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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工命

2020-11-19 11:31
海燕 2020年6期
關鍵詞:嗩吶

開山號足有兩米長,凡人只拿起來都費勁。

左右兩名號手各執(zhí)一柄長號,引一條白衣白褲白頭巾的隊列繞山而上。號的細頭噙在嘴里,兩只結實的大手握鍬一樣牢牢把住修長的號身,腳后跟似有一輪鋼索向下卷動,半個身子朝背部反弓,巨大的喇叭口隨之緩緩上揚。

號手腮幫鼓脹,太陽穴的薄皮被青筋撐滿,胸腹充至頂格的氣包密密地壓入號中,氣流擠過號身里狹長的管竅,到達號口終于如釋重負,發(fā)出嗡的一響。號聲挾著細密的波紋直頂入天,云被震碎成細粉,藍天便蒙上一層粉藍粉藍的面末子,空廣低垂,伸手似能摸見。周身全白的人們在山間細路上攀浮,一會兒看見整隊,一會兒只見頭尾,好似晃上了天。

伴著嗚嗚嗡嗡的號聲,山也挺了,水也靜了,枯枝敗葉活過來了,似都豎起耳朵。開山號的嗡鳴顯出厚棱棱的沉,兩聲綿遠的厚響沿山的輪廓飄走,號手身后的嗩吶聲緊接著亮瓦瓦地炸出,如彈片四散崩射,群山百千座也不怕,坑坑旮旯里都聽得見。

山水于是孤傲起來,樹草感覺自己百尺高。棺木里躺著死去不幾日的人,哪怕生前再普通,此時也如王侯將相般隆重地走完了陽間世。

這場白事宴主家所在的村落攀著群山,由低往高,劈院鑿屋,近處看星星點點,高處俯瞰各家之間又有淡土色小徑溝曲相連。小徑彎曲的方向,看似全憑人們各自喜好而踩出,細想又如同人生軌跡。若兩戶不相往來,便絕無互連的通路,可若是熱鬧的一戶,則屋圍四通八達。這不起眼的村中小路,便成了命里標下的記號。

老輩子時,在山上住得越高,越有家財。山腳下都是裸露的石頭,越往上升,覆土越多。住在高處的人,便如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是逐土而居的農民。土,意味著財。

主家的院子高居山頂,除開政府修建的一條縱貫山村的洋灰闊道,四周還有若干小道,顯出不薄家世。

嗩吶手劉善文是主家重金邀來的響工,方圓五十公里,沒有比他更貴的響工了。自然,也沒有誰比他能吹奏更神的嗩吶。

劉善文人名不符,只兩三天不修邊幅,便原野般扎出一大圈絡腮胡子,黑硬虬結。他的身形算不得魁梧,但敦實穩(wěn)踏,開口便甕聲甕氣。面皮黃里滲紅,雙眼飽飽脹出,凡人日落而息,他卻常年深入后夜。第二天又需早早上路,苦累倒不自覺,只發(fā)際線坐上電梯,一年比一年更上層樓。每到一村,總惹得六七十歲的田間老漢也忍不住叫他一聲老哥,卻不知他過完下一個年也才三十五歲。

這副尊容把旁人推得遠遠的,仿佛一個在時間里迷了路的浪蕩漢,沒哪個女人肯眷顧這把皮相。他也不慌,手里有嗩吶,四下里就亮堂堂。

他的嗩吶也長得奇怪。常見的嗩吶管身醬紅,喇叭黃澄澄。劉善文的嗩吶卻生就一根雪白的管身,喇叭倒是銅器,可青不青紅不紅,遠看就像白玉牙簽挑著一塊生肉,沒人喜歡這樣的造型。說來也怪,偏偏到了劉善文手里,這柄丑嗩吶就有了滋味,音色比普通嗩吶更銳一些,別的嗩吶手吹起《百鳥朝鳳》好似針扎耳鼓。劉善文一吹,便如快刀子剌過皮膚,初時不覺,聽完了周身刺辣,需要趕緊吹吹冷風。

