嘴的白沫,才緩過來。我的鴨鵝本來一直在河里逮魚捉蝦,我也在河里和一幫孩子亂跳亂鬧,漸漸忘掉還有鵝的事。那些鵝偷偷上岸,只把鴨子留在河里。把個岸邊的高粱苗叼吃得剩下禿荒荒的桿兒,一大片的青苗還被鵝忙忙碌碌地吃著。大隊的二把手齊麻子正好路過,黑了臉,問一幫在河里的孩子,誰的鴨鵝?我光著屁股上岸,叫齊麻子踢了一腳。他把一群鴨鵝趕到大隊部,告訴我,叫家大人交罰款,換鴨鵝。出頭露臉的,好的丑的一般都是爹去做,臉大。也趕上爹不在家,給隊里出車到錦州城拉腳。他是車把式嘛。娘聽了我的話,先打我一巴掌。罵我,你還有臉回來。拉著我到大隊部,齊麻子真不開面。娘以為大不了說道說道,放些狠話罷了。齊麻子把手一叉到腰上,指指點點的,說:

管不好孩子,還管不好畜生?

是我的不是,我回去就籠上。

不行,必須三十元整。

娘眼里含了淚,逃也似的拉著我出大隊部院子。扔下一句,真是黑臉的。后來,那群惹禍鴨鵝到底交了罰款才趕回家的。是奶去的,老太太不管這個那個。先找到齊麻子的娘,跟人家說,乙丑年發(fā)大水,我還給過你家一袋子紅薯,怎就不講這個情。齊麻子的娘跺著小腳,罵齊麻子,小犢子,沒有那一袋子紅薯你早餓死了。奶覺得很光棍,不過還是少交了幾塊罰款。奶回來,擰著耳朵告訴我,可得懂事啊。

這回養(yǎng)狗,能怎樣呢?

不好說,實在是不好說。

我也是鉆了娘的空隙,院子里來人進(jìn)畜總得有個動靜。那些鵝在入冬的時候,娘下了狠心,叫爹都?xì)⒌粼偻低当车藉\州城賣了。再也聽不見鵝嘎嘎的叫聲,沒了伸脖子追我的事了。公鴨子叫聲嘶啞,太沒意思。

還是奶,疼著大孫子,知道我的心思。

去吧,到西院大娘那抱一個狗崽去。

聽了這話,如灌蜜糖。我知道西院大爺家的狗下了一窩,偷偷地看過好幾回。那一窩小狗趴在老狗身邊,一個個瞇著眼睛,擠作一團,想去摸摸,不敢。奶的旨意,娘有時不敢違逆。老太太滿營子數(shù)她牙口剛烈,急眼還罵人,家里成分高也沒擋住她真性真情。爺戴高帽子被人家批斗,他和人家論理。

啥破地主,不就是個攆財主嘛。

過年吃燉羊肉餡餃子,還核計好幾天。

再說了,當(dāng)家的還救過八路軍的探子,這事怎就不說道說道?

奶好扒小腸,一扒,別人還不好說啥?有叫嬸子,有叫嫂子的,跟她說個囫圇,糾纏不清。也有二楞子,不管不顧,把老太太推搡旁邊。老太太跳腳,罵:

個小癟犢子,成圣了。

被罵的,多不計較。也有,橫眉冷目,哪有不結(jié)下怨懟的,就她那脾氣。有時和爺都三神暴跳,破馬張飛,就是和我有耐性。小時候,我躺在炕上睡覺,坐旁邊不錯眼珠地看著。院子里的母雞下蛋后叫喚,出去一土坷垃打跑。關(guān)鍵的是,奶后面有個戶族,七八十戶的老關(guān)家,誰要是欺負(fù)了她,都得思量一下。

奶拉著我到西院大爺家,先前說妥的,大爺說:

養(yǎng)它干啥?天天還得搭上二兩糧。

確實,人都上頓下頓地吃著苞米糊糊,總不能都叫狗吃屎去。但奶還是堅決,說,沒有一條狗,不像人家。

老狗趴在窩里,兒女一群圍著,狗都瘦了,毛戧戧著,眼神警惕。那老狗和我相熟,西院大爺家我常出來進(jìn)去,爬墻上房的,和臣哥。老狗揣崽,我都知道,早早就偷著和臣哥訂下。和奶說,不過是個過場。不過那老狗太老實,常到我們家偷吃豬食,動不動叫我踢一腳?!班弧钡匾宦暸艿?,還夾著尾巴??赡菐讉€狗崽委實可愛,有花有黑有灰,毛茸茸的,小嘴,小耳朵,小腿,就是惹得想上前摸一摸。臣哥說,快離遠(yuǎn)點,老狗厲害著呢。我知道,狗娘和平時不一樣。臣哥問我看上哪個?我都喜歡,定不太準(zhǔn)。奶說,要四眼的,四眼厲害。臣哥說,只有那小灰的是四眼。就那個了。

等我要去抱小灰狗,老狗不干了,呲下牙,嘴里低吼,嚇得我趕緊后退。臣哥笑了,我說的對吧??次业模几缒闷鹋赃叺奈构放?,往里添點剩飯。端著盆走開,引著老狗這才跟出來。幾個狗崽懵懂地站起,歪斜地走著追老狗,老狗理也不理。臣哥向我使使眼色,我趕緊瞧準(zhǔn)那小灰狗,抱起,上墻,也不管奶,一溜煙地跑掉。

小灰狗到家,我把它安置在外屋地上。屋外太冷,半夜里也能聽見它被凍得“哽哽”地。一下子,沒了那幾只小狗兄妹,我想,它也一定孤單。喂的食好像也不怎么愛吃,舔舔幾口,就躲在一旁。去問臣哥,臣哥說,得喂好的。好的是什么?大米白面和餃子。家里人誰也不管我的狗,看來只有我來疼它。可能,面糊糊不好吃。我偷偷地挖一勺葷油倒上,這下,味道上來。我都想跟著吃點。

眼看著,小灰狗一點一點長大,笨笨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我把狗起名叫小灰。

狗的后面,必定是我,一樣地跟著跑來跑去。更多時候,我?guī)е?,院子?nèi)外,巡視。小灰的脖子帶著脖套,我的褲帶做的,我拽著,它倒也聽話。叫他追鴨鵝,馬上就去。開了春,娘忘了疼又開始養(yǎng)鴨鵝,是西院的大娘孵的。一大堆的雞蛋鴨蛋鵝蛋,放在炕頭,蓋著被子。西院大娘就像一只老母雞,每天摸幾遍那些蛋。摸著摸著就有小雞啄開蛋殼,“唧唧”地叫開,接著是鴨子,最后才是鵝。大多,小灰和雞鴨鵝處得和諧,不過好攆鴨子玩。鴨子一跑,“嘎嘎”的,娘就生氣,說:

管好狗,要不過年勒了。

我馬上扯嗓子喊,回來,回來。這家伙便顛顛地跑回來,搖晃著尾巴。上去一腳,踹到狗肚子上。它還傻傻地叫一聲,踹完,給一個什么東西吃。狗這東西,記吃不記打,吃完東西還一樣跟我繞著圈玩。

那些鴨鵝和小灰一起長大,不怎么怕它,尤其是鵝。小灰常和鴨鵝搶食,鵝不干了。幾只鵝一起把小灰圍上,鵝的脖子伸得老長,像拳頭,在狗的面前晃來晃去。小灰躲著,一直到院墻邊上,鵝們還不依不饒。小灰抬直身子,靠在墻上,兩個前爪胡亂招架。這只鵝上來擋一下,那只鵝上來推一下,第三只鵝的嘴毫不客氣地擰了小灰的鼻子。小灰“旺”地一聲一跳跳到圈外,遠(yuǎn)遠(yuǎn)地吠叫,不敢上前。