憑著這把怪手藝,劉善文一年也歇不下幾天,因為一年到頭,總有人死,也總有人結親。死了人辦的宴席,稱為白事宴,婚姻嫁娶的宴席叫紅事宴。

白事宴本是家中有人亡故,按理應該氣氛悲涼,劉善文的嗩吶悲則悲矣,竟還帶出壯闊的氣度。人們就更樂意請他當響工,哪怕花上多一倍的銀錢,也要圖個大大方方的身后名。

劉善文總說,紅白喜事沒區(qū)別,都是為活人吹吹打打??刹皇菃??死了躺在棺木里,誰還聽得見呢?

在山上游了一大圈,這是白事宴的第一道重要禮數,意思是昭告陽間,家中有人逝去。同時也告慰逝者,再看看生你養(yǎng)你的群山,以后安心在此,魂歸故里。

劉善文吹罷一首俗氣歡快的曲子,給游山禮數收了尾。眾人也演罷了沉重的悲慟,在返回家中的小路上三三兩兩有說有笑。劉善文的心鼓動起來。

這種鼓動從早起持續(xù)到正午,吃飯的間隙他又吹了一段奇妙的樂曲,其他響工見他興致高,以為主家吩咐過,也起勁兒地伴奏。吹笙的嗚嗚哈哈,彈琴的滴滴噠噠,打鼓的叮叮咚咚,拍镲的欽欽璨璨,劉善文吹的哇嗚哇嗚,到最盛處其他樂器都停下腳,只他一人拖著長音變著法子吹。

那雙短促的手卷動十根肌肉發(fā)達的手指,在管身的氣孔上極快地飛舞,絡腮胡子纏著嗩吶有節(jié)奏地擺動。誰也無法預知他的身體將做出什么樣的姿態(tài),只是圍一圈看熱鬧,剛開始還有笑的,漸漸地都立在原地動不了。端碗的也忘了吃,碗里的熱湯菜沒了熱氣,湯菜表面凝了薄薄的霧片,偷空在屋里躲清閑的幾個人也驚奇地鉆出來,探頭探腦,好像這音樂不僅能聽還能看。

這種時刻,命都停住了,不是不想動,而是動不得,嗩吶把人們的眼睛、手腳、肢體吸住,精力過剩的小孩也跑不脫。只留下腦子還是活的,陪著劉善文這唯一一個不會受困的活人。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只是幾分鐘,沒人記得時間,劉善文戛然收住了聲音,向天上望了望,仿佛這支曲子,已經徹底脫開嗩吶,消去了天邊。眾人緩過神來,為自己剛才的木訥感到難為情,便張手仰脖子地散開了,活動活動筋骨,院內重新繁忙起來。

劉善文坐在爐火前最好的位置,抽出一塊干凈柔軟的棉布,輕柔地擦去喇叭口內的水跡?;馉t里噴出一葉火舌,幾個火星噼啪跳起,劉善文忙側身躲開,一抬頭,便有一人湊到近前。

那人說,響工大哥,你的嗩吶太神氣了。劉善文嘴角揚了一下,表示感謝,又低頭忙自己的。那人又說,省里電視臺在辦樂器選秀,你應該去參加的,剛才這段表演至少能進前三。劉善文這才收起嗩吶,仔細地看了看那人,戴著一副眼鏡,臉上很干凈,頭發(fā)整整齊齊,穿一件青色羽絨服,看樣子是城里來的。

劉善文問他,怎么參加?那人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上面印著頭銜:導演,彭四海。一邊微笑一邊又很鄭重地說,我是這家的遠房親戚,今天剛從省城過來參加事宴,一進門就聽到你吹嗩吶,你若有意,我可以幫忙向節(jié)目組推薦。

劉善文知道自己的心為什么鼓動了大半天,原來是等著這回事。

他對那人說,彭導演,我叫劉善文,很高興認識你。參加這節(jié)目需要多大錢兒?彭導演愣住了,輕輕拍拍劉善文的小臂,好兄弟,不花錢的,你只等我通知,到時直接來省里吹嗩吶,別的什么都莫管。

爐邊圍著好幾個鼓樂手,吹笙的說,彭導演,我吹笙也很神。有人說,你吹牛也神。彈電子琴的說,彭導演,我會彈肖邦。有人說,你會彈個棒棒。拍镲的說,彭導演,我拍的镲有四個音階。大家一起捧著肚子笑,說,你拍的馬屁有八個音階。

彭導演擺擺手,也跟大家一起笑,轉身又對劉善文說,今天過后就暫時不要接活兒了,把你最拿手的曲子準備十段,每段最少保證三分鐘,總計半小時的演奏量,好好打磨打磨。劉善文說,我的量不按時間算,你莫擔心這些。彭導演嘴唇動了,又意識到用節(jié)目組慣用的度量衡是拴不下這個嗩吶手的,便重新合上嘴唇,不說了。

下午還有一環(huán)重要的禮數。劉善文帶著響工這套人,兩名開山號手,兩名吹笙的,一個琴師傅,還有三四個身前掛著軍鼓的女人,在村里轉開了。

太陽將將過了頭頂,向西一點點滑,滑到村西邊最開闊的那扇坪壩上方,卡住了。劉善文帶著樂手們,后面跟著白衣白褲的主家人,轉到了坪壩上,亮了相。

吹打了幾分鐘,熱了熱場子,村民們從四周都圍了過來。沒人叫好,只是笑的笑,鬧的鬧,還有人拿著手機錄像。此時,另一隊人馬從不遠處行走到前。原來,這是主家請的另一套響工。有錢財的主家,常請兩套不同的響工,大家本不相識,但憑著手里的樂器,很快就能搭上話。場子就會更熱鬧,主家也有面子。以前也發(fā)生過兩套人打鬧起來的事,那便是自斷了前程,再不會有主家請去助興。有經驗的響工之間,只拿樂器過招,若用嘴說,半句都顯得多了。

劉善文給幾個女人使了眼色,就見她們幾人圓成個圈圈,慢慢地敲打著鼓畔,順時針踩起舞步,進二退一。鼓畔硬朗的點擊消失了,鼓面上的抽擊聲密了起來,腳步也隨之加快,颯颯地揚起了一些微塵。一個歲數大點的女人拔出身子,把外套脫下隨手扔到吹笙手肩膀上,又快快回歸陣列。這幾個女人最小的二十歲出頭,最大的少說也有三十七八,個個面色紅潤,眉毛一看就是紋過,眼周畫著深黑的線索,穿著便于跳動的牛仔褲,勾勒出圓壯的線條,旁人便動不起歪腦筋。抽擊變成了正面錘擊,女人們的手甩過頭頂,再重重夯到鼓面上,還沒看清,另一只手又重復夯打,鼓聲變得又濃又厚。

等這套程序全部完成,女人們的面頰已經淌出一道道汗水,鬢角的薄發(fā)染了水,平平地貼在臉上,用紙巾一擦,紙巾破了,脖頸后側半潮半干地騰出白氣。

另一套響工接過場地,也是女人先登場,有六個女人,脖子上掛著略小一些的羊皮鼓,發(fā)出更有彈性的聲音。這種鼓在外行眼里沒什么優(yōu)勢,聲音也渾,鼓身也沉,女人要想駕馭更有難度。不料,六個女人上來就鼓聲大造,這場響工之間的較量便算是起了來回。

十米以內,地動山搖,坪壩邊邊上??康膸着_車嘰哩哇啦嘯成一片。老婆子帶著一歲的小崽兒看熱鬧,崽兒被鬧得哇哇亂哭,老婆子卻不忍離去,任其嚎啕。漸漸地,鬧聲止住了,車也不嘯了,崽兒的哭叫便得了鼓勵,愈發(fā)燦亮。有人拽著老婆子,笑著走下坪壩。