相反,小灰對人遠(yuǎn)沒有對那些鴨鵝客氣。熟人,不過眼睛斜斜地看一下躲開。生人,亂叫,也上前,弄得人家進(jìn)退兩難。這時,娘都命我,看狗去。我就顛顛地跑過去,雙腿夾住狗頭,不叫它亂動。小灰倒聽話,但尾巴卻一直亂搖,顯示興奮。更多時候,我和小灰躲在院子后面,亂玩亂耍。娘怕狗惹禍,特意叫爹從鐵匠爐打了鐵鏈,連著脖圈,拴在老桑樹上。這下好,狗只能圍著樹轉(zhuǎn),我也只好圍著狗玩。一天下來,頭暈暈的。我也試想把狗帶在身邊,叫他跟我上學(xué),娘就是不答應(yīng),我也就不敢。就這樣,還是出了閃失。

院子后面有棵老桑樹,就是有時拴著小灰的老樹。老樹比爺?shù)臍q數(shù)要大,想是早年栽桑養(yǎng)蠶遺存,干粗枝長,枝椏橫出,宆龍有狀,春天發(fā)芽葉綠,入夏桑葚由綠轉(zhuǎn)紫,點點星星,惹人得緊。饑饉年代,含性什物都擋肚餓,也解嘴饞。本來,桑葚下來,左右界璧,東西兩院奶都送人家一碗兩碗。奶說,做人可不能吝嗇。她有教訓(xùn),四清重劃成分,西院大娘就說,這老太太,借個篩籮都舍不得。那是一個銅篩籮,奶的陪嫁。別人借完,起一身綠銹,奶心疼不已,氣得誰要借都舍不得。爺常說她,要看得開,房子地都給分了,能怎樣?房子是罪地是累,攢下銀錢催命鬼。老地主倒想得開,說自己耍錢還是不狠,都輸?shù)艟秃昧?。奶先前提爺耍錢的事,恨得牙根癢癢。如今倒認(rèn)同了,要真窮掉底,省卻多少煩惱。何苦,后人都跟著遭罪。

但這棵桑樹也惹來了不少的麻煩,桑葚紫了,總有孩子大人圍著樹轉(zhuǎn)。小灰沒有的時候,半夜也常有人,偷著上樹摘桑葚粒吃。爺說,砍了它,招得狗咬貓叫的。奶不讓,我還給大孫子留著吃呢。我愛吃桑葚,五月節(jié)前后,爬上樹,一坐半天,專挑紫紅的吃。姐是小姑娘,這時也求我,她是不敢爬樹的,要我給她摘。小灰在下面見我坐在樹上,狗眼望天,嘴里低音狺狺地叫。有時一時興起,摘下一串,扔下喂狗,狗尾巴搖得亂極。齊麻子是從小就愛吃桑葚粒的,對這棵老樹的桑葚,哪個枝杈好吃都知道。是奶說的,這小犢子,沒少禍害樹。奶說他吃桑葚粒從來都是撅下一枝,扛著跑掉,躲在哪個旮旯吃獨食去。營子里人家少,誰家大人,誰家孩子,屁股上有幾個痦子都知道。沒曾想,這麻子還成了人物頭,人五人六起來。麻子邪性,營子里的人見著他都躲著走。

一個傍晚,我一個人在院子后面玩,小灰都懶得理我了。

齊麻子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路走得歪斜,嘴里哼著曲子。看起來,肯定從哪喝了酒。我知道喝酒人的樣子。齊麻子看見我,定定神,奔了過來。小灰見到生人緊張,我也緊張,去年罰錢的事我還記著。齊麻子到跟前,一笑,嘿嘿一下。