就此時,嗩吶聲起。第一聲又清又長,像細口大瓶往外倒水,一線平緩。第二聲便千軍萬馬,瓶中的水堰塞在瓶口,壓力陡增,卻遲遲出不來。第三聲轟然而至,水已泄盡,留一只漲碎了口的破瓶子,啞然沒了聲響。

老婆子不知何時又探頭探腦地湊到人堆里,細細地向更里面掃瞭,吹嗩吶的并不是劉善文,而是一位身形瘦削的男子,對方的嗩吶手。大家也都知道這人,平日里被叫做吹吹,倒也算一把好手。

人們都瞅著劉善文,他順著臉龐抹了一圈絡腮胡子,喉頭用力地昂出兩聲,整個人便清理順暢了。雙手輕輕抓起他的那柄白嗩吶,彎下腰,喇叭口幾乎要貼到腳面上,肩頭左右抖幾次,揚起身子,嗩吶就響了。

這是一支極慢的曲子,由于慢,考驗嗩吶手的每一口氣量,必須足夠長,曲子才又圓又滿。若氣不夠,聽上去就干癟,外行都要調笑。劉善文的氣太長了,只第一聲,就在坪壩上響了足有二十秒。不只長,還毫無技巧上的變化。不懂的人只當是一聲悠長的呼號,但這并不打緊。因為接下去的第二聲、第三聲一直到最后一聲,便有了天上地下的對比,每一聲都不同,每一聲都圓膩,不緊不慢勾在一起,將這小小的坪壩扣在一蓋子情緒里面。人們迷在情緒里,發(fā)不出什么聲音,莫說人,連車也發(fā)不出聲音了。

一曲響畢,吹吹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他遠遠地對劉善文揚了揚下巴,兩人便聯(lián)手造起了熊熊烈火,嗩吶聲,鼓聲,女人們的吆喝聲,冬日里的山村不冷了,人們聽得面紅耳熱。塵土里面吸滿了汗水,一顆顆滾墜在地上。

劉善文沒留在主家吃事宴上的最后一頓飯,他和響工們就地解散,約好下次再會。他記得彭導演的話,便不打算再接活兒,下次也便不知何時了。這事兒肯定瞞不住,也沒必要瞞,他從來不怕別人見識自己的把式,見了也學不去。他現(xiàn)在只急著想把這事兒對一個人說,滿滿地說一回。

下到山腳,路邊停著一臺兩廂車,雖然不大卻簇新。車里人搖下窗,招呼他上車。原來是吹吹,劉善文嘿了一句,撅開車門子坐了進去。

吹吹載著劉善文一路駛向市區(qū),轉了幾個彎,在街角停好車,摸進一處酒館。菜一個一個端上來了,老樣子。肥魚燉得滿盆油潤,魚湯濃厚,還煨了大塊的豆腐,香氣直通耳鼓。羊肉帶著大骨,也是一大瓷盆,湯汁白稠,撒著大棵芫荽,肉吃進嘴里溫暖柔潤。冷碟也有幾盤,醬紅的牛腱子切成薄片,嫩黃的手撕雞撒了沙姜醋汁,大棚出產的沙窩甜白蘿卜,傻呆呆的樣子可愛極了。

吹吹把兩個玻璃杯并排開,砰地一聲起開酒壇,頓頓頓一陣響,兩個杯子都添滿,杯口的酒花瞬間消失,形成一個向上鼓起的弧面。

劉善文端過自己的酒杯,湊在嘴邊嘬了一口酒,滋溜一聲然后是哈的一聲,好酒。說完才與吹吹碰杯,脖子一仰再一低,杯子蹾在桌上,邊說,吃菜吃菜。吹吹抓起一根羊肉骨,在嘴邊輕輕一撕,大塊羊肉就進了嘴,一邊鼓囊著嘴一邊紅著眼睛問,善文大哥,剛聽說了,要去省里???劉善文吞掉一塊豆腐,又從嘴邊抽出一根魚刺丟掉,答說,還曉不得咋樣,就前晌有個導演在事宴上問了我一句,再說再說。

兩人常來此處飲酒,吹吹這人有靈氣,從不問劉善文嗩吶的事,算起來這是頭一回。劉善文懂他的心思,遠近吹嗩吶的不超十個人,若說入得了眼的,也就他二人。吹嗩吶賺不來大錢,也出不了大名??扇羰窃谑±锬昧嗣?,命里的天可就變了。這回假說是吹吹得到了邀請,劉善文也欣羨。

但吹吹除了欣羨,還多了個心眼,他想叫劉善文帶上自己同去。吹吹想好了,就算自己上不了臺,幫劉善文拿個行李也不賴,見見世面沾沾光,他不想一輩子就在山溝里吹嗩吶。

劉善文已經喝到第五杯了,吹吹說出了心里話,善文大哥,這回要真能去省里,帶著我吧,我不求搶名,只求沾光。劉善文一飲而盡,說,老弟,這事兒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帶著你。吹吹聽罷,眼睛亮亮的,本來布滿的紅血絲更紅了,還水汪汪些,把著劉善文的手腕子,呱的一口咽下滿杯酒。

吃光了一桌子菜,喝光了兩壇子酒,一看時間,不過九點。吹吹還想再要酒,劉善文拉住他,壓低聲說,換地方喝吧。吹吹要結賬,劉善文不讓,兩人爭把了幾下,劉善文掏出一摞現(xiàn)金把吹吹的手機隔在了服務員身側。

出了門,冷風正好路過,劉善文的領口鉆進了一綹,好似火爐子里來了冰錐,嘶的一聲就冒了氣。

二人就如發(fā)了汗的凡夫,并無一分醉意。吹吹去車上取了幾包煙,鎖上車門,塞給劉善文一包。從酒館門前一直向西走,兩百米后拐入一條巷子,再鉆出去,是另一條大路,張燈結彩的,才想起來元旦將近。

劉善文抽完了半支煙,向右手邊斜著踏上了臺階。吹吹抬頭看看,閃著彩燈的大招牌上寫著:賽金橋KTV。

領位的小伙子上前迎接,劉善文說,找雀雀。三人乘電梯上了四樓,一路七拐八拐進了一間包房。領位說,客人稍等,我去叫雀姐。吹吹把外套褪下,扔在沙發(fā)的末端。這沙發(fā)足有六米長,罩在房里搖晃的燈下,似一艘夜海的航船。

不一會兒,門推開了,進來一位女子,眉眼如畫,長頭發(fā)披披卷卷的,自然垂在肩頭,四肢很長,手指也很長,香氣撲來,人就偎在劉善文身旁。咋今天想起我了?女子說著笑起來,眼彎彎的好看。劉善文眼尖,在她肩頭拈去一根長發(fā),也笑著說,有好事兒想對你說。

雀雀抄起一瓶啤酒,排好三個玻璃杯,往第一個里面倒了一杯底啤酒,涮一涮杯子再倒入第二個杯中,等三只杯都潤了一遭,方才滿上,說是滿,其實只有一半。

她拿著兩杯酒分別放在兩個男人手中,再抓起自己的酒杯,起身走到吹吹面前。杯子送過來,甜絲絲的聲音也送了過來,哥,文哥的朋友哈。我是雀雀,來咱倆干一個。吹吹喝了酒,說,你陪文哥吧,我不要緊。劉善文說,雀雀,這是我兄弟,你幫他找個好妹妹陪一下,咱倆好說話。雀雀便像喜鵲一樣爽著聲音說,好嘞,我去一下就來。