桑葚粒好了,吃幾個。

伸手,夠不著。

稍矮的,貼地的,變紫的都被人給吃了。剩下的,稍高一點,得翹腳,小孩子要上樹。齊麻子個子不算高,腳翹了兩下,夠到幾粒,一扔,到嘴里。后,索性看準(zhǔn)一枝,要撅。原來,奶告訴過家里。誰來吃個桑葚粒,就叫吃,擱這樹還能維下人呢。齊麻子來,我已經(jīng)把小灰夾在襠里老老實實地看住。齊麻子還說:

這孩子,懂事了啊。

但我煩他撅樹,吃你就吃吧。一走神,小灰已經(jīng)從我的襠下竄出。齊麻子已經(jīng)發(fā)覺,要是正常人,會嚇跑。小灰畢竟拴在樹上,不能追上。齊麻子喝了酒,腿腳當(dāng)然不利索。等他發(fā)覺,狗已經(jīng)到了眼前。還好,撅下的樹枝在他手上,一下一下?lián)踔』业耐蠜_的勁。狗和人對峙著,更多是人在逗狗。狗幸虧是拴著,鐵鏈子被小灰掙得繃直,又嘩啦嘩啦地響。人和狗都很興奮,互搏之中,人被狗咬到褲腳子。我在一旁,感到好笑,還是吆喝住小灰。不叫它再咬。后院子的動靜還是驚到屋子里的人,奶出來,一看就明白了。先是罵了我,還不好好看狗,看把你三叔弄的。我有點委屈。齊麻子臉色不好看,把撅下的樹枝往旁一扔,重新?lián)炱鹨粔K石頭,打向小灰。小灰一跳,沒打著。這回,奶也不客氣,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呢。齊麻子根本也沒理奶,踉踉蹌蹌走了。臨走,還恨恨地看了我們?nèi)撕凸芬谎?,哼出一句?/p>

明個,連人帶狗都斃了。

說著,右手做擼子槍狀,對著狗來個點射。小灰不知道這手槍的厲害,以為還在逗它,撲上去還要咬。

這小灰,真有點傻,沒看人家都有點急了。

可是好長時間,也沒見齊麻子有什么動靜。奶說,齊麻子的爹老齊都不是好惹的主,人家做過花子頭。營子里大戶還讓著三分,這小麻子看來更不好整。十歲了,我人情懵懂,也知道跟著心焦。我看過,大隊部里斗人的情狀,一幫人審另一幫人,被審的都是營子里的“四類”,爺身在其中,都低頭貓腰撅臀。一個事問不明白,手打腳踢,老“四類”們被打的嗷嗷叫。

我心焦著爺或爹因為這個事有什么短長。

小灰因為咬了齊麻子,娘很生氣,跟奶說,這狗有點賴,言下之意已明。奶說,還是那小麻子好去。娘和奶說話,不到萬不得已,都不高聲大氣。但她和我從來沒有好臉色過,一句一句砸過來。

再不看好你的狗,叫你爹回來收拾你。

我還是更怕爹的。他是車把式,給生產(chǎn)隊拉腳到城里,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

但沒等爹回來,小灰又闖了一回禍。其實,倒不如說是我的事。

文化革命,學(xué)校里不以學(xué)習(xí)為主,總在勞動,小學(xué)生也難免。勞動歸來,到了家門口,小灰跑出來迎我。正好,二驢子路過我家門口。因為有生人,小灰叫著沖向我的,二驢子先害了怕。本能地拿鐵鍬護(hù)著自己,這下,小灰倒緊張起來。嘴里叫著,像貓念佛。二驢子的鐵鍬一動,小灰便跳起來。二驢子倒發(fā)聲喊,想必是給自己壯膽。把鐵鍬揮舞的像模像樣,看起來風(fēng)雨不透,狗不能近前。哪知道,小灰只在外圍,一跳一跳的,往前沖的樣子。此時小灰,比以前更壯實些,彈跳更為有力。一邊叫,一邊上,狗也在興奮著??伤阏业揭粋€令它玩耍的事情,想必狗和人一樣。二驢子鐵鍬舞了一會,便累了,漸漸現(xiàn)出疲態(tài)。我吆喝小灰也不盡力,我只是想嚇嚇二驢子,誰讓這家伙常欺負(fù)我。真咬了他,又是禍?zhǔn)乱粯?,家里必定愁云滿屋。