吹吹并不做聲,只是笑著看劉善文,看得他發(fā)毛,只得拿起杯子喝酒,邊說,看啥?我劉善文就不能有女人?吹吹一口嗆到了喉頭,咳著說,沒那意思,這雀雀挺漂亮。

說話間,雀雀帶著一個女孩兒閃進屋里,比她小一圈,臉上帶著更喜人的笑。雀雀說,這是我姐妹,小西,大哥你看成不?吹吹說,行。邊招手示意坐過去。

劉善文等雀雀安頓好他倆,就攥著雀雀的細手說起了話,我可能要去省里比賽。雀雀一邊倒酒一邊扭頭看他,嗩吶比賽???劉善文點點頭,雀雀放下酒瓶,臉上的驚奇很快被開心覆蓋,笑得露出了瓷白瓷白的牙齒,說,那咱今晚得提前慶祝一下。剛說完,就聽見沙發(fā)那頭小西尖著嗓子喊:不愛你錢也不愛你貌,就想讓你把我緊緊抱;抱得美,抱得妙,抱得姐姐我咯咯笑。劉善文和雀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飲酒如飲水,沒了酒的滋味,卻翻來汩汩的美。

四個人喝到后半夜,劉善文和吹吹終于都醉了,倆人都記不清是怎么離開的,次日醒來便各自在家。

劉善文剛坐起,身體便不受控地重新栽倒。他想起來嗩吶還在吹吹的車上,掙扎著爬起來,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腦袋更暈了,酸水在胃里鬧騰,壓了壓,沒去吐。他努力地想著昨夜的事情,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昨夜沒有什么事情。除了說那顛三倒四的話。

電話響了,是彭導演打來的。劉善文的腦袋還悶著,但耳朵聽得清楚,一周之內,去省城的一個演播大廳,直接錄節(jié)目。

劉善文找到吹吹,倆人各吃了一碗面,熱氣重新回到了身上。劉善文取走嗩吶,對吹吹說,三天后我們動身,去省城殺他個天昏地黑。

他給自己獨自留了三天時間,這三天他哪都不能去,飯最好也不吃,只把嗩吶抱在身上。他住的地方在城里高處,院子外面是坡,院里平平整整。他就在院里吹嗩吶,直吹得院墻上擠滿了腦袋,人們不知道這個響工抽的什么風,只管聽免費的嗩吶。

劉善文的嗩吶在院子上空響了三天三夜,不大的城里,到處都聽得真切。院墻上扒的人多,有些磚頭掉在地上他也不顧。院外的那條坡,往日還有些車輛能爬上去,現(xiàn)在全堵。有在這周遭辦事宴的主家可算撿了便宜,響工都無需花錢請了。

三天過后,寂靜了。城里的人們喧鬧起來,卻比不上過去三天更鬧。劉善文約上吹吹,吹吹開著他嶄新的兩廂車,兩人輕衣簡從,只各自帶著嗩吶,向他們的命里開去。

錄制現(xiàn)場是一座大得超出想象的倉庫。吹吹見過山里人的養(yǎng)殖場,最大的棚里能裝一千頭牛,而這倉庫少說也能裝五千頭牛。

棚里并不是一片開闊,分成了一些不同主題的演播室。彭導演領著二人進了其中一間,舞臺高高在上,已經有人在演奏了。劉善文和吹吹停下腳看了一小段,那人演奏的樂器是大鼓,咚咚咚沖得人腦殼震,氣勢十足。

劉善文被拽到后臺,一排鑲著燈管的化妝臺,不少人坐著涂脂抹粉。他感到有些難堪,化妝師倒是有經驗,笑著說,沒事兒,大老爺們兒就簡單點綴一下,我給你挑一套服裝,扮上就自然了。

手忙腳亂地弄了小半天,劉善文被叫到幕后通道。彭導演不知在哪里忙,就看見通道口的工作人員在對講機里說著什么,然后對劉善文招手,告訴他上臺之后地上有個×,人站在那兒就行,燈光一亮,就對著話筒吹。

劉善文還在想這些話,門開了,工作人員推他一把,他人就出去了。臺上是黑的,只能看見影子,但是他一下就明白了,那個×在前面泛著熒光,他走過去站定,把嗩吶端起來,等著燈亮。

燈亮了,所有的光都打在他身上,他什么都看不見。心里有些慌,氣就亂糟糟地喘,他想著,完了。

一曲吹罷,評委臺的燈滅了兩個,還有三個亮著。他知道自己還有機會,便下了臺。彭導演在臺下等他,很嚴肅地說,怎么回事兒?劉善文臉上抽動著,絡腮胡子擋住肉,興許看不出來。彭導演手搭在他肩上說,你就記住自己是個響工,臺下都是事宴上的人,對著他們往死里吹。劉善文便死死地握著嗩吶的白管,好似把握住了自己的命。

換好另一套衣服,過了一個小時,重新上臺。劉善文穩(wěn)住身子,閉起眼睛,不看那光,只狠狠地吹。吹過前奏,他感覺燈光暗了一些,想睜眼又不敢。又吹過一段,燈光又亮了起來,他還是緊緊閉眼,仿佛自己是躺在棺木里的主家。吹到第三段,他什么都聽不見了,眼前也沒了光亮。他停了下來,張開了眼,確實一片黑,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曉得在等什么,低頭看到腳下踩著泛熒光的×,加上自己的腳,像個米字。臺下有人叫了一聲,他才意識到大家都還在。

嗩吶聲重新響起,燈光嘩的一下子全白了,他把嗩吶對準那燈光,四面八方地轉著吹,嘩啦嘩啦,燈上一圈火星子迸起,從高高的頂棚落下,炸彈一樣帶著嗚鳴,劉善文再把音高推上一層,那燈就噼里啪啦地挨個兒炸了。

現(xiàn)場重歸黑暗,旋即又亮起。評委的燈全亮著,臺下的觀眾呼啦啦站起身鼓掌,好像死去的人都活了過來。劉善文僵著身子,邁也邁不開腿,就看見下臺的通道口,彭導演拼命地鼓掌,又對他招手,終于拉開大步,下了舞臺。

錄制整整持續(xù)了一天,劉善文一共上臺五次,就算節(jié)目不播出,他也出名了。

后臺的工作人員都叫他劉老師,好些濃妝艷抹的女演員跑到跟前合影,還有的人要求看看他的嗩吶,一邊看那柄白色的管身,一邊嘖嘖稱奇。晚上他和吹吹住在彭導演安排的酒店,居然還有人不停地來敲門。過了凌晨三點,吹吹把他們都客客氣氣地請走了,轉身鎖上門對劉善文說,劉老師,你火了。劉善文踹他一腳,嘴里念著去去去,臉上也禁不住笑。

劉善文現(xiàn)在想的是,還有一場,吹完最后一場,不管結果怎么樣,他都不在乎了。在省城一天,勝過山里數年,命里有這一場,也算給自己提前風風光光地辦事宴了。

最后一場安排在月末,還有四五天的工夫。劉善文盤算著跟雀雀報個喜,也許她能來現(xiàn)場呢。只要雀雀愿意,劉善文只需給彭導演打個招呼。雀雀又怎會不愿意呢?雖說她沒給過劉善文什么許諾,甚至連身子也沒給過他,但他心里有強烈的預感,這個漂亮女人會答應他的下一個請求。他隱約記得,那天夜里在賽金橋KTV有過這樣的約定,若拿了冠軍,她就答應他的一個請求。

想到這里,他又不舍得輕易說出這個請求了,若只是請她來省城看看自己的風光,還不夠意思。他想讓她見識自己往后命里的風光。不只是見識,還能摸得見品得著,那多好。想著這些,他就睡著了,睡得那么踏實,天掉下來也砸不醒。

再醒來的時候,睜眼第一個看見的人,是吹吹。劉善文瞅著他,眼神里有復雜的東西。吹吹不說話,只讓他躺好。再看,發(fā)現(xiàn)自己周邊全是白的,他以為到了陰間,想說話也說不出來。