可事情哪是按我的預(yù)料發(fā)展,狗又不是我,到底給二驢子的小腿咬了牙印。

接著,打狂犬疫苗,娘去賠禮道歉,提著東西去看人家。這下,奶都沒話說,這狗是有點賴啊。

有點賴的小灰在營子里算是混出了名聲。

入夏的時候,從別的營子里傳來消息。說是公社成立了打狗隊,到各村各家見到狗就打,為的是消滅狂犬。那些人也被叫成棒子隊,人手一個大木棒子。

棒子隊,棒子隊。

人家拿槍你拿棍

出手狠,狗命沒

你吃肉人家聞味

好像營子里也有了棒子隊,齊麻子牽的頭,后面跟著的有瘸老五和白三毛。奶閑串門回來,就說,恐怕保不住這狗了。我心惴惴地,這可咋辦?狗命沒了,我最難受。這可是我的伙伴啊。

爹這時已經(jīng)在家,不以為然,活人還能叫尿憋死?還等他來把狗打死,我先自家勒了。瘸老五們已經(jīng)來過,這個半拉架的殺豬匠改行打狗了。他來,幾乎豬和雞鴨鵝都哆嗦,尤其是豬,躲在圈里一角落撒尿,嘩嘩地響。這家伙沒進(jìn)院子聲音先到。都把狗勒了,要不價哥們爺們棒子出手了。幾個人一弄,各家就雞飛狗跳了。這回,風(fēng)聲好像真有點緊,西院大爺家也未能幸免,臣哥都為狗的事哭了兩回。不行的話,咱把狗送走,到河?xùn)|去。說那邊不打狗。我把這事告訴爹。爹沉吟,咱河?xùn)|沒親戚。再說,這世道人和狗都難活,早死早投生吧。我看我是沒了轍,還想求奶,奶只是把我摟了過來。奶叨念著,破日子過的,個旗人家還殺狗了。

那個早上,娘奇怪地叫我早早起來。

拿上一塊錢,說是到營子西邊的大眼家撿三塊豆腐。一塊豆腐三毛,剩下的是我的跑腿錢。馬上起來,臉都沒洗,顛顛地跑去。等我把豆腐裝到缸盆里,端著回來,越想越不對味。娘可從來沒這樣過,發(fā)瘋地往家里跑。眼前的一幕一下子叫我驚呆了。

爹已經(jīng)把小灰吊起來,通過一個杠子,脖子上系著細(xì)繩甩在另一邊。小灰的舌頭伸出來,眼還沒閉。時而掙扎一下,聯(lián)動整個身子??吹竭@,我的心里冰涼,馬上淚便下來。還好,裝豆腐的缸盆沒掉下,仍捧在手上。怎么能這樣?我倒恨起娘來??粗』已劬Γ也恢涝趺崔k好。肚里一涌,嘴里酸水溢滿,吐起來。隨即,央求爹把小灰放下,我聽說,貓狗九條命。尤其狗,聞了土腥,死了也能活。小灰的眼睛滿是哀求,漸漸閉上。這小灰,致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爹的手法生疏,要剝皮,要剔肉,我是看不下去。血色膩紅沾滿了他的手,一片模糊。滿臉的淚把我弄成花貓,我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沒人的地方。

奶倒是有些愧意,拿過豆腐缸盆,手摸著我的腦袋。一邊撫著頭,一邊跟我說:

趕明個,奶還給你要一個,啊。

我甩甩手,也不理她。他們大人們怎么這么狠心,看,一個蹦蹦跳崩的狗就這樣沒了。我只能埋怨爹娘爺奶,說不上人家齊麻子瘸老五。甚至,二驢子都怨不上。我騎在老桑樹的一個最高枝丫上,看著全營子的人家青瓦石墻院落,有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有誰知道我的疼痛。一直到晚上,他們誰都沒又發(fā)現(xiàn)我藏在樹上,大概樹的葉子太密。我倒希望一輩子就住在樹上,最好能上云端,遠(yuǎn)離這個破地方。房子上的煙囪冒起煙,我甚至聽見“咕嘟咕嘟”烀肉的聲音,聞到惡心的香味。奶還一遍一遍地喊:

吃飯了,大孫子。

不搭理她。

最后,娘開始發(fā)威:

回不回來?插門啦。

插門可不行,我不能在樹上睡一夜,我也沒有這個本事。麻溜下樹,實際肚子早早就打鼓山響。一天水米沒粘牙,氣憋飽了,但還是不餓。一家人看我進(jìn)屋,怪怪的,都不說話。姐的眼睛咕嚕咕嚕地轉(zhuǎn),想說,還是憋住。還是奶:

餓了吧?我就說。

說完,嘆口氣。這年頭,都反了族規(guī)綱常。

干飯一碗,高粱米的,通紅,殼子浮上。亂菜一缽,居然有肉,豆腐間雜其間。想想釋然,必是小灰。不吃,氣得嘴嘟囔。奶說想著我,給留的凈是好香肉。我不吃肉,感覺豆腐滋味些。娘還是那個樣子,對我不甚理睬,等我吃完,扔出一句:

明早上,跟我上集。

要上集,馬上我就又心思活絡(luò)起來。似乎把小灰忘掉,人啊,欣喜總能沖淡苦痛。大人總能把孩子的心思拿捏準(zhǔn)狠,他們都知道,集市上的花花綠綠一定能把我的眼睛吸住。兩天半的難受勁,就過去了。上集,能吃上糖蜜果,五芳齋的糖蜜果一等一的甜香脆。奶會說,告訴娘,給我大孫子買上半斤?;貋?,我也借下光。娘看我不說話,臉又沉下。

到底去不去?要不,我?guī)憬闳チ恕?/p>

去去。

我忙不跌地應(yīng)著,畢竟,集市上還有更多好玩的。

第二天早上,等我和娘來到集上,人們早已成市,四鄉(xiāng)八村的就聚在鎮(zhèn)上的空場處。娘挎了一個筐,上苫白布。我問是啥?娘說,這里就是你的鞋,你的本子。我不明白,到時候你就明白了。我也沒閑著,也挎著一葫蘆的雞蛋,絮著稻草沫子。在供銷社的門口,最繁華之地,我們倆停下,筐和葫蘆自然放在腳邊。身后就是供銷社的飯店,四個紅幌風(fēng)吹得亂搖。就這,你爹說肯定能等著買主,得喊,好香肉,好骨頭。娘吩咐:

你得給我喊,人家才知道賣的是狗肉。

我又后悔了,才明白他們背后藏匿著別的東西,又糊弄我來做。這下,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真的對不住小灰了。我躲在一邊,就是不喊。我恨不得一腳踢了那個葫蘆,叫里面的雞蛋嘰里咕嚕地滾出來。哪知道,不用喊叫,就有人來問筐里的是啥東西。娘指著里面一包一包報紙包的,好東西,狗肉呢。五毛一包,便宜不貴。啥時候弄得這樣齊全,一包一包規(guī)規(guī)整整,白布下面顯得干凈。我算服了他們。有人挑挑揀揀,扔下一塊錢拿兩包,就走。開市了,娘也高興,使勁捅我。說,給我喊,要不回家一定有你好看。

我奓著膽子,嗓音發(fā)顫:

好肉,好骨頭。

連我自己都覺得聲音柔弱,瘦瘦的,純粹是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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