穿著白衣服的人從門外進來了,劉善文心想這又是哪家的白事宴???轉念一想不對,他在省城參加樂器比賽呢。這就是個夢吧。

白衣服的人這時說話了,你叫劉善文吧?你已經昏迷兩天了,肺部出血,水腫,呼吸系統(tǒng)受損,等待進一步檢查。你朋友說你是吹嗩吶的,最近一段時間就不要吹了。

劉善文這才看清楚,這是在醫(yī)院里,說話那人是醫(yī)生。他剛才說什么來著?過去兩天了,不要吹嗩吶了。那怎么行?再過兩天還有最后一場比賽。

吹吹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說,大哥你先安心養(yǎng)著,身體要緊啊。劉善文想說,這是屁話??墒前l(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來,嗓子眼兒好似讓人填上了破棉被里的絮子,不通氣,一股陳舊的味兒。

他越發(fā)冒火了,好端端的,睡了一覺咋就這個球樣子?吹吹給他解釋說,醫(yī)生說了,常年吹嗩吶極可能造成呼吸系統(tǒng)的損傷,咱們又老趕事宴,早起撐到黑間半夜,身體扛不住。劉善文聽罷想發(fā)火,又不知道沖誰發(fā)。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時候病。

正謀算著,彭導演來了。吹吹起身讓彭導演坐下,劉善文想支起身子,被彭導演輕輕按住。彭導演說,善文吶,你莫急,比賽每年都有,今年你就算不打決賽,也足夠了。這樣也好,留個話題,來年重新比,大家都等你一年。劉善文知道彭導演這是惜才,故意說這些話讓他放棄比賽。

他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在世上活了快三十五年了,迎來送往的事情做了許多,從來都是他送別人,現(xiàn)在感覺是別人要送他。

不行,這是個禮數,也是個象征,到出場時哪有退的道理?倘若那天吹頭一曲就被評委全滅了燈,他一輩子都過不去?,F(xiàn)在既已到了這一步,就是死,也得把該拿的全拿住,這是命里的東西啊。

他掙扎著用手機寫了一句話,彭導演看了,不再說什么,轉身出去和醫(yī)生竊竊私語。又過片刻,回到房間里,重新坐下。他說,善文,那你這兩天先把身體穩(wěn)住,到跟前再看看情況。

彭導演走了,吹吹端起手機一看,寫著:我是個響工,事宴上不能沒嗩吶。吹吹明白了,他這是信了彭導演的話,真把舞臺當成了事宴,而響工是萬萬不能從事宴上退走的。

劉善文還是登臺了。那天,臺上臺下如常,只是劉善文坐在椅子上。評委和觀眾誰也不知道這個嗩吶手現(xiàn)在說不出話,只能出氣。他的氣,透過嗩吶的那根白管,變成亮瓦的聲音。

聲音在棚子里傳開,物件就都活起來了。它向前,前面就有了命。它向后,后面便來了魂。劉善文輕輕捏著它,擔心一使勁兒就把音符捏癟,氣流在管子里燃燒,管身的小孔將指頭吸住,馬上又頂開,手指肚就像做了拔缽子,生出來圓圓的紅印子。

劉善文動不了了,他也不想動。只覺得身子千斤沉,壓得那把椅子吱吱響。他閉上了眼,把整個自己都交給了嗩吶,腦子里黑,又有一些白點。嗩吶的喇叭口漸漸結上了水汽,匯成了水流,一開始是透明的,曲子飛來飛去,就變紅了,一滴滴往地上掉。

他聽見了掌聲,聽見有人在叫,又聽見房梁塌下來的那種轟響,咚嘎一下子,安靜了。靜到最底下,聲音又慢慢往回灌,他重新聽見了。

劉善文聽見天花板上探照燈發(fā)出嗡嗡的電流聲,燈下面是雀雀的臉,笑起來露著瓷白的牙,哥、哥地叫他。雀雀把嗩吶掖到劉善文的懷里,再把他兩只手小心地攏住,劉善文就踏實了。

他心想,這場事宴辦完,至少要睡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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